从历史的深层上浮,越是接近历史表层诸领域(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就越觉得事情变得千头万绪、盘根错节。但万变不离其宗,历史表面的错综复杂一般都受制于历史深层那几个恒常不变的因素。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国际形势,可以看做几个永恒不变的历史主题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特定的情节和细节上的展开。
历史的主题之一,国家对力量的追求,无非通过两种途径:一是发掘自身潜力;二是通过结盟、借助他人的力量。19世纪的西方各国大都已在欧洲这个拳击场试过拳脚,都能大致掂得出自己的分量。接下来要做的仍然是祖先传下的纵横捭阖、合纵连横的外交游戏。
自拿破仑战争后,欧洲被置于“维也纳和平体系”中,影响这个体系的最大因素是普鲁士的崛起。普鲁士原是几百个日耳曼诸侯国里的北方小邦,1701年,腓德烈一世加冕为普鲁士国王后开始强盛,经一百多年内兼外并,东征西战,到1815年签署《维也纳条约》时,普鲁士已位居欧洲大国行列的末尾。1861年,威廉一世即位普鲁士国王,用俾斯麦为相,雄心勃勃地开始了日耳曼民族的统一事业。俾斯麦在各国间施展谋略,在狮子和狐狸间变换角色,时而虚声恫吓,时而铁血相加。经过1864年的普丹战争、1866年的普奥战争和1870年的普法战争,在1871年8月,威廉一世终于以胜利者姿态在战败的法国巴黎的凡尔赛宫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的皇帝。一个曾经分裂为无数小邦、彼此征战不息、内耗不断的民族,在俾斯麦手中短短十几年奇迹般地一跃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
没等欧洲一些国家弄清楚怎么回事,普鲁士已从“炮弹里孵了出来”,变成了庞然大物,这引起了其他国家的恐惧和不安。德国首相奥托·冯·俾斯麦老谋深算,精于张弛之道,他感到德国的暴发户形象已吸引了各国的注意力,如果照此扩张势头发展下去,势必促使其他国家共同对付自己,那时德国将像法国路易十四和拿破仑一世时期的情形一样,在一场战争中,被分裂成几块。因此,德国只有在一个互相制衡的和平环境中,才能巩固既得利益。这种现实感使俾斯麦不以追求世界霸权为德国的外交目标,或许是他精于韬略,深谙张弛之道,待时机成熟,再问鼎世界霸权。他有句名言:“当我们尚未听到上帝在历史中的足音时,除了等待也就别无它事可做,但是,只要一听到了,我们就必须向前跳跃并尝试抓住上帝的袍角。”
因尚未听到“上帝的足音”,俾斯麦制定了一整套以保证德国既得利益为宗旨的外交政策。德国最担心法国人强烈的复仇心理。普法战争胜利后,基于老毛奇和他的总参谋部的强烈要求,德国吞并了法国的阿尔萨斯、洛林。俾斯麦当时确有先见之明,他反对吞并这些土地,认为这会成为新德意志帝国的致命隐患。既然吞并已成事实,俾斯麦便以两面手法来对付法国。他向法国政府保证:他将全力支持法国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活动,使其所获之利益可超过割让阿、洛两省之损失而有余。这使法国在非洲、亚洲的殖民扩张中得到极大的好处,以至于1883年任内的法国总统格里维声称,他对战后十三年来俾斯麦对法国的善意感恩戴德。
另一方面,俾斯麦深知要法国人彻底放弃复仇和收复阿、洛两地的念头十分困难,然而单凭法国自身的力量则根本不能同德国相抗衡,但它却可以同其他国家结成联盟来达到目的。俾斯麦认定,如果有一天法国感到它可依赖俄国的援助的话,则法德之战也就为期不远了。所以,除了殖民地问题上对法国网开一面,俾斯麦外交的重点就是要孤立法国,防止它同其他国家结盟来对付自己,尤其要防止法国与俄国的结盟,不然,德国将处于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困境。
因此,必须同俄国友好,这是关键。但又不能让俄国捏住自己的软处,降格以求得这种友好关系,俾斯麦采取迂回策略,于1879年10月7日,同俄国在巴尔干的竞争者——奥匈帝国缔结了“德奥同盟”。德皇威廉一世原先反对与奥匈结盟,担心俄国因此与德国为敌,俾斯麦匠心独运,指出德奥同盟不仅不会得罪俄国,还会使它乖乖就范。德奥同盟条约规定:缔约双方如有一方遭受俄国攻击,即应彼此互助。如有一方遭受其他国家(意指法国)攻击,则另一方应守善意中立。如法俄合作,则德奥也将联合行动。(后来该条约一再延长,到1914年仍然有效。)这时的俄国正一心致力于东北亚扩张,“德奥同盟”使它感到有后顾之忧。俾斯麦对俄国一面施加压力,一面又尽量博取好感,他不干涉俄国寻求不冻港的努力,拒绝了俄国在远东的竞争者日本提出的缔结同盟的要求(一旦德日建立同盟,俄国即处于两面被夹击的态势),他也劝说奥国应让俄国向君士坦丁堡发展,以激化俄英的矛盾。
俾斯麦挟奥国以自重,迫使俄国就范,达到了阻止法俄联手的预期效果。俄国感到一个友好的德国对自己是有利的。1881年6月18日,德、奥、俄三国在柏林缔结了“三皇同盟”。条约规定:三国中任何一国与第四国发生战争,其他两国应维持善意中立以使战争局部化;俄国承认《柏林条约》所给予奥匈帝国在巴尔干的地位。另有秘密附约规定了奥俄两国在巴尔干的势力范围。“三皇同盟”维持了6年,后因俄国不满奥国在巴尔干的政策而拒绝续约,但俄国愿意继续维持与德国的同盟关系,双方遂于1887年6月18日签订了所谓的《再保险条约》。
解除了俄国方向的隐患后,俾斯麦继续向法国背后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施展外交谋略,结果在1882年,德、奥、意组成“三国同盟”(罗马尼亚不久加入,塞尔维亚也一度参加)。西班牙国王则向德国首相保证:如果法德之间发生战争,西班牙一定帮助德国。俾斯麦在外交棋盘上布下这一连串棋子后,意犹未尽,又一手斡旋出一个英、奥、意地中海三国同盟(后来西班牙也加入了同盟),以此来维持地中海区域的现状,同时给“地中海同盟国”和正朝这个方向蠢蠢欲动的俄、法制造一个摩擦的场所,德国自己却置身事外。例如为保持与俄国的平衡关系,德国拒绝了英国要它加入“地中海同盟”的建议。
这样,这位19世纪杰出的德国外交家在其执政的最后10年里,已经成功地达到了孤立法国的目的。他鼓励英、法、意进行殖民地竞争以分散法国对阿尔萨斯、洛林的注意力,用意大利来牵制法国,用奥匈来牵制俄国,他与俄、奥这两个互相敌视的国家同时保持着友好关系,通过“地中海同盟”,他假道罗马和维也纳同英国建立了联系,于是,俄罗斯熊、不列颠狮和德意志鹰欣然合作,孤立在一旁的,只能是高卢雄鸡。
虽然俾斯麦工于心计,善打如意算盘,并且收获颇丰,但俄国熊并不好拨弄,尽管拿破仑战争以后,因其远离欧洲中心地带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而导致国内革命思潮的风起云涌,工业化步履较缓慢,对欧洲的影响力已减弱。不过,俄国向外扩张却变本加厉,胃口越来越大。为攫取近东的波斯和中亚,俄国同英国发生冲突。在东亚又与日本的扩张势头相撞。为控制黑海海峡,以便进入地中海,几次与土耳其发生战争。俄国又奉行“大斯拉夫主义”,常以巴尔干南斯拉夫民族的保护人自居,屡屡插手巴尔干事务,因此又同奥匈帝国发生纠纷。经过1854年的克里米亚战争和1877年的俄土战争,俄国南下的势头受阻,便将重心移向东亚。为免除西边的后顾之忧,同时为牵制奥匈帝国,作为权宜之计,遂接受俾斯麦的联盟建议。
俄国虽然加入了“三皇同盟”,但各方却同床异梦。德国一心想置法国于永世不得翻身的境地,并企图在这样一场对法战争中,让俄国保持中立;但俄国出于自己长远利益考虑,认为一个过分强大的德国出现在西面,对自己十分不利,因而不愿看到法国进一步被削弱。于是在1875年,德国因法国元气恢复太快而准备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时,俄国于法德战争一触即发之际,突然表示反对,声称如果法德交战,俄国将支持法国。由于俄国背弃盟约,德国只得放弃进攻,同时深怀不满。在1878年柏林会议上,德国以和事佬身份出面调停,出于对俄国背盟的报复,立即还之以颜色,与英国和奥国一起向俄国施加压力,结果在7月13日签订的《柏林条约》中,俄国被迫放弃“俄土战争”中到手的大部分战利品,使其占领黑海海峡的企图化为泡影。德俄两国关系从此蒙上阴影。不过,当时俄国的头号竞争者是英国,英俄矛盾是国际主要矛盾,德国对此基本持超然于外的态度,所以,俄国觉得尽管彼此龃龉,但争取德国的友好仍是有益的。
如果登上权力顶峰的个人对历史的确能产生巨大影响的话,1888年继位的德皇威廉二世是把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引向战争深渊的关键人物。他是德皇威廉一世的孙子,他的父亲腓德烈继位三个月就去世了,所以,他29岁那年便登上皇位。威廉二世是一个自大和极度自卑重叠的人格分裂型人物,他出生时,由于护士偶然的失误,造成他左臂和左手残废,而普鲁士对男子的要求必须是一名合格的军人,骑术精良则是军人的标志,由于他形体上的缺陷,过分严格的骑术训练使他在童年时代,留下了永远的精神创伤。坚毅沉着的外表掩盖着脆弱胆怯的内心,好大喜功的下面是任情使性,炫耀伟大的背后则是由自卑扭曲成的虚荣心。他的舅父爱德华七世曾描述他:“像一只时刻想炫耀自己的孔雀,如果不这样,就会感到自卑和不愉快。”他乐意装饰自己,手上套满了戒指,有上千套服装;他喜欢恶作剧、听好话、骑马、打猎和旅行;他酷爱演说,不过他杰出的口才对他的国家来说真是一种不幸。为过一把瘾,为赢得满堂喝彩或雷鸣般的掌声,威廉二世常常对国内外敏感问题口出狂言、肆无忌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外交家、威尔逊总统的智囊人士豪斯上校认为:这位性格畸形、内心充满矛盾、在两个极端之间痛苦挣扎的威廉二世皇帝已接近精神病患者的边缘。
1890年3月,威廉二世继位不久,解除了快75岁的俾斯麦首相的职务,这是一个外交信号,表明德国在外交政策上将有重大变化。在俾斯麦去职前后,正逢德俄《再保险条约》即将到期,俄国建议再延长6年,使自己东向与日本争衡时,免去西顾之忧,这对俄国十分重要。威廉二世此时正打着同英国联手的主意,又加上参谋总长瓦德西、枢密顾问霍斯坦的极力反对(前者持扩张主义的态度,向来主张对俄国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自然反对续约;后者的理由是法国属于民主制国家,俄国属封建专制国家,在意识形态方面水火不相容,担心这两个国家会结盟是俾斯麦的糊涂观念),因此,这位曾大言不惭地说过“外交并无神秘,一切的责任都由我来负”的皇帝被弄得进退维谷、毫无主见,在短短几天内,对俄国的答复出尔反尔,几无章法之可言,最后仍拒绝续约。于是,俄国再作努力,建议恢复19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三皇同盟”,并同意由一位日耳曼王子接任保加利亚国王。
但在此刻,德国人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告诉奥国人已和俄国断了关系,今后更要加强彼此合作。这种幼稚做法完全动摇了俾斯麦精心设计的俄奥互相牵制,而德国不受任何一方牵连的有利地位。俾斯麦当年与奥国结盟时有一原则:不能让奥国感到德国因担心俄国的威胁而有求于奥国,因为那样的话,奥国就会在一场同俄国争夺巴尔干的战争中,把德国拖进来,而巴尔干根本不值得德国去死一个士兵。俾斯麦曾预言:“假使奥国人知道俄德之间的桥梁已经折断,则他们将会尝试把德国当做奥国的卒子。于是德国人的生命财产都将因为维也纳的巴尔干政策而受到损失。”从后来历史进程来看,俾斯麦真是一语成谶。
果然,由于奥国坚决反对,重建“三皇同盟”的计划也胎死腹中。俄国外长吉尔斯仍不死心,又建议双方政府用外交换文的方式,或者两国元首交换私函的方式来保证双方互不侵犯。但仍遭德国的拒绝。德英两国不寻常的眉来眼去以及德国拒绝续约使俄国感到恐慌,举目环视,俄国深感自身已在世界上陷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感到有必要对外交战略做重新调整。于是,开始把目光投向同样处于孤立困境中的法国。
当时德国俾斯麦的外交政策不主张殖民扩张,英德之间没有殖民地的纠纷,两国关系比较亲近。英国也曾考虑同德国结盟,但被后者婉言拒绝。威廉二世上台后,一反俾斯麦时期的外交方针,改为雄心勃勃的“世界政策”。威廉二世的外交政策特点有三:一是在世界各地积极展开贸易竞争;二是在全球范围积极进行殖民地争夺;三是决心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以控制海洋上的战略要点(这三者都是当年俾斯麦竭力反对的,他断言这将激化同欧洲各强国之间的矛盾而引发战争,在这样一场战争中,德国将被分裂成几块)。
威廉二世实行的“世界政策”引起英国的恐慌,因为大英帝国的生存基础是对世界性贸易和海外殖民地的控制,而维护世界性贸易和殖民地的基础是对世界海洋的绝对控制,即海上生命线的安全。控制海洋的前提是拥有一支绝对优势的海军。所以,世界贸易、海外殖民地、优势海军是大英帝国称雄世界的三块基石,德国所追求的三个目标恰恰对大英帝国的基础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德国对英国威胁首先表现在贸易上。19世纪末,德国工业发展速度已超过英国,在世界贸易中的比重由1870年的9.7%上升到1913年的12.6%,仅次于英国,居世界第二位。英德双方对商品市场展开激烈争夺,这种贸易竞争从欧洲大陆一直扩展到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凡是英国商船所到之处,便有德国商船尾随而来,面对德国贸易的强大竞争,大不列颠简直感到惊慌失措,以致英国著名的刊物《周末评论》的文章认为:“假如世界上一旦没有德国,则每一个英国人在第二天都可以变得更富一些。”
在殖民地掠夺方面,从1884年至1914年的大战爆发时为止,德国总共才夺得290万平方公里,不及英国的十分之一。当威廉二世一改俾斯麦保守的“大陆政策”,开始追求海外地盘时,世界殖民主义宴席桌上只剩下点残羹剩肴。但德国人却决心已定,其首相皮洛振振有词:“德意志民族欣赏蔚蓝色天空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也要求阳光下的地盘。”姗姗来迟的德国必然在殖民地扩张上变本加厉,这就注定要损害英、俄等老牌殖民主义国家的利益。
19世纪80年代中期,德国首先进入非洲,强占多哥、喀麦隆以及西南非洲。接着又企图将东非的殖民地同西南部分连成一片。这样,德国打算建立一个从印度洋到大西洋的赤道殖民帝国的设想,与英国企图建立从开罗到开普敦的殖民帝国的计划发生冲撞。1886年,南非的德兰斯瓦共和国境内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金矿,贪婪的英国殖民者蜂拥而至,与当地的布尔人(荷兰移民的后裔)发生冲突。德国趁机支持布尔人对抗英国人,当时德国在德兰斯瓦投资已达3亿到5亿马克,并不顾英国的反对,修筑了一条从德兰斯瓦首府比勒陀利亚到印度洋岸边的洛伦索-马贵斯铁路。1895年,在英国驻开普敦殖民地总督塞亚尔·罗德斯策划下,英国的“南非金矿业公司”经理詹姆森率一支800人的队伍入侵德兰斯瓦,结果失败。德皇威廉二世给德兰斯瓦共和国总统克留格发了一份贺电,对布尔人的胜利表示祝贺,英国认为这是挑衅,两国关系顿时紧张起来。接着,英国决定武力征服德兰斯瓦。英布战争爆发后,英国人声称“这是到非洲做一次轻松的散步”。这场“散步”并不轻松,英国投入了25万军队,经两年的苦战才迫使布尔人求和。德国利用这一时机,以断绝外交相威胁,向陷于孤立的英国进行讹诈,要求瓜分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英国被迫让出其中的两个岛屿。
在19世纪末瓜分中国的狂潮中,英德也发生冲突。1897年德国以武力强占胶州湾。次年6月,德国又利用两名德国传教士被杀事件,强迫中国清政府签订协定,把山东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英国则不甘示弱,强占威海卫并扩大自己在长江流域的势力范围以遏制德国。
19世纪90年代中期,德国又将其扩张锋芒指向土耳其,加紧向其经济投资,1897年到1910年间,在土耳其的进口总额中,德国所占比例从6%增加到21%,而英国则从60%下降到35%。1898年,威廉二世以保护者的姿态宣布他是土耳其苏丹的朋友,也是3亿穆斯林的朋友。1903年,德国取得修筑巴格达铁路的特权,这条铁路从君士坦丁堡经过巴格达直通波斯湾的巴士拉,一旦建成,就为德国开辟了一条经奥匈、巴尔干、小亚细亚直达波斯湾的道路,成为德国向东方推进的有力工具。当时,铁路的修建方向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战略企图。英国对这条铁路修建后的前景感到恐慌,这条铁路像一把“德意志长剑”横在了“不列颠巨人”的胸膛上。因为,这将威胁到英国通往两河流域、波斯湾地区和印度这一要冲地带的安全,以及垄断地位。1903年,英国政府声明:“任何强国在波斯湾建立海军基地,都将被英国政府看做是对英国利益的一种威胁。”同时,俄国也感到了威胁,担心这条铁路的修建将使德国成为土耳其的主宰。1900年4月5日,俄国外交大臣在给各驻外使馆的通令中说:“帝国政府应当关心的是,不容许任何一个外国强国在小亚细亚范围内确立政治优势。”巴格达铁路的修建加深了德国同英、俄两国之间的矛盾。
争夺殖民地势必涉及海洋霸权,此时美国海军上将马汉的《论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风靡欧美,马汉认为:历史上强国的兴起都与海权休戚相关,控制了海洋就等于控制了世界。威廉二世是这一观点的狂热崇拜者,他在1897年就大声疾呼:“海神的三叉戟必须握在我们手里”,“德国的殖民目的只有在德国成为海上霸主的时候方能达到”。领导德国新海军建设的是精力充沛的蒂尔匹茨海军上将,他在国内大造舆论,宣传建设海军对德国的重要意义。1898年3月,德国通过了加强海军法案,规定到1904年前完成7艘主力舰、2艘重型巡洋舰、7艘轻型巡洋舰的建造。1900年6月12日,德国又通过了新的海军法案,决定扩大海军编制,增加海军预算,加强建设规模和速度;规定德国应该拥有34艘主力舰、11艘重型巡洋舰和34艘轻型巡洋舰,以及100艘驱逐舰。1906年,德国又通过了关于加强新造主力舰的法案,规定今后造的新舰必须是“无畏舰”型的,并再增加6艘大型巡洋舰和1支布雷小舰队。1908年,德国在海军竞赛中又迈出了新的一步,第四次海军法案又获通过,规定主力舰的服役期从25年缩短到20年,这样也就加快了造舰的速度,预计每年要造4艘“无畏舰级”主力舰。由于采取了上述有力措施,德国在很短时间内,一跃而为世界第二海军强国。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英国人开始坐立不安,因为德国人的行动已开始威胁大不列颠的生存。于是英国不得不接受挑战,全力以赴同德国展开海军竞赛。1889年,英国在发展海军问题上提出了一个“两强标准”,即英国海军实力必须等同于两个次强国的海军实力相加之和。但德国的目标,按蒂尔匹茨的表述:德国的海军实力需让英国明白,在海战中它将遭受严重损失而无力再对抗另一个国家的海军,因而就不敢同德国开战。这也就是蒂尔匹茨所谓的德国“保险舰队”的理论。英国作为回击,在1905年开始建造无畏舰,这是一种新式重型装甲舰,一般旧式军舰只有4门大炮,而无畏舰拥有10门口径12英寸的大炮,而且在排水量和航速方面都大大超过旧式军舰。德国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开始建造无畏舰,1908年英国已有12艘无畏舰,德国也造好了9艘。1909年,英国声称“德国每建造一艘军舰,英国就要造两艘来对抗”,该年3月,英国国会通过1909~1910年海军预算,规定还要建造8艘无畏舰和大量小型舰只。这种无休止的竞赛使双方都感到长此下去吃不消,英、德两国为此也举行过多次谈判,但双方都互不相让,谈判毫无结果。英国通过谈判确信:德国野心勃勃,觊觎欧洲霸主地位。负责谈判的英国陆军大臣理查德·霍尔丹说:“我对德国总参谋部作了一番研究,我认为,一旦德国的主战派掌权,这场大战就不仅仅是要打倒法国和俄国而已,而且是要主宰世界。”
法国与俄国的接近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自普法战争惨败以来,收复阿尔萨斯、洛林和决心复仇成了凝聚法兰西民族的原动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国力得到了迅速的恢复。但慑于德国的强大和俾斯麦孤立法国的外交策略的成功,法国一时无从下手,只好把重点暂时转向海外殖民地的扩张。法国一心想取得非洲的摩洛哥,插足地中海区域,这就和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在地中海的利益发生尖锐冲突。1880年,在由西班牙倡议召开的关于摩洛哥问题的马德里国际会议上,西班牙得到英国和德国的支持,迫使法国做出让步,在签署的《马德里公约》上规定:一切外国在摩洛哥都有平等的贸易权,不给予任何一国以独占权。之后,俾斯麦一手导演的“地中海同盟”更使法国一时难以应付。这时的法国在西、南与敌对的英国、西班牙隔英吉利海峡、比利牛斯山脉相望,东面又同强大的宿敌德国为邻,一旦开战势将三面受敌。所以,当俄、德之间裂痕逐渐扩大时,法国便不失时机地乘隙而入,力图打破德国对自己的长期外交封围。
19世纪70年代末,俄德之间又出现经济利益的冲突。法国便假道经济领域,向俄国靠近。当时德国容克地主集团反对向俄国出口粮食,俄国工业家也反对进口德国工业品,双方打起了关税战。俄国债券在德国的发行又受到阻挠,而沙皇政府为施行货币改革,发展国力,急需外国资金。1887年12月,俄国在德国拒绝借款的情况下,同法国签订了第一批贷款协定,借款5亿法郎。以后两年里,俄国又在法国发行总数达19亿法郎的公债。1888年,俄国还向法国订购了50万支步枪。这样,资金匮乏的俄国对法国财政的依赖加深了。到1889年,俄国政府欠法国银行债务高达26亿法郎。俄国用此贷款中的部分修建西伯利亚铁路,这是同日本争夺东北亚的重要战略。
法俄经济关系的密切为两国外交、军事领域的合作打开了前景。1891年7月20日,法国驻俄大使的汇报文件中提到了俄国外交大臣吉尔斯的态度:“法俄两国建立最亲密的谅解,那是愈来愈合乎逻辑的了”,“就我们之间的关系而言,我正在考虑,我们是否应该在走向协商的道路上迈进一步”。1891年7月,法国舰队应邀访问俄国海军基地喀琅斯塔得要塞,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和皇后亲自登上法舰,在俄国一向严禁演奏的《马赛曲》的旋律中,毕恭毕敬,脱帽致意。1891年8月,法俄签订了一项协商类型的条约,其中规定:一旦德国进攻或者“欧洲和平受到威胁”时,双方将互相谈判,以便协调自己的政策和确定共同的行动路线。1892年8月17日,法俄两国签订军事专约草案。1893年12月15日和1894年1月4日,俄、法两国政府以信函正式通知对方批准了军事专约,该条约全文如下:
法国和俄国,因维护和平的共同意向,并且仅为应对因三国同盟的军队向其任一方进攻而进行防御战争的需要,双方议定条款如下:
⒈如果德国或意大利在德国支持下进攻法国,俄国应调动其所有军队进攻德国。如果德国或奥地利在德国支持下进攻俄国,法国应调动其所有军队进攻德国。
⒉如果三国同盟或三国同盟任一成员国动员其军队,法国和俄国一旦知悉,无须任何事先的现行协议,应立即同时动员该两方全部军队,并将这些军队调到尽可能靠近边界的地方。
⒊法国投入对德作战的军队应为130万人,俄国投入对德作战军队应为70万或80万人。上述军队应尽速全部参加战斗,使德国不得不在东线和西线同时作战。
⒋法俄两国陆军参谋本部应经常地彼此合作,以备并利于上述措施的执行。和平时期,两国陆军参谋本部应将其所获知的有关三国同盟军队的情报互相知照。战时通讯联络方案应事先加以研究和准备。
⒌法国、俄国均不得单方媾和。
⒍本条约的有效期应与三国同盟期限相同。
⒎以上所列各款应严格保密。
至此,法俄军事同盟正式形成,以对抗德、奥、意三国同盟。欧洲两大对立的军事集团已泾渭分明、剑拔弩张。当年俾斯麦拉拢俄国有两个主要目的,希望德法之间发生战争时,俄国能持中立立场;最要紧的是防止法俄结成军事同盟。现在德国最担心的腹背受敌的情形终于出现了。
放弃“光荣孤立”
两大军事集团虽已形成,但双方力量基本势均力敌,关键是英国人会把砝码加在哪一方。英国以商业立国,它的生存和发展依赖于世界性的贸易和遍及全球的殖民地。长期以来,英国奉行欧洲大陆力量均势政策,不允许一强独霸欧洲的局面出现,如果一有这种苗子,它将毫不犹豫同次一等的强国联手,共同遏制企图称霸大陆的国家。因为,一个独霸欧洲大陆的大国,客观上必定严重威胁到英国的世界霸权。所以,只要不威胁到根本利益,英国一般不参与结盟,正像其首相索尔兹伯里在1896年表示的那样,宁愿保持“光荣的独立”,以便在国际纠纷中,不受任何约束,保持行动自由。但随着各列强为争夺殖民地而与自己发生愈来愈多的利益冲突,英国不得不放弃所谓的“光荣孤立”的立场,开始物色同盟者。
先是针对俄国的挑战,1902年1月30日,英国同在远东和俄国人争雄的日本签订了“英日同盟”。条约规定:“若因其他某一大国的侵略行为或中国、朝鲜的内部骚乱危及缔约国双方的利益,任何一方为保护这种利益须加干涉时,可采取必要的措施”;“缔约国一方为保护本国在中国或朝鲜的利益而与第三大国作战,另一方应严守中立”。英日同盟使日本在远东放胆大干,终于在1905年引发了“日俄战争”,日本取得了胜利,英国则作壁上观,达到了在远东遏制俄国扩张的目的。现在,由于威廉二世咄咄逼人的“世界政策”已严重威胁大不列颠帝国的根本利益,英德冲突已从地区性发展到全球性、从商业贸易扩展到对海洋的控制,即英国人最敏感的“海上生命线”的问题。这样,英法和英俄之间的冲突已居次要地位,英德冲突已上升为主要矛盾。英国感到有必要同法国和俄国缓和矛盾,以便协调起来,共同对付急不可耐想问鼎世界霸权的德国佬。
英国同法国原先在非洲争夺势力范围时,发生过激烈冲突。1898年,为抢占埃及尼罗河上游的法绍达,两国互相以武力来威胁,最后这次事件以法国同意撤出而告终。法国看出俄国已陷于远东与日本的冲突,一旦发生法、德战争,俄国无力援助自己,法国必须寻找新的盟友。法国新外长德尔卡西走马上任后,积极推行亲英政策。这样,出于对德国共同的恐惧心理,英、法两国走到了一起。1903年,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访问巴黎,受到法国群众的冷落、漠视,甚至有人冲他喊叫“布尔人万岁”、“法绍达万岁”。爱德华七世毫不介意,他在各种场合谈论对法国历史、文化的仰慕之情,对英法两国唇齿相依深信不疑,他笑容可掬,对法国人大献殷勤,一再表示:英法两国友好的时代应该到来。等到爱德华七世快离开时“已赢得了所有法国人的心”,在法国人一片震耳欲聋的“吾王万岁”的山呼中,离开了法兰西。不出一年,1904年4月8日,经过两国共同排难解纷,妥协退让,终于签订了一个“真诚的协约”。
条约分两部分,一部分公开,一部分秘而不宣。最重要的是《关于埃及-摩洛哥宣言》、《关于暹罗宣言》,以及有关纽芬兰和亚非的一项专约。在非洲,法国承认埃及为英国势力范围,以换取英国对法国统治摩洛哥的支持。协约第一条规定:“英国政府声明,它无意改变埃及的政治地位。法国政府方面声明,它不以要求确定英国占领的期限和其他方式妨碍英国在埃及国内的活动”;协约第二条规定:“法国政府声明,它无意改变摩洛哥的地位。英国政府方面承认,法国特别作为一个其属地在广大地面上与摩洛哥相毗连的国家,有权维持摩洛哥国内秩序,并且提供行政、经济、财务和军事改革所必需的援助”。在暹罗(即今泰国),英、法沿湄南江划分势力范围,“法国承认英国在湄南江流域以西的势力,英国承认法国在该地区以东的势力”。两国还调整了在冈比亚、纽芬兰海岸、马达加斯加和新赫布里底群岛的利益。英法协约很大程度上缓和了两国长期的紧张关系,在殖民地势力划分上,采取“一揽子”解决问题的方式,最终达成谅解,为英法两国进一步的外交和军事领域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1905年2月,法国公开违反“马德里公约”向摩洛哥苏丹提议改革,使摩洛哥成为法国的附庸国。德国坚决反对,同年3月,德皇威廉二世示威性地访问摩洛哥,并在丹吉尔发表火药味十足的演说,要求摩洛哥永远开放,各大国进行和平竞争。德国政府甚至发出战争信号,声称:“如果法国军队越过摩洛哥的边界,德国军队就越过法国的边界”,这就是“第一次摩洛哥危机”。1906年1月,在直布罗陀海峡北岸的西班牙小城阿尔及西拉斯,召开解决摩洛哥危机的国际会议,4月7日签订了条约,会议重申摩洛哥的“独立”和“主权完整”及各国在摩洛哥享有同等的经济权利。摩洛哥的财政由国际监督,警察和治安的大部分工作由法国管理,一部分由西班牙负责。这实际上承认了法国在摩洛哥的“特殊地位”。在这次会议上,法国取得了英、美、俄、西、意的支持,德国在外交上陷于孤立,只得作出让步。这也是对“英法协约”的一次严峻考验。
当德皇在丹吉尔向法国下战书时,英国总参谋部已考虑在比利时同德国军队交战的问题了。英国新任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建议英法两国总参谋部之间举行会谈,作为军事上的未雨绸缪之计,而同时又无需英国承担责任。此时,法国人发现:俄国这个庞然大物竟被小日本打败,元气大伤,一时无法恢复;而德国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所以法国急于同英国进行军事合作,双方一拍即合,军事参谋人员首先开始了技术性协商。随着“第一次摩洛哥危机”的结束,两国联合军事计划的工作没什么起色,直到1910年,联合计划才有较快的进展。1911年7月20日,英法两国总参谋部负责此事的军官威尔逊、迪巴伊签订了一份文件,规定一旦英国出兵介入,出动的兵力将为6个正规师和1个骑兵师,并明确规定:从动员第4天至第12天,总数为15万人和6万~7万匹马的兵力将在勒阿费尔、布伦以及鲁昂登陆,然后改乘火车开赴莫伯日地区的指定地点集合,而在第13天即可投入战斗。此份计划之详细,就连哪一支部队在哪儿宿营,在哪个咖啡馆喝咖啡都作了安排。1912年,英、法两国又缔结了一项海军协定,规定了两国海军的分工,由英国负责保护海峡和法国海岸的安全,而法国舰队则集中于地中海方面,英国在地中海方面的海上交通安全由法国舰队负责。这样,虽然英国尚未明确承诺在法德战争中将站在法国一边,但军事已超越了外交,对未来战争作了精密而周到的安排。
牵手“俄国熊”
英法关系从对抗发展为合作,同时也就缓和了英俄之间的紧张关系。当俄国外交大臣拉姆兹多夫听到英法缔约消息时,欣喜地说道:“我们朋友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英俄之间的矛盾原来是左右国际局势的主要矛盾,由于俄国在日俄战争中已被削弱,加之1905年国内发生革命,急需平息内部矛盾,所以英俄在远东的利益冲突已大为减弱,另外,德国染指波斯,在巴格达铁路问题上咄咄逼人的架势,促使英俄感到有联手的必要。早在1904年,英王爱德华七世就曾向俄国驻丹麦公使伊兹沃尔斯基表示:“迫切希望英俄两国之间建立友好关系,并希望两国之间对于现有的各种问题取得较好的谅解。”1905年,爱德华七世探询了订立英俄条约以结束在中亚地区摩擦的可能性。1906年,英国和法国共同向财力枯萎的俄国政府提供资金贷款,帮助后者度过财政危机。同年5月,英国驻俄大使尼科尔森受命抵达彼得堡后,英俄两国开始外交谈判。1907年3月,俄国舰队访问了英国朴茨茅斯军港,受到热烈欢迎。
1907年8月31日,英俄两国终于缔结了协约。对于达达尼尔海峡、博斯普鲁斯海峡,双方因意见分歧而暂时搁置一旁,协约没有涉及。协约规定:在波斯,北部为俄国势力范围,南部为英国势力范围,中部为中立区。双方都不得在对方势力范围内谋求租让权,也不得阻挠对方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获得租让权。在中立区,每方均保留获得租让权的权利,并且不得阻挠缔约的另一方采取此种行动。在阿富汗,俄国承认阿富汗是英国的势力范围。英国政府保证不在阿富汗国内采取、也不鼓励阿富汗采用威胁俄国的措施。俄国政府方面声明,俄国与阿富汗的一切政治关系“以英国政府为居间者”,并承诺“不派使臣到阿富汗”。在西藏,两国都声明“承认中国对西藏的宗主权”。“只有经过中国政府中介与西藏进行交涉”,双方承允“不派遣代表到拉萨”。
英俄协约的签订结束了两国在殖民地争夺上长期存在的纠纷,大大缓解了两者的紧张关系,同时标志着“三国协约”的最终形成。英国终于彻底放弃了“光荣孤立”的政策,虽然还没有同英法签订政府间正式的军事同盟协定,但实际上已倒向一方,它在外交上成功地将法、俄这两个昔日的对手化为未来的盟友,并使德国在国际战略势态上陷于极为不利的处境。至此,历史上古老的游戏之一——“寻找盟友”,在20世纪初眼花缭乱的外交杂耍中落下大幕。尘埃落定之处,欧洲大陆正式形成以英、法、俄协约国集团为一方,以德、奥、意同盟国集团为另一方的两大对抗营垒。欧洲已经变成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是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某一根导火线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