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在中军大帐门口跺了跺脚,又跳了几下,将浑身上下的积雪抖落,又左右扭动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脖子,这才迈步走进了大帐。
偌大的中军帐内鸦雀无声,定襄道行军副总管并州都督李世勣长身站在中央,大大小小十几员将弁负手跨步立在两边。李靖一进来,众将齐齐抱拳行军礼:“参见大总管!”
李靖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李世勣道:“长安那边有消息过来么?”
李世勣抬手抱了抱拳:“大总管辛苦了,朝廷至今没有只字片语发来,倒是下个月的粮草按时运了过来,半日也未曾迟延!”
李靖走到帅案后坐下,口中哈着白气说道:“钦使那边有消息么?”
李世勣点了点头:“唐俭大人的侍从几个时辰之前到大营报信,言道颉利已然答应随他赴长安面圣请罪,只是目下辖境内头绪繁多,需少待几日方能上路。这几天颉利以及突厥各部落首领特勤勋族每日均陪同天使夜宴,款待甚欢!”
“扯淡!”李靖低低骂了一句粗话,随即又笑道:“若非唐俭身入虎穴打探虚实,我们终究还不能确认颉利的牙帐位置……”
他抬头问道:“定方,道路打探清楚了么?”
苏烈大步出列,拱手躬身答道:“回禀大总管,打探清楚了,往帻口共两条路,由此直向东的大路有起码四五大个队两万多突厥骑兵巡查把守……”
“两万多?到底多多少?”李靖皱着眉头问道。
苏烈脸上一红,硬着头皮禀道:“风雪实在太大,我们的斥候又不能靠近,未能确实详知……”
李靖无奈地摆了摆手:“另外一条路呢?”
苏烈迟疑了一下道:“另外一条是小路,可直插帻口之北,只是需要穿越阴山之脊,人马本来便难以通行,现下大雪封山,走起来便更加困难了!”
李靖听毕,半晌方淡淡说道:“我们困难,突厥就不困难么?这条路既然在,我们便能过去……”
李世勣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语气平缓地开言问道:“大总管决意要用兵了?”
李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叹道:“我们拖不起呀!当初决议用兵的时候,本来便是准备速战速决,在天气转暖之前一举解决颉利部对中原的威胁。一旦等到夏天,颉利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率领部众直趋漠北。三年苦心经营周密布局,劳师靡饷数以百万缗,若是打出这样一个结果,不用主上降罪,你我羞也羞死了。何况如今大雪封境,大军调度机动极为不便,将士们冻伤的好多,再这么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真要把全军的士气拖没了,就不是我们饶不饶颉利的事情了。颉利若肯放我们平平安安返回中原,你我便要叫一声侥幸了!”
李世勣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药师,你要三思而行才好。皇帝虽说一直未曾明敕我们罢兵,可是目下唐俭就在颉利牙帐之中,名为钦使,实际上也可以视为人质。他是太上皇时的元老重臣,侍奉三朝之人,我们这边发兵倒不打紧,若是一个不慎伤了他的性命,这个责任,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李靖认认真真听完了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懋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我如今身在前敌,敌情瞬息万变。我们虽说打散了颉利的指挥节度建制,但敌人主力尚在。颉利在这个时候讲和,摆明了是缓兵之计,这段日子仅我们截住的知会各部落族众归建的传令骑便有十几起,或许还有我们不曾截住的。颉利狡猾多智,不把他彻底打垮,他万万不会诚心归顺。我们若是拖延耽搁贻误了战机,不仅钦使性命不保,便是我们现下统帅的这十余万人马,能有一半活着回到长城以南便不错了!只要我们打垮了颉利,他求我们饶命还来不及,又怎肯残害唐大人性命?对这些化外蛮族,礼义廉耻不管用的,他们只相信实力,只要你有实力,他们便会跪在你的马前,认你为主人!”
苏烈抬起头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却又咽了回去。
李靖摆了摆手:“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不要欲言又止的!”
苏烈小声道:“话虽如此说,大总管,这毕竟太冒险了,突厥人凶狠狡诈,又历来顽劣。万一他们恼将起来,真的害了唐大人性命。纵使得胜回朝圣上不追究大总管的罪责,御史们却是万万不会放过大总管的!”
李靖沉思了一阵,冷然道:“唐大人的性命重要,中原几百万户黎庶元元几十年的安宁更加重要。我是北征大军主将,现在想的是此次扫北的整体胜负之事,万不能因为一个钦使便坐失战机。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唐俭?我决定了,这个局面不能再拖下去,我们须即刻发兵直捣帻口。此事由我决断,令由我出,自然不要你们负责任,我是陛下任命的持节钺大总管,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李世勣哈哈大笑道:“笑话,你李药师敢担责任,难道我便是没有脊梁骨的软汉子么?既然你决定了,自然是我们两人一起下令,你若把我这个副总管撇在一旁,我可不依!”
李靖笑了笑,也不再多说,简要说道:“还是老章程,你带主力向大路佯攻,吸引颉利和突厥主力的注意力,我率一万精骑,带足二十天的口粮,由小路穿越阴山,直插帻口。”
“不行!”李世勣干脆利落地驳回道,“你是大军主将,又是朝廷宰相,不能再涉险了!这一遭咱们换一换,我率军奔袭,你来率主力正面佯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你今年已近花甲之年,我却四十岁都不到,无论怎么说,奔袭这种苦差事都应由我来才对!”
李靖板起面孔道:“懋功,不要再争了,冰天雪地大军远袭,主帅不在军中,将士们哪里来的士气?这是我的将令,不是和你商议!”
他冷冷扫视了一眼帐中的将军们,缓缓道:“此番是天下太平的最后一战,如若不胜,我李靖上辜圣上隆恩朝廷厚望,下负苍生托付将士期盼,自无面目再回中土。诸公用命,则此战便是我们晋侯封公的最后指望,诸公懈怠,这冰天雪地万里化外便是我们的埋骨之所……”
走出帅帐,李世勣跟了上来,神色踌躇地问道:“药师,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说,帐内人多嘴杂,我便没有问。”
“懋功有话但讲无妨!”李靖爽快地道。
“我记得你我受命离京的时候,皇帝曾对药师面授机宜,还给了药师一道加了黄封的手敕,要药师在遇到难决之事时即行拆看!”李世勣目光炯炯地盯视着李靖一字一顿说道。
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自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的胸腔之中涌动上来,他强自按捺着道:“主上手敕当中的所载方略,是李靖数十年从军生涯当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谋大略,懋功想看?”
李世勣有些诧异地看了这位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绝世名将一眼,不知道却是什么样的奇妙谋略,能得此人如许评语,更不明白他为何竟是一副笑不可遏的模样。实际上,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对皇帝居然给即将临阵指挥的将军以“锦囊妙计”相授颇为不以为然,这哪像是个精通兵略的君主所为,倒似是个喜欢卖弄自以为是的马谡赵括之流喜欢做的事情。他当下答道:“如能共观之,不胜欣慰!”
李靖倒是颇为洒脱,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一个已然有些发黄的纸卷,递给了自己的副手。
“懋功请看,这便是主上所授临敌方略!”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说罢,他便不再理会李世勣,转身自行去作长途奔袭的准备。
“懋功务必将此手敕妥善保管,李靖回来是要以此传诸后世子孙的!”李靖一面朝自家的寝帐走着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
李世勣满心疑惑地缓缓展开了那纸卷,一行娟秀淡泊的字体随之映入眼帘:“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制也!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