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州别驾赵慈皓愈来愈觉得不对劲了,天节军进驻豳州已经十余日了,整日里除了催粮便是催饷,说是奉命北上调防夏州,却迟迟不肯开拔。燕王天节将军李艺终日里逼索豳州武库中所存万支短臂弩。赵慈皓虽官职卑微,却也深晓其中利害,他明白告诉燕王府长史陈奉,这一万件弩朝廷有明敕,为天策军专用,没有尚书省发布的朝廷敕旨或是天策上将府的调兵铜符,任何王公大臣都督将军均不得擅动。他这一顶不要紧,却惹恼了李艺,将他叫去中军行辕好好训斥了一顿,根本不听他辩白,词严色厉称军务紧急敌情似火,耽误了军事无人吃罪得起。偏偏赵慈皓也是个心中有主见之人,不管李艺如何责骂,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也不动气,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没有朝廷敕令绝不开武库。
一来二去惹恼了李艺,索性派出一队兵丁将他软禁在府中,他不签发州命便不肯撤兵。赵慈皓却浑不在意,在府中仍旧照常料理州务,李艺却也还算明白事理,知道一州大小事务离不得此人,只是不许他出府,却不禁州里官员吏役往来。
这一日赵慈皓正在接见涑阳县令符禄,豳州州兵统军杨岌怒气冲冲大踏步走了进来,叫道:“治中大人,城里驻的这是他娘的什么兵?纪律如此败坏,莫说是野战队伍,便是寻常州兵,也比他们规矩多了!他们来了十余日,治安一日坏过一日,你出去听听,老百姓如今都在骂街,‘李艺李艺,好大脾气,进门砸碗,动辄摔屉,刀枪市物,盔甲召妓,大将威风,层层刮地……’大人,你若是再不管管,我便率弟兄们和他们拼了!”
赵慈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斥道:“不许胡说,百姓们不解国家大事,口无遮拦,你身为统军,怎可对天节将军如此不敬!”
他回转头对符禄道:“老兄先回去吧,迁徙一事涉及北边的战事,朝廷数次行文,层层催促,万万怠慢不得,有什么难处,老兄便多担待一些吧!此刻不要说你,就是我,又何尝不是地方黎庶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符禄苦着脸道:“大人明鉴,百姓们有些议论,也还罢了,大不了把耳朵一掩罢了。可燕王麾下的统军目下就坐在县署,一口咬定要兵粮,没有朝廷敕命,卑职怎敢将准备南运的粟米给他?那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可不给的话,大王那边又如何托得过去?尚书省和燕王,两边都在不停催逼,如今卑职是两头受气两面为难,实实这个差事不好办!”
赵慈皓笑了笑,道:“你办事严谨,做得不错,我们毕竟是一方司牧父母,虽说军情紧急,没有上敕,断然不能擅自把粮给他们。天节军是朝廷直辖,粮秣供给皆有定制的,你不必着急,回去慢慢应对吧!我估摸着顶多再有个两三日,朝廷里便会有说法!”
符禄叹息着去了,赵慈皓看了杨岌一眼,脸色凝重起来,他沉吟了片刻叫道:“调甫,随我到内室来叙话。”
杨岌愣了一下,迈步随着赵慈皓进了内室,却见赵慈皓转身凝神静听外廊的动静,半晌方才将门闭好,顺手上了闩,他不禁愕然:“治中大人,您这是……”
赵慈皓摆了摆手:“调甫暂不要多问,听我说完!”
他缓了一口气,问道:“你手上有多少兵在营?”
“一千四百八十一人!”杨岌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
赵慈皓点了点头:“随时都能调动么?”
杨岌立时来了精神:“只要大人下令,我立刻派兵上街,把那些混账王八蛋都抓起来!”
赵慈皓连忙摆手:“万万不可!”
他沉了沉,道:“你如此做等于打草惊蛇,你敢不经请示便抓李艺的兵,他便敢行军法立斩你于城门之外。事情不能这么办!”
杨岌疑惑道:“我们归洛州都督统辖,不归他节制。没有符节,他敢杀我?”
赵慈皓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调甫,情势不太对头,十有八九,燕王已经反了!”
杨岌大惊:“大人,这话怎么说?”
见赵慈皓踌躇不语,他又道:“李艺这厮虽说军纪败坏,还不至于公然造反吧?”
赵慈皓摇了摇头:“军纪不整,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说的不是这个。这几日四周各县令丞来府,我才知道他已经派兵封锁了州境,说是因军务机密,防有奸细出入。”
杨岌想了想,道:“虽说过分了些,不过他是军事主帅,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赵慈皓眼中目光忽转凌厉:“可是这样一来,没有他的准许,我们的信使便连州境都出不了,更遑论飞马京城向尚书省奏报了。”
杨岌张大了嘴,半晌方才道:“大人这么想,也有道理!”
赵慈皓咬着牙道:“我为地方治中,脱不开这层干系,说不得,此番须得冒一番险了!”
他转头凝视着杨岌道:“调甫,你素来是个不怕事的,此番面对的是手握重兵的郡王,无论胜负,你我先已有罪,你怕不怕?”
杨岌一笑:“大人怎么这般说话?相与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杨某为人?我若是怕事,今天便不会因为天节军骚扰地方的破事来你这边寻主意,大人有什么州命尽管吩咐,杨某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无大所谓。”
赵慈皓点了点头:“如此最好,事不宜迟,你速速回营,点起兵马,吃毕晚饭后立即率兵入城,无论谁阻挡你,当机立断击杀之。别的地方不必理会,你只需直扑城北,燕王的中军设在北门处,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只要擒得李艺,天节军军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杨岌一躬身,道:“末将领命!”
赵慈皓又道:“你人手太少,燕王又是多年的老军务,要一举成功恐怕不易。我给你批一个条子,你即刻到豳州府库调取五十桶墨汁,回营之后即刻将兵士的甲胄漆成黑色,另外我再给你一道手令,你拿着它回营即刻去军库中调取一千四百把短臂弩出来,配备给士卒。调取此弩须朝廷敕命,如今情势紧急,只得从权,这个责任我担了,你照此办理便是。”
杨岌一愣,不解道:“大人,这是……”
赵慈皓叹道:“李艺征战沙场多年,是见过大场面之人,此刻放眼天下,唯一能令他稍微忌惮一些的,莫过于屈突老帅的玄甲军了,此军甲胄皆为黑色,所用兵刃皆是制式。一时间我们没办法模仿,不过短臂弩这天下第一利器目下只有玄甲军装具,此事若拖延时间一长,必然露出破绽,所以你务必速战速决,只要时辰短,一时半会燕王还反应不过来……”
此时的赵慈皓和杨岌还不知道,八天前,大唐皇帝李世民便通过尚书省诏告中外,夺去李艺国姓及燕王爵位,罢本间各职,削去封邑,敕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及左武候大将军尉迟恭挥军进剿天节叛军,并命已在三水县待命三个月的薛万彻为前军先行进剿。这两个一心恪尽职守的州郡官吏凭着自己的本能在关键时分作出了正确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