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伦气喘吁吁地从门下省政事堂赶到两仪殿,通报了职名手捧圭板低头碎步走进殿中。一进大殿他便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头,偌大的两仪殿里静得可怕,连根针掉落到地上都能够听得见,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多余的声音。李渊一只手托着下颌正在沉吟,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跪下叩头道:“臣封伦奉敕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命他平身说话,缓缓站起身,脚步飘忽地绕过御案来到封伦面前,立定了问道:“今日政事堂会议,是谁主持?”
封伦磕了个头,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风寒,告假了!”
李渊点了点头:“今日议政,都议了些什么?”
封伦伏地答道:“一件是山东诸道受蝗灾荼毒甚重,臣等公议,拟请陛下选一能员赴鲁督政,总揽诸郡县民政及大河河务漕运;另外一件是凉州总管任城王的奏表,突厥入冬以来驱牛马部落南下就食,月余以来数次扰我边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见肘,防不胜防。据天策府的北骠斥候回报,自去年五月以来,东西突厥颉利突利两可汗三番密晤,所议不详。据臣等拙见,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谋南犯,须早作防范才是。”
皇帝一愣,刚想似往常般询问:“此事秦王怎么看?”却又及时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问道:“去山东的人选,你们议定了么?”
封伦叩头答道:“臣等以为若要抚定大局,非派一大员前往不可,若论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则中枢政务繁巨,陛下须臾离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议,以萧相为最佳人选。”
皇帝淡淡一笑:“在这个时候把那个倔强书生发遣到山东去,你们想的好主意呀……”
封伦浑身一颤,却听不出皇帝究竟是赞赏还是讽刺,只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皇帝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作数,朕意已决,在大河以东设山东道行尚书台,统管六郡。按照东南道行台的成例,由齐王遥领行台尚书令,由左武候大将军并州行军总管李世勣遥领行台左仆射,由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实任行台尚书右仆射,原铭州辞世诸葛德威升任光禄少卿,进京述职,崔元逊擢山东道行台尚书左丞,其余四品以下人事,王珪可自行擢除罢黜,不必经吏部及台阁复议。”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李靖走到哪里了?”
封伦强自压下胸中的不安,叩头答道:“应该快到了,总不出这两日吧!”
李渊点了点头,道:“那恐怕等不及了,你回去拟敕,李靖兼领璐州道行军大总管,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命霍国公柴绍为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护府都护,全权节制西北诸路军马,三路军马限一个月内完成准备部署到位。所有后勤粮秣补给供应,由尚书省裴寂全权负责。”
封伦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证实。
以往各路大军的调动运作,包括前线后方之间的往还呼应,皇帝极少直接插手。一般来说像这种军事调动,都是皇帝直接下敕给天策上将府,然后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诸将和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几省掌印的宰相组成的联席会议商议决策。而且平日里调拨兵马,也从来没有给将军们加官进爵的先例。此次调动,皇帝不仅圣躬独裁,而且一句都没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府,还给李靖加官进权,并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归属秦王直接节制的蒲州兵马。后勤重任每次都是尚书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书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仆射的裴萧两位宰相直接商议部署,此次皇帝却绝口不提秦王,并且把素来支持秦王的右仆射萧瑀撇在一边,直接指定由左仆射裴寂全权负责大军后勤事宜。种种反常布置,均明白无误地表明皇帝对执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皇帝冷森森的声音便又传入耳中:“第三道敕,拜齐王元吉门下侍中,加司空衔,与宇文士及共掌门下省。”
至此皇帝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览无余,封伦除了叩头应是,再不敢多言。大唐为政较隋代为宽,宰相有较为独立的行政之权。左右仆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见态度也极受尊重;中书令主掌诏敕起草拟就,门下侍中主掌封驳,在大多军政要务中,皇帝总要充分听取三省长官意见建议才会最后拿定主意,轻易不会独断专行。不过此番事情涉及皇权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愿臣子们参与其中,向来乖巧通达的封伦自然不会去自找没趣。
李渊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三道诏敕,务必今日发出。还有三道诏敕,你回去准备,明日在早朝上公布。”
封伦愕然抬头,正碰上李渊那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头来应道:“恭聆陛下敕谕!”
皇帝来回踱了两步,缓缓开口说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将府,原府中所属吏员,一体归并东宫;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五府十二卫重新任职,明诏天下,令相关人等不必惶然,赏功罚过,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须多虑。若有借机生事蛊惑人心谋大逆者,朕决不宽恕。”
他回到御案后,伸手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第二道敕,秦王世民,自太原元从以来,屡立战功,遂生骄纵逆父背主之情状。前次克洛阳,所得财物宝器,其中饱私囊邀买人心,用心险僻。自开天策府视事总兵以来,该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里暗藏甲士私结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窜于河东豢养乌何预图不轨。朕数次宽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敛行迹,实负朕恩多矣。朕闻当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着敕废秦王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及雍州牧等职,去其天策上将尊号,苟全性命终身不得离京。”
仿佛一个雷霆打将下来,封伦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体似筛糠,晕晕乎乎地答了声“是”,却禁不住冷汗一层一层冒将出来,连中衣都湿透了……
皇帝慢慢透了一口气,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爱,监国多年绩业卓然,着领尚书令,总领政事堂会议。诸臣事太子当如事朕,如有怠慢轻忽,朕当严惩。”
李渊说毕,叹道:“德彝,你也不必过于惶恐,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身在中枢,有些事情两下里都避不开,朕也能谅解得。太子仁爱贤德,你放心就是了。这三道敕旨,你回去准备,明早太极殿大朝,朕就要诏示天下了。”
封伦叩头应是,颤声答道:“陛下若无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书拟敕了……”
李渊点了点头:“你去吧!”
冷冷注视着封伦脚步踉跄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浓,森然对随侍一旁的黄门开口道:“传朕口敕,召北门禁军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进宫见驾!”
常何受了敕命,出了大殿便打发敬君弘去北衙准备,自己却出了玄武门便翻身上马,沿着御街一路打马飞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对茗的马周被慌慌张张闯进来的常何吓了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张?”
常何挥手屏退了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着嘴喘息着道:“先生,出大事了,适才皇帝召我和老敬两仪殿见驾,传了三道口敕,一道命我传敕刘弘基自即刻起封闭长安城门,全城戒严;一道命老敬尽起北衙兵马警卫宫禁封锁宫城;最后一道最是吓人,命我率禁军包围宏义宫,严密监视警戒秦王动向!”
马周闻言颜色大变,追问道:“都是口敕?有废黜秦王的明诏么?”
常何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听皇帝的意思,中书省此刻应该就在拟就诏书,大约不出明日,便见分晓了。”
马周继续问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点了点头:“明日早朝,皇帝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太极殿听诏,估计就是这件事情!”
马周双眉紧锁,放下书本负手站起,却并未走动,在原地站了约一盏茶工夫,一句话没说。
常何有些着急:“马先生,我此刻急着去给刘弘基和高士廉传敕,耽搁不得,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听听。”
马周缓缓坐入椅中,淡然说道:“常公且暂勿惊惧,你奉皇命办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办就是了。只一条千万切记,你率兵围宏义宫,诸人尽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过秦王若要离府,你务必网开一面不要阻拦,这一点至关重要,常公若想日后免去杀身之祸,千万谨记!”
常何脸都吓白了:“马先生,这不是玩忽职守么,说重一点这是欺君呀,皇帝若是较起真来,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马周摇了摇头:“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规度之。秦王失势,就在眼前,但说下天来,他也仍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肉。他若要离府,你强行拦阻,双方难免刀剑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内精兵如雨猛将如云,真正动起手来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够侥幸占得上风,万一军中失手伤了秦王,皇帝暂时可能会嘉奖常公忠勇,但父亲心疼儿子乃是天理,转过身来难免对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将出来,常公恐怕就危险了。汉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极少顾念亲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彻心扉,一相一将就此种祸,汉武帝这出了名的无情之主尚且如此,何况当今向来顾念亲情回护儿孙,日后反过头来,恐怕常公里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着脸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项上人头岂不是即刻就会搬家?”
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连夜逃离长安,皇帝或许会有些许不悦,或许会贬一贬常公的官职也未可知。不过只要常公言辞恳切将不欲伤残天家骨肉的居心据实禀上,马周担保常公性命无忧。常公身居要职,掌管禁军兵权,这本来就是个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机紧急,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
常何踌躇左右,双眉紧锁,一语不发。
马周轻叹一声:“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误常公!”
常何脸上一红,讪讪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体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细。我听先生的就是。”
说罢,他回转身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