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无畏者”理查为诺曼人赢得了公爵之位,那么他的儿子则为诺曼人赢得了身份。奇怪的是,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英王国。诺曼人为创造现代英国做出的贡献众所周知,但多数人并不知道反之亦然。英格兰对诺曼底的缔造和定义起到了关键作用。
维京人最早发起对外攻击始于公元8世纪,不列颠群岛首当其冲;此外,英伦诸岛对维京人极具诱惑,因此他们派出一支强大的军队,意图完全征服这片土地。彼时盎格鲁–撒克逊人受制于诸国割据(通常指七个国家)的现实。不出数年,除了南方的威塞克斯王国,维京人几乎占领了整个不列颠。威塞克斯的沦陷似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但幸运的是威塞克斯国王阿尔弗雷德是一位杰出的战略家,他成功地阻止了维京人前进的步伐。在他的统治下,势均力敌转为对其有利,逐渐并确实地击退了维京侵略者。如此巨大的成功为阿尔弗雷德赢得了“大帝”的称号,他也成为迄今为止唯一获得如此崇高头衔的英国国王。然而,阿尔弗雷德最大的成就在于让维京人知道英格兰绝非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因此,包括冒险家罗洛在内的下一批侵略者决定换个地方试试运气,便选择了进军法国。
阿尔弗雷德的孙子埃塞尔斯坦继承了其父的事业,将英国的统治扩大至苏格兰。他接受了苏格兰国王的投降,自称“全不列颠国王”。在强大的君主统治下,商业取代了劫掠,待到诺曼底进入理查一世时期,英国已经变得极为富裕。然而,英国人很快发现,他们没有足够多的领袖。
维京人的新一波活动冲击着北欧和不列颠群岛,而英国国王埃塞尔雷德转而选择经过检验但极具灾难性的途径:收买维京人。因此,人们送给他一个准确而直接的绰号——“决策无方者”埃塞尔雷德。前来抢夺战利品的侵略者发现,这里的金钱源源不断,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只需要放火烧掉几个村落,等待国王的代表送上黄金收买自己。
埃塞尔雷德的财富不足以持续不断地向维京人缴纳赎金,因此他开始征收一种特别的税款“丹麦金”(字面含义为“维京人的钱”),用来收买维京人。如果行之有效,如此征税可能会被民众接受,但征税令情况继续恶化。这样做不仅耗费了大量财力,而且完全打击了士气,因为它不仅没有打消侵略的念头,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欲望。
在英吉利海峡对面的诺曼底,理查一世公爵也面临相似的问题,虽然没那么严重,但他也要考虑如何应对维京人。尽管文化上同根同源,这位诺曼底公爵最不希望看到不受控制的维京人破坏贸易、冲击本国领土。数代诺曼底领袖都尽其所能,让其他基督教国家相信自己是已开化的基督徒;理查不可能一边欢迎异教徒的进攻,一边继续维持这一假象。此外,谁也不能保证维京人不会对他发起突然袭击。他们掠夺成性,而诺曼底有着足够多的战利品。
当维京人强人所难地要求进入诺曼底港口,为他们从英格兰掠夺的战利品寻找销路时,理查仍然想知道自己如何应对。日渐衰老的理查左右为难。是积极反抗、激怒维京人?还是帮助他们,坐实外界沸沸扬扬的传言:诺曼人自身也不过是一群海盗?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毕竟是维京人的远亲,或许他想竭力避免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理查一世开放了港口。这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争议,他也做好了面对争议的准备。
争议几乎瞬时暴发。英国人尤其感到震惊,他们没有想到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国君竟然欢迎这群正在英国抢劫的强盗。他们呼吁教皇取消其授予诺曼人的一切,不过教皇并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彼时他正致力于推行教会改革,而诺曼人正是其领土上重要的改革赞助者。然而,这一丑闻愈演愈烈,教皇派出代表面见理查,后者极不情愿地签署了协议,不再允许埃塞尔雷德的敌人们进入港口。但他无法彻底与维京人断绝关系;他指示商人们继续从事贸易活动,自己则在五年后去世,将这一问题留给儿子来处理。
尽管严格来说,33岁的理查二世是私生子,但权力交接的过程十分平稳。遗嘱决定继承的原则已经确立。重要的婚姻都是政治联姻,诺曼底公爵也采取同样的方式寻找情妇,与她们公开同居,并给予其子女合法地位。公众似乎已经接受这一点,视其为异教徒时代的残余,满足于听其自然。幸运的是没有人真正挑战理查二世的权威,因为他很快就遇到了第一次真正的外部考验。
由于过去数十年在英国的劫掠如此轻而易举,丹麦人也深受吸引,于公元996年派出庞大的军队突然袭击威塞克斯,有计划地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劫掠。当埃塞尔雷德筹集足够的金钱劝其撤退时,维京人确定他们需要一个基地,以供未来继续开展进攻。他们想使用诺曼底的港口提供补给,于是要求理查二世点头同意。
理查和其父一样感觉为难,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英格兰的“决策无方者”埃塞尔雷德开始感到恐慌。他已经掏空国库来贿赂维京侵略者,但结果是看着他们跨越英吉利海峡,获得友好的招待,并继续进攻。他不得不想办法关闭诺曼底的港口。向教皇发出请求显然没有效果,因此这位国王开始尝试外交手段。他提议:如果诺曼人同意关闭港口,自己就迎娶理查二世的未婚妹妹爱玛。
这是一个理查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当然值得他为此得罪维京人,因此年轻的爱玛被送往伦敦。埃塞尔雷德自信地认为他最终解除了维京人的威胁,于是他突然对英格兰西南地区的丹麦人发起屠杀,随后大规模召集舰队,防止丹麦人报复。此后数月维京人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于是埃塞尔雷德改派海军去解决旧仇宿怨。理查二世本应是他当前的盟友,但多年来英格兰饱受维京人侵略时,诺曼人袖手旁观。这一次正是以牙还牙的时候,因此他派出一支部队突袭诺曼底海岸。诺曼人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们,随后埃塞尔雷德面临着更大的问题。屠杀丹麦人给了丹麦国王“八字胡”斯韦恩(Svein Forkbeard)最合适的入侵借口。由于埃塞尔雷德毫无必要地引起了理查二世的敌意,后者张开双臂欢迎斯韦恩来到鲁昂。双方正式结盟,立誓永远互不交战。随后斯韦恩继续前进的步伐,来到了英格兰,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英国人对软弱的国王忍无可忍,加上斯韦恩已经是基督徒,因此当地人没有像看待维京人那样怀疑他。到了年末,丹麦人已经登上英格兰王位,而埃塞尔雷德、爱玛和两位幼子流亡至诺曼底,处境尴尬。
理查二世似乎很快意识到,与维京人缔约实在是过激的行为。历代诺曼底公爵都努力把自己打造成正统的法兰西贵族,而周边居民对他们的维京血统心存质疑。现在,他们内在的维京人本质似乎暴露无遗。正统的基督徒和法兰西王公不会和维京国王缔约,不会和维京海盗进行贸易往来——当然更不会利用维京雇佣军威胁其他基督徒。
彼时理查方才犯下这一过错。他卷入与布列塔尼的边界冲突,并请维京战士助阵,更加深了法国周边地区的不满。(在法国人看来)其妹妹爱玛的做法也堪比理查二世公爵的可耻行为。流亡两年后,她的丈夫埃塞尔雷德及其对手“八字胡”斯韦恩相继去世,于是她迅速抛弃幼子,正式和他们脱离关系,并与英格兰新登基的维京国王结婚。这些成为孤儿的男孩只得依靠自己生存,其中就包括未来的国王“忏悔者”爱德华。
显然,诺曼底正在成为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势力范围,印证了法国人对这个新邻居的怀疑:他们到底只是半开化的族群。为了扭转糟糕的形象,理查二世主持编写了亲法国的诺曼底公国史。要扭转糟糕的公共关系,还有什么比自我稍加改变更有效呢?
诺曼人的历史被彻底洗白。罗洛在挪威出身高贵;其子威廉·朗索德由生性凶残变成了文雅的统治者——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和平爱好者,并光荣地殉道离世。理查一世是道德楷模,改革教会的同时保持独立自主,不受北方强势的影响。
公爵们包养公共情妇的癖好令人相当尴尬,但这些女人获得了“丹麦人妻子”的称号——史册称她们是旧维京异教徒时代的产物,而当时的统治者并不知情。甚至连理查二世的母亲也被加以美化。她其实是理查一世手下一位权臣的女儿,随后成为公爵的情妇,以加强公爵与其父亲的关系。然而,在史书中她变成卑微的护林人之女,在公爵狩猎时与其邂逅,用美貌和美德俘获了公爵。
一位胸怀雄才大略的公爵需要这样的祖先,方才配得上最高贵的法兰西贵族血统。这些贵族也给予理查二世所需要的信任。他在鲁昂的宫廷封官加爵,任命的子爵、宫廷管家和治安官数量甚至超过所有的法王。诺曼人的势力似乎一夜之间无所不在,他们干预周边地区冲突、陈述公爵的主张、扩张诺曼底领土。理查传达的信息非常明显,这些行动出自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统治者之一,即使他没有加冕,也几乎等同于国王。
理查二世以64岁高龄自然病逝,彼时他已成功地将人们眼中维京人的流氓国家变成了法国最强大的行省之一。他是法王的朋友、英王的姐夫,还有至少五子业已成年,足可继承其位。臣民对他颇有好感,称其为“好人”理查,这很可能是发自内心而非迎合官方的历史学家。其他历代公爵不可比拟的是,他为诺曼人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身份,为后世更伟大的成就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