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国 6、守城

嘉定城头上,写着“嘉定恢剿义师”的白色大旗迎风招展。

嘉定城建于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年),从平江府(即后来的苏州府)昆山县东部划出五个乡,以繁华的练祁市为中心,独立设县,按照当时皇帝的年号,定名嘉定,寓意“嘉和安定”。嘉定建城四百多年来,除了受过倭寇的骚扰,一直处于安宁中。没有战事,便是安宁。

嘉定是一座圆形的城,东西略宽,南北略扁。圆形的城在北方不多见,在江南并不稀奇,邻近的上海城、较远处的凤阳府城,也都是圆形的。个中原因,有人说是中国人自古崇尚圆形,有人说是为了契合弯曲密布的河网,也有人说圆形比方形更有利于缓解潮汐的冲刷。

嘉定城环绕一周为七千米有余,城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直径约为二千米。城墙高约十米,城墙基部宽十六米,顶部宽十米。城上有两千三百六十九座垛口,十六座瞭望台。垛口使城墙凹凸有致,可以防御,可以进攻。城墙内部以夯土打基础,外层用青砖包砌,青砖纵横罗列。与十八米高的南京城墙相比,嘉定城墙的十米高度不算什么,但若与大部分县城相比,嘉定城墙的高度和结构则超过一般水平。

环绕圆形城墙的是内外两条护城河。其中城墙外侧的护城河宽二十米,深三米有余;城墙内侧的护城河宽十米,深近三米。护城河平时用于交通,敌人来犯时则是天然的屏障,是稳固的缓冲地带。

城墙的四面各有一座城门,裹着厚厚的铁片,城门上方是四座城楼,城门外各有一座吊桥。吊桥放下,横亘在护城河上,城内外的交通畅通无阻;吊桥收起,整座城成为密闭的防御空间。富有江南特色的是,除了四座陆地城门,城墙四面距离城门不远处各有一座水门,也称水关。水关嵌在城墙内,为拱形的券洞。水关定时开闭,来往的船只进进出出,将城内的十字形主河道与辅助水系、环城的护城河、城外的河道连成一体。水路与陆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是城内与城外的乡镇、其他的府县往来的两种交通方式。

嘉定城的稳固格局源自九十多年前的两次修缮。嘉靖年间,倭寇屡次从海上登陆,骚扰江南,抢掠财物,闹得人心惶惶。当时嘉定的城墙完全用黄土夯筑,低矮破碎,百姓深感不安。连续两任县令征用民力,对城墙、城门、护城河进行大规模改造,才抵御了倭寇的进犯。经过若干年的维修,整座城可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此后的九十多年里,倭患消失,岁月承平,城楼和城门经历了不少风雨。继任的知县除了增加十余座瞭望台、加宽加深内外护城河、疏通水关内外的河道外,没再进行大规模修缮。

县衙府库里的武器,经过吴志葵和乡兵两次随意拿走,已经所剩无几。要守城,冷兵器的数量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是城池坚固,二是要有威力巨大的火器。拿火器来说,小型的有火铳、火箭、火球,大型的是各种火炮。火器的威力远胜于冷兵器,是克敌制胜的利器。

关于城池的守与攻,早在两千多年前,墨子就提出过一整套详细的方法,比如如何制造攻守武器、守城人员如何分配、如何对付敌人的隧道进攻,等等。墨子提出了守城的几大原则:保证城池坚固、准备守城器具、保证粮食充足、上下人员团结、能获得外部援助。经过上千年的完善,攻守战的基本原则没有太大变化,攻守的策略和武器的种类越来越丰富。

摆在侯峒曾面前的形势很严峻。他的对手李成栋,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官军将领,率领着一支善战的正规军。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峒曾的手上没有军队,又得不到官军的支援,只能依靠乡兵。须明征没办到的事,峒曾要继续做——请乡兵进城。

从四面聚集起来的乡兵浩浩荡荡地入城,沿路迎接他们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南翔镇到县城延伸了二十多里。乡兵入城后,百姓夹道欢迎他们的救世主。峒曾、黄淳耀与几名已经等在城内的士绅接头,一起慰劳乡兵。不少外出避难的百姓扶老携幼,相继回城,对家园的安全充满信心。

士绅们商议,先赶走清朝县令张维熙,另外推选执掌县衙的官员,然后集合众人,商议守城计划。

早在峒曾进城前,张维熙担心乡兵杀死自己,已经向百姓示好,称愿意放弃清朝的官职,为嘉定的抗清大业效力。面对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善良的百姓深信不疑,邀请他参与守城事务。

在如何处分张维熙的问题上,众人出现了分歧。

峒曾的意见是,坚决处死张维熙。与清朝官员共处一城,如何恢复明朝?

不过,像他这么坚决的人是少数。一些士绅倾向于让张维熙留下,认为张维熙其实有爱民之心,而且维持了嘉定城内的秩序,他一旦离开,百姓的情绪会波动不安。一些消息灵通的百姓听说张维熙要被处死,集结起来为他请命。

一番商议和妥协后,最终决定是把张维熙驱逐出嘉定。有些百姓惋惜张维熙离去,结队护送他出城。

过后,侯峒曾亲笔撰写了一则告示,张贴在城门上,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王师丧败,国命倾移,吾等身不能坐观,力不能反正,是以遁荒待死,私冀天心悔祸。

兹幸义旅奋扬,乡兵克捷,敌锋首挫,奸党继除,此皆吾父老子弟忠勇之效,吾等与有愧焉。惟力疾一出,勉竭股肱,共图保障。

岂意张维熙等尚稽众讨,仍玷官司,其非胁从,当在九伐三移之列。忽焉效顺,本是朝秦暮楚之谋。

试问吴淞李、梁诸□,谁请之以护身,致有焚掠髡淫之大惨?

试问城中银、米等物,谁发之以媚敌,而使储胥守备之皆空?

即此罪已不胜诛,而尔民犹未户晓。徒以维熙庸懦下才,尚无苛政,既而束身尸位,未与奸谋,遂欲湔旧而取新,能无负乘而致寇?始焉藏垢污于山泽百姓之情,今则逐无礼如鹰鹯三纲之法。

谨因舆议,维熙姑赦典刑,暂驱越境,别推署篆,以镇地方。大义既明,人心始固,无滋异议,无生惶扰,安危之责,吾等为尔邑人士任之。

在这篇《告谕义师》中,峒曾把自己的意思说得非常清楚。他说他自己本来没有义务,也没有打算要抗清,只想和普通百姓一样避居在乡,等待太平。但官军和乡兵抗敌的精神和胜利鼓舞了百姓,也鼓舞了他。他受到推举,才来主持守城。既然定下来守城,就要破釜沉舟,坚决执行,不能在做选择时摇摆不定,也不能对敌人表现出无谓的仁慈,否则无法成事。

百姓被他说服了。

张维熙离开后,几名士绅推举前任儒学训导万逵代理知县,本县巡司俞尚德充任捕官。

城中的粮草、火器已经所剩无几,峒曾检查完库存后,打算把自己的家底全拿出来用于防御,县城家里的器具、衣食也搬出来犒劳兵丁。峒曾写信给龚老夫人,龚老夫人明白这是大义之举,把自己的银簪、耳珰拿出来,派家仆带给峒曾。其他女眷也拿出首饰,换成银两。家人的支持,让峒曾的决心更加坚定。他在给弟弟岐曾的信中说,此后是安是危,是祸是福,他自己全力担当。

守卫城墙的兵丁之前毫无军纪,现在要依照防御条约,整肃军容。条约内容是这样的:

第一,乡兵要推举头目,以约束群体、传达命令;

第二,粮食供应要通畅,不能以断粮为借口骚扰百姓;

第三,往来的船只如果没有敌害嫌疑,不能阻拦,以免影响交通;

第四,此后如果抓获奸细,必须押到县衙审问治罪,不准擅自杀戮;

第五,官军一旦到来,乡兵除了原地驻防外,还要挑选精壮队伍前去助战;

第六,乡兵斩获敌人有功,或冲锋在前导致死伤,可上报官府,以备领赏;

第七,吴淞城及附近乡镇被逼剃发的百姓,如果能背叛敌方逃回我方,或者临阵投降我方,并且是本地口音,立即释放;如果能倒戈反攻敌人,甚至擒拿敌人献给我方,将功赎罪。

条目规定的内容比较细致,其中的奖赏尤其清晰,以增加吸引力。比如,能说服百姓上阵杀敌的乡兵,除了原有的每天二钱饷银,另外奖励两匹白布;能斩获敌兵首级的兵民,提着敌兵的脑袋来换赏银,每颗脑袋换十两银子。

有了这七条鲜明的条约,守城一事有了规模。

侯峒曾被推举为盟主,掌管攻守和粮草等所有事务,并防守东门——嘉定城的要冲,辅助他的是两个儿子玄演、玄洁、外甥金起士、生员朱元亮、亲家龚孙玹。其他几座城门也安排了分工:西门由黄淳耀、黄渊耀兄弟带兵把守;南门以龚用广和龚用圆兄弟、举人张锡眉为主,生员夏云蛟、唐昌全等人辅佐。由于人手不足,北门也由侯峒曾负责,乡绅唐咨禹、生员朱长祚辅助。

四面城门守卫确定后,各人率众上城巡逻。一些百姓受到鼓舞,踊跃地挽起袖子,带刀跟从。通向东门、北门的道路用大石头堆积隔断,只留西门、南门,定时开闭,用木头、乱石阻塞街道,万一大兵进城,可以作为缓冲。

守城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只靠几个家族捐献的财物显然不够。士绅们几次商议,实行了“按户出丁法”。城内住户按实力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户出若干家丁,自备衣服和粮食,还要出一些银两,供应城内士兵的粮饷和守城头目夜间巡逻的风灯、蜡烛费用;中等户出几名壮丁,自备衣服和粮食;下等户贫民家庭只出一名壮丁。所有壮丁听从安排,分堞守卫。每名壮丁每天领六十文铜钱,衣服、粮食和灯烛自备。城内划分四大片区,分属原有的各图,挑选出图长,图长每天巡逻,防止壮丁偷懒。大事交给侯峒曾、黄淳耀处分。

白天,峒曾身先士卒,在乱箭中穿梭,听取各方汇报,与士绅们商讨;晚上,他换上短衣,四处巡视到天亮,保证士兵齐整,粮草安全。胃病疼痛难忍,他每顿只能喝米粥,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他匆匆给乡下的小儿子玄瀞写信,说他和士兵昼夜守城,睡不安,吃不饱,城中居民的薪米已经见底,但他们会坚持到底。玄瀞之前送来的二百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但现在城内弥漫着犹疑的情绪。有人担心苏州官军的消息不确定,有人说嘉定已是危如累卵的孤城,这些话传到峒曾的耳朵里,他会责备散布消息的人。前方是不确定的危险,但他还是希望上天悯人,护佑嘉定。

他担心的不只是这些。他心里很清楚,守城主要倚赖乡兵,但乡兵并不可靠。乡兵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壮丁,力量薄弱,纪律散漫,又没有作战技术,能辅助官军作战,但无法担当主力。很多人应征入伍,只是因为打仗可以获得奖赏。运气好的话,杀一两名敌兵,赚几两银子,足够维持家计了。军饷一旦短缺,他们很容易逃散,根本不听指挥。

守城的领袖们也没有带兵上阵的经验。峒曾任官历程不到十年,多任文官,只担任过一年的嘉兴兵备道,略懂兵事。其他领袖,比如守西门的黄淳耀、黄渊耀兄弟,守南门的张锡眉、龚用圆,都是不谙兵事的读书人。他们手下没有一名武将可用,本县也没有可用的武职人员。

要保护嘉定,还是要靠官军的力量。虽然每次写给吴志葵的信都石沉大海,峒曾还是继续派人给吴志葵送急信,请求他出兵援助。

峒曾在信中告诉吴志葵,根据探子的密报,围攻嘉定的敌兵势头已经消沉,敌方的火器、大炮已经用尽,只剩不到一百名骑兵和不到一千名步兵。这样一来,只需几百名精锐士兵便可以一举歼灭。嘉定城内的乡兵无法胜任,只能求助于吴志葵的官军。他焦急地写道,事不宜迟,如果吴志葵再犹豫,城内两万百姓的性命难保。

其实吴志葵收到了峒曾之前送来的信,只是一直没有回复。

他拿着四面八方飞来的一封封求救信,望着一拨拨带着银子上门邀请的使者,觉得自己鞭长莫及。向他求援的,除了嘉定的侯峒曾,还有在泖湖的夏允彝、陈子龙,上海金山卫的侯成祖,和正惨遭清兵屠戮的江阴百姓。身在江阴的徽州商人程璧派人送来了一万多两银子,为他充当军饷,请他火速救援江阴。可是,即便有丰厚的报酬,他也不想羊入虎口。清军所向披靡,而海上的明朝官军力量分散,人心不齐,形势很不乐观。他一直在犹豫作何选择。

这一次,也许是侯峒曾的说辞打动了他,他权衡过后,终于答应向嘉定派援兵。他给峒曾回信,承诺派出勇猛善战的军官蔡乔,率领精锐部队即刻救援。

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嘉定城内的主事者在木牌上写上“……游击将军蔡,率领精兵十万,乡兵三十万,刻日会剿”,通告全城百姓。“精兵十万,乡兵三十万”,不一定是确切的数字,但确实能鼓舞士气。城内的百姓欢呼起来。峒曾着手派人去城外迎接蔡乔。

蔡乔还没到,先派人给城内捎话,请求将船里储备的火药和粮食运到城内,他自己带兵在城外扎营。守城领袖的意见似乎出现了分歧。有人建议答应,如果蔡乔打了胜仗,城内的火药和粮食能稳固人心;万一蔡乔打不胜,火药和粮食押在城内,可牵制蔡乔,以免他弃城逃跑。不过,经过商议和犹疑,最终决定是派人去城外慰问蔡乔,安排他们把船停泊在南水关外。

闰六月二十四,蔡乔带着队伍出现了。不是十万精兵,而是三百名羸弱不堪的士兵。

潜伏在城内的李成栋的奸细,比峒曾等人更快打探到来者的兵力虚实。李成栋第一时间拿到情报,火速召集骑兵,赶往蔡乔的营地。

蔡乔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不知情,他的队伍刚刚抵达嘉定城外,准备安营扎寨。突然,一队骑兵快速逼近,向他们发起袭击。他们仓皇迎战,勉强有所斩获。当敌方的一股援兵赶到时,他们被团团围住,完全陷入了被动。蔡乔本人确实勇猛,两手各拿一把二十斤重的铁锏,左右开弓。只是他手下的队伍实在太弱,多是招募的平民,不习战事,死的死,降的降。

蔡乔本人突围出来,到达城下,顺着守城壮丁放下的绳索爬入城内。百姓原谅了他的失败,肯定了他的勇猛。他也坦然接受了百姓的犒劳,吃饱休息过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去苏州搬救兵。守城的兵丁用绳索将他放下城,目送他坐着小船一路西去,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吴志葵没有再派兵过来。城内的人还听说,黄蜚都督的水师也被奸细拦下了。失去了官军的支援,城内百姓大受打击,乡兵趋于解散,城外镇上的乡兵也无法再请进城。

如同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下来又是无尽的黑暗。嘉定百姓明白,要守城,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对嘉定百姓来说,这不是第一次守城。

眼前的场面,让人想起近一百年前的嘉靖年间。当时,东南沿海的商贩、海盗联合日本的海上商人,以武力对抗朝廷在商业上施行的压力。他们屡次上岸,扰乱范围遍及杭州、松江、上海、嘉定等地。他们击败宝山所、金山卫的守御士兵,进入乡村,抢掠金银、布帛、女子,焚烧房屋。从吴淞、太仓到嘉定县的罗店、娄塘、真如、月浦等镇,无不留下倭寇扫过的痕迹。

在嘉定东瓮城的门楼上,端坐着一名少年的石像,面朝大海,略带笑意。一百年前,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城楼上的兵丁昏昏睡去,一伙倭寇悄然而至,竖起云梯,登上女墙。一名守城的少年半夜起身撒尿,挑灯发现敌情,大声呼叫,被倭寇一刀砍掉脑袋。惊醒的兵丁匆忙拿石头砸向云梯,阻止了倭寇的进攻。事后,嘉定县令命人为少年雕刻一座石像,表彰他拯救了全县生灵。

在峒曾的家乡龙江村,也留下了倭井等遗迹。龙江村东永福禅院的檐角下,还有个一米多高的倭墩,当年几名倭寇冲到村里掳掠,被村人杀死,烧成骨灰埋在了里面。

起先是官兵抵抗,后来官兵抵抗不力,嘉定全民皆兵,全城抵抗。

倭寇侵扰事件已经过去近一百年了,过程不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后人能从当时的攻守中获得什么教训。

1605年,几次倭乱过后,时任嘉定知县的山东淄川人韩浚在编修地方志时,总结了几点嘉定城被倭寇攻破的原因:一、本县不产稻米,所有的粮食都要外部供应,城池再坚固,关闭城门后,一旦断粮,不出十天,无人能抵抗饥饿;二、敌兵抓捕平民为他们打探消息,稍有不从,就扣押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当人质,多数人只能违心地进城刺探;三、城乡居民平时或耕种,或从商,无人受过军事训练,难以用兵法约束,愿意守城的多是无牵无挂、冲着金钱而来的无业游民和小商贩;四、大家族只顾保护族人和财产,没有起带头守城的作用……城破的原因,多半不是因为正面的攻击,而是侧面的偷袭。

显然,一百年前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在重演。而这一次,敌人强大得多。他们面前的敌人不再是以抢劫为目的、抢完就走的海盗,而是要彻底征服这片土地的新兴王朝。

每天,李成栋派出几百名骑兵,从南边或从北边逼近嘉定城,试图夺路突围进去。侯峒曾督促乡兵严防死守,坚决阻止李成栋通过嘉定城,敌人一来就兵分几路出击,以步兵胜骑兵。

有从吴淞逃到嘉定的人说,整个江南都知道嘉定正在顽强抵抗。人们纷纷传言,清兵攻破扬州城才用了三天,渡过长江以来,一仗还没打过,到了嘉定,居然打了十多仗,丢了六名副将的性命。这些话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暗含着恐惧。

李成栋无法进城,只能在城外的镇子寻找补给。在新泾镇,他的队伍将百姓家的鸡、犬、酒、米抢夺一空,之后放火烧屋;在月浦、杨家行,他的手下奉命抓壮丁,每抓住一人,二话不说,先摁住脑袋剃发,剃完说一句,随我打嘉定,金银财宝任你拿!剃发代表降清,被乡兵抓住必死无疑,被强行剃发的村民失去了退路,只能加入李成栋的队伍。就这样,李成栋的兵力获得了快速补充。

而守城兵民这边,得到的全是坏消息。黄淳耀给龚用圆写信,说他收到了苏州吴江一带的噩耗,举义的仁人志士全部遇难,现场血肉模糊。他还告诉龚用圆,侯峒曾已经摆设了祭台,将与几位守城领袖歃血盟誓,同生同死。黄淳耀预感到,他们不久会在地下世界重逢。

闰六月月底,李成栋安排部下准备云梯、铁锹,准备攻城。他手下的探子化装成僧人,早已混入城内,获取了多种情报。粮饷不足、武器不足、兵员不足、人心涣散,城内的每一项劣势都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李成栋的队伍逼近城下,开始用大炮轰击东北城墙,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城楼抖动。城内的兵丁惊慌失措,也打算制造些声响来回应。

峒曾传令四面城楼,守城兵丁不准发出声音,不准放弓箭,不准扔石头。几次轰击后,城内悄无声息,李成栋认为城内兵力虚弱,命令弟弟李成林率兵走北门外的仓桥,打算穿过护城河进城。

北门内,峒曾派人悄悄埋伏了一尊红衣大炮。这是他们凑集资金设法弄到的唯一一尊大炮。当李成林率兵来到仓桥渡河时,峒曾命令炮兵发射炮弹。炮弹呼啸而过,炸断了仓桥。李成林手下的步兵和骑兵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其余的人慌忙后退。手举黄旗、头戴红缨帽的李成林跳水游走,结果被炸死在桥边。他的手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马鞍上飞速往回逃。

城头的士兵继续发射炮弹,李成栋的队伍无法靠近。于是,他下令放弃北门,掉头向北去娄塘镇,奔赴太仓求援。娄塘在嘉定城北十二里,是连接嘉定县城和太仓州城的要冲。

峒曾见状,说,我料想他们假装攻击,其实打算向北逃跑,敌人不能放纵,放跑他们,他们还会再来。太仓城已被敌兵占据,娄塘是嘉定城北的重镇,必须去救急。他从城里选出一百余名勇士,又抽调西南城外的六七百名乡兵,命令他们火速去娄塘。

可是,乡兵都是步兵,速度远远赶不上李成栋的骑兵。等乡兵到达娄塘后,娄塘已经被李成栋的队伍占领。娄塘的乡兵虽有十万人,却都是不懂战事、只会簇拥着向前冲的农民,面对清朝骑兵队的左右翼阵法,一战即溃。李成栋获胜后,坐在乡兵之前搭建的高台上,指挥士兵肆意横行。一部分士兵在镇上展开屠杀,残害了上千名百姓,抛尸河中;一部分士兵掳掠漂亮的女子关押在大户人家,剥去了她们的衣裙防止逃跑;还有一队士兵将镇上搜刮的金银、布帛、家畜、美女装上船,运往太仓。

峒曾听说娄塘已失,捶胸顿足,说大势已去!在前一刻,乡镇和城外还不时有乡兵打了胜仗的传言。娄塘一失,嘉定周边的镇子全部沦陷,嘉定彻底成为孤城。峒曾只能加强城里的守备,全力抵御。几次战斗下来,乡兵和百姓死伤无数,青壮年已经不够用了,只能安排城内老弱守城。城墙内四个方向的僻静处,也搭起了层台,派人把守,防止奸细出入。

一股敌兵从太仓出发,逼近葛隆镇。大敌当前,没有人敢合眼。夜幕中,城内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一些乡兵悄悄离开。城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来帮忙,只有冷风在呼啸,伴着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东关外传来了李成栋的招降榜文。李成栋身为明朝降将,只有快速拿下城池,才能展现自己的作战能力,获得清朝的信任。他在嘉定丢了亲弟弟和六名副将的性命,对嘉定百姓恨之入骨。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在招降榜文中说了一句“开门降,誓不杀人”。

“誓不杀人”的可信度有多大?开门投降一定能免于一死吗?谁都不敢保证。谁能相信不会发生明初的悲剧?明初,朱元璋对支持张士诚的苏州百姓进行了屠城般的疯狂报复。新朝建立伊始,无不从暴力驯服开始。

有人建议守城领袖,说大势已去,应该考虑全城生灵。黄淳耀愤怒地推倒几案,失声痛哭,峒曾、张锡眉等人看着榜文,也悲不自胜。

李成栋很快听说了城内的反应——他的招降榜文被撕碎了,壮丁还在向城头搬运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