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原合战”在主战场上,仅仅厮杀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大局便已底定。然而就丰臣氏之败落和德川家的崛起这一历史事件而言,所卷起的巨浪却几乎涵盖了整个日本——从北陆到东海,从奥羽到九州,无数家族在时代的漩涡中苦苦挣扎。
后土御门天皇应仁元年(公元1467年),畠山义就攻入京都上御灵社,击败并驱逐畠山政长,是为“上御灵社合战”,宣告了“应仁·文明之乱”与战国乱世正式拉开帷幕。“应仁·文明之乱”中,以细川胜元为首的“东军”和以山名宗全为首的“西军”,各十余万,在京都及周边地区鏖战不休——一百三十三年以后,日本再度二分,又有新的东西两军会战于近畿地区的关原。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
然而,与“应仁·文明之乱”不同,新的天下二分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也并没有引发新一代乱世,不到一个白天,“西军”便全线崩溃,数日之间,“东军”横扫畿内,进而控制住了全日本的局面。
究其缘由,是因为战争的模式已经改变了。“应仁·文明之乱”中,东西两军各号十数万,其实大多是缺乏训练,组织度亦极低下的农兵,易聚更易散,易败也易整,往往敌军一冲便瞬间崩溃,但真正的死伤数并不甚多,稍加整顿便又可上阵,导致低烈度的战事延绵日久,迟迟不决。然而经过百年乱世,到了“关原合战”的时候,各势力所部军队的组织力、训练度,均非昔日守护大名可比,因而战争烈度也极大增强。由此导致战死者众多,战败的势力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恢复,故此一日之战即可底定大局。
“应仁·文明之乱”的主战场是在洛中,各地同时存在着相当多的分战场,无数家族因公仇更因私怨而厮杀在了一起,就此才会揭开战国乱世的序幕。“桃山时代”末期的这场大战同样如此,关原只是主战场,别处尚有分战场,各自拥护德川或石田·毛利,在全国范围内都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首先是丹后田边城,此地乃是东军主力大名细川忠兴的领地。石田三成举兵后不久,即分兵攻打田边,此时忠兴跟随德川家康出兵会津,无可救援,田边城中唯有其父细川藤孝、兄弟细川幸隆、从兄弟三渊光行等五百余人。
细川藤孝出身于室町幕府最显赫的细川家族,其父晴员,过继给将军侧近三渊晴恒为养子,藤孝又过继给其伯父细川元常,得以重获细川苗字。藤孝少年时代即侍奉将军足利义藤(后改名义辉),其名中的“藤”字正是将军下赐的。
永禄八年(公元1565年),松永久秀弑杀义辉将军,细川藤孝与其兄三渊藤英乃救出义辉之弟一乘院觉庆,逃亡近江。其后觉庆还俗,便是为织田信长拥戴继位的末代室町将军足利义昭。义昭与信长矛盾激化,最终被放逐之时,藤孝转归信长阵营,受封山城国长冈地方,故此也被称为“长冈藤孝”。
细川忠兴为藤孝的嫡男,由信长指定,让他迎娶了重臣明智光秀之女玉姬,细川父子也因此成为光秀的与力,转战丹波、丹后,受封丹后南半国,主城在宫津。“本能寺之变”后,细川父子拒绝了明智光秀的招诱,藤孝还以哀悼故主信长为名出家,法号幽斋玄旨,前往田边城隐居,将一门总领之位传给了忠兴。
细川幽斋为当时著名的文化人,博览群书,见识渊博,而其子忠兴号为“三斋”,则是茶道大师千宗易的高足。
且说西军攻城之军,由小野木重次、前田茂胜、织田信包等将统率,总兵力达到一万五千。以五百对一万五千,即便细川藤孝是古今无双的智将,即便田边城再如何坚固,这仗也是很难打的。然而藤孝自有他人所不具备的智谋和才能所在,他写信给八条宫智仁亲王说:“我今天死在这里,别无所憾,然而‘古今传授’就此断绝,实在可悲。我希望可以把秘法传给亲王殿下,那便死也无憾了。”
藤孝通晓历代掌故和典章制度,擅长和歌、连歌、茶道,曾著有个人和歌集《众妙集》,但他最受人推崇之处,还是传至三条西实枝的“古今传授”。所谓“古今传授”,是指日本古代诗歌集《古今和歌集》的秘传注解,据说当时全日本只有藤孝一人掌握。
为了怕“古今传授”就此断绝,智仁亲王立刻通知攻城部队暂缓进攻,同时派使者前往田边城,请藤孝传授秘法要义。这位智仁亲王本是后阳成天皇的亲兄弟,是秀吉的犹子,秀吉在世时曾一力扶持想让他登上天皇宝座,故而对于他的旨意,西军诸将皆不敢不从。就这样,在后阳成天皇与智仁亲王的插手下,最终田边城和平地打开了城门,藤孝带着家臣、眷属,毫发无伤地安然离开了。
由丹后向东,经若狭、越前,即可抵达加贺国。得知石田三成举兵的消息以后,加贺大名前田利长立刻宣布加入东军阵营,随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亲率一万五千大军杀向丹羽长秀之子长重的居城小松。丹羽长重曾在德川家康扬言讨伐前田利长的时候受命担任先锋,因此两人原本友好的关系就此破裂,据说长重本来并不倾向于石田三成,而是在利长的竭力进逼下,才不得不加入西军阵营,以与前田军相对抗。
因为丹羽军固守小松城不肯出战,前田军被迫绕城南下,八月三日攻克了大圣寺城,随即南指越前国北之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担任西军北陆地区总司令的大谷吉继施以巧计,伪作搜集船只打算从海路奇袭前田氏本据加贺金泽的态势,迫使前田利长匆忙回援。退兵的路上,殿后的长连龙所部在浅井畷遭遇丹羽军的埋伏,恶战一场,若非援军陆续赶到,几乎便要全军覆没。
八月十三日,前田利长回归金泽,稍加整顿后打算再度出兵,结果遭到兄弟利政的阻挠。利政倾向于西军,想要把一门总领绊在主城,不使其从北部向石田三成等人施加压力。一直等到九月八日,家康来信催促,利长才终于下定决心,三日后再度进攻丹羽领。丹羽长重自知力不能敌,于是协议开城投降,九月十八日,前田利长进入小松城——这是“关原合战”结束后第三天的事情。
五畿东南是伊势国,伊势东南还有小小的志摩国。志摩国主本为著名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但在“关原合战”的时候,嘉隆已然退位了,其子守隆继任为一门总领。
据说,因为在九鬼氏和伊势岩手城主稻叶道通产生纠纷之时,德川家康袒护道通,使得嘉隆极为不满。石田三成听闻此事,便许以伊贺、伊势、纪伊三国,邀请嘉隆加入西军。于是嘉隆不顾儿子守隆正跟随家康出征会津,悍然接管了主城鸟羽,随即便进攻稻叶氏的本据岩手城。
久鬼守隆闻讯,匆忙从下野小山城赶回志摩与父亲对战,期间还在九月七日大破西军桑名城主氏家行广的船队,得到家康赐予感状。等到嘉隆被儿子打败,隐居在和具地方以后,守隆便利用这张感状,通过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人向家康求情,恳请赦免父亲的罪过。
好不容易家康答应了九鬼守隆所请,然而当守隆派遣使者快马赶回志摩国的时候,却已经迟了一步,九鬼嘉隆已于十月十五日在答志岛切腹自杀了,享年五十九岁。
传说是守隆的家老以家族存续为名逼迫嘉隆切腹的,然而自己一死即可换来家族的安泰,这种道理难道嘉隆自己会不清楚吗?他又岂是会受臣下逼迫之人?况且,在决定天下局势的“关原合战”中,很多家族都一分为二,老子、儿子各站不同的阵营,为的是无论哪一方取胜,家族都能够延续下去,也并非只有九鬼父子会耍这种鬼花招。
其实最有名的脚踩两条船的家族并非志摩九鬼氏,而是信浓真田氏,当主即为那位被称为“表里比兴者”的真田昌幸。“桃山时代”,真田昌幸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与很多实权人物都扯上了关系:首先,他迎娶石田三成的岳父宇田赖忠之女为侧室,还把女儿嫁给了赖忠之子赖重;其次,他为长子信幸迎娶了德川氏重臣本多忠胜的女儿、家康的养女小松姬;第三,次子信繁做了大谷吉继的女婿。
七月二十一日,真田父子领兵跟随德川家康出征会津,来到了下野一个叫犬伏的地方,石田三成恰在此时派来密使,请求昌幸加入西军阵营。由于不同的姻亲关系,父子三人就此分道扬镳,昌幸带着信繁回归上野沼田,而信幸则统率本部兵马前往小山觐见德川家康。
消息很快便传回沼田城中,小松姬立刻下令关闭城门,自己披甲着胄、手持薙刀站在城楼上,拒绝公公和小叔入城。传说昌幸恳求说:“我只是想见孙子一面。”小松姬就把儿子抱上城头,让公公远远望了一眼。昌幸无奈,只得退至信州上田城,秣马厉兵,以防备可能遭遇到的进攻。
八月二十四日,德川秀忠率领本多正信、榊原康政等重臣及三万八千关东大军,经中山道浩浩荡荡杀往美浓。在途经信浓国小诸城的时候,他派遣真田信幸与本多忠政(本多忠胜之子、信幸妻弟)前往劝说昌幸投降。昌幸砌词敷衍,故意拖延时间,直到数日后才给出明确答复:“我已做好守城的万全准备,请来攻打吧。”
德川秀忠闻言勃然大怒,而其麾下兵将也纷纷请战,势要一举踏平上田城。且说十五年前,在“天正壬午之乱”中,德川氏亦曾发兵攻打过上田,结果被真田昌幸迭施诡谋,杀得大败,旧恨尚未泯灭,不趁此际报仇,更待何时呢?
于是德川秀忠率军离开小诸,前往上田城东面的染谷台扎下本阵,准备发起全面进攻,同时他还派遣真田信幸率军攻打上田的支城户石。此时守备户石城的,乃是信幸的同胞兄弟信繁(民间讹传其名为真田幸村),诸将因而劝谏秀忠:“他兄弟岂肯相争?不当派信幸前往。”然而秀忠却以考验信幸忠诚为由,不肯收回成命。
结果,真田信繁一听说来攻的敌将为自家兄长,当即主动放弃城池,领兵退回上田,信幸顺利地接收了户石城。一般认为,真田昌幸、信繁父子考虑到,因为自己的缘故,信幸在东军中当必然遭人怀疑甚至是嫉恨,倘若不能顺利攻下户石,很可能会受到德川秀忠的严惩,甚至人头落地,故此才主动退兵。而这么做直接的结果就是,信幸入驻户石,此后即以守城为借口,不肯参与对上田城的进攻,真田一门避免了同族相残的厄运。
再说德川秀忠,随即就指挥大军猛攻上田城。真田昌幸的用意是将关东大军牢牢牵制在上田领内,使其赶不上与西军主力的对决,故而才先虚与委蛇,尽量拖延时间。与此针锋相对,秀忠则计划用最短的时间便攻克上田城,惩罚真田父子,然后即可大踏步向畿内迈进。于是秀忠使出了“苅田战法”,即派遣部将牧野康成率人抢割附近农田中的稻谷,以逼迫真田军出城来战。
倘若被敌军顺利收割了稻谷,则真田领内必将残破,从而粮秣不继、人心涣散,那即便打赢了这一仗,又有何益呢?此正昌幸不得不应之胜负手也。九月八日,真田军数百人潜出城外,攻击割谷的牧野队,早便埋伏在附近的本多忠政率军猛击,真田军大败,退归上田城。酒井、牧野、本多等部从后追击,一口气便攻至上田城大手门(正门)前。
虽说牧野割谷本为诱敌之计,但真田败走又焉知不是将计就计呢?且说德川各部才到城前,正打算重整队列,开始攻打城门,城门却突然主动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真田武士铁炮齐发,弹如雨下,使得因为追赶败兵而阵列不整的德川军大乱。随即真田昌幸率部杀出,德川军竟然全线崩溃。
但这还并非昌幸的全部计谋,他早在前一日便遣次子信繁率领二百精锐潜出城外,埋伏在染谷台东北方向的密林中。当前线败报传来的时候,德川本阵亦一时气沮,德川秀忠正打算加派兵马前往救援,趁着这混乱之机,真田信繁突然冲杀出来,直取秀忠本阵。秀忠仓皇之下,跳上家臣的坐骑落荒而走,一口气便逃回了小诸城内。真田信繁见无法取得敌方大将的首级,便立刻展开连环计的第三步,下令掘开附近神川上游的堤防,于是霎时间滔滔浊流奔涌而下,将染谷台周边地区彻底淹没。
这就是“第二次上田城之战”,真田军以少胜多,大破德川秀忠。秀忠在逃入小诸城以后,正欲重整军势报此一箭之仇,突然从西方驰来快马,递上父亲家康的书信。当然,以当时的通信条件,家康并不清楚儿子率军走到了何处,只是在书信中下令道:“九月九日,必须开至美浓国的赤坂地方。”
德川秀忠览信大惊,这还有不到一天了呀,怎么赶得及呢?然而军令如山,他只得暂且咽下胸中恶气,重整兵马,绕过上田城匆匆向西方赶去。可是附近多被水淹,道路泥泞,加上天公也不作美,随即降下数日暴雨,导致德川大军迟至九月十九日才抵达赤坂——“关原合战”都已经结束整整四天了。
秀忠听闻家康已经离开关原,前往大津城,于是匆忙前往谒见请罪,于二十日进入大津。然而家康怒不可遏,坚决不肯见儿子的面。其后群臣反复相劝,说秀忠率军西进,本就有镇压中山道之意,既然真田顽抗,岂可贸然越过而不加讨伐?况且,家康的使者因为遭逢利根川暴涨,被迫绕路而行,耽搁了传令的时间,八日指令才到秀忠军中,怎么可能要求秀忠九日即到呢?好不容易,家康才算勉强原谅了儿子。
关原合战的导火索是会津征伐,且说德川家康在“小山评定(会议)”后即折返江户,留下次子结城秀康监视上杉军的动静。家康共生有十一子,嫡长子信康于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被织田信长下令处死,次子秀康因是庶出,过继给下总大名结城氏,三子为德川秀忠,四子便是“关原合战”中立过大功的松平忠吉,此外还有信吉、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
结城秀康坐镇下野,号召奥州伊达氏、羽州最上氏和越后堀氏等围攻会津。七月二十二日,伊达政宗听闻上杉方的白石城主甘粕清长侵入自己领地,便派重臣片仓景纲前往抵拒,双方小小接触了一仗,随即和谈,各自退兵。
倘若德川家康亲率大军在前,则奥、羽诸侯必然蜂拥而起,围攻上杉,然而家康已然折返江户,光留下一名庶子坐镇,而且并无直取上杉领的意思,则诸侯们谁肯为他火中取栗?终究上杉为一百二十万石的大诸侯,兵马强壮,非一两家并进所可败之也。因而奥、羽各大名纷纷致信上杉氏,请求罢兵言和,上杉景胜多从所请,唯独拒绝了最上义光的和睦请求。九月八日,他派重臣直江兼续统领两万四千大军进攻最上氏的主城山形——著名的“长谷堂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其实若欲与石田三成东西呼应,上杉应当大军南下,攻击结城秀康,进而威胁德川的关东领地,而非转攻最上。上杉这么做的理由可能有两个:其一,欲击破最上,威吓奥、羽诸侯,使之归从西军阵营,然后再与德川氏决一胜负。
其二,最上曾经攻打过出羽庄内的大宝寺氏,大宝寺家督义兴本为上杉大将本庄繁长之子,因而向亲生父亲求救,本庄繁长出阵庄内,于“十五里原合战”中大败最上军,从此大宝寺即归从上杉,成为附庸。等到上杉氏移镇陆奥会津,越后、佐渡、奥信浓的领地都被转封他人,唯有庄内领仍然保留,而最上正好横在会津与庄内之间,将上杉的辖地一分为二。故此上杉景胜才想一举击破最上,将领地联结为一,使己方再无后顾之忧。
且说直江兼续从本领出羽米泽出发,统率二万五千大军,分道而进,直取最上氏主城山形。估计最上总兵力不足一万,其中山形城内四千,余皆分散于各支城之中。九月十二日,兼续包围了最上的重要支城畑谷,城兵仅有五百,虽然最上义光下令弃守撤退,然而城将江口光清却拒绝此令,做好了战死的准备。经过激烈交锋,翌日城落,城兵全都战死,但据说也给上杉方造成了千余人的杀伤。
九月十七日,上杉军别动队四千人在筱井康信、横田旨俊的率领下走挂入石仲中山口,攻打上山城。守将里见民部率五百兵顽强抵抗,并暗遣与力草刈志摩率部潜出城外,前后夹击,杀得上杉军大败,斩首四百余级。挂入石仲中山口这一路的战事就此停顿,筱井等部未能赶上最后的决战。
其余几路则进展顺利,先后攻克寒河江、白岩、谷地、山野边等城寨。呼应上杉氏的进军,横手大名小野寺义道也出兵包围了最上方属城汤泽,悍将楯冈满茂苦苦支撑,勉强保得城池不落。
兼续本队在攻陷畑谷城后,即杀向长谷堂城,在附近的菅泽山设下本阵,将城寨团团包围起来。其实这个时候,决定天下大势的“关原合战”已经结束了,但基于当时落后的通讯水平,消息还并未能够传至奥羽。
长谷堂城位于山形盆地的西南端,距离山形城仅仅八公里,倘若此城陷落,则上杉军转眼便可杀至山形城下。最上义光闻听长谷堂被围,不禁大惊失色,他并不清楚危机即将解除,被迫以其子义康为质向宿敌伊达政宗求救。十六日,伊达政宗派遣叔父留守政景率军救援长谷堂。
长谷堂守将为最上氏重臣志村光安,所部千人,而此时除挂入石仲中山口方向分队被阻外,各路上杉军陆续来合,总兵力已达一万八千。双方兵力如此悬殊,直江兼续乃放心大胆地挥师强攻。志村光安在顽强抵抗了一个白天以后,亲率二百人组成敢死队,夜袭上杉方大将春日元忠的阵营,黑暗之中敌我难辨,导致上杉军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敢死队趁机转攻直江兼续的本阵,竟然斩获了二百五十多枚首级。
上杉军因而气沮,再加上城寨周边多为水田,泥泞难行,此后数日一直难以组织起足够强力的攻势来。兼续被迫焚烧城下町、割取田中谷物,以向城兵挑衅,但志村光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安排职守,将长谷堂守备得如同金城汤池一般。
战至二十四日,留守政景所率三千伊达军终于赶到了,二十五日,最上义光亦挥师来援,两军呈掎角之势,与上杉军遥遥相峙。二十九日,兼续再度猛攻长谷堂,却又一次铩羽而归,勇将上泉泰纲战殁。
上泉泰纲乃是战国时代著名兵法家(当时的兵法为武术之意,而非指军事)、“新阴流”开创者,人称“剑圣”的上泉伊势守信纲之孙,武艺超群,受直江兼续亲自延请,聘为家臣。然而此时已非徒逞个人武勇的平安时代,在大军团作战中,即便剑法、枪法再如何无敌,一支冷箭或一枚弹丸就可能取了大将性命。
二十九日,“关原合战”的败报终于送到了直江兼续手上。兼续悲愤之下,几欲自杀,被部将前田利益劝止。前田利益通称前田庆次郎,乃是前加贺金泽大名前田利家长兄利久的养子。当年织田信长宠爱利家,竟命利久退隐,由四弟利家继为一门总领,因而利益与利家素来不睦,约在天正年间离家出奔,后为直江兼续所延聘。利益最为后世称道的共有三事,一是武艺出众,二是精通诗歌、文艺,三是“倾奇”,也即喜着奇装异服并且特立独行。
且说直江兼续打消了自尽的念头以后,不敢继续攻打长谷堂城,下令连夜撤退。然而翌日,伊达、最上联军也得到了“关原合战”的消息,当即挥师从后猛追。直江兼续亲自殿后,几乎不免,幸亏部将水原亲宪率领铁炮队从侧翼射击,击中了最上义光的头盔,才迫使联军后退。十月四日,上杉败兵逃归米泽——至此,奥、羽形势瞬间改变,各路诸侯纷起,从四面八方向会津压来……
“长谷堂合战”中最后的撤退、追击战,根据最上方的史料记载:“己方战死者六百二十三人,敌方战死者一千五百八十人。”似乎上杉军的损失非常惨重。然而上杉方的记载则是:“敌军战死者二千一百余。”似乎虽败犹荣。
古代战争往往如此,各方都竭力减少己方的损失,夸大敌军的受创,以此来鼓舞士气,同时也自欺欺人。真正明确的伤亡数字,恐怕会是永远的谜团吧。
上杉终究为全日本有数的大大名,即便真的损失了一千五百人,也未必伤筋动骨,最上若有两千死伤,则必然一蹶不振。然而最上军于战后却展开了全面反攻,不但收复了寒河江、谷地等丢失的城寨,抑且杀入庄内,十一日攻破其中心城池尾浦。到翌年三月间,已然彻底控制了整个庄内地区。
与此相反,上杉方则全面收缩,改攻势为守势。这是因为四方诸侯见风转向,纷纷撕毁协议,发兵攻打上杉领,以向德川献媚,其为首者便是“独眼龙”伊达政宗。
政宗亲自率军攻入刈田郡,首先破陷了白石城,随即以此城为前进基地,派遣片仓景纲、茂庭纲元、屋代景赖等将攻打上杉方的要隘福岛城。福岛城守将乃是威名素著的本庄越前守繁长,他遣其子大宝寺义胜出城与敌交锋,结果在宫代、濑上间战败,只得笼城固守。
本庄繁长本为越后国内的“扬北众”——这里的“扬”是指扬川,又名阿贺野川,川北各路豪族悍勇敢战,并且独立倾向较强,后来掀起七年变乱的新发田重家,即同为“扬北众”的一员。繁长最初与上杉谦信对立,后来臣服,成为谦信麾下大将,但亦曾多次谋叛。天正末年,奥羽各地一揆蜂起,以反抗丰臣秀吉的统治,其中庄内的藤岛亦名列其中,本庄繁长、大宝寺义胜父子被怀疑为幕后煽动者,遂遭改易,并流放大和国。“文禄之役”时,二人恳请参阵,因功得到赦免,被允许复归上杉家中。
且说伊达大军团团包围住了福岛城,本庄繁长顽强抵抗,鏖战经日。当晚,附近的梁川城代须田长义率军袭击了伊达家的运输队,这才勉强解了福岛之围。
十月二十日,上杉家中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危局,据说偏重文事的直江兼续坚持继续抵抗,向来武勇的本庄繁长却主张讲和。最终上杉景胜采纳了繁长的建议,下令留守伏见宅邸的老臣千坂景亲与德川氏接触,表示愿意降伏,只求结束这场战争。
但是这场被称为“庆长出羽合战”,或者“东方关原”的战争并未就此拉下帷幕。上杉与德川的交涉迟迟得不到结果,伊达政宗倒又卷土重来了。
且说翌年三月,伊达政宗集合多路诸侯,再赴白石城,二十八日杀至福岛城下。本庄繁长亲自领兵出迎,以劣势兵力酣战终日,始终不落下风。政宗眼见此城难攻,于是改变攻击目标,转道杀往梁川城。须田长义暗设伏兵,大败敌军前阵,政宗被迫返回白石城休整,然后于四月下旬发起了第三次进攻。
二十五日,数万大军抵达福岛附近的松川。本庄繁长趁敌半渡之机发动奇袭,给伊达军造成了极大杀伤。然而终究众寡太过悬殊,激战数刻后,上杉军再度被迫退守福岛。
福岛、梁川互成掎角之势,福岛既危,须田长义按照惯例赶来救援,渡过阿武隈川,突袭了伊达军的本阵,本庄繁长也同时开城杀出。据说须田家臣斋野道二挥刀砍破了伊达政宗身披的大红色阵羽织,本庄家臣青木新五兵卫挺枪刺落了政宗头盔上的金色新月前立。惊惶万状的政宗拨马便走,伊达军瞬间崩溃,被上杉军焚尽了随军物资,就连世传宝物“九曜纹阵幕”和“绀地黄丝法华二十八品的阵幕”都落到了上杉武士手中——是为“松川合战”。
上杉军确为天下劲旅,自上杉谦信以来,攻城或有不克,野战则几乎从无败绩。但谦信时代领国一元化改革成果不彰,家中凝聚力较弱;景胜则在渡过“御馆之乱”、“新发田之乱”等危机后,以上田众为核心,进行大刀阔府的改革,将原本桀骜不驯的各路豪族逐一降服,尤其在移镇会津以后,这些豪族与世代领地相剥离,从而被迫牢固地团结在上杉宗家周围,上杉的势力不退反进。加之本庄繁长又是上杉家中排名第一的宿将,故而能够多次以寡凌众,突破危局,给伊达军造成沉重打击。
伊达政宗逃归本领,就此胆寒,被迫向上杉提出和睦的请求。奥、羽各路诸侯除最上义光外,亦全都收束兵马,不敢再触上杉氏的虎威。时隔不久,上杉与德川的和睦协议终于达成了,德川家康以削减封地为条件,下令终结会津之战,允许上杉家继续存活下去。
家康大概是在听闻“松山合战”的消息以后,知道仅凭伊达是无法彻底击垮上杉的,要平上杉,除非自己亲自出马,再兴大兵。然而强敌才灭,局面还不稳固,倘若贸然再次发动大战,就怕横生枝节——罢了,上杉所在偏远,亦无法独立摇撼大势,那就暂且放他们一马吧。
“关原合战”的几乎同时,东北方有著名的“长谷堂合战”爆发,而在西日本,亦有一场大战不得不提——这场战役的主角便是大名鼎鼎的黑田如水。
黑田家原为近江土豪,黑田重隆时代迁往播磨,出仕播磨守护赤松晴政的重臣、御着城主小寺则职、政职父子。小寺政职颇为器重黑田重隆,将自己的养女嫁与重隆之子,引为一门,还赐以偏讳,定名为小寺职隆,命其坐镇要隘姬路城。
天文十五年(公元1546年),小寺职隆生下嫡男,小名叫万吉。这个孩子性好读书,喜爱文学,元服后取名为小寺官兵卫祐隆,后改为孝隆。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爆发了“长筱合战”,织田信长大破武田胜赖,小寺孝隆听说此事后,深感信长统一之势不可阻挡,于是劝谏家主小寺政职向织田家表示臣从。当年七月,通过羽柴秀吉的引见,小寺政职前往岐阜拜见了信长,受赐名刀“压切长谷部”。
翌年爆发了“英贺合战”,毛利势侵入播磨,小早川隆景的水军部将浦宗胜在英贺登陆,与当地豪族三木通秋联兵五千,结果被小寺孝隆率五百人击败。官兵卫孝隆之名就此鹊起,战后,他料到毛利军还会卷土重来,为了寻求稳固的靠山,便越过主家,将嫡子松寿丸送往织田家中做了人质,请求增援。
织田信长正欲进兵中国地区,对战毛利氏,于是便利用这一机会,派遣羽柴秀吉率军进入播磨。小寺孝隆干脆把自己的居城姬路让给秀吉,退居父亲职隆隐居的国府山城,从此,他便成为了羽柴秀吉播磨攻略,进而中国攻略的左膀右臂。
据说,羽柴秀吉平生聘请过两位军师,对之言听计从,一位是传闻中曾以十七人轻取名城稻叶山的美浓豪族竹中半兵卫重治,另一位便是这个小寺官兵卫孝隆了。然而,这都是后世之言,在战国时代,所谓“军师”,不过是军阴阳师的变种,负责观风望气、占卜休咎,虽然亦可能进入军政核心,地位却绝不会高。
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三月,播磨国内形势突变,豪族别所长治等掀起反旗;十月,摄津的荒木村重亦笼城造反,切断了羽柴军的后路。因为小寺孝隆与荒木村重有旧,遂请令前往有冈城劝说村重归降,却不料一言不合,竟然被村重囚禁起来。几乎同时,孝隆的主君小寺政职亦起兵呼应村重,故此到处传言,都说小寺孝隆已然归附叛贼了。织田信长闻讯勃然大怒,当即命令羽柴秀吉处死人质——孝隆之子松寿丸。
据说还是竹中重治一力作保,才说动秀吉将松寿丸藏匿起来,却对信长诡称已将其处决。翌年年底,有冈城破,小寺孝隆才终于逃出生天,但因为遭到长期囚禁,导致一足微跛,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然而此君驰骋乱世,靠的不是膂力,而是智谋,身体的残疾亦无法阻碍他名将之路——便如同“雷神”立花道雪那般。这时候主家小寺亦已灭绝,于是孝隆干脆恢复旧日的苗字黑田,改名为黑田官兵卫孝高,后来出家入道,法号如水轩圆清,通称黑田如水。不久后,其子松寿丸也元服成为羽柴军中大将,大号为黑田长政。
鸟取、高松、山崎、贱岳,乃至四国攻略、九州征伐,此后黑田父子参与了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大多数战役。九州平定后,黑田如水受封丰前国六郡之地,主城定在中津,知行十二万石(据说表高为十七万石)。
后世普遍认为,以黑田如水的战绩,十余万石的领地实在太少,无以酬奖其功,丰臣秀吉之所以功高赏低,是忌惮如水的才能,害怕那家伙若有百万领地,即可能威胁甚至动摇自家的统治吧。如水倒也深明时势,对此毫无怨言,天正十七年(公元1589年),他将家督和城主之位传于嫡子长政,自己则移居大坂和伏见,侍奉在秀吉身边——这下子,你总该彻底放心了吧。
“会津征伐”前不久,黑田长政迎娶了德川家康的养女荣姬为正室,就此被绑上了德川的战车,随同东向。黑田如水则在得知东西两军即将开战的消息以后,立刻快马驰回中津,代替出征在外的儿子守城。
如水所面临的局面与细川幽斋差相仿佛,但九州之地并无西军主力,大名们各自为战。如水趁机掏出城中所有储金,招募了三千五百人,同时胁迫周边倾向东军的大名们与自己共同进退。在他看来,德川和石田在近畿的对决非百日无法分出胜负,而有百日之期,足够自己横扫整个九州甚至杀入中国地区,此后,日本不管谁属,都无法阻止黑田氏四分天下而有其一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毛利辉元的指示下,大友吉统于丰后复国,率军包围了细川氏的飞地——丰后杵筑城。
大友吉统原名义统,乃是大友宗麟的继承人,因为在侵朝战争中临阵脱逃而被丰臣秀吉剥夺了领地,被迫四处流浪。为了打击在九州的东军势力,毛利辉元遂将大友吉统送回丰后,命其招聚旧部,在立石城举旗再兴。随即吉统即挥师攻打杵筑城。
杵筑城本为大友一族木付氏的领地,故此又名木付城。当年大友吉统遭到改易,木付氏受到连累,当主木付统直自尽,家族绝灭。其后,丰臣秀吉先后将此城封与前田玄以、宫部继润、杉原长房等亲信,最终落到了细川忠兴手中,忠兴遣重臣松井康之镇守。“关原合战”前不久,毛利辉元与宇喜多秀家联署公文,要求松井康之将城让与大友吉统,但被康之严词拒绝了。
好吧,既然你不肯给,那我便自取之。九月十日,大友吉统派遣吉弘统幸等将率军前往攻打杵筑,然而虽有内应打开城门,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只是松井康之侥幸得胜之后,心中亦不免惶然,急忙遣使向素来交好的黑田家求救。
黑田如水亲自出阵,率领大军直趋杵筑,大友军被迫后退,收缩回本据立石。黑田军首先横扫丰后国的国东半岛(在今天大分县东北部),十三日,前军并合杵筑的细川军,逼近立石城,分别在角殿山和实相寺山布阵,与设营石垣原的大友军展开激战。战局三起三落,双方都遭受重创,名将陆续战殁。但对于黑田军来说,这是可以承受的损失,而对大友方来说,复兴的本钱几乎一朝而空。
十四日,黑田如水终于率领主力赶到战场,当即向大友吉统送去了劝降的文书。吉统无奈之下,只得于九月十五日,也即“关原合战”的当日,通过母里友信的居中联络,以剃发出家为条件,保全了麾下将兵的性命——母里友信通称太兵卫,与后藤基次、井上之房等并称为“黑田八虎”,其妻为大友宗麟之女,也就是说,他是大友吉统的妹夫。
其后,黑田如水在加藤清正的配合下,一举突入筑前,攻取久留米、柳川等城,接着又入日向、丰前,长驱直入,望风披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但“关原合战”的消息已然传至九州,并且藤堂高虎受命向如水递交了德川家康签发的感状——上天并没有给足老军师百日的时间。
然而黑田如水仍然不肯罢休,继续挺进,最终甚至一度迫近岛津氏的根据地萨摩。十一月十二日,家康正式下令,命令黑田军停止对岛津的进攻,如水这才被迫彻底放弃了梦想,黯然地凯旋本据中津。战争结束后,家康以在关原奋战之功,加封黑田长政三十余万石,然而对于黑田如水几乎统一九州的功绩,却再也不加置评——或许家康对如水的忌惮,与丰臣秀吉也并无二致吧。
其后老军师黑田如水又活了四个年头,直到五十九岁的时候才安然辞世。
“关原合战”确定了天下大局,德川家康随即着手重新分配诸侯们的领地。首先是对西军诸将的处罚:宇喜多秀家、长宗我部盛亲、安国寺惠琼、前田利政等人的领地都被没收,不用说了;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的领地由一百二十一万石削减为可怜巴巴的三十七万石;上杉景胜转封出羽米泽,领地从一百二十万石减至三十万石;还有一个佐竹义宣,没收了他常陆水户的五十四万石领地,转封出羽久保田二十万石;倒是岛津氏的领地基本没有变动,算是一个异数,大概家康领教了萨摩武士的英勇顽强,不敢逼之太甚吧。
被没收武将的领地当中,宇喜多氏五十七万石、长宗我部氏二十二万石、前田利政二十一万石,加上青木一矩、宫部长熙、毛利秀包、丹羽长重等将,总共三十一名,总数将近三百五十万石(丹羽长重、立花宗茂等六人后来法外施恩,各给了几万石土地养老)!就算是首鼠两端甚至临阵倒戈的武将,很多也并没有好下场——赤座直保、小川祐忠领地被没收,吉川广家被转封,领地从十四万石降为三万石。再加上毛利等三家被削减的两百多万石,这近六百万石无主之地,家康便用来赏赐东军有功之臣了。
东军各将及小早川秀秋等内应分子俱有封赏,其中得利最高的有:结城秀康(加增五十七万)、松平忠吉(加增四十二万)、蒲生秀行(加增三十八万)、池田辉政(加增三十七万)、加藤清正(加增三十四万)、黑田长政(加增三十四万)、最上义光(加增三十三万)、福岛正则(加增二十五万)、田中吉政(加增二十二万)、细川忠兴(加增二十二万)、浅野幸长(加增二十一万)、小早川秀秋(加增十六万)等等。前田利长也加增了三十四万石的领地,不过大半都是兄弟利政被没收的产业。
其实开销要比收入高,不过家康凭借丰臣氏执政大老的名头,把很多丰臣氏直属领地也都顺手送了人,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削减了丰臣本家的实力。因为儿子德川秀忠所部未能及时赶到关原战场,丰臣系武断派大名抢占了主要功劳,家康被迫把大片土地赏赐给他们,而对于自己的直属家臣,除松平忠吉、结城秀康等寥寥数人外,基本没能得到多大好处。家康虽然为了此事大感恼火,但他耍尽手腕,终于借着赏赐好地的名义,把那些武断派大名都赶到偏远地区去了。比如池田辉政原在三河吉田,被赶去播磨姬路,再比如福岛正则也被从尾张清州赶去了安艺广岛,细川忠兴被从丹后田边赶去了丰前中津等等。
原本的分封格局是有利于丰臣氏的,即以大坂、伏见两城为中心,亲信大名大多安排在近江、越前、尾张、三河等周边地区;而新的分封格局则是有利于德川氏的,即以江户城为中心,家康在关东地区和东海道骏、远、三等老家安插了很多“亲藩”(同族)和“谱代”,而把福岛正则之类“外样”赶往远方。可以说,通过“关原合战”,更主要是通过战后的大改易、大移封,整体改变了全日本的格局,历史就此从“桃山时代”迈入了“江户幕府时代”。
事实上,“关原合战”后的大改易和大移封,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延续了整整两年的时光,家康经过周密策划、详细安排,才终于完成了这一确定德川氏对全日本统治的大工程。一直到庆长七年(公元1602年)四月,岛津氏所领安堵,五月,最后把佐竹义宣贬至出羽,其在常陆的中心封地转手给东北大名秋田实季,同时改易陆奥岩城贞隆、相马义胤两家诸侯,“关原合战”后的处分才算最终得以完成。当年十二月,岛津氏新主岛津忠恒亲自前往江户城谒见德川家康,标志着全日本诸侯都已拜倒在德川家康脚下。
于是翌年,也即“关原合战”近三年以后的二月十二日,德川家康终于如愿以偿,受天皇朝廷下赐征夷大将军的头衔,正式开设武家幕府,是为德川氏幕府,又称“江户幕府”——当年那个在今川氏居馆廊下便溺的小孩子,如今已经六十一岁高龄了,终于继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以后,成为真正实至名归的“天下人”。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承认德川家康武家领袖、代天皇执掌庶政的资格,还有一股势力,就其名义上来看并非一镇诸侯,而与家康相同,同样具备“天下人”的资格,仍对新兴的幕府政权构成威胁——那就是大坂的丰臣氏。经过此前的大改易和大移封,丰臣氏的直辖领地跌落到六十五万石,缩水超过一半,但仍然控制着最为富庶、交通发达的大坂湾东岸,此外大坂城中还堆积着丰臣秀吉搜刮来的无数金银珍宝。对于德川幕府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可不防并且随时都可能被引爆的大炸弹。
然而家康暂时并不想也不敢对丰臣氏当主秀赖下手。一方面,秀赖毕竟是丰太阁的遗子,丰臣氏武断派大名表面上臣服于家康,而内心大多还是倾向于故主的,一旦开战,他们的向背很难预料;另方面,就经济实力来说,丰臣氏是仅次于德川氏的日本封建势力,大坂城又坚固无比,倘若爆发战争,肯定会旷日持久,变数也将越来越多。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在没有必胜把握之前,从来都不肯贸然动手。
那么,“关原合战”前他是否有必胜把握呢?可以说,确实是有的,虽然就当时布阵来看,西军占有绝对优势,但通过大战的过程和结果即可看出,家康事先做了大量瓦解和拉拢敌人的工作,当这一工作尚未看到足够成效的时候,他甚至一直窝在江户,而不肯前往浓尾平原的最前线去指挥战斗。
等到天下基本安定,德川家康便用软硬两手来对付丰臣秀赖:一方面,他把孙女,也即继承人德川秀忠的女儿千姬嫁与秀赖为妻——这是丰臣秀吉生前便指定的婚姻;另方面,他在登上幕府将军宝座的第三年宣布退隐,而把将军之位传给了秀忠,这是为了向全日本宣告,此后世代都由将德川氏一家掌握天下,秀赖无权染指。
德川秀忠是在庆长十年(公元1605年)四月进入京都,继任为幕府将军的,此前的一个月,家康正式和朝鲜李朝签订和约,作为他退位前办的最后一件大事。秀忠上洛以后,家康派人请求丰臣秀赖从大坂赶往京都,觐见新将军。即便秀赖和秀忠的身份是平起平坐的,都具备“天下人”的资格,终究前者是后者的女婿,亲往觐见也并无不妥,然而秀赖之母淀姬却拒绝承认江户幕府将军,认为德川氏永远只是丰臣氏的家臣而已,哪有主公觐见家臣的道理?因此她一口回绝了家康的要求,反而要秀忠前往大坂去与秀赖会面。
家康恼恨然而无奈地认识到,这个女人根本看不清天下大势,完全不可理喻。
丰臣氏的衰弱趋势是无可扭转的,倘若淀姬母子适时低头,并不想再引起战祸的德川家康必定会答应,从此将丰臣氏与麾下外样大名等同看待——当然,他不会让丰臣氏再居留位于日本腹地的大坂城,而会将其迁往别处,作为补偿,或许还可能增加石高,甚至给个百余万石。然而丰臣氏坚决不肯低头,这就迫使家康最终不得不动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
新的大战,一触即发。
俳句是日本中世开始流行的诗歌形式,发源于“俳谐”。所谓俳谐,就是一种幽默短诗,室町时代从中引出了优雅的俳句,出现了贞门、谈林两个派别。到了安土·桃山末期,俳句广为流行,并且最终出现了松尾芭蕉那样被尊为“俳圣”的大家。
芭蕉曾在《笈小文》中写道:“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其贯道之物一如也。然风雅者,顺随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之处,无不是花,所思之处,无不是月。见时无花,等同夷狄,思时无月,类于鸟兽。故应出夷狄,离鸟兽,顺随造化,回归造化。”
他的意思是说,只要人心和自然契合为一,就能创造出完美的艺术形式,比如西行、宗祗、雪舟、利休等人的艺术。当然,日本古代的艺术形式并不仅仅他上面所说的那四种,也并不仅仅这四个人才算大家,只是这四个人的艺术有着共通点,那就是贯穿着禅的精神。芭蕉所认为俳句所必须体现的艺术之美,也是禅道之美,是一种“闲寂”。
闲寂之心很合乎日本传统的审美观。日本土地面积狭小,更多丘陵山泽,很少大平原,所以他们的建筑和用器大多求其小巧,在小巧中逐渐生出了闲适和寂寞之情。这种闲寂之情经过混乱的战国时代而更加突显出来——人生如同朝露,性命朝不保夕,只有感怀大自然的每一草、每一木,才能领会禅道的真意。
俳句恐怕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诗歌形式了,按规定共十七个音节,分三段,也就是“五、七、五”的格式。这样短小的诗歌,很难说清楚什么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描写零星的景物片段,请读者从中体味作者的感怀。日语比之中文,同一句话音节多了一倍还不止,因此翻译俳句就很难再跟从五、七、五的规格。
比如芭蕉最有名的一首俳句是《水池》——“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有人按照五、七、五的格式翻译成“闲寂古池旁,青蛙跃进水中央,水声扑通响”,加了很多原本隐含在语句内的形、声的描写,显得过于平直,欠缺了“闲寂”之心。还有人直译为“古老水池滨,小蛙儿跳进水里,发出的声音”,加了很多衬字,不再是简练的诗歌语言了。
其实日本诗歌基本上不讲究合辙押韵,强要配合五、七、五的句式,还按照中文习惯押了韵,原味是会消失殆尽的。不妨仅保留“短、长、短”的音节美,直译为“古池,一蛙跳入,水之音”,更贴近芭蕉原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