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各学生齐集天安门,总数不下三千人,当由学生界推出代表,对众宣言,主张青岛问题,坚持到底,决不忍为汉奸所卖。文云:
呜呼国民!我最亲爱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企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噩耗传来,天暗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之所希冀所庆祝者,岂不曰世界中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共管,侪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是亡山东耳。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控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之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亚得利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得之,毋宁死。”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着。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宣言书既经晓示,复有学生部干事数人,分发传单,见人辄给。传单上面写着: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道: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这项传单,多至数万张,一半被沿途巡警,拦截了去,口中说是代为散布,其实是到手即扯,撕毁了事。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得着学生暴动消息,急忙调派警队,到场弹压。就是教育部,亦派出司员,劝阻学生,嘱勿轻举,诸事有部中主张,当代众学生办理等语。如骗小儿。众学生哪里肯信,尽管照上午议案,自由行动。当下整顿队伍,拟赴东交民巷,往见各国驻京公使,请求协助中国,争还青岛。这也是无聊之极思。教育部代表,又向学生劝解,谓:“事先未曾通知使馆,恐不能在使馆界内通行,尔等不如暂先归校,举出代表数人,方可往见外使。”学生团听了,又不肯认可,仍然向东前进。嗣由警察总监吴炳湘,坐了一部摩托车,亲来拦阻,口中所说,不外老生常谈,各学生全然不睬,反且踊跃前进,直向东交民巷。炳湘见他人多势盛,也不便自犯众怒,只好眼睁睁的由他过去。
学生团拥入东交民巷,至美国使馆前,排队伫立,特举罗家伦等四人为代表,进谒美使。适美使不在馆中,当有通事出来,问明意见,罗家伦略述情由,通事答称:“今日礼拜,各公使俱不在馆,诸君爱国热诚,当代向美公使转陈”云云。罗家伦等鞠躬道谢,并取出意见书,交给了他,然后退出,转往英、法各使馆。果然各公使均已他出,无由进见,惟将意见书递交,随即行过日本使馆,突遇日本卫役,前来索取中政府护照,方准通行。偏是他来出头。学生团无可对付,又不便违法径行,乃由东向北,改道他往,穿过了长安街及崇文门大街,竟赴东城赵家楼,走至曹汝霖住宅,将抵门前,学生团全体大呼,统称卖国贼曹汝霖,速来见我!这声浪传入门中,司阍人当然惊惶,立将双扉掩住。附近警士,不得不为曹部长帮忙,奔集数十名,环门代守。学生团既已踵门,当然上前叩击。警士当场拦阻,哪里压得住学生锐气,两语不合,便起冲突。警士寡不敌众,也属无能为力。各学生绕屋环行,见屋后有窗数扇,统用玻璃遮住,当即拾起地上砖石,飞掷进去。砰砰硼硼,响了好几声,已将玻璃尽行击碎,留出窗隙,趁势抛入卖国旗,或把白旗纷投屋上,变成一片白色。惟叩门各学生,尚在门前乱敲乱呼,好多时不见开门。学生正拟另想别法,蓦听一声响亮,门竟大启。这是曹氏心计,请看下文便知。学生团乘势直入,鱼贯而进,到了前面大厅,呼曹出见。待了片刻,并没有一人出来,环顾左右,也不见有曹氏仆役,惟厅上摆设整齐,所陈桌椅,多是红木紫檀制成,学生免不得动怒,一齐喧声道:“这都是卖国贼的回扣,得了若干昧心钱,制成这般物件,看汝卖国贼能享受几时!”道言未绝,已有数学生搬动桌椅,抛掷出外,一动百动,顿将厅上陈设,毁坏多件。厅旁有一甬道,学生即循道再进,里面乃是曹家花园,时正初夏,日暖风和,园内花木争荣,红绿相间,却似一座小洞天;并有汽车两辆摆着,益触众怒,七手八脚,打毁汽车,又将花木折损数株,再向里面闯入。里面系是内厅,有几个东洋人士,与一面团团的东洋装的中国人,怡然坐着,好像没事一般。学生皆趋前审视,有几个指着面团团的人物,顾语同侪道:“他就是章宗祥。”到此尚靠着日人么?一语甫毕,即由众学生拥入,向章理论道:“你就是章公使吗?久仰久仰。但问你是东洋人、中国人?为甚么甘心卖国,愿作日奴?”章宗祥尚未及答,旁座的日本人,已起视学生,现出一副愤怒的面孔,非常难看。学生俱勃然道:“章宗祥,你敢是请他来保驾么?你不要外人保驾,究竟是我中国官长,我等学生,只好向你起敬;你今要仰仗外人,明明是个卖国贼了,我等不好犯中国官,只不肯容你卖国贼。”章宗祥到了此时,尚自恃有日人保护,奋然起座道:“你等读书明理,为何纠众作乱?”说到“乱”字,便听得众声嘈杂,起初是一片卖国贼骂声,入后只熔成一个打字,打打打,竟由几个手快的学生,举起拳头,攒击过去。章宗祥无法挣脱,饱受了一顿老拳。数日人慌忙遮拦,左拥右护,始得将章扶往后面,寻门出奔。究竟是靠着外人得逃性命。众学生因有外人在侧,究不好任人殴击,惹起外交,因即放章走脱,自去寻觅曹汝霖。四处找到,并无曹汝霖踪迹,只有曹妾一人,躲在内房,此外不过妇女数名,统已吓得浑身发颤,面如土色。学生见纯是女流,不便相逼,惟见有宝贵什物,统说他是民脂民膏,不容卖国贼享受,乃随意毁坏几具。俄而吴炳湘进来,指挥警官,接出曹妾,并妇女数人,上了摩托车,由巡警武装卫护,奔向陆宗舆家。陆为汇业银行经理,该行与日人品股同开,本在东交民巷使馆界内,所以陆氏家眷,亦住居东交民巷,学生不能往闹,陆得逍遥自在,置身事外。曹家妾已饱受虚惊,幸得吴总监将她救出,登车避难,玉貌花容,已是委顿得很,不意行至半途,将入东交民巷,突被外国巡警拦住,叫她卸装,惹得曹家妾又吃了一惊,还道要她褫去衣饰,半晌答不出话来。外人并不姓曹,叫你褫去什么衣饰?及见护卫的巡士,卸除武装,外国巡警才让她过去,得至陆家。看官听着!外国使馆界内,向由外人定例,汽车行驶,不许过快,又不许军警武装,百忙中的吴炳湘,忘记嘱咐,巡士亦恃有主命,以为无妨,哪知外人不肯少容,徒剥去吴总监的面子,更把那曹家宠姬,惊上加惊,这都由曹汝霖一人,惹出这番孽障呢。
学生寻不出曹汝霖,便拟整队退出,忽见曹宅里面,烟雾迷蒙,火光迸射,也不知为何因,但顾着自己同侪,陆续出外。外面已是军警麇集,扑入救火,并对着学生,发放空枪,学生也觉着忙,冲出曹氏大门,分头归校。就中有年尚幼弱、不能速走的学生,如易克嶷、曹允、许德珩等十九人,竟被巡警抓去,拘入警察厅。及各学生回校后,自行检点,北京大学失去最多,十九人中竟居大半,于是同侪愤激,又至法科大礼堂,续开会议,要去保那数人出来。校长蔡元培亦到,当由学生报告经过情形,略谓:“学生虽感动义愤,举止未免卤莽,若云犯法,学生实不甘承受,警察擅自捕人,殊属无礼。况曹、章两人,受此挫折,未必干休,既与日本人勾结,又与军阀派有密切关系,必要借着外人压迫,与军队蛮横,罪我无辜学生,纳入刑网,恐被捕去的同学,将遭毒手,务请校长设法保全”云云。蔡校长亦不免踌躇。各学生或从旁计议,谓:“不若齐赴警察厅,与他交涉。”蔡校长摇首道:“这却不必。学生既非无礼,警察厅亦不能盲从权阀,违背公理,汝等且少安毋躁,待我往警察厅探明确信,极力转圜便了。”言毕,便出门自去。
小子叙到此处,应该将曹汝霖的踪迹,交代明白。阅者亦极待问明。汝霖本在家中,与章宗祥等密室叙谈,骤闻学生到来,呼喊声震动内外,料知来势不佳,难以排解,先令门役将大门阖住,暂堵凶锋,一面入探后门,拟从屋后逸出。偏后面已环绕学生,掷碎玻璃窗,投入小白旗,势更汹汹,势难轻出。他不禁暗暗着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索性开了前门,放入学生,免得他管住后门,以便乘机逃逸。且内客厅有章宗祥,及日人数名坐着,乐得借他做了挡牌,自己好从容出走。计划已定,如法办理。及学生团已入前门,陆续闯进,随意捣毁,风头很是凶猛,遂欲挈着家眷,越出后门,又恐后门外,尚有学生阻住,不得已择一短墙,为逾垣计。可奈生平未习武技,不善跳墙,此次顾命要紧,勉强一试,毕竟跳法不妙,把腿摔伤,幸由家人依次越出,忙为扶掖,始得忍痛跛行。踯躅数十步,得着骡车一辆,奔往六国饭店中去了。曹妾不能跳墙,只好返入房中,暂时躲避。至学生殴伤章宗祥,章由日人保护,逃出曹宅后门送往日华医院疗治。惟曹宅起火原因,言人人殊,或说是由学生放火,或说是学生击碎电灯,溜电所致,或说是曹宅家人,自行放火,希图抢掠财物,或说由曹汝霖出走时,授意家人,令他择地纵火,既可架诬学生罪名,复可借此号召军警,赶散学生。究竟如何详情,小子也无从臆断。但自起火以后,曹宅附近的东堂子胡同,及石大人胡同一带,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一时保安警察队、步军游击队、消防队、各救火会等,纷纷驰往保卫,不到片时,火即停息。可知非由学生所为。学生团不得不走,巡警乘他解散,捕去了十九人,这也好算是一场大风潮了。此段说明,万不能省。
且说章宗祥到了医院,又气又痛,又愧又悔,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楚。他自日本归来,既受留学生的揶揄,复遭乃妻陈氏的吵闹,心中已很是不乐;抵天津时,陈氏尚与翻脸,不愿随入京师,故将家属安顿津门,乃妻不遭人殴,幸有此着。独自至京,暂寓总布胡同魏某住宅。连日忙碌得很,既要与曹、陆等密商隐情,复要应酬一班老朋友,正是往来不停,几无暇晷。五月四日,适应故人董康的邀请,作赏花会,因赴法源寺董家,与同午宴,宴毕作别。日长未暮,途次又得传闻,谓各校学生有大会等情,因即顺道至赵家楼,进见曹汝霖,商议抵制学潮方法。适有日本人在座,与曹互谈,彼此很是心照,正好加入席间,共同讨论,不意冤冤相凑,偏来了许多学生团,饷给老拳,竟代曹汝霖受罪。汝霖潜逸,自己替晦,害得头青面肿,腰酸背痛,白吃了一种眼前亏,教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悔?旁人见他神志昏迷,不省人事,还道是身负重伤,已经晕厥,实在是满怀委屈,气到发昏,因致肝阳上升,痰迷心窍,好医案。好一歇才见活动;又经医生施用药物,外敷内服,渐渐的回复原状,清醒起来。当下有许多友人,入院探疾,宗祥对着几个好友,托他将被殴情节,呈报中央,且抚榻叹息道:“中国近年以来,累借外债,岂止我章姓一人经手?而且主张借债,自有总统总理负责,我不过代为帮忙,怎得遂指我为卖国?但我平心自问,亦略有过处。我以为段合肥等,挟着武力政策,定能统一全国,所以热心借债,甘任劳怨,哪知一班武夫,拿钱不做事,除正饷外,今日要求开拔费若干,明日要求特别费若干,外款随借随尽,国家仍不能统一,遂至酿成今日的祸祟。讲到远因,实是武人所赐。若欲据事定罪,亦应由武人居首,为何各校学生,不去寻着浪用金钱的武夫,反来寻着手无寸铁的章某?岂非一大冤枉吗?”说到此句,两眼中含着泪痕,几乎堕下。诸好友连忙劝慰,宗祥又徐说道:“这乃是我料事不明,误认武夫为有为,致遭此报。现在我已决意隐退了,是非曲直,待诸公论罢!”语亦近是,但不去经手借款,如何得着回扣,恐一念知悔,转念又不如是了。诸好友仍劝他静养,俟呈报政府外,自当严惩学生,代为泄忿。彼此解劝多时,才各退出,替他呈诉去了。还有奔往六国饭店的曹汝霖,亦因腿伤待医,移居日本同仁医院。当时即令部中僚属,将学生毁家纵火、殴人伤捕等情,叙述了一大篇,缮作两份,分递总统府及国务院。就是警察总监吴炳湘,亦早已呈报内务部,由内务部转达总统府中。这一番有分教:
才知众怒原难犯,到底汉奸应受灾。
欲看徐政府办法如何,待至下回续叙。
观北京学生团之暴动,不可谓其无理取闹。章、曹诸人之专借外款,自丧主权,安得诿为非罪?微学团之群起而攻之,则媚外者且踵起未已,既得见好于武人,复得自肥其私橐,何所惮而不为乎?惟毁物殴人,迹近卤莽,几致为曹、章所借口,砌词架诬;起火一节,未得确音,但必谓学生所为,实未足信。学生第执小白旗,并未随带火具,何有纵火情事?溜电一说,较为近理耳。曹汝霖得以潜逃,章宗祥独至遭殴,而陆宗舆且逍遥无事,我亦当为章仲和代呼晦气。然章固一局中人,受欧亦不枉也,哓哓自讼,亦何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