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箭在弦上 六、不二人选

第一次见到神宗,王安石就让皇帝极为振奋。

我们故事的这位主角,是在熙宁元年(1068)四月觐见皇帝陛下的,当时的官职是翰林学士。神宗问:朕想要实现天下大治,爱卿认为第一步该怎么办?

王安石说:选择道路。

宋神宗问:学习唐太宗,如何?

王安石答:要学就学尧舜,学什么唐太宗!

二十一岁的皇帝大吃一惊,有点热血沸腾。

后来,神宗与王安石单独谈话,感慨地说:唐太宗一定得有魏徵,刘备也一定得有诸葛亮,才能有所作为。

王安石答:那两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神宗又吃了一惊。

诸葛亮和魏徵都不放在眼里,这个王安石,究竟有多大本事,竟敢如此狂妄?

皇帝心里没底,众人议论纷纷。

第一个明确反对王安石的,是为韩琦打抱不平并与韩琦同时罢相的参知政事吴奎,理由也很充分。吴奎说:臣与王安石曾经是同事,深知此人遇事迂阔,一根筋认死理,从来不肯自我反省承认错误,在开封府“鹌鹑案”中的表现就能说明问题。因此,如果重用此人,必然紊乱朝纲。

另一位副宰相唐介也说:王安石不堪大任。

神宗问:哪方面不行?才华吗?学问吗?能力吗?

唐介说:都不是,是性格有问题。他这个人,爱好读书却钻牛角尖,志向远大却不切实际,一门心思只想改变祖宗家法。如果用他做宰相,非把天下搞乱不可。

神宗又问侍读学士孙固:王安石可以做宰相吗?

孙固说:王安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担任翰林学士绰绰有余,做宰相却要有度量。此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意见,容不下不同派别,恐怕并不合适。

其实,这也正是韩琦的主张。事实证明,韩琦和孙固等人所言不虚。后来王安石刚刚成为副宰相,果然就跟同僚们弄得很僵。每次意见分歧,他不但固执己见,还会金刚怒目暴跳如雷地吼叫说:你们这些人,错就错在不读书!

另一位名叫赵抃(读如变)的副宰相忍无可忍,不得不反唇相讥:不知道尧舜的时候,皋陶都读什么书?

王安石哑口无言。

这当然是后话。但正如我们在第四章将要细说的,本次改革不但一败涂地,而且后患无穷,原因之一就在于王安石的性格有问题。可惜他自己毫无感觉,这些意见皇帝也听不进去。结果直接的损失,是活活气死了副宰相唐介。

唐介是湖北江陵人,也是仁宗朝就与包拯齐名的清官和直臣。这样一个人,当然无法忍受王安石进京不久便以翰林学士的身份越权干预朝政,而神宗在宰相们请示决策时也总要先听王安石的。因此唐介对皇帝说,既然翰林院可以取代中书省,那就让王安石主持中央工作好了,他请求辞职。

神宗却不置可否。

于是很快,这位副宰相便与王安石势同水火。

唐介质问:你的主张,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反对?

王安石答:因为你们结党营私。

忠心耿耿仗义执言的唐介被指责为朋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背上长出肿瘤不治身亡。神宗前往吊唁,赠送了藏在宫中的唐介画像,上面有仁宗皇帝的亲笔题字。人们这才知道,这位耿直的三朝元老其实有何等分量。

显然,反对王安石的,并非小人。

王安石变法前有关事件一览表

年月日事件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三任命知制诰、江宁知府王安石为翰林学士二十六韩琦和吴奎被免去宰相和副宰相职务二十八御史中丞司马光改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熙宁元年(1068)二月十二神宗向文彦博等人表示不可不改革三月初一神宗对文彦博等人说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四月初四诏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八月十三王安石与司马光辩论十四神宗与王安石单独谈话二十三神宗与王安石单独谈话十月初三神宗与王安石单独谈话熙宁二年(1069)二月初三以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二十七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变法正式开始

那么,神宗为什么还要重用王安石?

从上面的年表不难看出,这不是皇帝的一时冲动。直截了当的原因,是改革迫在眉睫。熙宁元年,也就是神宗即位第二年二月,神宗就对宰相文彦博说: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文彦博唯唯诺诺。三月份,皇帝又说: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你们要努力!

结果怎么样呢?没有下文。

不难想象,当神宗皇帝在四月份见到王安石,亲耳听见他说希望自己成为尧舜之君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感觉。尽管神宗谦虚地表示,这样高的标准让他感到力不从心,却也满怀希望地说了很重要的一句话:

可悉意辅朕,庶几同济此道。

翻译为现代汉语就是:只要你全心全意地辅佐朕,我们君臣说不定还真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宋神宗和王安石,可谓一见倾心。

何况朝廷早已暮气沉沉。王安石任参知政事时,中书省宰相副宰相五人,曾公亮老气横秋,富弼称病不朝,唐介不幸逝世,赵抃叫苦连天,只有王安石生机勃勃,时人称为“生老病死苦”。不重用王安石,宋神宗依靠谁?

即便如此,皇帝也还是考虑再三。

有一次,宋神宗跟王安石谈话。他说:朕知道爱卿已经很久了,不是今天才想到要用你的。很多人不了解你,以为你只会做学问,不会干实事。

王安石说:学问是用来干实事的,否则有什么用!

宋神宗问:不知爱卿如果执政,先做什么?

王安石答:变风俗,立法度。

宋神宗点点头:很好!

这时,能够对抗王安石的,就只有司马光。

可惜司马光同样有固执己见的毛病,两个老朋友也很快就处处针锋相对。王安石进京这年秋,京师发生地震,河北发生水灾,宰相曾公亮等人便提出,祭天大礼后请不再按照惯例进行赏赐,至少是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官员不赏。

接到提案,皇帝要翰林院拿出意见。

司马光赞成。他说:省下的钱不多,意义却重大。朝廷财政困难,原本就该减薪,正好以此为契机。更何况,治国之道是“义褒君子,利悦小人”,宰相的提案应该肯定。

王安石反对。他说:赏赐大臣能花几个钱?犯得着小里小气不成体统吗?如果财政困难,那是宰相失职,他们该辞的就是官,不是赏。何况钱不够用也不是当务之急。

奇怪!财政困难不是当务之急,什么是?

王安石说:找到善于理财的人。

司马光拍案而起:说得好听!历朝历代所谓理财,不过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罢了,必然是税外加税,费外加费。民众不堪盘剥,只能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这难道是国家之福?

王安石反唇相讥:你懂什么!税费岂是生财之道?不加赋税而国库充盈,那才叫作善于理财。

司马光嗤之以鼻:无稽之谈!天地所生万物所长,总共就有那么多,不在民间就在公家,这边多了那边就少。你要增加国库收入,不从老百姓那里拿,请问跟谁要?

两位翰林学士吵成一团,谁是谁非?

都只说对了一半。按照现代经济学的观点,王安石当然是对的。因为增加国库收入,确实可以不靠增加税种和加大征税比例,而靠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把蛋糕做大。可惜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并不容易。王安石虽然也有办法,比如兴修水利等等,但能不能立竿见影,却很难说。

因此,他之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云云,就成了既有诱惑力又十分可疑的说法。那么,王安石凭什么能够信心满满地这样说?他的新法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