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皇帝觉得宫中生活无趣味,不如民间的丰富吸引人,于是挖空心思想出玩的点子,以改变惯常的生活面貌。有的直接到民间活动,有的则把民间生活移植到宫内,尝一尝其中的滋味,有的则是别出心裁,超出了民间生活范畴。请看几件事情。
西汉成帝(公元前32~前17年在位)喜好微服出行。他从宫中后门出走,跟随的只有五六个人或十几个人,他们穿白色衣服,戴平民帻巾,有时骑马,有时乘小车,侍从和成帝同坐在一个车子上,因为不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不要仪仗,也不搞警跸。为了瞒人,成帝改易自己的姓名。他去向不定,有时逛市区,有时游郊野。远近也没有谱,走远了就出长安境界,到了旁的县。吃住就在民家,与下人们坐在一起谈笑饮食。时间也不顾长短,有时几天,害得大臣们不知道皇帝到哪里去了。车骑将军王音、刘向等劝阻他的微行,好几年过后他才不私自出去了(《汉书·五行志》、《汉书·成帝纪》)。《汉书》称赞成帝“善修容仪”,“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又说他“博览古今,容受直辞”。这样素质好、注意风度的皇帝,好到市井中游玩,且与修明政治毫无关系,所以成帝是两面人。
京剧《梅龙镇》是演明武宗朱厚照出游塞外的事,反映了一定的历史真实。武宗于正德九年(1514)开始微行,但只在京城近郊活动,到十二年(1517)去宣府,宠臣江彬在这儿给他营建镇国公府,武宗自称镇国公朱能,江彬将京城的珍玩女御送来,并进奉民间女子。武宗又游历大同,乐不愿返,典膳李恭请回京,被拷打死。他把宣府住宅称为“家里”(《明史纪事本末·江彬奸佞》),将京城大内置于脑后。明武宗微行与汉成帝有所不同,他是大队人马,规模大,时间长,公开进行,这是帝王微行生活的发展吧。
明《帝鉴图说》中汉灵帝列肆后宫图
第一个在宫中做“买卖”的大约是东汉灵帝(168~188年在位),这里说的买卖指其开商店以为玩乐,其实他真有一桩买卖,就是卖官鬻爵。他在西园卖官,规定中央三公九卿、地方守令等官职的价格,如三公售价1000万钱,关内侯500万,没钱可以先赊欠,到任后再还。崔烈通过贿赂灵帝乳母以一半价钱买官司徒,灵帝到授官时颇为后悔,说可惜1000万没有到手(《后汉书·崔烈传》)。这位君主玩乐的招数颇多,其一是耍狗,在宫内给狗用冠带打扮起来,好像它们也做官,又让狗与人交配,看着取笑。有一天一只狗突然跑出宫门,到了一个司徒的府里,真是具有讽刺意味。在灵帝卖官与戏狗的政治下,买官的司徒与冠带的狗,无不表明政治的黑暗与污浊。灵帝还好驾驴,在西园驾四匹白驴,亲自执辔头,让驴在园内来回跑,于是高兴得不得了。他这玩法,公卿贵族竞相学习,争着买驴,使驴价涨到同马价一样高。灵帝再一个玩法就是开旅馆。他在西园里,令宫女扮作客店主人,他穿着商人服装来投店,住下后,由宫女送来酒食,于是一块吃喝,心里特别痛快(《后汉书·五行志》)。
北齐后主(565~577年在位)在宫中设贫儿市场,游乐其中,是继承灵帝的玩法。后主8岁被立为皇太子,10岁其父武成帝称太上皇,他即帝位,13岁父死亲政。他性喜奢侈,造宫苑,修寺院,宫女一裙值万匹,镜台值千金。他和汉灵帝一样有犬马之好,给御马用毡罽,为看马交配,特设专庐,用十几种食物饲养,又给马、犬、斗鸡封号,什么开府、仪同、郡君,不一而足。他与灵帝一样以犬马拟人,真是无独有偶。他喜好非时之物,而且说要就得办到,如一天晚上要蠍子,第二天早上就收了三斗。自以为一生都是喜事,作“无愁曲”,自弹琵琶自唱歌,因此人称“无愁天子”。当北周在晋阳击败他的军队,他以重加官赏来募人抵敌,但又不出一物,到正经用场上竟吝啬得很。他去劳军,有人教他要慷慨流涕以激励人心,但届时他却哈哈大笑,使将士不能奋发而解体,终于被北周俘虏,赐死,哪里是“无愁天子”呢!最奇的是他在邺城华林园中设立一个贫穷村舍,自己穿着破衣烂衫,装成乞丐,向人讨饭;又设了一个贫穷市场,亲自来交易,讨价还价,以为乐趣(《北齐书·后主纪》)。
南齐东昏侯萧宝卷(499~501年在位),16岁继位,19岁被废,也是一个喜犬马之乐的君主。他日夜在后宫戏马,与宦官、倡伎打鼓,喊叫不停。他为捕捉老鼠玩,有时通宵不眠。夜间玩乐到五更才睡,中午起床,接见官员只好放到午后,有时就不接见。他也爱出游,但同汉成帝、明武宗又有所不同。他逛街市,要到三四更出发,敲击大鼓,排列仪仗,点明火把,让宠幸的潘贵妃乘卧舆,自己骑马相随。所去的方向没有一定,奇寒酷暑,落雨下雪,照常进行。又用黄门几十人为骑客,善走者几百人为逐马,招摇过市,百姓跟着看热闹。他游郊区,将所经过的几十里内居民都赶出去。他建造芳乐苑,山石楼阁,好树美竹,应有尽有,又在里面设立市场,太监每天早晨送进酒肉及各种食品,他令宫人充当卖酒妇,让潘妃当市令(管理人),自己当市魁(首领)。买卖时,如有价格、斤两等等争执,双方找市令潘贵妃评判解决。他以为这种生活很有意思而乐此不疲(《南齐书·东昏侯纪》)。
宫中设市场,可能以清朝乾隆年间圆明园内的买卖街规模最大,使汉灵帝、东昏侯等人相形见绌。买卖街设在圆明园福海的东边,有各种各样的大小商店。据徐珂编的《清稗类钞·圆明园有商店》记载,大小商店莫不具备,有茶馆,有饭肆,有估衣店,甚至还有用小筐卖瓜子的小摊。店主人都是太监。店内的营业和市面上一样,茶馆里发出哗笑声,饭馆里有高声叫喊的点菜声,就是乾隆皇帝逛到这里,大家也是照常进行,并不回避,让皇帝真像置身于市井中,以取得欢乐感。乾隆帝有个爱女和孝固伦公主,许配宠臣军机大臣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德,这位公主有勇力,曾穿男装,跟随乾隆打猎。她贵为金枝玉叶,又有男子气,故以男子自命,在未婚前,管和珅不叫“公公”,而叫“丈人”。有一天乾隆帝带着公主逛买卖街,在估衣铺看到一件大红呢夹衣,十分喜爱,恰巧和珅值班到此,乾隆帝就向公主说,向你丈人要去,和珅自然凑趣,赶快用28两银子买下来送给公主。乾隆帝六下江南,东巡盛京,北狩塞外,四幸五台,所游之地多矣!然而那是在百官眼下活动,远不能为所欲为。在圆明园买卖街,周围不过是近侍、内监,行动要自便些,故而喜好搞这一类游乐,在宫内做起“买卖”。他一死,继位的嘉庆帝正碰上川楚陕白莲教起义的头痛事,没有闲情逛买卖街,就把它关闭了。
从事市肆活动及微服出行的这几个君主,除了乾隆帝和明武宗之外,不是亡国之君,就是把国运推向灭亡边缘的人,而明武宗自己也很快丧生。他们搞这类活动,不过是作为一种游戏。他们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把挥金如土视为正常的现象,可是他们倒想学小家子气,亲自做买卖,讨价还价,争斤较两,企图以此找点意外的快乐。富贵至极的人不知道贫穷是怎么回事,却想尝尝叫化子的生活滋味,然而他不是体验民间生活疾苦以改进政治,不过是心里空虚,百无聊赖,以此找乐。乾隆帝而外,这些人本身政治搞得一团糟,生活上腐化,犬马声色的游玩又劳民伤财,所以他们的这类行为是荒淫无耻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古人记载这类事情的时候,都给以谴责,我们也是这个态度。人们需要适当的健康的娱乐,使生活丰富多彩,同时也调剂精神,增加活力,可以更好地去创造,这是正常娱乐。但是娱乐不应当是人生追求的目标,以玩乐作为生活的价值,并因此妨碍积极意义的追求,就是玩乐丧志。这种娱乐对于统治者,只能导致政事废弛,劳民伤财,败坏国事,当然应该严厉谴责它。
不过我们似乎还要透过事物的表象作深一层的考察。首先我们要问皇室中的生活是那样美好吗?物质生活的享乐自然没有说的了,对于皇帝来讲,后宫女子不乏其人,他再要追求的也不在这里。就他的活动范围讲,宫城、园囿虽然不小,但再大也不过是那种围墙内的天地,在这一点上就不如老百姓活动地盘大了,因为百姓可以在一个城里转游,可以出城,甚至还可以到异乡去,皇帝就办不到。皇帝不能出宫,在一定意义上说皇宫也是皇帝的监狱,虽然他是那里的主人。皇帝所见的人,上朝时是文武百官,退朝后是后妃、太监、宫女,这些人有限,见面、交谈不过那些人。而臣民呢,可以走亲戚,访朋友,逛市场,与熟人、与陌生人都可以打交道。臣民生活的丰富多样,是宫中所没有的,皇帝也是人,也会向往民间丰富多样的生活。有自制力的,勤于政事的皇帝,就自守本分,安于宫中生活了。那些荒淫无道之君不守天子本分,偷偷到宫外走走,但商店总不能去,于是在宫内开店,也过过买卖生活的瘾。民间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吸引人的,向往这种生活,对于每一个人来讲都不是过分的、无理的。因此我们指责汉灵帝这一类君主的时候,还要看到那种封建的政治体制,也限制了皇帝个人的个性发展和生活情趣,他也成为被扭曲的人,他们希望在帝王生活之外还有普通人那样的一些生活内容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为帝王而规定的仪卫制度、生活方式制度,把他们限制在宫廷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想突破它,微行、宫中设市的现象的出现也有了它的必然性。因此,我们才认为封建帝王的政治制度是更应该诅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