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的风云人物、北大学生许德衍曾回忆说,在一战结束后的半年中,“学生们真是兴奋得要疯狂,而各种名流们也勤愈讲演”,“公理战胜强权”的口号“激动了每一个青年的心弦,以为中国就这样便宜的翻身了”。
但是,世间物往往是这样,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在巴黎和会开幕后,随着各种坏消息的不断传来,国人的热情也就从烂漫的春天回到了萧瑟的冬日,各种希望也像被风吹起的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最后还是落在坚硬的地面,残忍的破碎了。
5月2日,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长林长民在北京《晨报》上发表文章,正式对外公布了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消息传出,北京的学生们震惊了,北京的人民震惊了,全中国的人民都震惊了!
3日下午,由北京政界中知名人士所组成国民外交协会(其中便有熊希龄、梁启超、蔡元培等名流)召开会议,讨论并决定于5月7日(也就是日本在1915年“二十一条”谈判时下最后通牒的那一天)的国耻日在中央公园召开国民大会,以抗议这强权的和会。
和国民外交协会那些文质彬彬的绅士相比,北京的学生们已经没有这个耐性了,他们哪里能等到5月7日?就在同一天的下午,北京各校的学生代表们决定晚上七点在北河沿北大法科大礼堂举行全体学生大会,参会者除了北大学生之外,还包括法政专门学校、高等师范学校、中国大学、朝阳大学等十三所学校的学生。
当天晚上,北大学生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代表们集合于北大法科大礼堂,很快便将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连礼堂外都聚集很多人。在当晚的大会上,发言的学生有丁肇青、谢绍敏、张国焘、许德衍及外校代表夏秀峰等人,谢绍敏同学更是激愤异常,他当场咬破中指,撕裂衣襟,在上面血书了“还我青岛”四个大字!
在这一刻,整个礼堂都沸腾了,青年学生们的鼓掌声、喝彩声和激动的泪光交相辉映,有的学生相互拥抱而泣,有的人则紧紧攥着拳头仰天而叹,会场上充满了悲壮苍凉的气氛。
这时,一个学生跳上主席台高喊道:“哭有什么用!我们要行动!同学们,我们现在就募捐,明天到天安门游行去!”
听了他的话之后,会场内的学生纷纷将身上的银元、铜币、手表甚至戒指乃至帽子都捐了出来。随后,学生们分头准备,有制定游行路线的、有制作标语横幅的、还有外出联络其他学校的……这一晚,多少年轻的朋友一夜无眠。
5月4日下午一点左右,来自北京十几个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天安门,他们在金水桥前的两个华表下竖起了一幅硕大的对联: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
在对联的另一边,前一天晚上北大学生谢绍敏咬破手指所血书的“还我青岛”也悬挂在那里,随着学生们的激愤而飘摇。
来到天安门的学生大多手持标语,上面分别写着:“取消二十一条”、“誓死力争”、“不作五分钟爱国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诛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头可断,青岛不可失”,等等。在行进的过程中,学生们还不断呼喊着这些口号,并将传单发给沿街的民众。
传单便是运动的宣言,一个是古体,一个白话体,凡爱国之士,不可不读:
呜呼国民!我最亲爱最敬佩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祈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噩耗传来,天暗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所希冀所庆祝者,岂不曰世界中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共管,倚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
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控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亚得利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得之,毋宁死。”
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有学生嫌这份宣言过于文绉绉了,于是又以白话体拟定了一份更通俗的: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道: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这份宣言却简单易懂,当时分发一空,传诵一时。随着学生们的集聚,跟随而至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他们也都为学生的爱国热忱所感动,并跟着一起高呼口号。
在经过一阵短暂的演讲后,学生们随即向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列队进发,拟向各国公使请愿并求争取国际公义之同情。在途中,民国政府的教育次长袁希涛、北京的步军统领李长泰和警察总吴炳湘监闻讯赶来,但他们并不能阻止学生的前进。到了东交民巷后,尽管美、英、法三国使署对学生的到来表示欢迎,但巡捕房坚决不放行,结果数千名青年学生在五月的烈日下被晒了近两个多小时,最终还是不能通过。
使馆区请愿受阻之后,学生们义愤填膺,激愤异常,随后便决定改道前往卖国贼曹汝霖家示威。尽管这次游行的总负责人傅斯年担心途中会出意外,但此刻他已经无法阻止学生运动的洪流。
这一天的中午,曹汝霖和章宗祥正应大总统徐世昌之邀前往总统府赴宴,学生游行的消息传来后,有人曾劝他们暂时不要回府,但曹、章两人不以为然。在三点左右,曹汝霖和章宗祥一起回到了赵家楼胡同西口的曹宅。
曹、章两人回到曹宅不久,陆军部航空司长丁士源和一位名叫中江丑吉的日本记者来访,尽管他们已经得到学生要来赵家楼的消息,但当时曹宅外已有上百名警察保护,因此也就不以为意。他们觉得学生们不会搞出什么名堂,即使出现暴烈举动,也能被警察所制止并加以驱散。
四点左右,大批学生来到赵家楼的曹宅门口,形势立刻为之改观。尽管警察们已经严阵以待,但数千学生高呼“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声如同排山倒海一般,足以令宅内的人胆战心惊。
很快,一些学生一边高呼:“卖国贼曹汝霖出来见我!”一边猛烈的叩击曹宅大门,局势开始失控。警察们见势不妙,随即上前劝阻叩门的学生,双方发生冲突。在混乱当中,有学生绕屋而走,寻找其他入口。突然,只听“哗”的一声,曹宅的大门被打开了,外面的学生们一下就冲破了警察的阻挡,他们蜂拥而入,四处寻找卖国贼曹汝霖。
学生们首先发现的是曹汝霖的老父和小妾,但他们并没有对两人动手,而是放走两人,继续寻找曹汝霖。但是,学生们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曹汝霖的踪迹。
那这几人哪里去了呢?
很多人以为曹汝霖在大门被打破的时候逃出去了,事实上并非如此。据曹汝霖的回忆,他在学生闯进大门后,仓促间躲进了其妇及其女卧室中间的一个箱子间,但学生们却并未细细搜查,他们进屋之后只是噼噼啪啪砸门窗玻璃,然后扔掷屋内的瓷器(既是卖国所得,砸了它又有何妨?),在乱嚷了一阵后,他们又出去了。
四点半左右,曹宅突然起火,躲在锅炉间的章宗祥几个人慌忙窜出,由于章宗祥穿着礼服,一下就被人认出,结果被堵在后门被学生痛殴(学生以为他是曹汝霖),有个学生拿了根铁杆敲了章宗祥的脑袋,章宗祥顺势倒地,学生们以为他被打死了,一些人便一边嚷着“曹汝霖”被打死了,一边逃跑了。听了这个消息后,另外一些人则兴高采烈的纷纷赶来,要看看“曹汝霖”是不是真的被打死了。
趁着这个间隙,日本人中江丑吉冲了过来,他将章宗祥搀扶着,连抱带拖的出了后门,随后又将章宗祥推进了对面的油盐店。学生们见“曹汝霖”没死,哪肯放过,他们随即跟踪而至,并要将“曹汝霖”拖出殴打,但这个日本人拼死护住,结果替章宗祥挨了不少打,也被打得头破血流。所幸中江丑吉在挨打过程中不断嚷着一口不熟练的中国话,学生明白他不是中国人,这才手下留情。
火起之后,大批的巡警赶来,最终将学生们和看客们驱散,并当场抓捕了三十二人(其中便有著名的许德衍)。随后,消防队赶到现场将大火扑灭,但此时的曹宅已经烧得只剩下门房和西院的一部分。所幸的是,曹汝霖及其家人也都趁着火起的时候偷偷溜走,并无人员伤亡(章宗祥和那日本人被打得鼻青眼肿姑且不算)。
“火烧赵家楼、痛殴章宗祥”可以说是当年五四的最高潮,很多人以为火烧赵家楼只是学生们的义愤所致,事实上并非如此。据参与的学生回忆,这次行动是早有准备,只不过是在极小的范围之内而已。
放火的人是谁呢?据现场目击的学生回忆,此人乃是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的学生匡互生。当学生们正在到处寻找曹汝霖的时候,匡互生取出预先备好的火柴,准备放火。这时,另一名游行的负责人段锡朋慌忙阻止,说:“我负不了这个责任!”匡互生说,“谁要你负责任!你也确实负不了责任!”
另有一位名叫肖劳的目击者回忆说,他看见两位穿长衫的学生,从身边取出一只洋铁扁壶,内装煤油,他们低声说“放火”,然后进入四合院内北房,将地毯揭起,折叠在方桌上面,泼上煤油,便用火柴点燃,霎时浓烟冒起。这位目击者当时就跟在两位长衫学生的后面,他也认得这两位就是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
这两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除了匡互生外,还有一个名叫周予同。在五四游行前,他们甚至打算去弄一把手枪干掉曹汝霖,可惜没有成功。在五月三日的夜里,匡互生等人秘密召集工学会的十几名会员,并决定带铁器、小罐子火油和火柴前去,预备毁物放火。匡互生和周予同几个人还写下遗书,准备牺牲。后来周予同回忆说,对于他们的秘密行动,游行的总指挥傅斯年和段锡朋一点都不知情。事实上,打开大门的也是匡互生这些人,他们是打破曹宅围墙上的窗洞后进去的。
在学生被捕之后,北大校长蔡元培随即向警察厅提出交涉,要求立刻释放爱国学生,在要求被拒绝后,北大学生当晚又成立了干事会,当时的很多知名学生团体如国民社、新潮社、平民教育演讲团、少年中国学会等成员都纷纷加入,干事会还分设了总务、文书、交际、纠察、讲演等部门,准备扩大罢课,以营救被捕的同学。
5日上午,北京各大专学校学生代表召集会议,宣布从即日起一律罢课,并通电全国,请求支援。因为学校地处偏远,前一天没有参加游行的清华学校也召开学生大会,并宣布此后与其他学校一致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北京学界的十几个学校也成立了“校长团”,以组织营救被捕学生。
由于担心学生会更大规模的参加在7日举行的国民大会,警察总监吴炳湘答应释放被捕学生,但作为交还条件,那就是学生必须在7日复课。在蔡元培等人的劝说下,学生们重返课堂,而被捕学生也在当天上午被释放。为了庆祝被捕学生重获自由,干事会还特意弄了三辆小汽车去接回那些学生。回到北大后,大家又搬出五张方桌,将被捕的学生请上合影留念,也算是运动的小小胜利。
那有人或许要问,那三个被学生指名要诛杀的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他们是何等来历,又犯下了何等罪行呢?
据称,曹汝霖在学生把他的宅子烧掉后为他当年的所为自辩说,“不敢言功,何缘见罪”;而陆宗舆也是满腹牢骚,“百思不得其故”;无故挨了一顿打的章宗祥则提出辞呈,称“所有办理中日交涉事宜,无一不恪遵政府训令,往来文电,有案可稽”……我等三人不过是主事人,“卖国”大帽,如何能全落到我们的头上呢?
若把曹、陆、章三人的生平履历捋一遍,这三位均可算得上是我国优秀人才,标标准准的海归派。最有意思的是,三人不但籍贯接近,而且生平和颇为类似。譬如曹汝霖,他原籍浙江,生于上海,清末赴日本留学,毕业于日本中央大学法政科。回国后,曹汝霖参加了留学生考试并勇夺第二名,被钦定为“洋翰林”。随后,曹汝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并成为了袁世凯的亲信。
陆宗舆是浙江海宁人,清末赴日留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回国后参加留学生考试获举人出身。陆宗舆曾随载泽出国考察宪政,为徐世昌所赏识,后来也成为了北洋系的一员。章宗祥则是浙江吴兴人,留学日本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回国后获进士出身,为袁世凯所赏识,并与曹汝霖、陆宗舆一起参与了清末立宪活动。
清廷覆灭后,曹汝霖、陆宗舆和章宗祥均在袁世凯或段祺瑞的手下出任要员,其中也因为职务的缘故,参与了卖国行为,譬如曹汝霖做过外交总长与交通总长,是“二十一条”的签约代表;陆宗舆则是签订“二十一条”时的驻日公使;章宗祥是“中日军事秘密换文”的经办人,时任驻日公使。
冤有头债有主,学生不找你们三个找谁?
最可逗的是,在五四的风潮中,章宗祥与陆宗舆均被家乡父老开除乡籍,成了中国“没有籍贯”的人。当然,其中最倒霉的是章宗祥,在不久前的四月中旬,当他从日本启程回国时,有很多日本政界要人和驻日外交界人士到东京火车站送他,不料忽然来了很多中国留学生,章宗祥本以为他们也是来欢送的,谁知道这些人却把写了“卖国贼”、“祸国”等字的送丧白旗抛进车中,还大呼道:“章宗祥、章公使,你既喜卖国,为何不卖妻?”
听了这话,章宗祥顿时脸红如猪肝,章夫人也是气得花枝乱颤、两眼含泪。
后来,曹汝霖在其回忆录《一生之回忆》中坦陈:“此事距今四十余年,回想起来,于己于人,亦有好处。虽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牺牲了我们三人,却唤起了多数人的爱国心,总算得到代价。”
诚然,在主理卖国事务的时候,来往电文均有据可查,毕竟卖国事大,也不是这“三贼”能私下卖得了的。但是,在经过了“五四”被罢官风潮后的一段沉寂后,这三人在日本侵华时期再做冯妇并分别出任了不同伪职。
如此看来,“卖国贼”这三字,还真不算冤枉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