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2月22日,隆裕太后因痰症发作而去世,当时离清帝退位仅一年零十天。隆裕太后弥留之际,对九岁的溥仪说:“汝生帝王家,一事未喻而国亡,而母故茫然不知也”,随后,又对旁边侍立的太保世续说:“孤儿寡母,千古伤心”,其语凄惨悲凉,为世人所知。
在隆裕太后去世后,民国政府给予了隆重的礼遇,大总统袁世凯通令全国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全体国务员前去致祭,袁本人还亲自在衣袖上缠了黑纱,以示哀悼。随后,袁世凯又安排在太和殿举行了国民哀悼大会,由参议长吴景濂主祭。就连当时已经退隐青岛的徐世昌,也拖着条小辫子赶来祭奠。
隆裕太后辞去皇位,于民有利,于国有功,加上其夫光绪皇帝为人所同情,她在丧后有如此待遇,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民国各方人士对隆裕太后丧礼的礼遇,让满族亲贵和前朝遗老们感到十分兴奋,在这十几天里,这些人重新换上前朝袍褂,并时常聚在一起议论复辟大业的可能性。譬如末代皇帝溥仪就在《我的前半生》中记叙了这些人的对话:
“大总统常说办‘共和’办得怎样,既然是办,那就是试行的意思;”
“不错,我早说过,那个优待条件里辞位的‘辞’字有意思……为什么不用退位、逊位,袁宫保(世凯)单要写成个辞位呢?辞者,暂别之谓也。”
当年冬天,在光绪皇帝和隆裕太后奉安之际(即将两人遗体合葬入崇陵),这股复辟潜流达到了高潮。在梁各庄的灵棚里,遗老们就演出了这样一出活剧。活剧的两位主角,一个是前清进士、原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广东宣慰使梁鼎芬(后成为溥仪的师傅),另一位则是前学部副大臣兼京师大学堂总监督、自命“孤臣”的劳乃宣。这两人正哀号间,突然看到国务总理赵秉钧带领国务员前来致祭,赵秉钧来了之后还先脱下民国大礼服,换上清朝素袍褂,行三跪九叩大礼。
梁鼎芬见后十分兴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跑到一个没有穿清朝袍褂的国务议员面前,指着鼻子大骂:“你是谁?你是哪国人?”被梁鼎芬骂的人是谁呢?原来是前山东巡抚、现民国政府的外交总长孙宝琦(孙宝琦的父亲孙诒经被遗老们视为同治光绪年间的名臣之一)。
孙宝琦也被这个老朋友骂得莫名其妙,正当他发愣间,梁鼎芬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孙宝琦大骂道:“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正当周围的人一片愕然时,劳乃宣赶来帮腔,说:“骂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
梁鼎芬和劳乃宣的一唱一和,把更多的人招来,孙宝琦尴尬之余,低着头连说:“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遗老们虽然每天都想着复辟大业,但这些人毕竟都是些酸秀才,手下无一兵一卒,于是他们便把恢复前朝的希望寄托在地方军头身上。在这些人中,有两个人引起了他们的关注,一个是两广巡阅使、前广西提督陆荣廷,他来北京开会的时候,突然跑到宫里向溥仪请安,并报效了崇陵植树一万元。陆荣廷的举动让遗老们大为兴奋,由此也成为了第一个被赏赐在紫禁城骑马的民国将领。至于另一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大辫子张勋了。
袁世凯死后,遗老们的复辟梦又开始蠢蠢欲动,而这一次,人称“南陆北张”的张勋真的带兵进京了,这下遗老们可真是喜出望外、要大干一场了。
再说张勋,当他抵达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外面早已有如狼似虎的辫子军站岗巡逻,将不相干的人等一律驱逐在外。黎元洪派来的迎接专使好说歹说,这才进了包围圈,恭候张大辫帅的大驾光临。不久,一列花车呜呜驶来,张勋和李老头儿满面春风的下了车,正当总统府的专使迎上前时,张勋却只是对他一笑,一转身便上了另一辆马车,随即在一营辫子军的护卫下飘然而去。
为了迎接张勋的到来,黎元洪本已将总统府的礼堂改为临时驻节地,但张勋对此好意并未笑纳,他进京后并没有立刻去见黎元洪,而是先回了南河沿的私宅。当晚,黎元洪亲自打电话给张勋,请他去总统府晤谈国事,但张勋则以“舟车劳顿,要稍事休息”加以推辞,最后才答应在次日上午去总统府谈取消各省独立之事。
随后的几天内,独立各省也纷纷取消独立,李经羲内阁也开始着手组织,从表面上看,张勋确有调停之功。但是,如果只看到表面的话,那也太小看了张大辫帅了。按张勋的意思,是希望李经羲暂时代理总理三月,维持下局面,自己则暗中将遗老遗少们急召入京,为之后的复辟作准备。
在抵达北京的第二天,张勋便帝师陈宝琛、梁鼎芬的引领下,入宫叩见逊帝溥仪。据溥仪的回忆,他初次见到张勋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只见他“穿着一身纱袍褂,黑红脸,眉毛很重,胖乎乎的”,“他的辫子,的确有一根,是花白色的”。
张勋这次入宫并没有待多长时间,见溥仪大概也就五六分钟,随后便走了。不过溥仪的两位师傅倒是很高兴,因为张勋夸小皇帝“聪明、谦虚”,而且太妃们也随后给张勋赐宴,以示笼络。
半个月后,也就是7月1日,这一天,溥仪的三位师傅,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一起进来找溥仪,他们脸色十分庄严,似乎有了不得的大事将要发生。接着,陈宝琛先开口了:
“张勋一早就来了……”
“哦,他又来请安了?”
“不是请安,是万事俱备,一切妥帖,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大清复辟啦!”
十三岁的溥仪还懵懵懂懂,陈师傅急着对他说:“请皇上务必要答应张勋,这是为民请命,天人与归……”
溥仪这才明白,自己又要做皇上了!
陈宝琛又交代说:“到时不用和张勋说多少话,答应他就是。不过,不要立刻答应,而应先推辞,最后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随后便到了养心殿,没多久,张勋便带着一群人进来,其中便有王士珍、江朝宗、张镇芳、雷震春、康有为等人。见了溥仪之后,张勋便先跪下,掏出一张奏折念道:“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道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等张勋念完了,溥仪按师傅之前教的推辞道:“我年龄太小,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任。”张勋听后,先夸溥仪谦虚,然后又把康熙皇帝六岁登基的故事念叨了一遍。溥仪说:“那个大总统怎么办呢?给他优待还是怎么着?”张勋哂然一笑,说:“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他的奏请就行了。”说到这里,溥仪也就不再推辞:“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溥仪既然答应,张勋便率领一干遗老,跪拜磕头,山呼万岁;然后又拿出康有为起草的复位上谕,请溥仪“御览”后盖印。于是乎,民国六年便又成了宣统九年。
就在这一天,小王朝一口气颁发了九道“上谕”:
第一道:即位诏;
第二道:黎元洪奏请奉还国政,封黎为一等公;
第三道:特设内阁议政大臣,其余官制暂照宣统初年,现任文武官员均著照常供职;
第四道:授七位议政大臣(张勋、王士珍、陈宝琛、梁敦彦、刘廷琛、袁大化、张镇芳),两名内阁阁丞(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和冯国璋的原幕僚胡嗣瑗);
第五道:授各部尚书(外务部梁敦彦、度支部张镇芳、参谋部王士珍、陆军部雷震春、民政部朱家宝);
第六道:授徐世昌、康有为为弼德院正、副院长(相当于资政院或者国会性质);
第七道:授原来的各省督军为总督、巡抚与都统(张勋兼任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其他不一一敷述)。
幸福来得总是很突然,宣统朝绽放“第二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张勋进京后的这半个月又到底干了什么?
原来,张勋在入京后,各路遗老遗少都纷纷出动,悄然入京。6月28日,北京火车站走出一位农夫打扮的老头,只见他蒲扇遮脸,行迹诡秘,初看上去一点都不显眼。但当他一走出站,立即有四名辫子兵迎上前来,将老头恭恭敬敬接上车,随即疾驰而去。
这老头是谁?说来鼎鼎大名,乃前工部主事、戊戌变法的主角康有为是也。在他的衣兜里,正藏着预备发布的复位文告和预拟的数道上谕。他此行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复辟而来?
在复辟问题上,康有为与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颇为相投,之前曾将康引见给张勋。张勋见了康有为后,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两个人,一个尚文,一个尊武,彼此又好夸夸其谈,于是在遗老界便有“文武两圣人”之说。
康有为到京后,立刻被接到了张勋宅中,一群复辟人物也早已济济一堂,计有万绳栻、张镇芳、雷震春、沈曾植、胡嗣瑗、劳乃宣、阮忠枢、顾瑗等,这群人连夜开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复辟事宜准备妥当,譬如诏书、上谕、官职安排等等,只等张勋一声令下,便可改朝换代,旧梦重温。
6月30日,江西会馆召开堂会,邀请张勋大驾光临。张勋是个戏迷,这次又有梅兰芳登台演出,于是便乘兴而去。晚上,张勋吃完夜宴后回到自家公馆,见家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心里也好生奇怪。
一进门,张勋便被万绳栻等人围住,并送上一纸考究的文书。张勋略看了几眼,问:“今晚就动手?”万绳栻说:“大帅志在复辟,已非一日,如今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图,更待何时?”
张勋本还有三分酒气,听了万绳栻的鼓动,心里也激动了起来,他一撸袖子,大声道:“有理有理!我老张就干这一遭罢!”
言罢,张勋便命人分头前去请京城中的几个著名大员,如陆军总长王士珍、步军统领江朝宗、警察总监吴炳湘、驻京畿的第二十师师长陈光远。等众人来齐之后,张勋跳上台阶,大声宣布复辟大业。当有人提出此事过急时,张勋嗔目道:“要干就干,不要婆婆妈妈!此事要是不成,自有我老张一个担待,今天谁要是不配合的话,休怪我手下无情呐!”
江朝宗是个急性子,原本对共和民主就无甚概念,当下便应承下来;王士珍对前朝有感情,自然也是无可无不可;至于吴炳湘等人,反正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张大帅说要干一遭,那也就随大流罢。
当晚,张勋便命王士珍、吴炳湘将辫子军放入城内,待到晨鸡报晓,天色渐亮,张大帅请大家饱餐一顿后,便请在场的各位换上前朝袍褂,自己则打开在火车上那个随身携带的匣子:原来是一身崭新的清朝官服!
这时,张勋的手下统领过来报告说,辫子军已经占领城内外要冲,一切布置妥当,张勋听后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我等现在就进宫,请宣统帝复辟就是了!”
在辫子军的护卫下,张勋一行人来到清宫。由于之前没有交涉,清宫中的人被这些人吓得分头乱跑,里面的去报告瑾太妃、瑜太妃,外面的慌忙去报告清太保世续。待到两太妃和世续赶到、问为何而来时,张勋便道:“今日复辟,请少主即可登殿。”
世续听后,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他颤声问:“这是何人主张?”
张勋上前一步,狞笑道:“有我老张做主,你怕甚么?”
世续听后磕头出血,大呼不可,两太妃见世续如此,心里也十分害怕,说:“将军,万一这事不成,岂不是害了我全族?”
张勋听得恼了,道:“有老臣在,尽可放心!”
世续还在那里磕头反对,张勋忍耐不住,厉声道:“到底愿不愿意复辟?!”
一旁的辫子军也鼓噪起来,统请皇帝登基。世续见这等莽夫一味蛮干,要是不从他的话,指不定要发生什么别的事,只好与两太妃进宫去请宣统小皇帝。
由此也就有了以上的一幕了。
随后,张勋通电全国,宣布复辟。在通电中,张勋指斥民国初年的种种乱象,称“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至今日民穷财尽,而国本亦不免动摇”;而追究其原因的话,则是因为“国体不良”,实行了共和所导致。
以张勋这些保守派的理解,所谓的共和制度简直就是扯谈,“五年更一总统,则一大乱;一年或数月更一总理,则一小乱”;对此,张勋等人愤慨的说:“小民何辜,动罹荼毒!以视君主世及,同享数百年或数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自清帝退位后的便一直冷冷清清的紫禁城,立刻又变得喧哗活跃起来了。首先是遗老和前清官员们,这些人一拨接一拨的前来晋见皇上,请安的请安,谢恩的谢恩,一个个恨不能立刻官复原职;紧接着,清朝覆灭后逃散到青岛、天津等地满族亲贵们也都回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又要开始了!
热闹的是还不仅仅是在皇宫里,北京城也要有复辟新气象。就是宣布复辟的那天清早,警察们便挨户通知:宣统爷复辟了,立即悬挂龙旗!喜讯传来,民间的遗民们仿佛像中了六合彩一样,急忙把珍藏多年、压在衣柜最深处的前清袍褂翻出,穿上后便兴高采烈地满大街溜达去了。
复辟的当天下午,当手下报告街上到处都是留辫子的人后,张勋听后乐不可支,拍腿掀须大笑道:“我说人心不忘旧主,今日果应其言。不然,哪里来这许多有辫子的人呢?这就是民心所向啊!”
说到辫子,这里还有个笑话,说刚做了半个月内阁总理的李经羲得知复辟消息后,急忙来找张勋,质问他为何不通知自己……且未曾安排自己任何职位!张勋笑道:“老九莫怪,论你资格,当然有做宰相尚书的希望。不过呢,你的前程,生查查是被没有一条辫子断送掉了,我替你着想,委实有些不值得。”
李经羲道:“真是这样吗?那李盛铎有辫子吗,他又为何做了农工商部的尚书?”张勋说:“他虽然剃了头发,但对复辟却很有点功劳,你若想再为清室大臣,快回去蓄发,那时我再给你设法。”李经羲愤然道:“只怕我的头发蓄成,那宰相尚书仍然挨不到我呐!”说罢,李经羲便出京跑了。
在复辟期间,倒是有一件事情颇值得称道,那就是满族亲贵无论有无辫子,张勋一概摈弃不用。比如贝子溥伦,在清帝退位后便剪去辫子并参与了民国政治,在参与朝拜的时候被张勋看到,结果被斥骂为爱新觉罗的不肖子。溥伦抗辩说:“宣统帝退位前已经发布了剪辫之上谕。”老张说:“就算如此,你也是违背了列祖列宗之命,我自己是个汉人,还知道恪守先皇遗训呢!”溥伦讽刺道:“不错,真可惜你不是清室子孙!”张勋听后大怒,声色俱厉的斥骂道:“臣子臣子,臣便是子!”溥伦见张勋发了蛮威,只能嘿然而退。
溥伦还是只是被张勋抢白一顿,恭亲王溥伟则更是撞到枪口上去了。据时人笔记《复辟之黑幕》上说,溥伟本是宗社党首领之一,常年往返于天津、上海等地,为复辟大业而辛苦奔走。这次张勋复辟,居然没有通知他,溥伟十分气愤,便找到张勋质问并指斥其专擅之罪。
张勋听后,反唇相讥道:“自古以来,建立大功大业的都要捷足先登,谁让你今天才来,还想得个好位置,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溥伟听后大骂张勋忘本,听得老张心头火起,突然起身扇了溥伟几个耳光。溥伟是前朝世袭的恭亲王(恭亲王奕訢之孙),猝然之下被张勋打了耳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殴打亲贵么?!”张勋狞笑道:“现在除了皇帝我最大,就是打了你,也没啥子稀罕的!”
对于张勋等人排挤满族亲贵的行为,原来宗社党的那些亲王、贝勒、贝子们十分气愤,他们随后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要找前摄政王载沣甚至宣统皇帝出来主持公道。帝师陈宝琛听说后,急忙嘱咐溥仪说:“本朝辛亥让国,就是这般王公亲贵干政闹出来的,现在还要闹,真是糊涂已极!皇上万不可答应他们!”
所幸的是,王公贵族们的牢骚还没有发完,讨逆军已经打到了北京。这下好,这帮人又像当年那样跑没影了。
在复辟后的繁荣景象中,最不和谐的便是仍旧悬挂五色旗的总统府和不肯退职的大总统黎元洪。在复辟消息传来后,黎元洪又悔又恨,这下算是知道病急乱投医的结果了。不久,梁鼎芬、江朝宗和王士珍受张勋之命来到总统府,要求黎元洪立即退职,并接受“一等公”的封号。
梁鼎芬和黎元洪之前都在张之洞手下共过事,以为此去必然马到成功,能顺利的让黎元洪卸任总统并接收封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黎元洪在共和立场问题上倒还算坚定,此前他就拒绝了袁世凯称帝时期封的“武义亲王”称号,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当梁鼎芬拿出早已拟好的“奉还国政”的文书交给黎元洪盖印时,黎元洪拒绝道:“民国乃国民公有之物,我受国民之托担任总统,责任重大,退位与否,要尊崇民意,岂能个人决定?”
梁鼎芬冷笑道:“共和国政本就是先朝旧物,理应还给皇上,复辟乃是天意,民心如此,张大帅不过是顺天应人,才有此番举动。汝之前也受过清职,辛亥政变,也非公意,如今奉还大政,安享天禄,既不负清室,也不负民国,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善事?”
黎元洪听后一言不发,再次拿出泥菩萨的看家法宝,任凭梁鼎芬一再催促和王士珍、江朝宗苦苦相劝也不予理会。
梁鼎芬等人没办法,只好回报张勋,说黎元洪不肯退位。张勋听后,哼了一声,道:“你们先退下,我只有办法。”
梁鼎芬回宫后,越想越气,他邀集陈宝琛、朱益藩两位师傅一起进来找溥仪,要求严厉惩处黎元洪。据溥仪的回忆,当时陈宝琛脸色铁青,之前常有的笑容完全没有,老夫子几乎是失去控制的对溥仪说:“黎元洪竟敢拒绝,拒不受命,请皇上马上赐他自尽吧!”
溥仪吃了一惊,说:“我刚一复位,就赐黎元洪死,这不像话……民国不是也优待过我吗?”
陈宝琛听后气呼呼的说:“黎元洪不但不退,还赖在总统府不走。乱臣贼子,焉能与天子同日而语?”
最后,还是张勋的枪杆子发挥了作用。在辫子军强行接管了总统府的护卫后,黎元洪见大势已去,只得与仆从数人从小门悄然离去,并投入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避难,最后躲进了日本使馆。
黎元洪在离开总统府之前,秘密签署了二道命令,第一道是将李经羲的内阁总理职务免去;第二道是重新任命段祺瑞为内阁总理,并派人秘密送往天津;另外,黎元洪又秘密发出一个电报,请冯国璋代理大总统的职务。
复辟的消息传到天津后,段祺瑞立刻召集他的学生傅良佐及其亲信段芝贵等人开会,并决定立刻起兵讨逆。这时,恰好黎元洪的任命书也到了,老段看后扔在地上,说:“谁要你的任命!”
说归说,有了黎元洪的任命书,老段毕竟出师有名,只不过事起仓促,要讨伐张勋的辫子军,该依靠那些部队呢?
经过简单的谋划,段祺瑞决定联络三个部队,一个是驻马厂的第八师,该师的师长李长泰和段祺瑞一样,都是小站出身,多年的老交情了;更重要的是,第八师下的炮兵团长冉繁瑞和他的兄弟冉繁敏(时任步兵营长)都曾给老段当差多年,是老段一手提拔的。因此,段祺瑞觉得指挥这支部队有一定的把握。
第二个部队驻扎在廊坊的第十六混成旅,这支军队本是冯玉祥的部队,但当时冯因为被排挤而去职,于是老段决定重新任命冯玉祥为该旅旅长,以争取其对讨伐复辟的支持。第三个部队则是驻扎在保定的第三师,其师长是曹锟,也是当年小站练兵的老相识了。
计议已定,段祺瑞便派人分头前去联络,而此时直隶省长朱家宝在得知自己被张勋被任命为民政部尚书后,已经命令天津商民悬挂龙旗,表示响应。当天傍晚,前去联络第八师的傅良佐赶回段公馆,向段祺瑞报告说师长李长泰愿意跟随段总理,并希望他前去亲自指挥。
段祺瑞听后十分高兴,随后便派人将段芝贵找来,并决定立即动身前往马厂。当晚十一点,段祺瑞带着段芝贵、傅良佐及其随从们登上火车,在汽笛的长鸣声中,列车向马厂呼啸而去,一下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7月2日凌晨一点,段祺瑞等人来到马厂,第八师师长李长泰和营级以上军官均已在车站迎接,段祺瑞下车后,这些人全部向老段行军礼,表示愿服从段祺瑞的指挥。由于师部距马厂车站有四里远,李长泰给段祺瑞等人准备了马车。但老段这晚非常高兴,他拒绝乘坐已经备好的车马,而是提议大家一起步行前往师部。在前进的途中,炮兵团长冉繁瑞和步兵营长冉繁敏两兄弟仍旧像当年的马弁一样,紧紧跟随在老段的左右护卫。
2日上午,正当段祺瑞为人手紧张而苦恼的时候,他的老部下陈文运也赶到马厂。陈文运是段祺瑞的学生,当时以陆军中将衔任北京第二讲武堂的校长,他在复辟开始后便悄然离开北京,到天津后,一到家便被告之“立刻到马厂去见段先生”,于是他随即来到马厂。
段祺瑞见了陈文运后,立刻给他布置任务:“你现在立刻回天津找警察厅长杨以德,叫他取消龙旗并让朱家宝离开督军衙门。事成之后,我让他作直隶省长,如果不同意,我的兵随后就到,届时武力解决。”
陈文运找到杨以德后,把段祺瑞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杨以德听说老段已经组织了讨逆军,又想着可以将朱家宝取而代之,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结果朱家宝被逼出了督军衙门,天津也重新挂上了五色旗。
说起这个朱家宝也很可笑,他原本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写得一手好书法。在辛亥革命的时候,这位安徽巡抚迫于形势而“反正”,谁知革命党却不许他革命,结果这位自封的安徽督军只好趁夜缒城逃走。这一次,他听说自己被封为民政部尚书后,心情十分激动,不但命全城挂上龙旗,自己还命人在大堂上摆起香案,望阙谢恩,行三拜九叩大礼。
朱家宝行完礼后,由于久疏跪拜,竟至于不起,最后还是靠身边的兵丁将之掖起。回家后,朱家宝为防止届时觐见时失仪,特意每晚练习跪拜,直至膝腿酸软为止。等到复辟失败,朱家宝尚书没有做成,直隶省长也丢了,恨得他直骂:“共和误我,复辟亦误我!”
2日中午,段祺瑞到马厂的消息传出后,其部下和追随者如靳云鹏、贾德耀、汤化龙等人也都纷纷来到马厂。当天下午,大文豪梁启超也赶到了马厂,段祺瑞见后,大喜道:“任公此来,大振军威!”梁启超笑道:“打仗我是不行,我是给总理当个小秘书来了!”
有了梁启超的这支如椽大笔,讨逆军的文告那真是威力大增。梁启超也确实是名不虚传,他稍事休息,便立刻起草讨逆通电,那真叫飘飘洒洒,万言立就,其中不乏警句,试录如下:“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张勋怀抱野心,假调停时局为名,阻兵京国,推翻国体……且以今日民智日开,民权日昌之世,而欲以一姓威严,驯伏亿兆,尤为事理所万不能致……”
7月3日,段祺瑞在马厂召集军事会议,正式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当天下午,段祺瑞便发表通电,宣布“讨逆”,并令第八师向北京进发。
张勋复辟后,全国一片哗然,除了直隶省长朱家宝和吉林督军孟恩远公开表示支持外,响应者寥寥。7月2日,冯国璋发表通电,历数张勋复辟的八大罪状,随后,湖南督军谭延闿、湖北督军王占元、浙江督军杨善德、直隶督军曹锟、前海军总长程璧光、淞沪护军使卢永祥等人也纷纷表示反对。
安徽督军倪嗣冲开始倒是表示赞同,并令安庆、芜湖等地挂出龙旗并改用“宣统正朔”,但他后来发现风向不对,于是又通电反对,成了反复辟的急先锋。有类似行动的还有福建督军李厚基,他打电报谢恩,并自称“福建巡抚”,还定制了大批龙旗准备悬挂,后来因为局势变化而作罢。另外,王士珍的学生、第七师师长张敬尧在被授予长江水师提督后,也曾入宫叩谢“天恩”,并给张勋送了一张门生帖子。据说,摄政王载沣曾送给张敬尧一套朝服,但裤子太长而靴子又太小,因时间来不及该做,只好上身穿着朝服,下身穿着军裤军靴入宫请安,不伦不类,当时被引为笑谈。后来风向变了之后,王士珍赶紧通知张敬尧立刻跑路,这才免于被讨逆军所捉。
张勋在得知各省督军都反对复辟后,气得辫子直竖、胡子乱颤,他大骂道:“这些该死的混账王八,之前都说得好好的,现在一个个竟然也做了革命党了!看来,这没辫子的到底是靠不住!”特别是倪嗣冲,他与张勋是儿女亲家,这次也反对复辟,这下把老张气得拍案大骂:“他妈的,连老倪都不与我认亲了!”
骂归骂,打仗还得要认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7月5日,东路的段芝贵指挥的第八师与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在廊坊会师,随后便沿着铁路线进攻黄村,辫子军未经抵抗便退往北京。与此同时,曹锟则指挥第三师由保定乘车到达跑马厂,从南边向京城进击。当天下午,曹锟的手下大将吴佩孚率先头部队攻占了卢沟桥。由此,东西两路讨逆军已经完成了对北京的夹击之势。
在前期的小规模接触中,双方互有伤亡,讨逆军抓了一些辫子军,当时靳云鹏请求杀他几个来振军威,段祺瑞听后很不高兴的说:“罪在张勋一人,这些官兵们有什么罪?杀几个人有什么用?你们总是好杀人,杀人者人恒杀之,哪一个好杀人的人有好结果呢?”
由此,被抓获的辫子军大都是将辫子割除后遣散回籍,或者编入讨逆军。张勋也抓了几个讨逆军,当部下将缴获的“讨逆军”的旗帜送来时,张勋勃然大怒,将旗子上的“讨”字挖去,于是变成了“逆军”!
张勋本有五十营辫子军(每营约500人),这次只带了十营5000人入京,这些真打起来了,兵力自然吃紧。据说,张勋从徐州北上的时候,曾经交代部下张文生说:“你在徐州好好看家,等到复辟后,我发电报‘速运花四十盆来京’,你就立刻调这四十营兵力开往北京。”张文生听后满口答应,并表示一定照办,决不误事。
等到段祺瑞宣布讨逆,张勋慌忙给徐州发电报,让张文生速速带四十营辫子军北上救援,不料等了两天之后,却见徐州来人送来了四十盆各种花卉,张勋一见,气得跌落太师椅,连声道:“坏了!坏了!连张文生这小子也抽我的梯子了!”
这事可能出于野史,不过就算张勋的部下想北上支援,恐怕在当时也是办不到的。因为张勋是乘火车沿津浦路北上的,而段祺瑞宣布讨逆后,便令交通处长叶恭绰将津浦路的机车全部调到天津,并令倪嗣冲等人对张勋在徐州的余部进行防堵。如此一来,辫子军便一南一北,完全隔开,老张在北京也只能徒呼奈何,作困兽犹斗了。
7月6日,东路讨逆军进逼丰台,与辫子军发生激烈交火。在这次战斗中,倒有一事值得记录一笔,那就是南苑航空学校的讨逆航空队首次出战,并向辫子军的阵地和皇宫投了炸弹。这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一次空军作战,而去还是轰炸了紫禁城。
据记载,紫禁城总共挨了三枚炸弹,虽然都是尺把长的小炸弹,但这足以吓得宫中的小皇帝溥仪、太妃和大臣、太监们魂飞魄散了。在炸弹扔下来之后,这些人慌作一团,纷纷扎进床下,仿佛睡觉的那个地方是最安全的。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三枚炸弹,一枚落在隆宗门外,炸伤轿夫一名;另一枚落在御花园的水池边,炸坏了水池一角;还有一枚则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虽然没有爆炸,但把聚在那里赌钱的几个太监给吓个半死。
7月7日,东西两路军会合进攻丰台,辫子军正在顽强抵抗时,原本加入复辟阵营的第十二师陈光远部突然倒戈,而原依附辫子军的京畿第二旅吴长植部也加入了讨逆军的队伍。辫子军腹背受敌,只好草草结束战斗,向北京退走。中午时分,讨逆军便占领了丰台,几无人员伤亡。
7月8日,外围的战斗基本结束,讨逆军兵临北京城下,而辫子军则退入北京城企图负隅顽抗。在前几天,张勋还在那里乱颁上谕,命各省督抚选派三人来京筹划国会,又搜罗了一班陈年角色如岑春煊、赵尔巽、铁良等入弼德院顾问大臣,并委徐世昌为太傅,张人骏、周馥为协办大学士,自己也加封了个“忠勇亲王”。
可惜的是,被点到的那些老官僚虽然暗地里聊以自慰,但这兵荒马乱的,谁敢贸然赴任?最后还不是只剩下这个“忠勇亲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御前议政大臣”张勋张大人带着这帮子辫子兵在北京奋勇抵抗?
战败之后,张勋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自请开缺,并愤愤不平的发了一个通电,说民国以来,战争迭起,国困民穷,这都是办共和给闹的,现在我老张顺应天命民意,还政大清,欲行君主立宪政体,乃是诚心诚意,不为个人谋利益;所幸吾道不孤,凡我同袍各省(指各省督军),多与其谋,东海(即徐世昌)、河间(即冯国璋),尤深赞许,信使往还,都有证据证明。现在好,一个个都翻脸不认人,把我老张当傻瓜,好,现在我也不管了,请徐阁老(世昌)来京主政,组织内阁,召集国会,议定宪法。徐阁老来京之前,所以政务都交给王聘老(士珍)去负责。反正我没啥要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把老子惹急了!
代理大总统冯国璋听到这个通电后,却下令将张勋的老职位如“长江巡阅使”等一概撸掉,打成罪人;而段祺瑞的讨逆军也不依不饶,非要张勋解除武装,就地投降。消息传来,张勋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立刻迸发出他那牛蛮脾气,将退入城中的残兵败卒重新搜集,并在天坛、东西华门、和南河沿私宅等地布下重兵,并设下炮位,定要把京城这首善之区变成与讨逆军决一死战的生死场。
张勋的拼命架势摆好后,京师大震,老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的出城逃命,就连在京的外交使团也连连提出抗议,并在辫子军和讨逆军中斡旋调和,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各方的要求下,段祺瑞令讨逆军暂时停止攻击,并派人去劝张勋立刻投降,免得毁坏北京古城遗迹及伤及无辜百姓。
张勋的牛脾气是人所皆知的,当来人将段祺瑞的话转告给他时,他怒气冲冲的说:“当时是黎元洪把我请到北京来的,如今要我走也可以,必须要黎元洪再把我送回到徐州去!”公使们也来劝他,张勋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械;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听说姓黎的跑到了你们那里,我倒要把他找来评评理!”
见张勋毫无所动,非要回去做他的长江巡阅使,各方人士又让遗老们去劝说张勋。众遗老束手无策,问张勋现在该怎么办。张勋喝道:“怕什么!此事与你们无关,也与清廷无关,是我老张一个人干出来的,有什么可怕的!”
10日,张勋又发出一纸通电,痛斥北洋系的那些家伙背信弃义、出卖朋友:“变更国体,事关重大,岂是我老张能独自主持?……我这次到天津,徐东海(世昌)、朱省长(家宝)都极表赞助,其他督军也无反对意见。芝老(即段祺瑞,字芝泉)虽面未表示,亦无拒绝。我密电征求各方面同意,也都许可,密电俱在,并不是我老张扯谎。现在好,复辟实行了,不但冯、段通电反对,即朝夕共谋的陈光远、王士珍,首先赞成的曹锟、段芝贵等,居然也都纷纷反对,直逼京畿。翻云覆雨,出于俄顷,人心如此,实堪浩叹。唯我老张孤忠耿耿,天日可表,勇为群小所卖,而此心至死不懈。但此等鬼蜮行为,不可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好好听着,要是把老子逼急了,我就把历次会议记录和往返函电汇集刊印,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
听这口气,张勋似乎是觉得自己上了那些老朋友的当:开始明明是赞成或者是不反对的,怎么能复辟了就翻脸不认账?但老张也不多想想,不反对未必就是赞成啊,再说了,你复辟成功了,自己又是“忠勇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这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嫉妒哟!
7月11日,眼看张勋不肯缴械投降,段祺瑞只好下令总攻。不过,在各国公使的要求下,讨逆军约定不准使用过多的实弹轰击。战斗开始后,大部分辫子军被击溃并自愿放下武器,割去辫子,接收改编或者遣散。唯独在张勋私宅一带的辫子军进行了顽抗,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
当讨逆军向段祺瑞请示用炮轰击张宅时,段祺瑞同意只能用一颗实弹,其他只能用虚炮恫吓。当天晚上,讨逆军一炮击中张宅,火光冲天中,只见留着长辫子的遗老们纷纷从宅中逃散。
到了这个时候,张勋还不肯屈服,直到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联系了荷兰使馆派出汽车去接他,老张还仍旧倔强的不肯上车,直到几个强壮的荷兰人和他的部下连推带拉的将他弄上汽车,并把他送入使馆区,辫子军才逐渐停止了抵抗并被全部缴械,讨逆之战宣告结束。
说到这里,忍不住要夸一夸张勋老俵,复辟且不说他,就战斗精神而言,老张不愧是中法战争的老兵出身,也没有辱没了“忠勇亲王”这个封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