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隆裕太后叹气的时候,内侍太监又送来了一份电报,这不看则罢,一看几乎是魂飞天外——这哪里是什么电报,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
隆裕太后尚未来得及看电报的内容,倒是先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人的名字,心里已知大事不好。原来,这份电报是前线的北洋各将领联名发来的,大概内容是:“如今全局危迫,四面楚歌,暗杀党遍布都内,稍疏防范,祸变即生,两宫亦陷于危险之地;共和制度浩浩汤汤,原已致君于尧舜,拯民于水火。事至今日,唯有俯仰民意,为皇太后皇上求一富贵尊荣,也使四万万人免受战祸,死于非命。三年以来,皇族之败坏大局罪实难数,现有一二王公,仍行阻扰,以致恩旨不颁,万民受困,皇上欲求之一安富尊荣之典、四万万人欲求一生活之路而不见许,瑞等不忍宇内有此败类,谨率全军将士入京,与王公痛陈利害,挥泪登车,昧死上达!”
电报的最后一句简直就是杀气腾腾,要是这北洋军回师北京,这清廷上下哪里还有活路?所谓养兵千日,一日反噬,这下可真是彻底的完了。隆裕太后看了这个“瑞”字,岂不是武汉前线第一军的统制官段祺瑞?在他的后面,还排列着一大串的名字,什么姜桂题、倪嗣冲、何宗莲、段芝贵、曹锟、王占元、李纯、鲍贵卿、徐树铮等,一股脑儿有四五十人,个个都是北洋军的统兵大员。
隆裕太后看到这里,不免打了个寒战,渐渐迷糊了起来,口里直说:“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恰好这时太子太保世续赶了过来,他见隆裕太后已是六神无主,只得奏道:“皇太后心焦也无甚用处,事到如今,也只有请袁世凯去与南方的革命党议一议,看如何个优待条件法子。”隆裕太后抹了抹脸上的泪,带着哭腔道:“国家这些年费了多少金银,谁想到却养成了这班虎狼之师?我倒不如像先帝爷一样,早死了干净!”
话虽这么说,隆裕太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也只得同意退位,并请袁世凯入宫商议。袁世凯听说隆裕太后已经答应退位,立刻忘了革命党给他留下的伤势,随后便喜滋滋的入得宫来。等见了隆裕太后,他还要故作不忍,说:“事关重大,还请近支王公商议后再行定夺的妥当。”
不说则罢,一说到这痛处,隆裕太后忍不住又掉眼泪:“现在还说什么近支王公,一个个早就跑没影了!摄政王载沣倒是留在京城没走,可叫他来又有什么用?”话说到这份上,袁世凯也就不再谦让,他拿着早已拟好的优待条件文书给隆裕太后看过后,便径直出宫发电报去了。
再说革命党这边,这时也在南京组织了一个临时参议院,等到袁世凯的电报一到,大家姑且搁置了其他议题,专心致志的审查这份清帝退位文书。
刚一打开,电报的抬头上便写着“关于大清皇帝优礼之条件”几个大字,众人见后立刻一片哗然,说:“这清帝退位、清室已亡,还扯什么‘大不大’的,就是‘优礼’二字,也属不妥。”一议员插嘴道:“直接改成‘清帝退位之优待条件’,岂不方便?”众人听后,拍手称好,便命书记员另纸记上。
待看到第一款:“大清皇帝尊号,相承不替,国民对于大清皇帝,各致尊崇敬礼,与各国君主相等”,众人读后更是大笑,说:“清帝既已退位,我等国民还去尊崇他作甚?不如直接改成‘清帝退位后保留尊号,待以外国君主之礼’即可。”
电报稿的第二款:“大清皇帝岁用,每岁至少不得短于四百万两,永不得减额。如有特别大典,经费由民国担任。”对于此款,众议员倒无甚意见,只是将“四百万两”改成“四百万元”,将“特别大典”一条删去。
第三款则写着:“大内宫殿或颐和园,由大清皇帝随意居住,宫内侍卫护军官兵,照常留用。”一看到这条,众议员立刻跳了起来,说:“既然已经退位,怎能再在宫禁中居住,难道尚要做个万年皇帝不成?”一议员接口道:“何不让他搬到颐和园居住?”另一议员则反驳道:“颐和园规模宏大,耗费巨资所修建,岂不便宜了他?”一群人在争吵间,一老成稳重的议员道:“既然清帝已经答应逊位,倒也不可过于逼迫,稍给他留点颜面为妥。”众议员一想也是,便改成:“清帝逊位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照常留用。”
接着便是第四款,“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妥善保护,并设守卫官兵,如遇大清皇帝恭谒陵寝,沿途所需费用,由民国担任”,议员们大摇其头,说:“清室的宗庙陵寝由民国保护倒无不可,毕竟明朝陵寝也曾得到清室保卫,可以同等对待,但若是废帝时常去拜陵寝,岂不耗费?不可不可!”于是便将此款改成:“清室逊位后,其宗庙陵寝由民国妥慎保护。”
待看到第五款,“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敬谨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经费,均有民国担任。”对于这款,议员们倒无甚反对意见,不过稍改数字,大意仍旧同原文一般。原来,崇陵工程此时正在修建中,光绪皇帝的遗体尚未入土为安,而国民对光绪皇帝多抱同情之态度,想必议员也是如此。何况,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尚且在位在世,国人为人做事,也不好过于刻薄。
第六款,“宫中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均由大清皇帝留用”,对此,议员们也颇为踌躇,这常年在宫中服役的宫女太监,这些人又无从事其他工作之能力,倘若全部放出,倒也是个麻烦;既然清帝愿意留用,倒无不可(反正由清室开支)。只是太监的阉割有违人道,不符合民主共和之精神,断不可再产生此等悲剧,于是议员们便让书记员改成:“宫中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得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这不经意间,便将我国历史上沿袭上千年的丑陋制度给加以彻底废止,功莫甚焉。
第七款是关于清室财产的,说:“凡属大清皇帝原有之私产,特别保护。”议员们见清帝肯退位,保护其私产倒也不甚反对,不过将“大清皇帝”改成“清帝逊位后,其原有私产由民国政府特别保护”。
待看到第八款,“大清皇帝有大典礼,国民得以称庆”,却引得议员们一片哗然,无人赞成。既然这大清皇帝已经退位,这有无典礼,与国人有何相干?直接删去不提。
最后一款,“禁卫军名额俸饷,仍如其旧”,议员们原想大清皇帝既然已经退位,禁卫军就当裁去,但这班军人平时靠着军饷过活,一旦突然裁撤,恐怕会群起闹事,或者改行做了盗贼,倒也麻烦。经过斟酌后,这款被改成:“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算是将此事打发。
清帝退位条款议妥,后面的“皇族待遇”,“满、蒙、汉、回、藏各族待遇”自不用提,不过“世爵传袭、各族平等、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私产一律得到保护”等等。你想那清帝都已退位,王公亲贵保留个空头的爵位又有何用处?不过给那些人留些许颜面罢了。
待到全文拟定,南方参议会便将修改过的“清帝退位”条件发给了袁世凯。袁世凯接到电文,也不反驳,只管将文书送到隆裕太后那审阅。隆裕太后见后,不免又暗自伤心了一回,随后召集近支王公前来商议。不想叫了半天,也就来醇亲王载沣几个人,其他仍旧不见人影,就连老资格的庆亲王奕劻也都消失不见(想必是存钱去了)。而来的人其实也无可商议,不过说些“皇室经费,每年四百万元,断不能少”;“皇帝尊号相承不替,须要加入”之类的废话。
可悲的是,亲贵们提出的“相承不替”四字也难以加入,南方回电对此坚决反对。隆裕太后又怕因此而决裂,只得取消这个提议,让袁世凯赶紧回电议妥。袁世凯细瞧了电文数遍,觉得“逊位”二字颇有伤清室体面,于是命人将电报上的“逊”字给改成了“辞”字……终究是老袁的面子大,南方对此却无意见,好歹为清室争得一个字,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
时至如今,无可挽回。皇宫中除了那不懂事的小皇帝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外,其余皇族亲贵早就树倒猢狲散,溜之大吉。群情惶惶之下,就连隆裕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小德张也被袁世凯买通了,他不时的在隆裕太后耳边敲边鼓:“主子,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照奴才看,不管这君主也罢,共和也罢,老主子全是一样。讲君主,老主子也不过就用用宝;闹共和了,太后还是太后。不过,可得先答应了南边的条件。要不然啊,革命党打到了北京,那可就全完了!”听了这话之后,隆裕太后更是觉得退位保命要紧,何况人家还留了条出路呢!
公元1912年2月12日,也就是宣统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养心殿里举行了清王朝也是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次朝见仪式。这一次,袁世凯照旧称病不入朝,只是委派了外交大臣胡惟德作为自己的代表,让他领着民政大臣赵秉钧、陆军大臣王士珍、海军大臣谭学衡、司法大臣沈家本、邮传大臣梁士诒、度支大臣绍英、工商大臣熙彦、理藩大臣达寿等前去朝见。
这些大臣,也可以说是清王朝的最后一班大臣,这一天仍旧像以往一样,头戴翎顶,衣冠楚楚,冠带一新,他们一大早就来到乾清宫东南角上的廊子里候旨。当时的空气颇为沉闷,气温又是如此之低,各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盖碗茶,一个个都不说话,低着头各想各的心思。
透过氤氲的茶气,还是可以看出各人在表情上的不同:胡惟德、赵秉钧、梁士诒三个人平静中略带喜色,似乎急不可待;绍英、熙彦、达寿三人面有愤色,却又无可奈何;王士珍、谭学衡两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仿佛在为得而复失的高级职位而惋惜;而司法大臣沈家本表情冷漠,似乎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这时,一个小太监的通报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太后已到,请各位大臣上殿!”
大臣们听后纷纷起身,他们习惯性的整了整冠帽朝服,随后由胡惟德领着,一起向养心殿走去。等到了大殿后,大臣们发现宝座上空无一人,唯有内务府大臣世续和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早早的在殿中等候。那些带刀的侍卫倒像往常一样站在那里,依旧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片刻之后,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太后驾到!”
各大臣齐齐转身,只见隆裕太后在两个太监的引领下,牵着六岁的小皇帝溥仪进了殿,慢慢的走向了宝座。因为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朝见,也就不按以前的规矩,隆裕太后也不用垂帘,大臣们也不必向皇帝三叩九拜,只是由胡惟德领着向隆裕太后和宣统皇帝三鞠躬,就算是给太后和皇上行大礼了。
待隆裕太后和小皇帝在宝座上坐定后,胡惟德上前启奏:“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因病不能上朝,特委托臣等前来向皇上和皇太后请安。”隆裕太后听后点点头,说:“袁世凯为国家鞠躬尽瘁,为皇室也出了不少力。他能为皇室争取到如此的优待条件,也实在不容易。今天我就按照南北议和的条件,颁布诏书,实行退位,让袁世凯去做好善后事宜。”
说到“退位”二字,隆裕太后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底下的那些大臣们见了,也是心有戚戚,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群人只是局促地站在那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尴尬异常。
好在这时御前太监将早已准备好的退位诏书捧至御案,隆裕太后拿起诏书看了数行,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也顾不得太后的体面,终于当众抽泣起来。隆裕太后满怀悲痛,心想祖宗这二百六十多年的江山,最终在自己手里断送,日后如何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想到这里,隆裕太后由抽泣变成嚎啕大哭,嘴里还喊着:“祖宗啊祖宗……”
看到这里,底下的大臣们也被感染,好几个人开始用朝服的袖子抹泪。作为领班大臣的胡惟德干哭了几声,见大家老这么惺惺作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假装哽咽的对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的隆裕太后说:“太后,如今大局已经如此,还望太后保重。太后英明睿智,顾全天下百姓,保全皇室上下,臣等深感太后恩德,一定不会辜负太后和百姓的期望。如今优待条件已定,还请太后放宽心,安心退养。”
隆裕太后听到这里,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她将退位诏书紧紧的攥在手里,泪珠儿几乎就要把诏书给打湿。赵秉钧几个人见了不免有点着急,他们连连向胡惟德使眼色,让他赶紧把诏书要回来。胡惟德很是为难,只得用眼神一个劲的瞟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和内务府大臣世续,想请这两位资深大臣想想办法,可这两位对南北和议一向就持反对意见,他俩非但不肯出头,反而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这时,胡惟德想起他袖里还有一份南方议和代表伍廷芳发来的电报,于是急忙从袖中取出,故作惊慌的奏道:“太后,你先别哭,我这里还有南方革命党发来的一份紧急电文,要向太后奏报!”
隆裕太后一听“革命党”这三个字,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慌忙止住哭声,她带着哭腔问:“电报里说什么,是不是革命党又要变卦?”
胡惟德见“革命党”起了作用,他心里一乐,便故作镇静展开电报念道:“万急。南方伍廷芳代表电:今日经参议院同意,如15日下午12点之前清帝不逊位,则收回优待条件。此布,即转北京。”
隆裕太后听后也顾不上抹泪了,便慌忙将退位诏书交出,命世续和徐世昌赶紧用御玺用印,生怕晚了真的要收回优待条件。
等盖好印后,胡惟德捧起清帝退位诏书,大声念道:“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遴员与民军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高辍于途,士露于野。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恶因一姓之尊荣,拂万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咨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欠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
念完诏书,清王朝最后一次朝见仪式便宣告结束,胡惟德拿着诏书,领着各大臣向隆裕太后和宣统皇帝再次三鞠躬,随后便退出殿外,从此就不再是清朝的大臣了。
隆裕太后愣愣的看着这些人走出殿外,而身边的小皇帝溥仪仍旧像往常一样懵懵懂懂的,他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大家都走了后,溥仪便也急着跳下宝座,想走出这阴森的大殿出去玩耍。隆裕太后见后,急忙将小皇帝抱下,不料刚才哭得过于伤心,两人差点摔倒在地,好在太监们急忙赶过来扶住。在太监们的扶掖着,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溥仪随后怆然还宫。
千秋万代终是梦,俱往矣,换了人间。清朝二百六十八年,入关后从摄政王多尔衮定都燕京开基,最后也是以摄政王结束,莫非也是天数所致。
再说胡惟德,他在出宫后便直奔外交大楼,向前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复命去了。原来,退位诏书里有这么一条:“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各位,可千万别小看这一条,这说明袁世凯继承权力并非是来自南方革命党的承诺,而是来自清室的授权,可谓是名正言顺。后来革命党追究起来,袁世凯说清帝已经退位,如何能再改回来呢?如果要改回来,岂不是要再搞一次复辟和退位?革命党一时语塞,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袁世凯的这招,真可谓是用心良苦、老奸巨猾。
其实袁世凯非但没病,他此刻的心情好着呢。从上午开始,他便一直和其他官员们在外交大楼里,等着清帝退位的消息。等到胡惟德等人将退位诏书送到后,袁世凯立刻命令宣读,并让人抄写十几份分别送到各大报社和外交使馆,宣告历史上这一重大事件。
次日,北京的各大报纸毫无例外的全文登载了清帝退位的诏书。在这伟大的时刻,刚刚上市的报纸很快便被一抢而空,北京城内一片沸腾。街头巷尾,人们见面后纷纷拱手相告:“皇上退位了!共和了!”
在喜庆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商家们也悄悄的收起了昔日的龙旗,改换成了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放眼望去,街巷楼阁、酒馆茶肆一片彩旗飘展,一个全新的共和时代已经来临。在挂五色旗的同时,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剪辫子,被剪掉的辫子则被丢弃一地,旧时代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了。
就在清帝退位的当天晚上,袁世凯也剪去了那根保留了五十多年的辫子。当时他没有请理发师,而是让亲信蔡廷干前来帮忙,因为他觉得让外人剪很难为情。在剪的时候,袁世凯说:“我当年练新军的时候,觉得这辫子实在碍事。但这辫子相伴我多年,今天一旦剪去,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剪完后,蔡廷干将辫子交到袁世凯手中,袁世凯抚摸了一下,叹了口气,将辫子扔到地上。随后,他站起来呵呵大笑道:“姑且咸与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