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蕻
煤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
这可爱的八路军的突击队员,欢快地叙述着他的故事。
“真才可笑哩!日本兵怕八路军像耗子怕猫一样。他们听说某某村有八路军,就再不敢前进,必定绕到别的地方走。有一次,我们派了个老太婆,到敌军舰踞的庄头上,佯装汉奸去报告八路军的消息。日本鬼子听了,喜欢得简直要跳起来,就派了一连炮兵去剿我们。离我们占的山谷还有30里就射击起来,从早上一直射到傍晚。我们早离开了山谷,在岩峰上,看着炮弹箭一般地驰,仿佛乌黑的云块,又像镶着红扰的体球,有时听得峭壁倒落的声音,有时听得乱石飞扬的洪鸣。太阳落了后,敌人的炮弹更加凶了,红色的火团,跑马般地奔燃着。半夜里,炮声停息了,我们从岩峰下爬出来,把敌人重重围起,黎明时候,我们夺了他十门大炮!”
说到这里,这年轻的突击队员,兴奋地耸了肩膀,迅疾地从衣袋内掏出一本小册子:火苗闪烁着,焰峰冲上他喜悦红辉的脸,于是他赶紧把身子侧过去,趁势把那本小册子给了我,又继续说起来:
“这小册子便是我从一个炮手身边搜出来的。这浑蛋家伙真可恶。我从他身边搜出三件东西:女人的奶、童子的便器、女人的手指!”
“啊啊!”我战栗地呼叫了一声。“有女人的手指吗?”
“怎么不是女人的手指呢!”他脸上的微笑收敛了,换上激怒的表情。“指上还套着戒指。这三件东西用一块红绸布包着……”
我感到一种兽性野蛮的呼吸窒压着皮肤紧缩起来。这年轻的突击队员,心中被热烈的火焰燃着,他猛地脱了军帽,于是阔宽俊秀的脸额,便在他多日未洗的长发下露出来。这典型的抗战青年,眼睛特别明亮了,闪烁出坚毅的光芒,他双手插在衣袋里道:
“这算什么呢!一切侮辱和残酷我们都能忍受。你看看那小册子,那几乎是亵渎我们同胞的书,日本军司令部便是这样为他的刽子手开方便啊!……”
我不由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本二十四开的小书上,封面上画着华北五省略图,题着“支那语”三个字。我随便翻阅着,第一页上全是中国北方重要城市的名称,第二页以后则是掳掠的术语了。
“村长,请你给我们30头猪。”
“村长,请你宰羊。”
“拿鸡子来。”
“好,晚上请你再给我们50个姑娘,要年轻漂亮的。”
“妈的,不服从吗,烧房子。”
这些话的下面有日文注解,我不忍再往下看了,强盗们是处心积虑要喝中国人的血,突击队员还在说着:
“日本军司令部惟恐他的兵到了中国内地不方便,特别发给他们每人一本这样的小册子。这也是敌军文化部门工作之一。你看可痛不可痛!我们看了这本书后,一个个气得疯癫了。我们把夺获的战利品运回去开了个扩大的宣传会,那些老百姓看见打胜仗并不是件困难事,就自动地帮助我们,参加到队伍里来。我们把这小册子念给他们听,他们都忿怒地握起了拳头。我们要向敌军占领的县城进攻了。老百姓为我们运输,担架,做饭。于是我们在两天内,便收复了三个县城。但是我们有一件最痛心的事,我告诉你。一个晚上,大约二更时候,我们克服了距××城三里的王家庄,在沿门搜索的命令下了后,我们走进一间燃着小煤油灯的房间里。炕边火炉上,放着一个小沙锅,还蒸蒸地冒热气。我们揭开锅盖,里面煮着白色的东西,我们还以为是豆腐,谁知那气味一袭进了鼻孔,我们就想呕吐,后来察看女尸的头盖全破碎了,才断定锅里面煮的是脑髓!”
“脑髓吗?”
我突然惊问着,而他并不停止,仍然说他的,语调变成了慷慨。
“我们跺着脚骂!我们哭不出声音来,我们八路军是不会哭的。我们把沙锅抛出去,把女尸抬起来,灯光下,渍着血的白皙的肉,使我想起家乡的姊妹,赶快拿棉被把她遮着了。我们报告了队长,队长没说话,他摇着头,原来他也遇见同样的事情了。”
他不再说下去,我的头发涨,炉火熊熊的红光,使我忘记了这谈话是在白天还是夜晚……
(原载于《大时代》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