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很晚才进入我们的视野,却一进入就令人震惊。一如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漫长的一千年间,苍凉广袤的大地缠斗于多方势力的角逐,没有强劲的核心。在短暂的一百年间,马德里不仅成为西班牙的核心,更成为跨越大西洋的世界的核心。这变化突然得令人目瞪口呆。如同扯开一道幕布,露出神秘的大门。在拉开的大门外,有全新的世界畅快的风,有令人猝不及防的耀眼的光。一切都成为传奇。在如梦幻般的两代人之内,一个有关冒险的梦像闪电划过所有人的夜空。闪电照亮的地方,是新世界的角落。
今天想起西班牙,能想起足球、纳达尔、斗牛士和弗拉明戈,想起火红色燃烧的一切,想起达利和毕加索,想起疯狂的想象与激情。这是一个热烈而不拘一格的国度,其中的浪漫是一种冒险般的快乐、一种舞蹈般的风情。
历史上黄金的西班牙只是昙花一现。强盛的霸主地位维持了两代,随即日益衰微。如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然而,就在这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他们改变了世界的结构,也改变了自身。在哥伦布之前,西班牙的影响在欧洲都极为有限,但今天说西班牙语的国家占据相当比例。在塞万提斯之前,西班牙几乎很少著名的艺术家,然而今天,西语国度的文学与绘画、歌舞与电影足以傲然全世界,经历数个黄金时代。
这是西班牙命运的气质:用一场冒险,改变世界。
1588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组建了一支耗资巨大的无敌舰队,准备与日益强大起来的英国决一死战。
在这之前,腓力二世是西班牙历史上最辉煌的国王。不仅仅因为他的时代强盛,更因为他个人出身强盛。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和葡萄牙女王伊莎贝拉的儿子,查理五世是哈布斯堡家族后裔,腓力二世从父系继承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大部分领地,又从母系继承了西班牙,因而他的领土包含了西班牙、低地国家、意大利和西西里——欧洲的大部分土地,以及西属美洲和非洲。腓力二世野心勃勃,宗教狂热,手腕强硬,1557年击败法国军队,1571年击败另一个海上霸主奥斯曼帝国。西班牙经历了近乎霸权的黄金时期。
而与此同时,英国在女王伊丽莎白的统治之下,也处于自己黄金的上升期,在风雨飘摇的内乱之后逐渐找到政治的平稳。伊丽莎白的前任玛丽一世正是腓力二世的妻子,玛丽死后,腓力二世曾向伊丽莎白求婚,遭到拒绝。早期的西班牙和英国曾经保持着盟友的关系,共同对抗苏格兰和法国结成的同盟。但慢慢地,当苏法同盟瓦解,英西同盟也从合作变为竞争。经济利益日渐冲突,宗教矛盾凸显,一场战争在浮冰下酝酿。
西班牙和英国的宗教矛盾由来已久。伊丽莎白的父亲亨利八世是英国历史上最任意而为的国王,他先娶了自己的嫂子凯瑟琳,生下女儿玛丽,又厌弃妻子,娶了宫女安妮·博林,生下第二个女儿伊丽莎白。他总共结婚六次,从第一次离婚就奠定了日后深刻的宗教矛盾。凯瑟琳是西班牙阿拉贡公主,天主教徒,受到罗马教廷支持。为了与她离婚,亨利八世不惜宣布成立英格兰圣公会,脱离罗马教廷,与天主教彻底决裂。玛丽即位后,恢复天主教传统。而伊丽莎白取代玛丽之后,又重新宣布新教的统治地位。
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斗争中,英国始终要面对教廷的压力。教皇始终声称自己高于国王,西班牙是最忠诚的天主教捍卫者,对于异教的战斗毫不宽容。在英国内战中,腓力二世主动赞助英国境内的天主教徒叛变,而伊丽莎白随后也庇护腓力二世统治区的新教徒。随着英国舰队势力增强,海岸线上的冲突逐渐增多。腓力曾经没收英国在尼德兰的所有船只和货物,伊丽莎白也报复式地没收所有西班牙船只。1584年,伊丽莎白驱逐了西班牙大使,腓力也禁止一切英国船只进入西班牙港口。所有这一切,将矛盾越积越深。
1588年,战争一触即发。这将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对决:一个帝国陨落,一个帝国崛起。
在15世纪之前,西班牙从来不是欧洲霸主。伊比利亚最早的历史记录来自罗马征服。西庇阿率领的罗马共和国和汉尼拔率领的迦太基曾在此争夺,罗马的胜利伴随着伊比利亚的臣服。罗马帝国时期,西班牙泛指整个半岛,是罗马境内最普通的行省。罗马帝国分裂之后,西哥特人在比利牛斯山下成立属于自己的王国。穆斯林崛起的时候,伊斯兰帝国绕道北非,侵入半岛,占领了相当大的地区。整个中世纪,西班牙由多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主宰,基督教社会,北非的摩尔人和犹太人,各自占据领土。西班牙文化混合了东方因素,语言中有很多来自阿拉伯。公元15世纪前,西班牙始终在罗马帝国、伊斯兰帝国、诸侯王国的分立中,从未成为统一国度。
1469年,一场神奇的私奔联姻改变了这一切。
15世纪早期,西班牙境内最为强盛的国度有卡斯特王国、阿拉贡王国、葡萄牙王国,还有一些小国和阿拉伯人占据的格林纳达王国。卡斯特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一直处于竞争状态,尽管时常有寻求统一的力量,但从未真正实现统一。1469年,卡斯特王国的伊莎贝拉公主不顾哥哥恩里克国王的反对,和阿拉贡王国的费迪南王子私订终身,私自出逃,完成婚礼,又联手击败政治对手,将西班牙第一次联合成一个国家。
这是改变西班牙历史的一年,伊莎贝拉和费迪南都是充满个性的人,两位最强硬的君主几乎凭一己之力将散碎的西班牙改造成强大的帝国。上任伊始,他们发动征服,将穆斯林和犹太人在西班牙的势力全部清除,征服格林纳达,以冷酷的决心和强有力的军队,在西班牙实现了民族与宗教的统一;接着,他们创立了宗教裁判所,实施了连罗马教廷都不曾完成的残酷的宗教迫害,将天主教以外的异教徒全部处死,实现了绝对的政教合一的第一步;然后他们开始向世界伸出触角,资助哥伦布的船队,为了传说中东方铺满黄金的土地扬帆起航。伊莎贝尔是有眼光、决心与毅力的女王,她的残酷和她向世界进发的决心构成硬币的两面,构成西班牙令人惊异的崛起和马德里岸边起航的号角。
1492年,就在西班牙境内最后一个穆斯林王国灭亡、20万犹太人被驱逐出境的同时,哥伦布的舰队出发了,经过70天航行到达北美洲的巴哈马群岛。
从这一年开始到1588年,西班牙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殖民地的贸易给它带来大量财富,腓力二世的领土包含欧洲、北美与北非,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
这是西班牙最引以为傲的历史。后世对于西班牙的评价常是多种多样、充满理想的简化,在各个时代各不相同。早期对西班牙的批评集中于血腥、渴望权力、宗教僵化;18世纪的启蒙时代,西班牙因其军事实力日益削弱,不再被当作残忍的象征,而被当作傲慢、懒惰和缺乏创造力的代名词;19世纪浪漫主义盛行,强调的重点变为西班牙历史中浪漫、如画的一面,人们去四处寻找异域风情,从西班牙看到异域风情。这些迥异的看法相互缠绕,常常给人截然不同的西班牙的印象。但这不是西班牙的形象多变,而是人们的看法多变。与其说是人们注解西班牙,不如说是西班牙注解不同时代的人们。
西班牙的历史凝结于马德里的街巷。在西班牙成为西班牙之前,每个王国有不同中心。但在西班牙统一之后,没有一个地方如马德里,记下了这个国度那样多荣耀与耻辱、梦想与沧桑。
马德里是西班牙统一后近五个世纪的首都。最初由腓力二世选择迁都于此,时至今日。马德里拥有规模仅次于凡尔赛宫和维也纳皇宫的西班牙皇宫,欧洲最富丽的皇宫之一。皇宫是18世纪由卡洛斯三世修建,正方形结构,室内装饰豪华,展示着西班牙王室从16世纪到18世纪的巨大财力。皇宫外的广场上有西班牙在统一之前所有小国的国王和女王的雕塑,雕塑姿态丰富,有英勇的将军,也有虔诚的圣女,顺着时间一一看去,仿佛能经历那些分散、艰难争斗的岁月。
在马德里之外,腓力二世在埃尔埃斯科里亚也建有一座皇宫。它是集合宫殿、修道院、陵墓、防御城堡于一身的巨大建筑群,如同一座小镇,建筑庞大典雅,结构复杂,花园庄严壮观,修道院有4000多个房间和高昂的教堂,城堡收藏着格里科和诸多西班牙画家的作品,丰富程度超过马德里皇宫。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的国王都葬在这里。这是西班牙强盛年代的最好记忆,在那些上上下下的通道和房间里,在中世纪的铁器、兵戈和护栏间,充满血腥味道的辉煌从历史深处弥漫而来。
走在马德里街头,皇室的庄严仍然可以感觉得到。马德里的街头干净有秩序,建筑很多为整齐宏伟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例如普拉多美术馆,透出优雅的皇家格调。尽管太阳门广场和主广场上都会聚集很多闲坐的人和卖艺者,然而与巴塞罗那的喧嚣和流动的建筑相比,马德里无疑显得安静整齐很多。普拉多美术馆是世界三大美术馆之一,藏品异常丰富,收藏了包括波什、埃尔格里科、委拉斯奎兹、达利在内多位伟大画家的巅峰之作。
1588年,战斗终于爆发了。拥有100多艘战舰、士兵数以万计的西班牙舰队在英吉利海峡遭遇风暴与战斗失败,几乎覆灭,损失惨重,黄金舰队如夕阳陨落。
对于西班牙崛起的故事,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但对另外一个故事,这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1588年,有一个人为舰队的失败伤心不已。他是舰队起航前军队的征粮员,称职肯干,忠于职守,却被人诬告为克扣军粮,身陷官司。这个人叫做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是一个孤独的骑士,比他笔下的堂吉诃德还要孤独。
塞万提斯是一个穷医生的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充满爱国热情,参加了西班牙对奥斯曼帝国的著名战役雷邦多海战,负伤,左手落下残疾,回国的途中又被海盗俘虏,在阿尔及尔做了5年奴隶,直到1580年才由西班牙修士团体募资赎回。
写《堂吉诃德》的时候,塞万提斯正身陷官司。他回国之后生活困窘,也无法再当兵,直到1587年,40岁的塞万提斯才获得一个职位,为无敌舰队做军需征粮员,在安达卢西亚境内采购。其间,他遭人恶意诬陷,被控“克扣军粮”,但在当地公审大会上被一致驳斥。又有一次他被控告“私自征粮”,结果查明是当时的征粮检察官公报私仇。塞万提斯从不向有势力的恶人低头,他征粮时的上司受到黑势力陷害,被控违法,他看不过这等不平,自带干粮前往马德里,上书要国王惩办。国王未予过问,塞万提斯却陷入调查。若不是征粮机构忽然撤销,也许他要一直身陷囹圄。出狱之后,他的运气并没有变得好些,他任税吏,出于安全考虑,将一大笔税款通过一家银行汇往马德里,结果这家银行却刚巧倒闭了,他被牵连入狱。1602年,同一事件又被提出,“账目不清”让他第四次入狱。
经历所有这些,大半辈子坎坷,塞万提斯在狱中开始构思一部小说。他年轻时就已经开始发表作品,写作的戏剧也有几部受欢迎,而在目睹人间众多不平事之后的沧桑潦倒中,他心中的长篇小说成为海纳百川的人间喜剧。
《堂吉诃德》就是这时候的作品,充满奇遇、荒唐与大实话。堂吉诃德的故事很荒唐,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荒唐。堂吉诃德是拉·曼查的小村中一个普通老头子,骑一匹老马,仗一柄破剑,一心想要成为骑士。他读过许多本骑士小说,很了解喷火巨龙和为非作歹的强盗,将邻村的姑娘想象为美丽的公主,将世界当作冒险。他找到一个胖胖的善良的随从——桑丘,自制了一身烂盔甲,踏上了想象的行侠仗义的道路。住店的时候,他将客栈当作城堡,让店主封自己为骑士,自制的头盔脱不下来,只好让别人将东西喂进嘴里。他在全天下寻找不平的冤案和值得奔赴的冒险,随时等待与人决斗。他自称贵族,替挨打的孩子打抱不平,他跑到商队前吹嘘自己美丽的公主情人,惹得全天下哈哈大笑。
他时时等着路见不平,然而这世上却没有那么多危难等他解救。他就像一个书里的游侠一样左冲右撞,然而现实世界却没有喷火巨龙等他冲撞。周围的人生活得现实而明智,他却不顾一切流浪,与想象的对手交锋。任周围人怎样嘲笑劝解,也不改其志。他与风车战斗,对世界一本正经。他屡屡败在真的骑士手下,但不改一腔热情,仍一路前行。他遭遇伤痛,却给世人留下欢乐故事无数。
对堂吉诃德,世界上有各种解读,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堂吉诃德,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的人说他是不切实际的疯子,有的人说他是读书读多了的傻子,也有人说他是反抗压迫的英雄。哪种解读都有其中的合理。
有人说堂吉诃德是一部反骑士的骑士小说,这是因为《堂吉诃德》中有大量对骑士小说的揶揄。在《堂吉诃德》之前,骑士小说大行其道,就如同在我们的时代武侠小说大行其道,这些骑士小说浪漫而充满热情,讲骑士的冒险、骑士的战斗、骑士的爱情,在这些故事中,骑士的勇敢在于对邪恶怪兽的战斗,正义体现在对需要拯救的人施以援手,浪漫表现为追求美丽的贵妇人,歌颂却不占有,只保持着纯洁的灵魂恋爱。这样的故事是中世纪晚期最盛行的故事,尤其是在西班牙——骑士精神最深厚的沃土。
骑士精神的起源并不十分清楚,通常认为是日耳曼精神和基督教信仰相互融合的结果。骑士文化是中世纪最显著也最独特的文化。骑士是独立的个体,通过宣示效忠获得骑士封号,在仪式之后成为最低一级的贵族,领主的战士。骑士需要有高尚的行为和崇高的追求,需要持久的热情和忠诚,骑士通常会保护女人、尊敬对手,以价值“调和了战争的恐怖与疯狂”。这方面西班牙民族具有精神基础。他们一方面极端虔诚,另一方面又具有蛮族和东方的勇毅,骑士精神在西班牙大为盛行。早期骑士文化由法国吟游诗人传播各地,而西班牙是骑士文化发扬光大的地方,西班牙的骑士小说在16世纪家喻户晓。
《堂吉诃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将这一切化为喜剧的小说。他在书中无数次直接点明“我们这位骑士看书中了毒,老想着书中的一些情节”,堂吉诃德将客店当作堡垒,将铜盆看成头盔,将灰驴看成花马,将往来行路的客商和理发师看成要迎击的对手,他按照书中的神药配方配成糟糕的神油,为了达到骑士苦尽甘来的情节而对挨打津津乐道,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令人捧腹的效果,再加上堂吉诃德本人的异常严肃,更显得滑稽,人们嘲笑堂吉诃德,笑他的滑稽、疯狂、不切实际。从这些地方看,说《堂吉诃德》是反骑士的骑士小说或骑士小说的终结均不为过。
《堂吉诃德》受到读者的认可,自从刊印就大受欢迎,轰动全国,男女老少均爱不释手,出版当年就再版六次。在塞万提斯去世之前,《堂吉诃德》在西班牙、英国和法国共出版了16版,超过15万册,在当时可谓惊人。流传到今天,它已是世界上最畅销的几部书之一,在许多文学排行榜上位列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杰作榜首。
这本书改变了塞万提斯的命运。他一举成为了西班牙文学的骑士,时至今日,他的名字仍然是西班牙文学的代名词。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孤独的气质,他在财富上不懂斤斤计较,卖给出版社的版权没有为他赢得巨大财富。他在马德里的故居位于一条小巷子,清静无人,世人都念着他的名字,可了解他生平的却屈指可数。塞万提斯所追求的并不是名利双收,他写他心中的骑士,与堂吉诃德一样步入孤独的冒险。他让桑丘在书中说出各种大实话的真理。“作者要的是钱吗?他写得好才怪呢!”桑丘如是说,“我宁愿做桑丘上天堂,不愿做总督下地狱。”
在今天的西班牙广场上,我们能看到堂吉诃德和桑丘的雕像,堂吉诃德手执长矛,指向看不见的远方,他脸颊削瘦,胡子蓬乱,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在他身前是一片方形水面,如明亮的镜子映出整个世界。而他们背后是高高坐着的塞万提斯像,睿智深沉,俯瞰人间,脸上有经历一切处变不惊的平静。
为什么《堂吉诃德》的诞生能在历史上书写一笔?为什么堪比童话的《堂吉诃德》能被选为文学史经典头名?
《堂吉诃德》的丰富远超过一部调侃小说。它是独特的。它的出版标志着小说的诞生,而小说不仅是后来几个世纪艺术的走向,而且是社会变革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说小说此时才诞生,难免引起疑问。刚刚才讲骑士小说的盛行,现在又讲小说方才诞生,不啻于前后矛盾。但这只是称呼上的差异。小说是讲故事的一种方式。故事由来已久,人类有多久的历史,就有多久的故事。但是小说不等于故事。在《堂吉诃德》之前的骑士的故事更应被称为传奇。我们常会以为艺术是由日常推到想象,由近切衍生出传奇。可实际的历史不是这样。人类最早的故事都是传奇,是英雄,是神奇人物,是爱情传说,是神鬼的世界。这是对日常生活之外的描画,是诗化的讲述,是对世界浪漫的升华。几乎每个文明都是如此,传奇故事先于书写日常生活的故事。
人们需要传奇。传奇与现实的区分不在于是否真实,而在于是不是理想化。当希腊传奇讲述宙斯与雅典娜,当中国传奇讲述巨人的脚印生下弃,人们相信这是世界的一部分,神秘却真实的一部分。中世纪的诗歌讲述了亚瑟王与圆桌骑士、森林与巨人、尼伯龙根的指环,人们相信这些传奇中的信仰、高贵与勇气。其中最重要的不在于是不是真的,而在于那些事件是不是理想化地表达了这些价值。
当一个王子想战斗,就有恶的对手出现,王子克服险阻将其击倒,这就是传奇;当一个骑士渴望爱情,就有美丽的公主出现,她既善良又纯洁,骑士为她赴汤蹈火,这也是传奇;当一个贤者要传播善与正义,他就可以风餐露宿,受到各种奇迹的支持,这同样构成传奇。早期日耳曼民间诗歌是优美的典范,质朴的声音在群山中唱出,歌颂民族历史中的英雄精神。中世纪晚期,吟游诗人在法国南部地中海地区诞生,弹琴歌颂骑士精神,将骑士文化传诵到世界,用歌声表达爱与宗教的理想。骑士小说是一脉相承的延续,它们精彩绝伦,讲述冒险和冒险中的理想精神。
然而世界并不是理想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辛苦地劳作,小心谨慎地经营,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有不正义的事情发生,不一定有恶人等着挑战。人人活得精明有理,没有谁是喷火巨龙。有一腔热血给爱情,眼前的姑娘却不是公主。怀着崇高付出,却不一定真的有感情。抱着虔诚的理想朝圣,还没有功绩,先穷困饿死在路上。善良解救了苦难一次,然而一旦离开,苦难变本加厉地回报回来。这不是悲剧与喜剧的差别,而是传奇性与平庸性的差别。不是每个爱人都遇上爱或者恨,他还会遇上冷漠和忽视;不是每个热心骑士都会遇上对手,他还会遇上理智与嘲讽。哪有喷火巨龙呢?世界只有利益与高墙。当塞万提斯抱着爱国主义热情去参战,他既没有成为英雄,也没有牺牲成为烈士,而只是成为海盗的俘虏,无疾而终。这个世界不是故事,没有起因、经过与结果。
《堂吉诃德》就是关于真实世界的书。它写满了这样的不如意的故事,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差。一方面堂吉诃德不切实际,被周围的人指出并嘲笑,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情感与选择都是按照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严肃高尚。于是这映照出现实的二元,一方面人们喜爱传奇,相信其中的价值,另一方面人们又习惯于现实,不认为其中有传奇。所有成熟、现实的人们都懂得这种分裂,而只有堂吉诃德是完整统一的,他将他信仰的理想搬入现实,于是成了他人眼中的疯子。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结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面前。塞万提斯派堂吉诃德去旅行,撕裂了这道帷幕。世界在这位流浪骑士面前,以它非诗性、戏剧性的裸体,呈现出来。”
这是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对堂吉诃德的评价和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写这个世界,但不是用诗化、浪漫的方式,而是将现实最不可调和的冰冷展示在眼前。浪漫是一幅帷幕,帷幕下是杂草丛生。
在这幅帷幕之下,没有对错之分。永恒的就是这冰冷的鸿沟。若凭着现实嘲笑堂吉诃德,那是反传奇的讽刺态度;若凭着堂吉诃德的理想批评现实,那是浪漫主义的悲剧态度。世人通常在这两种态度之间反复摇摆,在平庸性与传奇性的分裂中安然度日。世上只有堂吉诃德一个人从来没有动摇。塞万提斯用他的幽默、悲悯包容了读者的千差万别。
在塞万提斯之后,小说成为一种文学体裁。它与传奇不同,它揭掉世界的帷幕。
古代的故事以诗为主,荷马和维吉尔均以诗吟唱,中世纪的民间长诗保存了民族传说,但丁用《神曲》复兴了个人写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趣味盎然的小故事的收集,却同样是以诗的形式写成。薄伽丘的《十日谈》用散文的形式,开创口语化写作。拉伯雷的《巨人传》是《堂吉诃德》的先锋,同样善用夸张,同样充满幽默。从乔叟开始,民间故事进入文学,人的故事取代神的故事,成为主流。
塞万提斯将这样的传统化为艺术的革新。他同时保留着传奇的浪漫性和民间故事的幽默,让其中产生出张力。风靡一时的故事让骑士们决斗,可没有一个写出骑士孤独战风车的现实。堂吉诃德让人捧腹大笑,可是看着看着,却又让人笑中带上叹息。
故事中的好心人这样劝堂吉诃德:“你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啊!你是游侠骑士吗?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吗?你还是回家去,如有儿女就培养儿女,照管着家产,别再满处乱跑,喝风过日子,让人家不论是否相识,都把你当作笑话。你真是倒了霉的,世界上古往今来哪有游侠骑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拉·曼查哪有歹徒和着了魔的杜尔西内娅呢?”
堂吉诃德这样回答他:“游侠骑士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不贪享受,吃辛吃苦,干些流芳百世的好事,这难道是无聊或虚度光阴吗?如果英雄豪杰或贵人把我当傻瓜,那就是我无可洗雪的羞耻;如果对骑士道完全外行的书呆子说我没脑子,我觉得不值一笑。我是一个骑士,只要上帝容许,我到死也是骑士。各人志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气,有的奴颜婢膝,有的弄虚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随着命运的指引,走的是游侠的险路……一个人存着这片心,干着这类事,孜孜不倦,大家该不该骂他傻子呢?”
这是善意的劝诫与清醒的辩白。只有当撕下了生活的帷幕,才能明白这两段话何以都是真理。善意的劝诫是理智的考虑,清醒的辩白是理智的疯狂。这个世界没有游侠,骑士精神只是人们的想象。骑士精神不曾、也不可能与世界对抗。孤独的骑士以为周遭都是对手,可其实它们都是风车,你不可能战胜,也不可能推倒。它们甚至连怪物都不是。陷入了骑士的想象难免是一种疯狂,理智的做法是好好看管儿女和财产。
这是需要放弃幻想的时刻,可也唯有这样的时刻,骑士的信念才真的成为一种信念。
传奇就要消失了。工业的国度将代替扬帆起航,政治论文将代替诗歌。最后一个骑士被当成笑柄,火炮将取代马和长枪,成为时代主题。1616年,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同死去,他们在海峡的两岸目睹战争,在文学的两端记下心灵的探索。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是世界上最不犹豫和最犹豫的两个极端,但在内心的纯净与真诚上却站在一起。世界不再需要他们,却又永远需要他们。
骑士在这世界终将死去,但是骑士的故事这世界记得。
马德里的国际航线和其他欧陆首都一样便捷,市内地铁更是难得的方便而便宜,拥有极为强大的13条地铁,日票4欧元,干净快捷。
1.西班牙皇宫:欧洲仅次于凡尔赛宫的第二大华美皇宫,皇宫内富丽奢华,多个房间都绘有精美的天顶壁画。皇宫外的广场上有历代国王雕塑。
2.太阳门:马德里中心的椭圆广场;主广场:太阳门西侧,17世纪美景,斗牛加冕的场所。
3.西班牙广场:马德里西区中心,有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和桑丘雕塑。
4.普拉多美术馆:世界最著名的美术馆之一,访问西班牙的必到之所。收有委拉斯奎兹、格里科、戈雅的众多名画,还有特别的北欧画家波什的画品收藏。
5.埃尔埃斯科里亚:腓力二世于1563年至1584年修建的巨大建筑群,位于瓜达马山脉,离马德里火车一小时(每日多次往返),集皇宫、修道院、图书馆、陵墓于一身,气势恢弘,藏有格里科等画家名画,葬有多位西班牙国王。
6.拉·曼查:西班牙中部高原区域,堂吉诃德足迹所在地,可以从马德里出发,一路追寻。康苏格拉:以风车和城堡闻名,大片花朵和农田间的风车很美。堂吉诃德在此发誓成为游侠。
《堂吉诃德》
[西]塞万提斯(1547~1616) 杨绛译
塞万提斯写书的最初,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对于骑士文学的一种讽刺”,目的在于“把骑士文学地盘完全摧毁”,于是写了一个疯疯癫癫自诩为骑士的老家伙,在骑士的世界胡打乱闹。可是到了最后,历经了世间千姿百态,大大小小名义上的骑士,唯一真正具备骑士精神的人只有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想用非骑士讽刺骑士,最后却留下了唯一的骑士,这也许是最大的讽刺。
据统计,塞万提斯写了大约700个人物,包括公爵、公爵夫人、封建地主、僧侣、牧师、兵士、手工艺人、牧羊人、农民,等等,每个人物都鲜活有趣,栩栩如生,按其自有的样貌展示其不自知的滑稽。其中还夹杂许多半路离题的小故事,意味深长。读过之后忍不住会想,该是怎样的阅历丰富,才能在这样的洞若观火中幽默豁达。
也许疯狂的骑士是唯一睁眼的看客。
堂吉诃德:“喜剧里最聪明的角色是傻乎乎的小丑;因为扮演傻瓜的绝不是傻子。”
堂安东尼欧说:“啊呀,先生,你要治好这位妙不可言的疯子,就损害了全世界的人;上帝饶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不过照我看来,要这样一个失心疯恢复理性,您学士挖空心思也没用。”
桑丘:“我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既没有吃亏,也没有占便宜,这是我同其他总督不同的地方。”
堂吉诃德:“桑丘,你真是一个大哲学家!这话非常高明,不知是谁教你的。我告诉你吧,世界上并没有侥幸的事;世事不论好坏,都不是偶然,却是上天有意安排的。老话说‘命运各由自己造成’。我的命运向来由我做主。”
《帷幕》
[捷]米兰·昆德拉(1929~) 董强译
昆德拉的这本文学评论比他的任何一本小说都好读。读过了这本评论,再读他的小说也会好读一些。昆德拉始终按照他的艺术理念,寻找并让事物的“模棱两可性呈现出来”,撕去平庸重复的表面意义。这是一种冷然的幽默,也是继承自塞万提斯小说的一贯的艺术传统。
“假如说历史可以有重复的糟糕品位,一种艺术的历史却是无法忍受重复的。将来有一天,欧洲所留下的,将不是它重复的历史,因为这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唯一有机会留存下去的,将是它的艺术的历史。
“正是通过撕裂预先阐释的帷幕,塞万提斯让这一新艺术启程;他破坏性的动作反映在、延续在任何一部配得起小说之名的作品中,这是小说的艺术的身份标记。”
《卡莱尔文学史演讲集》
[苏格兰]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