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养内阁对东北还是持“保守”政策的,“5.15事件”却完全改变了这一轨迹。日本军人袭杀了犬养首相,准备以军人内阁取代政党内阁。东京一片血雨腥风。
6月4日,李顿调查团结束实地调查,离开东北。两天后,到达北平,准备着手起草报告书。
如果我们把这次调查看做是一场赛跑的话,现在到冲刺阶段了。然而,围绕即将出台的调查报告所展开的激烈争斗却才刚刚开始。
此前,日本内阁无论是对东北还是伪满的态度,都倾向于“保守”,犬养和芳泽这对“父子”在外交上也一直是扭扭捏捏,不敢也不好意思把事情做得太绝。
但是日本此间发生的“五?一五事件”完全改变了这一轨迹。在这次事件中,犬养毅成为继前首相滨口之后,又一个倒于血泊之中的一国之相。
与滨口不同,这次跳出来杀人的,不是普通愤青,而是货真价实的军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此事最早发端于一个叫井上日召的人。
其实他是一个和尚,信的教我们也不应该陌生:日莲宗。上海马玉山路事件中的那两个倒霉和尚信的就是这个教。
井上日召代表了日本由来已久的一种思潮,那就是“下反上”(此名词纯系本人归纳,版权所有)。这东西跟“下克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实质却大不一样。
这么说吧,“下克上”就是不听领导的,我行我素;而“下反上”却是看领导不顺眼,自己要当领导,即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佛家不是讲求清静无为的吗,怎么这秃驴如此功利?
电影《少林寺》里大反派“王仁则”带兵杀进少林寺,方丈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念了一通,大意无非就是让双方慈悲为怀,都不要轻易动武。
这个口子一开,仿佛是形成了一个定例,后来的电影电视上,在跳出一两个宣称“蛇蝎缠身应还招,我佛慈悲亦惩恶”的武僧或侠客之前,差不多都要让类似的住持方丈大德高僧们出来唠叨两句。
这类和尚,我们当然再熟悉不过,也最符合中国人心目中对佛教徒的定位。但日本产的日莲宗却不一样,这个教派的终极理想是来一场大战争,把其他教都一股脑毁掉,而它独存于世。
要论狂,日莲宗跟昭和军阀都有得一比,事实上也一向很受后者青睐。那个在满洲闹出大动静的石原莞尔就是信日莲宗的,算是个俗家弟子吧。
按照井上日召的想法,现在当官的都是一帮废物,属于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些人不淘汰,真是没天理了。
不过一开始,井上还确实有点像我们中国和尚,他主张的其实是非暴力的“无抵抗”,也就是俗称的你打我左脸,我伸右脸给你打,反正就是不还手。
井和尚的如意算盘是农村包围城市,在乡下讲经说法,先把处于贫困中的农民给忽悠进来,等发展到一定规模后,就把大家伙组织起来,占领东京,通过“无抵抗”方式把政党议会的那些家伙全都赶下台。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很难,人家官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让位给你。估计这光头也因此受了一点挫折,颇为懊恼。此时,他正好碰到了以藤井齐中尉为首的几个海军军官,后者是“国家改造运动”的信奉者。
“国家改造运动”这个东东最初是在陆军的樱会里流行的,永田铁山、桥本欣五郎等参谋本部“名人”都是里面的发烧友。但后来随着伦敦海军裁军条约的生效,海军的发展规模受到很大限制,在海军基层官兵中也开始充斥着一种对“上面”的不满情绪,于是“国家改造”的思潮便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市场,从“陆地”跑到“海洋”上去生根发芽了。
一个要改造国家,一个要赶跑领导,说法不一样,其实都是想抢别人的乌纱帽戴,所以双方很谈得来。井上把自己的“苦闷”一说,那几个军官就乐了,敢情这年头谁不知道当官好,你不来点棘手的,那人家肯自觉自愿地下来吗?
宝贝儿,还是让我们来给你开开道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井上终于懂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那是要来点暴力才行的。
井上这个人在理论上没什么建树,除了念念经之外,在何为“国家改造”上说不出什么道道,但他是个实践派,说干就干。
他原本和海军中的这帮人一道策划了一个集体行动,那就是在2月11日纪元节这天,共同袭击前往皇宫祝贺的大臣。
当时大家兴致勃勃,颇有一股“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魄,但还没等到“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一天到来,“一.二八”淞沪会战就打响了,包括藤井齐在内的一帮海军军官都赶到上海去忙他们认为更重要的事了,自然无法再参加集体行动。
你们不干我来干。事到如今,井上早已是箭在弦上,控制不住自己了。鉴于海军的“失信”,这次他决定不搞集体行动,而是单独暗杀,也就是说把大蛋糕切开来,实行经济承包责任制,一人分一块,一人杀一个,这就是日本历史上所谓的“一人一刀”。
按照井上的计划,从大臣到元老,从党魁到议长,都有人分工负责,而且“血盟团”内部严格保密,除井上本人外,杀手们绝对不允许相互透露将被暗杀者的名单。
由于参与暗杀行动的成员大多沾亲带故,所以又称“血盟团”,而井上俨然就是这个“血盟团”的“教父”。
“教父”所指,血雨腥风。
2月。
民政党选举对策委员长、前藏相井上准之助(藏相是主管财政的大臣)在演说现场被杀。
3月。
三井合股公司董事长团琢磨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家银行门口,成为日本被刺身亡的第一个大资本家(估计这个“之最”没人会抢)。
井上准之助倒血霉,那是因为他是政客,团琢磨公开身份是一董事长,按说跟政治不沾边,怎么也被捅了呢?
原因就在于外间盛传三井是政友会的经济后台。
其实那时候政党和大财团穿一条裤子不是什么新鲜事,作为日本两大政党的另一个大党——民政党背后就站着一个三菱。
你还不能够怪日本的政客堕落,人家那是没办法。
日本的政治制度太耗钱了,而政府对公务员又太抠门,有资料显示,当时一个议员光参加选举往最低了算都要将近2万(单位:美元),而议员的年金才不过3000,4年一届,这一届做下来,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倒贴上老本。那谁干啊。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政客们囊中羞涩,就得靠资本家接济,资本家给了钱,政客就得帮他们说话,政客胡说八道,老百姓就不满意,老百姓不满意,就会怨声载道。
最后,“血盟团”这样的杀人怪物就堂而皇之地跑了出来。
杀手,江湖,流血,这不是武侠小说,而是1932年的东京。
够了。
日本警察迅速出动,将两名冷血杀手分别抓获,并在审讯后,挖出萝卜带出泥,将“血盟团”一举破获,连同“教父”井上在内的一帮“壮志未酬”的家伙也都就此被送进了大牢。
“血盟团”行动失败了,但它决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随着中日淞沪之战接近尾声,先前“背约”的那些海军兄弟又回来了。到中国的这趟“旅行”颇不顺,海军损兵折将,连井和尚的同道中人藤井齐都栽那儿了。
关键是忙了一场,什么有油水的东西也没捞到,心里这个不痛快就别提了。
回到国内一看,这帮垂头丧气的家伙立刻被“血盟团”搞出来的“成果”给震撼住了:好棒啊,原来民间人士也这么英勇,岂不愧杀我等带枪之人。
没说的,拿过接力棒,踏着血迹继续干。
军人当然还是习惯集体行动。
他们的目标是首相和大臣官邸、政友会、三菱银行,同时准备破坏东京的6个变电所,以便制造混乱,在黑暗中浑水摸鱼。
这个行动模式后来被多次重复和拷贝,几乎成了一部军事政变者的必读宝典。
5月15日,想变天想疯了的这帮哥们儿兵分两路,一路是主力行动队,一路是别动队。前者的任务是杀人,后者的任务是放火——破坏变电所。
参加主力阵容的,是一部分青年海军军官和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
陆军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其实,犬养毅的人缘在政军两界应该还算不错,任用的陆相又是陆军中的“万人迷”荒木贞夫,加上他本身属于德高望重的元老级人物,军队高层即使对他有看法,一般也不会当面提。
但那些还在军校读书的小毛孩子可不这样想。他们认为这老头上台后一直压缩军备开支,对关东军占领满洲和建立“满洲国”也不积极,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要和平解决问题,与中国搞好关系,不仅脑瘫,而且良心也大大的坏了。
除掉他,以国家利益的名义!
那天是星期天,犬养毅正在家里当宅男。他这个内阁上来后就没怎么闲过,也算忙中偷闲吧。
但是他很快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有人希望他永远休息。
据记载,犬宅男当时正在接受医生的体检,身边除了大夫就没别人了。
体检情况不错,老头的心情也不错,为此还很风趣地开了个玩笑,说自己兴许再活个100年没问题。
别说100年,再活1天都有问题。
傍晚时分,一群不速之客闯了进来(门口没有卫兵,或者是被干掉了?),脸上杀气腾腾,不像是来跟首相汇报思想的。
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犬养毅并没慌张,而是很镇定地把这些人请到了接待室。
他大概还想跟愤青军人们好好说道说道,所以冒出了一句“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可这些早已丧失理智的狂徒们根本就不愿听可怜的老头子再唠叨了,指挥官一声令下:少废话,下手!
随着两声枪响,犬养毅头腹部各中一枪。室外的侍女们急忙冲了进来,这时他还一息尚存,头脑也清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把刚才开枪打我的人叫来,我想好好和他们谈谈,听他们怎么讲……”
都这时候了,老头还没忘记“有话好好说”,哪怕那些是要他命的人。
惜哉,此古君子之风乎?
虽然我本人一向对日本政客并无多少好感,但犬老无疑是个例外。
痛苦并没有马上完结,一直到半夜11点,受了重伤的犬养毅才一命呜呼。堂堂一国首相,元老重臣,就这样被一群宵小给干掉了。
对于杀手为什么对犬养毅如此痛恨,连句囫囵话都不让他讲完,是因为按照当时日本民间的舆论,犬养毅已荣幸地上升到“非国民”级别了。
何谓非国民?简单地说,也就相当于中国的汉奸,或称之为日奸。这顶帽子着实非常吓人。犬老自己当然不想要,可不要还不行,这是全国人民奉送的。谁让你老人家犯了大家的忌呢?
日本这样的国度和国民心理,属于典型的不占便宜就算吃亏的那种。别说大件物品了,就是路上有小零小碎,他看见没人也想捡,更何况一个面积远远超过其自身国土,拥有这么多矿产和森林资源的满洲呢?
“九.一八”事变对中国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日本人却是另一番心境。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爽啊。
可是政府却似乎不这样看,到了犬养毅这老糟头子那里,更是畏畏缩缩,到现在连个“满洲国”都不愿承认(大家都知道所谓的“满洲国”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再把满洲还给中国?
犬养毅你到底是哪国人,究竟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的?!
老贼不死,真乃国之大不幸。
一般来说,要把谁的形象彻底搞臭,最好再弄点花边出来。犬养毅这么大年纪,说他玩女人包二奶还真没什么人信,那就说行贿受贿吧,对,他接受了张学良的贿赂。
这种花边传闻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到愤青军人那里更不得了。
本来就对你有看法,老家伙你还真敢背地里收张学良的黑钱,当然是杀无赦。
其实呢,张学良的确给政友会塞过钱,而犬养毅也担任过政友会的总裁,但收贿赂的不是他,收的最多的是时任铁道相的床次竹二郎。
清清白白的一个老头子,冤哪。
杀完犬养毅,行动队忽然发现漏了一个重要人物,到处都找遍了,没有。
不管了,赶紧扑别的目标吧。
失败。
乱哄哄的,又没多少人,不失败才怪。
最糟的是别动队的行动也未成功。
别动队队员来自于日本一个极右翼的团体——爱乡塾,主要由农民组成。这帮土老帽儿没敢进变电所,只是远远地投了两颗手榴弹就以为完事了。结果东京没有陷入黑暗,自己倒先暗了。
“五.一五事变”,参与刺杀事件的11个主犯都受到了军法审判。但在审判过程中,法官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在首相府中漏掉的那个重要人物,竟然是好莱坞喜剧大师——卓别林。
卓别林当时正带着一家子在进行环球旅行,5月15日那天正好到达东京。
卓大师那名气多大啊,整个日本万人空巷,大家都以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喜剧之王为幸。不仅如此,日本政府也准备了相当高的接待规格,以国宾待之,传闻犬养毅要在家中亲自接见。
要是那天真接见了,卓别林也就只好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演他的《大独裁者》了。
有一个人救了他。
这个人就是犬养毅的儿子犬养健,是他当天拉着卓别林去观看相扑比赛,结果才使后者与死亡列车擦肩而过。
一个毫不相干的老外,怎么惹上这群疯子了,连他也要杀?
都说了,疯子嘛,自然有疯子的思维。
卓别林是美国来的,名气大,杀掉他的话,可以激怒美国人,两国到时免不了要被迫一战,那样就可以趁势把他们比较讨厌的美帝给灭掉了。
真是做梦呢。
其实,他们要是真把卓别林给干掉,人家那才真叫冤大头。
要知道,卓大师对日本是相当有好感的,那感情不比娶日本老婆的小泉八云差,一生之中四赴东瀛,见谁都说日本好。
正夸着呢,却差点让被夸之人把性命给了结了,其情节之匪夷所思,连擅长演反讽喜剧的卓别林自己都缺乏这种想象力。
把法官弄得心惊肉跳的还在后面。
审判开始不久,法庭就收到了一封请愿书。
滨口被刺的时候,法官也收到过请愿书,那时候是一下子来了7万多封,拆都来不及拆。这回好,只有1封。
可是这1份立马就把那7万份都一口气比下去了。因为它不是一份普通的请愿书,而是一份血书,上面全是血——用鲜血署的名字。
有多少名字呢?
35万。
差不多是日本一个大城市的总人口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不过估计肯定是厚厚一摞,翻也要翻好长时间。
请愿书上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要求法官念及罪犯“对天皇的忠诚”,予以全部赦免。
到这时为止,法庭里已充满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法官宣布,审讯继续。
就算普通老百姓被杀了,也要一命低一命,现在死的是一国首相,你说要我们宣判凶手无罪释放,这也太搞笑了吧。
挺得住是吧,好,再给来个重磅的。
很快法庭又收到了一封请愿书。
还好,这封信里面没有几十万人刺破血指的行为艺术了,署名的只有11个,也没用血手印。
不过更吓人的是,从信封里面掉出11根手指出来!
恶心加恐怖,大恶心加大恐怖,反正不从视觉和精神上尽情摧残你一下就不算完。
这11根血手指是有说法的,把自己手指切下来玩儿的这11位仁兄表示:受审的军官不用死。
为什么呢?
有替死鬼啊。
你点一下,我们这缺了手指的,不正好11个吗?我们替他们死。
法官狂倒。
法律审判遇到了舆论审判,有点吃不住劲了。
一边是确凿的罪证,一边是汹汹的民意,听谁的?
听军部的。
陆相荒木贞夫出来说话了。没说之前,他先流泪了。
不是为当初拉他上来的老大横遭不幸而悲伤,而是为杀人犯们的“赤诚之心”所感动。
下面的话跟写血书的断手指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就是说他被这些“革命青年”们的“爱国行动”彻底征服了(“纯真之青年做出如此之举动,若想到其心情,实不能不让人流泪”)。
看那调调,要不是年岁不饶人,“荒含泪”自己也有要加入“纯真之青年”行列的意思。
本应运思缜密、老成持重的军政高官摇身一变,也成了“爱国愤青”,法庭的最后判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与多年前滨口被刺案的审判结果一样,所有参与“五?一五事件”的人犯均得以“从宽发落”,不仅一个枪毙的没有,还都按轻微刑罚处理,几年后都被放了出来。
首相一死,整个内阁自然也只有关门歇业了。
正如滨口内阁的倒台,预示着“昭和恐慌”开始一样。犬养内阁的消失,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转折,那就是政党内阁的终结。
内阁从此将真正成为军人的天下。
首相一再被暗杀,内阁一再被掀翻,让坐在皇宫里的裕仁也沉不住气了。一个滨口内阁,一个犬养内阁,当初大家都说班子不错,是“万年内阁”。一万年不指望,熬个几年总可以吧,谁知道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全没了。
难不成让我这个天皇亲自组阁,给自个儿打工吧?
左思右想,他召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在日本政坛上非常重要,重要到他虽已不居要职,却依然没有谁敢忽视他的存在。
扛鼎元老西园寺公望。
其实在明治时代,西园寺还没有这么瞩目。那会儿的军政两界,伊藤博文、山县有朋都是说话算数的顶级牛人,西园寺也就是在里面凑个数而已。但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跟个老油灯一样,比较经熬。
伊藤博文怎么样,权倾一时,真正的天皇底下他最大,但是一不小心,挂了。山县有朋倒没有碰上挨黑枪这种倒霉事,不过他岁数比西园寺大,早早地就到阎王殿去登了记。于是,明治元老,就剩下了一个西园寺。没办法,老天罩着他啊。
你就比如说暗杀吧,西园寺也不是没碰到,早在“血盟团”开始“一人一刀”时,他就上了黑名单。结果,还没轮到,“血盟团”就瓦解了,让他逃过一劫。又比如说养生吧,山县有朋其实寿也不算短,活到了80多岁,西园寺不仅比他小个十来岁,还一直撑到90多才咽气。
不服气?你来。
这个东西就跟我们现在评“文化大师”一样,本来不过是个民国时候看看门的,等到一帮真正的巨擘都死的死,散的散,你还能撑到不死不散,那你就可以当“大师”。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西园寺可不是看门的,人家是裕仁爷爷——明治天皇的同学,而且门第显赫得很,属于宫廷贵族,自己又组过阁,当过首相,加上三朝元老(明治、大正、昭和)的身份,自然很得裕仁的尊崇和器重。
首相人选必经西园寺推荐,然后天皇核准,已成为昭和时代的一个不成文规矩。
关于这次的首相人选,裕仁给西园寺罗列了几个条件,比如“具备出众的人格”、“绝对不能接近法西斯主义者”。
话都是好话,但实际上空洞得很,跟没说一样。
什么叫“出众的人格”,满朝文武,谁肯承认自己“人格低下”?吃政治这碗饭的,没出事以前人格都很出众,出了事背后一查都有一大堆屎。
还有那个“绝对不能接近法西斯主义者”,如果脸上不贴标签,你怎么知道别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说不定他嘴上对法西斯的这一套不屑一顾,暗地里却焚香参拜呢。
估计西园寺也是听得云山雾罩、无所适从,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感觉出来了,那就是裕仁对内阁倒得太快这桩事很上心。
对了,稳定压倒一切,这才是天皇真正想对他说的。
怎样才能确保稳定,想来想去,还是要取得军队的支持。以现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政局来看,这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西园寺本人并不喜欢军人,尤其不喜欢陆军。当年他与陆军大佬山县有朋同殿称臣时,就以自由派文臣的身份,跟对方对着干,从不买账,甚至取消过陆军的扩编计划。
但世易时移,“九.一八”事变后,军人一个比一个嚣张,舆论一个比一个狂热,群众一个比一个躁动,而老头子手上又没了实权,只能依靠天皇给面子倚老卖老,说句话别人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他也没办法,所以也就只能对军人低眉顺眼了。
西园寺回去就琢磨开了,推荐谁呢?
当时的议会里面,政友会占了上风,是绝对多数党,远远压倒其竞选对手民政党。按照以往的习惯思路,首相人选如果从政党里面选的话,肯定是政友会总裁铃木喜三郎。
至于如何取得军队的支持,西园寺准备必要时做出一些妥协,拉几个军人过来充充门面。
但是他大大低估了军部的胃口。
犬养毅当初想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力,所以找来荒木做陆相,本意是多个帮手,没想到却找来了一只狼。犬老尸骨未寒,他就想变天了。
犬养毅在世时,曾提出要治一治军队中的浮躁风气,并拟定了一份名单,要把30名问题军官全部免职,此举让包括荒木在内的军部几个人大光其火,并留下了“心理阴影”,那就是政党出来的人跟我们军人就是不一条心,让他们组阁,一有机会还是要来干涉军队的“统帅权”。
荒木便把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事找来——这时候的军部,参谋次长真崎甚三郎,日本宪兵司令秦真次(陆大21期)都是以荒木为首的皇道派分子。大家一商量,犬养不是死了吗,还不算完,这次无论如何要抓住机会,让政党内阁彻彻底底断了香火。
然后荒木(一说是秦真次)就来找西园寺,开口见山,传达了军部,实际上就是他们这几个人的意见:绝对反对由政党来组阁,因为这些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家伙根本没有什么“业绩”,人心难服,如果还让他们上台,国家迟早还得出事。
西园寺蒙了,他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人家这虽然只是意见,其实跟通牒差不多:嘿嘿,不听我们的,出了事你自己兜着。
首相不用政党里的人,那用谁呢?
干脆,直接找个军人来做首相吧。大家都没话讲。
一个人浮出海面——退役的海军大将斋藤实。
斋藤出任首相,其实并不突兀,因为在这之前就有预兆。
在此之前,西园寺曾就首相人选与海军中的传奇人物东乡平八郎进行过会谈。
明治时代,日本有两位“军神”,一位就是我们前面多次提到过的乃木希典,代表陆军系统,还有一位就是海军里面的东乡平八郎。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东乡平八郎甚至比乃木希典更有资格获得“军神”的称号。这位常年挂着“一生伏首拜阳明(明朝研究心学的那位圣人)”腰牌的日本海军头头,在日俄战争中最为出彩,就是他,充分发挥了蜉蚍撼大树的精神,一天之内,率日本联合舰队把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全给歼灭了,从而一举奠定了此战胜利的基础。
我们不知道他与西园寺都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海军出来的,当然帮着海军讲话,可能他还得帮西园寺分析,你要是用陆军这些刺头的话,他们会怎么怎么给你找麻烦。我们海军就不一样了,素质高啊,在外面也比陆军有见识、会打交道,比如我那里就有一位叫斋藤实的很合适……
这次谈话两年后,东乡就一命呜呼了。
临死之前,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让海军比陆军提前一步,坐上了首相的交椅,也算可以瞑目了。
当然了,推荐后备干部嘛,要说一点私心都没有也不可能。事实上,斋藤与西园寺也是有过一点关系的,那就是早在西园寺组阁时,他就在内阁担任过海相,多多少少也算自己人。
可怜那个铃木喜三郎还在跷着二郎腿等西园寺推荐他的时候,人家斋藤早已把家搬进了首相官邸。
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军人内阁就这样诞生了。
其实西园寺最初的设想是很有些不厚道的,他是要利用斋藤内阁过渡一下(即所谓“过渡内阁”),靠他们镇住小鬼,保证局势平静,也就是裕仁所期望的“稳定”后,再着手恢复政党内阁。但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想,军人内阁这驾马车上了道就再也停不下来,从此政党内阁真的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