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长安。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夹道围观,如迎王师。黄巢的副手尚让一路上不断地晓谕百姓:“黄王起兵,本来就是为了百姓,绝不会像李唐皇帝那样不爱惜你们,你们只管安居乐业,不要害怕!”
刚开始的几天,一切果然如同尚让所说——士兵们对百姓秋毫无犯,长安城内人人安居乐业,秩序井然。
黄巢的士兵们这几年来从北打到南,又从东打到西,走到哪抢到哪,很多人早已腰缠万贯,所以他们进了长安城后不但不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还时常慷慨解囊,把财物施与那些贫穷的人。
百姓们又惊又喜——都说黄巢的军队是强盗,可这种“强盗”远比朝廷官兵要好上百倍!看来官方的宣传根本就不可信!
可短短几天之后,一切就全都变样了。
因为大兵们实在憋不住了。
几年来烧杀掳掠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今叫他们每天不烧不抢、无所事事,简直比叫他们去死还难受!于是一夜之间,黄巢的大兵们就撕掉了温文尔雅的假面,纷纷抄起武器和火把,急不可耐地冲上了街头。
繁华富庶的大唐帝京转眼就沦为一座恐怖之城。
到处都在抢劫,到处都在杀人;每一座店铺都烈火熊熊,每一条大街都浓烟滚滚……
长安的士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黄巢与尚让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频频下令,可是却屡禁不止……
广明元年十二月十一日,黄巢下令屠杀了所有留在长安的李唐宗室成员,连婴儿也没留下。十三日,黄巢在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改元“金统”,封其妻曹氏为皇后,任命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
与此同时,僖宗李儇和他的流亡朝廷一路逃至兴元,下诏命诸道出动全部兵力收复京师。数日后,由于兴元物资和粮食匮乏,而附近诸道的勤王之师又相继来集,僖宗李儇只好在田令孜等人的劝说下逃往蜀地,于第二年元月二十八日抵达成都。
同年七月,僖宗改元“中和”。
这一年,僖宗一再诏令高骈出兵征讨黄巢。此时的高骈以一人身兼淮南及多道节度使、盐铁转运使、东面都统等多个重要职务,被僖宗寄予厚望,可他却以各种借口推托,始终不肯出兵。十二月,宰相王铎料定高骈已经心存异志,于是再三向僖宗请求亲自出征。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僖宗任命王铎为诸道行营都都统,以忠武节度使周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兼任左右司马,以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宣武节度使康实兼任左右先锋使;同时罢免了高骈的都统和其他节度使职,只给他保留了淮南节度使及盐铁转运使的职务。
王铎亲赴前线之后,朝廷军开始从各个方向陆续往京畿一带集结。黄巢的势力逐渐萎缩,只保有长安和同(今陕西大荔县)、华二州。
五月,朝廷再次罢免了高骈的盐铁转运使之职,高骈大怒,立刻上疏表示抗议,而且言辞傲慢。朝廷毫不示弱,下诏严厉斥责。高骈从此不再上缴赋税,公然与中央决裂。差不多在此前后,浙东(治所在越州,今浙江绍兴市)、魏博等镇开始了兼并行动,悍然发兵进攻邻道;荆南、邕州、平卢、怀州、西川等地相继发生内讧、兵变和叛乱;此外,占据忻州(今山西忻州市)和代州的李克用几年来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四境的袭扰……
王朝的大崩溃开始了。
流亡西川的李唐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越来越弱。
而半年多来,王铎虽然率领朝廷军队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也只能与黄巢进行拉锯战,始终没有取得任何突破。一直到这一年九月,黄巢麾下一员猛将投诚,才让僖宗朝廷看见了一丝平定黄巢的希望。
他就是朱温。
朱温是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县)人,生于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少时不事生产,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极为乡人鄙视;乾符初年追随黄巢起事,由于作战英勇,得以迅速升迁;时任同州防御使,是黄巢政权在长安东面的最主要屏障。他的投降无疑使黄巢断了一支臂膀,同时也把势穷力蹙的黄巢政权进一步推入了绝境。
朱温的倒戈易帜让僖宗大喜过望,当即任命他为同华节度使,不久又改任其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全忠”。
此刻的僖宗李儇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朱全忠”日后将成为大唐帝国的终结者,一手颠覆将近三百年的李唐江山。
同年十二月,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与行营都监杨复光又以雁门节度使的交换条件,成功招降了骁勇善战的李克用,并让其兼任东北面行营都统,全力征讨黄巢。中和三年二月,李克用率兵进围华州,于三月将其攻克。
至此,长安门户洞开。困守在孤城的黄巢已经陷入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境。四月初八,李克用率先从光泰门攻进长安。黄巢力战不敌,只好焚烧宫室,从蓝田方向突围而去。
陷落了两年四个月的长安终于光复。但是官兵入城后,其烧杀掳掠的行径与黄巢军队毫无二致,京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残存者寥寥无几,饱经劫难的大唐帝都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死城。
长安光复后,李克用因功升任河东节度使;朱全忠升任宣武节度使、兼东北面都招讨使,会同忠武节度使周岌、武宁节度使时溥一起堵截并肃清黄巢余部。
五月,黄巢率余部窜至蔡州,发兵攻城,唐朝奉国(治所蔡州)节度使秦宗权率众抵御,兵败城破,随后投降黄巢。此后的一年里,黄巢与秦宗权合兵一处,兵威复振,又在中原大肆劫掠。朱全忠、周岌与时溥勉力围剿,却始终不能取胜,只好向李克用求援。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率军渡黄河南下。五月,李克用在中牟(今河南中牟县)北面的汴河渡口大破黄巢军队,砍杀一万余人。黄巢军队一举溃散,尚让率部众投降时溥,其他的将领投降朱全忠,黄巢带着最后的残兵不足一千人东走兖州。李克用一路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冤句。由于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两百多里,人马都已极度疲惫,骑兵中能跟上的只有几百人,加之粮草已绝,李克用只好率兵撤回汴州,在城外扎营,准备稍事休整后再行追击。
中和四年五月十四日这天,宣武节度使朱全忠站在汴州城头,冷冷地注视着城下这支骁勇善战的沙陀军队,心里忽然涌出了几个念头。
念头一:这沙陀人李克用果然名不虚传,打起仗来果真是一把好手!
念头二:收复长安他抢了首功,眼下大破黄巢他又出尽了风头,如果再让他亲手灭了黄巢,那他李克用就成了帝国的头号功臣,再加上他手下这支所向无敌的沙陀军,到时候天底下还有谁能和他李克用抗衡?
念头三:如果真让李克用走到那一步,那我朱全忠还凭什么和他一较短长?凭什么逐鹿天下?
念头四:所以,这天底下有朱全忠,就不能有李克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念头五:啥也别想了——先下手为强。
当天,朱全忠便再三向李克用发出热情邀请,硬是把他请进了汴州城,住进了上源驿的高级宾馆。随后又特意为李克用举办了一场丰盛的宴席。席间,朱全忠不但对李克用礼遇甚周,而且态度十分谦恭。李克用三杯酒下肚,倨傲的神色就浮了上来,言语之间盛气凌人,根本不把朱全忠放在眼里。朱全忠一边赔着笑脸不停劝酒,一边冲身边的大将杨彦洪使了个眼色。
李克用和他的随从们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注意到杨彦洪很早就悄悄地离席了。
酒宴到黄昏才告结束,李克用已经烂醉如泥,左右刚把他搀起来,四周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朱全忠的军队突然间从天而降,并且像潮水一样漫了进来。那一刻,亲兵们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可李克用依旧不省人事。亲兵们一边奋力抵挡,一边用冷水浇醒了李克用。
大梦初醒的李克用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在心里把朱全忠的十八代祖宗全都问候了一遍,然后抓过弓箭开始自保。虽然仍旧有些头重脚轻,但是他接连射出的几箭还是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几个宣武士兵的心脏。
此时宣武士兵开始在四面纵火,烈火浓烟顷刻就把他们包围。左右亲兵拥着李克用翻过院墙,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在枪林箭雨中突围而出。他们最后逃到汴州南门,亲兵用绳索把他缒下城墙,李克用这才逃过这场劫难。但是那天跟随他进城的三百多名亲兵,包括监军宦官陈景思在内却全部战死……
李克用和朱全忠就这么结下了血海深仇。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将伴随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走完最后的二十年,并且一直延续到他们的后代身上,最终演变成五代初年国与国之间的连年征战和惨烈杀伐。
后梁开平二年(公元908年),李克用弥留之际交给了儿子李存勖三把箭,把自己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三个仇人的名字告诉了李存勖,叫他一定要报仇雪恨。
这三个仇人的名字中,第一个就是朱全忠。
李克用死的那一年,唐朝已经成为历史,而五代则刚刚开场。
中和四年夏天,黄巢一直在奔跑。
没命地奔跑。
而武宁将领李师悦和黄巢降将尚让也一直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六月十五日,李师悦和尚让终于在瑕丘(今山东兖州境内)追上了黄巢,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致命的打击。
在这最后一战中,黄巢的残部死的死、伤的伤,几乎被消灭殆尽。六月十七日,黄巢逃进了狼虎谷(今山东莱芜市西南)。
于是这一天就成了黄巢的终结之日。
而狼虎谷就是黄巢的终结之地。
就是在这里,黄巢的外甥林言砍下了他的头颅,同时还砍下了他的兄弟、妻子和儿女的头颅,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个时代。
林言一一砍完之后拎着这一大串头颅走上了弃暗投明的道路。
可他刚刚走出狼虎谷,迎面就撞上了沙陀军队。
沙陀士兵不由分说又砍下了林言的头颅,把他加进那一串头颅中,策马回营邀功请赏。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黄巢的头颅和林言的头颅在剧烈颤动的马背上时不时狠狠地撞在一起,时不时又冷冷地四目相对……
从公元875年六月起兵,到公元884年六月败亡,黄巢起义历时整整十年。
在这十年里,他转战了大半个中国,攻陷了唐朝的东西两京,创建了大齐政权,企及了他那个时代的人所能企及的巅峰,同时也把李唐王朝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花开后百花杀”——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巢做到了。他用自己人生的最后十年实现了年轻时的理想,成就了他个人的生命价值。
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恰恰是在他这朵“毁灭之花”盛开和凋谢之后,百朵千朵的“毁灭之花”才在大唐帝国的土地上争先恐后地灼灼绽放;恰恰是在黄巢起事和败亡之后,一幕比一幕更为惨烈、一次比一次规模更大的群雄混战和军阀割据才在九世纪最后的日子里频频上演。
一个黄巢踉跄跌倒在血泊与尘埃中,更多的黄巢却骄傲地挺立并驰骋在唐朝末年血雨腥风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