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作为北方士族的代表,其显赫的出身我们在前文其实已有提及(关于清河大族崔氏参见“慕容鲜卑”第三章的崔毖)。在当时那种环境之下,他对历史与时事分析之透彻,堪与前世的诸葛孔明相比。
拓跋嗣在力阻晋军西进失败后,向他请教:“刘裕讨伐姚泓,果真能胜么?”
崔浩回答说:“当然。”
拓跋嗣追问:“为什么?”
崔浩说:“当初姚兴就喜好虚名而少有实用,儿子姚泓更是懦弱多病,众叛亲离。刘裕乘人之危,兵精将勇,怎能不胜?”
拓跋嗣听了这番分析,起了兴趣,问他:“刘裕的才能,比起慕容垂,如何?”
崔浩说:“比他强。慕容垂依靠父兄的基业,光复旧国,就好比夜蛾扑入火中,稍有倚助,便可成就大业。刘裕出身卑微,手下本无可用的兵卒,却能讨灭桓玄,北擒慕容超,南摧卢循。要不是他才干过人,岂能有今天?”
拓跋嗣接着说:“刘裕已经入关,处于进退两难之地,我用精锐骑兵攻他的彭城、寿春。刘裕怕是不行了吧?”
崔浩摇头说:“当今的形势,西有赫连勃勃,北有柔然(柔然也是东胡的一支,原居极北的鄂尔浑河与土拉河流域,随北魏的入迁而来到漠北,其首领社仑消灭了邻近部族后,于北魏天兴五年〔公元402年〕自号可汗,成为北魏在北方的最大强敌),都对我们觊觎已久。而且我们国内尚无良将,未必对付得了刘裕,不如静以观变。”
难得的是,崔浩还能从文化差异上预言刘裕不可能真正占据北方,他说:“刘裕灭掉姚泓后,肯定会赶回去篡位。关中地区汉胡混杂,民风彪悍。刘裕想把荆扬的那一套放到雍秦地区,根本行不通。即使留再多的兵驻守,也不可能改变文化上的不同。陛下只管等着,秦地早晚会落到我们的手中。”
拓跋嗣听后不禁大呼:“爱卿料事实在是太周密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崔浩的确料事如神。)
崔浩又说:“我私底下曾经品评过近世的风云人物:王猛治理前秦,是苻坚的管仲;慕容恪辅佐幼主,是慕容的霍光;刘裕平定祸乱,是司马德宗的曹操。”
拓跋嗣又问:“那么赫连勃勃呢?”
崔浩说:“赫连勃勃国破家亡,投奔姚氏。他却不思报恩,乘火打劫,四面树敌。这不过是个竖子小人,纵能殄凶一时,最后也是个被人吞食的货色罢了。”
拓跋嗣听后很开心,与崔浩促膝畅谈到深夜,赐他美酒十觚,精盐一两,说:“朕品味卿言,如同这盐和酒,所以想和卿一同享受。”
(崔浩这段话,讲在这时候,给北魏指明了发展的方向。从其内容来看,真可读出“纵横十六国,煮酒话英雄”的味道来。北方诸小国纷纷式微之时,拓跋氏的北魏尽管汉化未深,却已开始在这些汉人士族的辅佐下寻找探索一条解决中国问题的新途径。)
刘裕到达潼关后,一路攻打后秦的河东地区,另一路进攻长安。沿渭河直趋长安的东晋水军大将王镇恶,便是王猛的孙子,前秦从一定意义上说亡于后秦,王镇恶再次来到同样是前秦旧都的长安,多少还含有报仇的成分,历史之趣,也多在于此。
晋军来到长安北面的渭桥,迅速上岸,渭水湍急,舟船很快没了踪影,此时姚泓的守军还有几万人。王镇恶说:“我们的家小都在江南,这里是长安北门,离家乡万里之遥,舟楫、衣粮都已随流而去。现在打赢了仗,大家都有了功名,赢不了,连骨骸也回不去了,大家好好努力吧!”王镇恶亲率大军,大败后秦姚丕的守军,姚泓的军队也不战自溃。
姚泓准备投降,连他十一岁的儿子姚佛念都明白刘裕的意图,对他说投降也难保全,不如自决。姚泓下不了决心,姚佛念就从宫殿的墙楼上跳下自尽。没有勇气自杀的姚泓,带着妻儿、群臣,来到王镇恶面前投降,最后和慕容超获得同样的下场,而他投降前后的表现,还不及慕容超的一半。
刘裕将向他投降的后秦宗族,一并杀掉,把本已不牢靠的北方民心,几乎丢完。剩下的后秦大族,以及曾在东晋和他争权的司马休之、桓氏后人,都投奔了拓跋北魏。如崔浩所说,南北中国在当时的巨大差异,即令刘裕有过人之处,也难以用武力改变哪怕一点。于是刘裕的英雄传奇,基本到此为止。那个早已谋划好攻取长安的赫连勃勃,正在精心安排着接手长安。
赫连勃勃以坐山观虎斗的姿态观望着刘裕伐秦,他得意地对群臣说:“刘裕肯定能灭秦。但刘裕不能久留,必定会撤军,而只留下子弟和部将镇守关中。到时朕再出手,得关中如取草芥。”
他厉兵秣马,进据安定。刘裕派人与他通好,结为兄弟,他叫自己的中书侍郎皇甫徽专门拟了份文辞不错的回信,暗自背下,当着东晋使者的面口授成文。刘裕被他的小小伎俩蒙过,直叹:“吾所不如也!”
刘裕在长安做了长期打算,想慢慢收拾西北的局面,然而这时他的亲信,留守朝廷的尚书左仆射刘穆之病故,北伐将士日久思归,刘裕生怕政权旁落他人之手,果如赫连勃勃所说,留下十二岁(!)的儿子刘义真镇守长安,王修、王镇恶等率兵辅佐,自己则领兵匆匆赶回建康,去接受相国、宋公的爵位。
他走后一个月,东晋留守军中功劳最大的王镇恶和沈田子便彼此相攻。先是沈田子散布王镇恶本是北方人,要尽杀南方的士兵,将王镇恶诱杀,接着王修又除掉了沈田子。
赫连勃勃的军队此时已经南下,年幼的刘义真又听信与王修不和的部下的谮言,将王修也杀死,晋军便不再挡得住夏军的进攻。赫连勃勃采纳军师王买德的计谋,以小股兵力切断晋军南退的道路,然后出兵直逼长安。刘裕派出大将召刘义真撤回,晋军没了战心,在青泥被夏军大败,刘义真仅得单骑逃遁。
赫连勃勃进据长安,在灞上筑坛,即皇帝位,改元昌武。随后,他拒绝了大臣们以长安为都城的建议,返回统万。这位狂暴的皇帝,在统万修造庞大的宫殿,并分别命名南门为朝宋门,东门为招魏门,西门为服凉门,北门为平朔门。
得知长安失守后信誓旦旦要兴兵北伐的刘裕,则在看到自己的儿子安全归来后,完全放弃了这一打算。他首先关心的,是个人的功名,而非天下的统一。他所能做出的反应,第一件是站在建康城头望着北方痛哭一场;第二件,就是毒杀晋安帝,改立其弟司马德文(晋恭帝),进而顺利使恭帝禅让帝位于己,摇身一变而成为宋武帝。(在这一点上,刘裕的小聪明比之前的曹操、司马懿,就要差许多。)
东晋在江南地区长达一百零五年的统治,至此画上句号,从祖逖时代起的所有北伐努力,也全部宣告失败。(中国历史上的北伐,细细想来,大概只有两次勉强算得胜利,一次是朱元璋的灭元,一次是蒋介石的北伐,前一次,明朝虽将蒙元赶回大漠,却在以后的数百年中被大漠中的“西虏”北元拖得喘不过气,以至败于“东虏”满洲,而后一次,那统一则更不坚固,名义上虽统一,内部却裂痕累累,不出几年,东北就失于日本,下一次的统一,又成为传统的北南模式。)刘裕称帝开创南朝的那年,是公元420年,十六国的历史,也临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