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分归隋 十八、天元皇帝

历史的巧合常常叫人无奈。从周武帝第一次大举伐齐,到灭齐统一北方,相隔的时间是一年半,而从统一北方到武帝病逝,恰好也是一年半。再过两年半,北周就亡了,作为一个王朝,如此迅猛的衰败速度,称得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尽管时间短暂,武帝还是在统一后的北方大力推行了新政。

首先是大规模释放奴婢和杂户。这一次的废奴令,较之建德元年的那次范围更广,不仅推行到原来北齐的境内,而且不论官奴私奴,一律从良,非常彻底(上一次只有官奴得到释放)。

其次,就是颁行了《刑书要制》。

北齐虽然重视立法,有十分先进的《齐律》,但由于政治极度腐败,法律成了一纸空文。世家大族巧取豪夺、劫掠财物、隐匿户口、强占土地,社会动荡不安。“乱世用重典”,《刑书要制》便是一剂及时的猛药,其中规定:持械抢劫一匹绢以上,不持械抢劫五匹以上,官员监守自盗二十匹以上,小偷及官员诈取三十匹以上(这里绢只是个衡量单位,表示同等价值的财物),地方豪强隐匿户口五户及十丁以上,或土地三顷以上,一概处以死刑。

周武帝一手释放奴婢,一手用重典打击门阀士族,两手抓,两手都很硬,自然获得了关东百姓的支持。同时,他也让天下看到,新兴的关陇集团不仅是新的政治势力,更创造了一种新文化,既不同于过去的汉文化,也不同于过去的鲜卑文化。

按照关陇的模式改造北齐,还包括禁佛。北齐的佛教昌盛,比北周更甚,据说光佛教徒就有三百万以上。攻下邺城后,武帝亲自升殿评定三教,力排众议,下令照搬在北周境内禁佛的办法,佛经、佛像销毁,寺庙收归国家,僧尼编入民户和军户。

面对高家三代始终没能解决的六镇勋贵与汉族门阀的矛盾,武帝充分发挥关陇集团的包容性,以怀柔的方式吸收两派的势力。攻克晋阳时,武帝就下诏:“邹鲁缙绅,幽并骑士,一介可称,并宜铨录。”不分汉人、鲜卑人,不分文臣武将,只要有才干,都可直接转录为北周的官员。灭齐后,武帝又点名召关东门阀的阳休之、袁聿修等十八位名士入关,加以任用,目的就是要使北齐的汉族门阀融入关陇集团(十八人中最著名的,应数《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

大刀阔斧地整顿完北齐旧土,武帝不待休息,便把精力转到对外用兵上。

南方的陈宣帝听说盟友北周灭了北齐,对周武帝的神速赞叹之余,不免后悔动作太慢没分到一杯羹。于是,他命爱将吴明彻再度北上,想乘着周军刚刚灭齐,立足未稳,抢夺淮北的徐州、兖州等地。

然而周军是百战之师,士气正盛,岂是当年齐军可比。在灭齐战役中立功的梁士彦被周武帝任命为徐州总管,固守彭城。吴明彻率水军攻城,过于冒进,久攻不下,反被王轨的北周援军截住退路,陈军溃败,吴明彻被擒,三万士兵及武器辎重都被周军所获,唯有萧摩诃率领的八十名精骑兵突围逃回陈国。周武帝封吴明彻为大将军,但他忧愤交加,不久就去世了。

打退了陈军的进攻,春风得意的武帝准备先一劳永逸地解决另一位昔日的盟友——近期屡屡犯边的突厥,然后再南征消灭陈国,一统天下。

宣政元年(公元578年)五月,周武帝率军兵分五路,北伐突厥。走到半路的云阳(正是宇文泰逝世之地),忽然暴病不起。四天后,武帝驾崩,年仅三十六岁。

周武帝的英年早逝,是北周由盛而衰、走向灭亡的转折点。

武帝一生犯的错不多,但有两个错误却很致命:第一个,是把冯小怜赐给弟弟宇文达;第二个,是立长子宇文赟为太子。

北齐灭亡后,高纬被押到长安,封为温国公。高纬得以活命,却不开心,他觉得没有了冯小怜,生命毫无意义,便斗胆向武帝请求赐还小怜。武帝不好色,一听撇嘴乐了:“朕视天下不过如脱鞋一般,一个老太婆,赏给你就是了!”

高纬抱着小怜开开心心回家了。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半年,有人诬告说高纬谋反(只要有需求,诬告者总能适时出现的),武帝便将高纬父子、高延宗等北齐宗族几十人,以及弄臣穆提婆全部赐死,只有高纬的弟弟高仁英和高仁雅,一个白痴,一个哑巴,没啥威胁,被放逐到成都,侥幸活了下来。

冯小怜守了寡,武帝把她赐给代王宇文达。宇文达为人节俭、不好声色、廉洁自律,武帝这么做,本意是打算树个道德典范,好好教育一下以前北齐的臣子们。

武帝想错了,宇文达见到小怜后,对她万分宠爱,甚至冷落了结发妻子李妃。李妃眼看着好端端的丈夫突然变心了,想不开,差点寻了短见。

冯小怜一次弹琴时拨断了一根琴弦,不觉念起高纬的好处,随口吟道: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胶上弦。

我常想,冯小怜对宇文达所做的一切,或许是一种无声的复仇。周武帝改造北齐的同时,北齐也在用另类的方式改造着北周。北齐堕落的声色文化没有随着北齐的灭亡而消亡,而是通过各种途径,对北周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冯小怜以外,还有两位女子在向北周传播着“北齐文化”,她们就是胡太后和穆黄花。北齐灭亡对淫荡的胡太后而言简直是一次性解放,她与儿媳妇穆黄花在长安坊间做起了娼妓,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当妓女的皇太后和皇后。

堂堂北齐太后和皇后双双沦落为娼妓,这种新鲜与刺激令整座长安城为之震动,人们纷至沓来,争相欲一睹风采,两人生意竟出奇的好。

如果说北齐的女人们是从外部腐蚀北周的话,那么周武帝的继任者宇文赟则是从内部葬送了北周政权。

周武帝生前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接班人可能会出问题。大臣王轨有一回给武帝敬酒,捋着武帝的胡子说:“可爱好老公哦,可叹后嗣太弱啦!”(议论皇帝家事,是为臣者第一大忌,未必会对在位的皇帝起什么作用,而太子即位之日,就是秋后算账之时。在这方面处理得比较好的,是三国的贾诩。)

武帝对宇文赟的要求极其严格,哪怕只是极小的过失,武帝也会棍棒相加,经常揍得宇文赟皮开肉绽,还痛斥道:“自古至今被废的太子不在少数,难道我儿子就立不成么?”

武帝恨铁不成钢,可是次子汉王宇文赞也不成器,其他儿子年纪太小,没办法,只好命东宫官员记录太子言行,每月上交报告由他审核。

武帝实在是一片良苦用心,他见证了魏周交替,经历了两位兄长的横死,也亲手谋杀了长期把持大权的堂兄宇文护。他深知,皇权看似高高在上,却是个易碎品,来不得半点松懈和马虎。

武帝的出发点是好的,办法却不对头。在他的严厉管教下,宇文赟没成长为出色的皇帝,反倒磨练为出色的演员。他在武帝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竭力掩饰真实想法,而这些的背后,却是被压抑到变态的欲望。武帝一死,长期的压抑突然爆发,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

武帝停尸殡宫,尚未下葬,宇文赟抚着从前留下的棒痕,指着棺材骂道:“死得太晚了!”说着,他命武帝的嫔妃宫女排成一列,挑选漂亮的供他淫乐。朝中的有识之士都呆住了,他们可能预感到了未来将是不可避免的恐怖。

宇文赟就是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登上了北周的皇位,是为北周宣帝。上台后的第六天,他杀掉了齐王宇文宪。

宇文宪淡薄名利,与北魏的元勰有几分相似之处。平齐时他剿灭高氏的几支残余部队,自觉威名太高,就托病不出,武帝攻打突厥,他也没有参加。为人如此低调,宣帝仍然不放过他。

当晚,他召宗室诸王入宫,接着又命宇文宪单独进见。宇文宪一进殿,就被一群武士冲上前绑了。宣帝派亲信于智与宇文宪当堂对质,宇文宪大义凛然、据理力辩,于智等人还是不容分说,把他缢死,然后以谋反的罪名,将宇文宪的五个儿子以及与他亲近的将军王兴、独孤熊等人,一并处死。

宣帝恨透了父亲的严厉,对《刑书要制》这样的严刑峻法也是嗤之以鼻,便予以废除,还一次又一次地大赦罪犯。结果无视法律、为非作歹的人日见增多,宣帝一看不妙,就推倒重来,重新搞了一套《刑经圣制》,刑罚比武帝的更重,闹得民间人心惶惶,无所适从。

大臣们更惨,宣帝实行特务统治,暗中窥察群臣行为,一有错失,轻则罢黜,重则杀头。武帝遗命辅政的宗师宇文孝伯是宇文深的儿子,为人正直,以前和王轨曾向武帝禀报宣帝的不法行径,导致宣帝挨打,宣帝一直耿耿于怀。想起往事,宣帝怒火中烧,便下旨把王轨和宇文孝伯赐死。

宣帝当了半年皇帝,觉得还不够劲儿,便于大成元年(公元579年)二月传位给七岁的太子宇文阐,是为北周静帝,改元大象。宣帝不称太上皇帝,而称“天元皇帝”,居住的宫殿改名为“天台”,以“天”自称(别的皇帝只敢称天子,宣帝更进一步,直接做天了),禁止使用“天”、“高”、“上”、“大”等字。大臣进天台,必须先斋戒三天,沐浴一天。

天台里一个皇后怎么够?宣帝广招天下美女入宫,还对各种名号具有特殊感情。他封皇后杨丽华为天元皇后,静帝的母亲朱满月为天皇后,贵妃元乐尚为天右皇后,德妃陈月仪为天左皇后,后来又把“皇后”升级为“大皇后”,改封天左皇后为天中大皇后,并把族侄西阳公宇文温的妃子尉迟繁炽抢来,加封为天左大皇后。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名目繁多,创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