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是骑着豹子登场的。
那是一头赤色的豹子,有着流线型的身材,轻巧而敏捷。骑着赤豹的山鬼站在峰顶,遥望山下那幽静的竹林,白云飘然而下。赤豹的旁边,是狸猫。
嚯,这是什么神?
山神。
是的,山鬼就是山神。在楚人那里,鬼和神并没有严格的区分。只不过,这位山神是女神,而且是性爱女神。有人甚至说,她就是巫山神女。19因此她在屈原的笔下,就显得十分迷人和性感——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笑善窈窕。
山之阿(读如婀),就是山凹;被(读如披),就是披;薜荔(读如毕利)和女罗(即女萝),都是蔓生植物;含睇(读如第),即含情脉脉,微微斜视;窈窕,是美好的样子。因此这四句歌词,也可以这样翻译——
有个人儿呀,
在那山窝窝;
肩上披着薜荔,
腰上系着女萝。
含情脉脉,
微微笑着。
这样好看的样子,
是因为你爱我。
确实性感,尤其是还有豹子。
豹子也可能是驾车的,因为还有车。车身是辛夷木,旗帜是桂花树,车里装着石兰和杜衡。这些香花野草,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那么,心上人是谁?
不清楚,也不必清楚,因为这不是情歌,而是神曲。实际上,《楚辞·九歌》十一篇,原本都是沅湘流域人民祭祀时,唱给神听的。其中,《东皇太一》祭祀上帝,《云中君》祭祀云神,《大司命》祭祀生命之神,《少司命》祭祀生育之神,《东君》祭祀太阳神。这些是天神。《湘君》和《湘夫人》祭祀湘水之神,《河伯》祭祀黄河之神,《山鬼》祭祀巫山神女。这些是地祇。《国殇》祭祀阵亡将士,这是人鬼。天神、地祇、人鬼,全都有。至于《礼魂》,是送神曲。
送神曲非常简短,而且一片欢乐祥和——
祭礼已成啊敲锣打鼓,
击鼓传花啊载歌载舞。
此起彼伏啊男巫女巫,
亮丽歌喉啊从容步武,
春兰秋菊啊千秋万古!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看,倒像是反的。
负责请神和送神的,是巫觋(读如惜)。巫就是女巫,觋则是男巫。巫和舞,是相通的。巫者就是舞者,也是歌者,他们是祭祀舞台上的中心。
实际上,所谓“巫”,原本就是“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20所以女巫就是女舞,巫女也就是舞女。他们的歌舞,则不仅为了颂神和娱神,更是为了通神。古人认为,巫觋是人神之间的媒介。天神、地祇、人鬼有话要说,就通过巫觋发言,叫“显灵”。人有事情要请神指点或帮助,也通过巫觋表达,叫“通灵”。因此,在祭祀或巫术的仪式上,巫觋既是巫,也是神,叫“为神而亦为巫,一身而二任”,21颇有些“又做师婆又做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意思。
巫觋既然有这样一种任务,那么,他们当中至少得有人穿着神的衣服,扮着神的模样,做着神的动作,讲着神的语言,表现着神的情绪,叫“灵保”。22这可能是最古老的神职人员和表演艺术家。他们是巫术的,也是艺术的。因为只有表演得逼真,人们才会相信他们真是神灵附体。反过来,也只有当真认为自己能够通神,才能逼真。到最后,可能连自己都弄不清是在表演还是玩真的。
楚人《九歌》的魅力,正在于此。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山鬼》。这一曲歌舞,是女巫表演的。她们要祈求的,则是爱情。既然是爱情,那就既有相爱也有失恋,因此既有含情脉脉的凝视、耐心守候的期盼,也有“东风飘兮神灵雨”、“风飒飒兮木萧萧”、“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至于是谁爱谁,谁失恋,都不重要,因为这是在为一切有情人祈福。
同样,我们也不必拘泥于诗句本身,硬要弄清楚哪部分是山鬼的,哪部分是女巫的,因为她原本“一身而二任”。要紧的,是体会。
其他篇章,也如此。
那是一些怎样的形象和场面!云中君华采若英,灵动飞扬,“与日月兮齐光”;大司命神秘威严,高傲冷峻,“众莫知兮余所为”;少司命竦剑拥艾,荷衣蕙带,“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太阳神东君英武豪迈,潇洒多情,“举长矢兮射天狼”,“援北斗兮酌桂浆”。23
噫!以北斗七星为勺痛饮桂花酒,这是什么样的神灵,这是什么样的形象!
还有《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24
是的,天帝的公主就要降临江中的小洲。望眼欲穿,怎么能不让我忧愁。可是她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放眼望去,但只见秋风吹拂之下,洞庭湖微微泛起波浪,树叶儿一片片轻轻飘了下来。
这,还是巫术吗?
当然还是。
但,更是艺术,就像希腊人的宗教。
19.此说最早由清人顾成天《楚辞·九歌解》提出,后孙作云、闻一多、马茂元、陈子展、姜亮夫、郭沫若均持此说。
20.见许慎《说文解字》。许慎还说,巫字的形象是一个人长袖善舞的样子,但罗振玉、林义光、商承祚等诸多学者均不同意,认为字形与袖无关,与玉有关。请参看《古文字诂林》第四册第761页。但巫就是舞,并不错,《九歌》可以证明。
21.请参看钱锺书《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
22.请参看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上古至五代之戏剧》。
23.请参看吴广平校注《楚辞》。
24.帝子,就是即公主;北渚(读如主),北边水中的小洲;眇眇(读如秒),遥遥远望;袅袅,微风吹拂。下,读如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