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道一刚开始学佛时,也是坐禅的。
于是,南岳怀让便去禅房看他。
怀让问:年轻人,你在这里坐禅,究竟图什么?
道一说:成佛。
南岳怀让便找了块砖头,在墙上磨。
道一问:和尚磨砖干什么?
怀让说:做镜子。
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
怀让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
道一问:那要怎么样?
怀让说:牛车不动,该打车,还是打牛?
道一答不上来。
怀让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学坐禅,还是要学做佛?如果学禅,禅非坐卧;如果学佛,佛无定相。像你这样整天坐禅,这不是学佛,是杀佛。
马祖道一如醍醐灌顶,顿悟。
现在看,怀让不愧为惠能的亲炙弟子,确实已得六祖的真传。实际上禅宗的宗旨,就是心性本净,佛性本有,无念为宗,见性成佛。这一点,惠能说得很清楚: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这就是怀让不主张坐禅的原因。禅是车,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车干什么?佛就在你心中,怎么不去找?
当然,牛若肯走,车也可坐,否则仍是执迷。
因此禅宗的修行主张是: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
这当然是革命,也是颠覆。因为佛教之教法和证法的核心就是佛、法、僧,号称三宝(梵文Triratna),皈依佛门就是皈依三宝。禅宗作为革命派,当然要颠覆。问题在于,心是看不见的,悟道却需要契机,传法也需要载体,牛和车都不可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向何处求?
生活,实践,大自然。
的确,禅宗跟庄子和魏晋名士一样极其热爱自然。因为自然在汉语中,原本就有“自然而然”的意思,与禅宗主张的“觉悟不假外求”高度一致。因此在禅宗这里,自然界最有佛性,也最接近无上正等正觉,正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于是,修禅就变成了休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也是泛舟,是垂钓,是一无所获: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般若智慧,就这样变成了美。
显然,如果说“道”在基督教那里变成了肉身,在伊斯兰教那里变成了经典,那么,在禅宗这里就变成了生活。宋代高僧克勤禅师还因此写下了“茶禅一味”的名言。但,如果以为茶味就是禅意,却大错特错。
可惜,许多人连这一步都达不到,比如某律师。
律师是熟悉经书戒律的僧人。按照佛家分类法,参禅的是禅师,讲律的是律师。道不同,原本不相为谋。然而那位菜鸟律师,却偏要来刁难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和兴善惟宽的同门师兄弟大珠慧海。
律师问:你们禅师,也用功吗?
慧海说:当然。
那律师又问:怎样用功?
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律师说:这跟闲杂人等有什么不同?
慧海说:他们吃饭时百种思索,睡觉时千般计较。
对于那不开窍的律师而言,慧海这是启蒙,告诉他众生之迷在于吃饭时不好好吃,睡觉时不好好睡。那么,认准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是睡觉,喝茶就是喝茶,对吗?
也不对。
有一次,一位大宋提刑官在离职前,到双峰山向法演禅师请教修行悟道的法门。法演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提刑大人年纪轻轻,多少总读过点情诗吧?有两句诗非常贴切: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官员听罢,唯唯诺诺而去。
后来写出“茶禅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时还只是法演的学生和侍者。于是他问老师:这位大人明白了吗?
法演说:他只认得声音。
表面上看,这并不错。因为这首诗的本来意思就是:帅哥哥(檀郎)到家里来做客,小姐不便出面相见,就频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实她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想让情郎记住自己的声音。因此克勤问:老师不是说“只要檀郎认得声”吗?既然他认得声音,怎么就不对?
法演猛喝:祖师西来意就是庭前柏树子吗?说!
克勤恍然大悟。
于是答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说:恭喜!
这是一则破执的典型案例,看起来费解,其实简单。它告诉我们的道理是:通过什么途径觉悟,是吃饭、睡觉还是喝茶或者恋爱,都无所谓,因为“频呼小玉原无事”。甚至就连“檀郎认得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认得心”。
认得心就是认得佛,也就是觉悟。但,这是你和佛之间的事。只有你和佛知道,也只需要你和佛知道。正如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只有也只需要我和她知道。
那么请问,还能说茶味就是禅意吗?
是,又不是,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
明白了这一点,才真正懂得“茶禅一味”,也才能真正懂得大珠慧海。实际上,所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并不完全是顺其自然,更重要的是发现自我,因为佛性就在每个人的心中。通往心灵之路,就是通往自由之路。
茶禅一味
据1865年《煎茶图式》,酒井忠恒编,松谷山人吉村画。中国茶道在唐宋时期逐渐形成,其标志就是陆羽《茶经》的问世。而圆悟克勤的墨宝,也与日本茶道有着密切的因缘关系。
可惜这很难。
有一次,一位僧人向兴善惟宽请教。
那人说:请问大和尚,道在哪里?
惟宽说:就在眼前。
那人说:既然就在眼前,我怎么看不见?
惟宽说:因为你有“我”,所以看不见。
那人说:那大和尚你,看得见吗?
惟宽说: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见。
那人说: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了吧?
惟宽说:没有你也没有我,谁看啊?
这才真是精彩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