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宗的优越性,在主张顿悟。
顿悟和渐悟,是南北宗根本分歧所在。简单地说,即神秀主张“渐入佳境”,惠能主张“立地成佛”。由于主张慢慢修成正果,所以要“时时勤拂拭”。相反,既然认为可以一步到位,当然要说“本来无一物”了。
显然,这里没有是非对错。惠能也说,本来正教并无顿悟和渐悟之分,只不过人与人有个体差异。有的敏捷,有的迟钝。迟钝的人修渐教,循序渐进;敏捷的人修顿教,立竿见影。但只要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
这是很实在的说法。可惜没人承认自己迟钝,大家也都希望速成,南宗作为顿教当然大受欢迎。
问题是,顿悟成佛有可能吗?
小乘佛教说No,大乘佛教说行。
乘(Yāna)音译衍那,梵文的本义为道路,汉语的本义为车辆,在佛教中指抵达彼岸的方法和途径。不过,小乘和大乘的主要区别不在运载工具,而在奋斗目标。前者追求个人解脱,后者宣传普度众生。因此,后者认为自己的道路和事业都大,便自称大乘(Mahāyāna,音译摩诃衍那),而把前者称为小乘(Hīnayāna,音译希那衍那)。
当然,前者并不认账,他们自称上座部。
看来,大乘主张兼济天下,小乘主张独善其身。这当然无可无不可。但不管怎么说,普度众生毕竟功德无量。小乘即便不肯做,也不至于反对,为什么不能同意呢?
关键在佛性。
佛性(Buddhatā)原指佛陀本性,也叫如来性,是人与佛的本质区别——佛的本性是佛性,人的本性是人性。佛性既然是佛的,就不可能是人的。否则佛与人有何区别,我们又为什么要拜佛?因此小乘佛教认为,人不可能成佛,也不可能度别人,最多只能修罗汉果,把自己解脱出来。
《金刚经》
据明代董其昌楷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清拓本。《金刚经》是大乘佛教般若部经典之一,在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后的禅宗有极高地位。成书于公元前494年间,从古印度传入中国后,自东晋到唐有六种译本,流传最广的是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及玄奘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大乘佛教却认为,这种境界实在不高。学佛,就得修持佛果。即便一下子达不到佛的果位,也可以争取做佛的“候补委员”——菩萨。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如果奋斗目标定得那么低,弄不好阿罗汉果也修不成。
何况罗汉也不是众生。这就是说,人性可以改造,佛与人也并非截然对立。相反,通过修行和努力,人能够逐渐向佛靠拢,先修成阿罗汉,再修成菩萨,最后成佛。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就连小乘佛教也不能成立。
问题在于,人又为什么能够向佛靠拢?
也只能承认:人性中原本就有佛性,只不过没有被发现和开发出来。但作为可能性,它是存在的。当它因佛教的修行而被引发时,就能够成为罗汉,甚至菩萨。如果还能够全部引发,圆满显现,那就是佛了。
因此,必须修订对佛性的定义:佛性是佛陀本性,也是成佛的可能性。它存在于一切生命体中,犹如尚未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种子。唯其如此,创立佛教才有意义,普度众生才不是骗局,建立佛国净土才不会永无期日。
于是大乘佛教宣布: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然而这样一来,就同时有了三个问题:第一,如果众生皆有佛性,请问坏人有没有?第二,既然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他们未能成佛?第三,佛与众生,究竟区别何在?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坏人也是众生。何况如果众生都是好人,则慈航普度没有意义。度得了恶人才是真普度,容得了小人才是真宽容。慈悲为怀不看对象,普度众生不设门槛,认定佛性当然也不论善恶。
实际上,佛教关心的不是善恶,也不是美丑,而是觉悟与不觉悟,也就是悟与迷。因为佛的本义就是觉悟,佛陀则是觉悟了的人。相反,不觉悟,未能觉悟,不肯觉悟,那就是众生。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佛与众生,不但可以相互转化,而且只有一念之差——迷,还是悟。
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顿悟便完全可能。事实上,禅宗的四祖道信,就是在刹那之间觉悟的。当时他十四岁,拜在三祖僧璨门下学佛。僧璨问他:你来学佛想要怎样呢?
道信说:求解脱。
僧璨问:谁捆住你了啊?
道信答:没有人捆住我。
僧璨说:没人捆你,要什么解脱?
道信大悟,于是入门。
这叫什么呢?
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如此说来,再苦再难也不要紧?
不要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作恶多端也没关系?
没关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禅宗,也难怪禅宗会被骂作“精神鸦片”了。是啊,按照“苦海无边”的逻辑,社会不公你不要抱怨,被人欺负也不要反抗,那只怪你自己不觉悟。如果你肯回头望望,就能看见那彼岸世界的灯火闪亮。
江湖骗子、不法奸商、贪官污吏,甚至窃国大盗,则不妨依然故我。反正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放下屠刀,佛界仍有你一席地位,此前则尽管纸醉金迷,杀人放火,男盗女娼。禅宗已经为你留下后路,并且准备了心灵鸡汤。
如此说教,难道不是精致的骗局?
然而这是误读和误解。禅宗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解决现实问题。他们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愿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只在宗教的范围内,而且只是阐明一个基本原理:众生与佛的区别就在迷与悟,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所谓“回头是岸”云云,不过为了打消顾虑的极而言之。
因此,如果你要面对现实,完全可以不理睬禅宗。
何况觉悟二字真是谈何容易。它就像孔子的仁,一方面想要就有(我欲仁,斯仁至矣),另方面又难以企及(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正可谓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想想也是。真那么简单,岂非满街是佛?
那么,不能成佛,问题在哪?
在执。
什么是执?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开窍,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这是一切众生的通病,就连某些号称禅师的人也未能免俗。比如唐末禅师祖印明,便曾这样向惠能叫板:
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糊涂。
明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
意思也很清楚:你既然已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四大皆空,万法皆无,为什么还要夺人衣钵?如此知行不一,骂作糊涂已是口下留情,且看他如何对答。
回答很容易,反问一句就够了:你既然透彻了悟,又何必多管闲事?衣钵固然空无,是非何尝不是?更何况,知道色相是色相,色相就不是色相;明白空无是空无,空无就不再空无。如此,则衣钵的受与不受,有何区别?
呵呵,既明万事皆无物,何必管他受钵盂!
然而我们却只能说祖印明悟性不够,却不能指责他批评了六祖惠能。他是可以骂的,而且应该骂,必须骂。
因为禅宗的特色就是“呵佛骂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