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灵山说法那天,不知道有没有花。
照理说是有的,而且应该从天上掉下来。南梁高僧云光为梁武帝说法时,就曾感动得花儿在空中缤纷而降,叫“天花乱坠”;东晋高僧道生在虎丘山讲经时,山上的石头都连连称是,叫“顽石点头”。释迦牟尼,当不亚于此吧?
不管怎么说,佛祖“拈花示众”了。
他拿起一朵花给大家看。
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弟子摩诃迦叶(叶读如社)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从今天起,我另外开辟一条传法的途径,什么话都不说,只靠相互之间的心心相印。这个新的法门和宗派,现在交给摩诃迦叶。
禅宗,就这样在会心一笑中诞生。
它的宗旨,则是“不立文字,见性成佛”。
但这故事靠不住。因为释迦牟尼创教,跟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一样,从来就靠言说。佛经也像《古兰经》,是弟子们记录整理出来的,所以往往开头就说“如是我闻”,意为“我是这样听佛祖说的”。摩诃迦叶也不是什么“道体心传”的开创者,反倒是将佛经编纂成书的发起人。
实际上,禅宗是中国佛教的宗派,印度佛教并没有类似的主张。禅(Dhyana)的本义是静虑,与定(Samadhi,专注)合为禅定,跟鲜花和微笑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什么“教外别传”的意思。因此,不但摩诃迦叶的故事是编出来的,就连将菩提达摩尊为中国禅宗初祖也颇有可疑。
外来和尚菩提达摩(Bodhidharma,又译菩提达磨)倒是确有其人,而且见过中华皇帝,时间是在梁武帝第一次舍身同泰寺的公元527年(南梁普通八年)。当时这位最大的佛教赞助商正志得意满,因此开口便问自己有何功德。
菩提达摩说:并无功德。
达摩东渡
据西安碑林碑刻(局部)绘。菩提达摩的弟子除了慧可,还有道育、僧副、昙林等。
没人想到会有这样的回答,菩提达摩却理直气壮。因为学佛原本为求解脱,梁武帝却要求福报,岂非南辕北辙?如果捐了钱就要得好处,跟做生意又有什么两样?
梁武帝却死不开窍。他问:如何是真功德?
菩提达摩说:这个世上求不来。
梁武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菩提达摩说:空寂孤独没有圣。
梁武帝再问:回答朕的是什么人?
菩提达摩说:我不认识。
这就无异于鸡同鸭讲,两个人只好分道扬镳。梁武帝继续去种他的福田,菩提达摩则去嵩山少林寺面壁。据说,他是站在一根芦苇上渡过长江的,叫“一苇渡江”;在那个山洞里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叫“面壁九年”,直到一位僧人为了拜他为师在大雪中站了一夜,还砍断了自己的左臂。
达摩颂
据北宋黄庭坚书《达摩颂》碑拓片。
那个僧人就是慧可。
达摩问:你如此这般,要求什么?
慧可说:我心不安。
达摩说:把心给我,我帮你安。
慧可说:我的心拿不出来。
达摩说:我已经给你安好了。
于是慧可豁然开朗。
得到真传的慧可成为菩提达摩的衣钵传人——达摩在临终前把一件袈裟和一个钵盂传给了他。袈裟是木绵的,所以叫木绵袈裟。木绵不是木棉(英雄树),而是棉花。那时棉花还没有传入中国,中国只有丝绵。于是,印度才有的棉花便被称为“木绵”,意思是从植物那里得到的“丝绵”。
慧可得到的衣钵非同小可,据说是释迦牟尼佛祖交给摩诃迦叶,又经过二十八代传到菩提达摩手里的。这当然是故事传说,却并非没有意义。因为禅宗是宗派不是学派。学派只需要思想观点一致,宗派却还要有组织关系。它需要一代又一代名正言顺地传下去,也需要类似于传国玉玺那样的东西。衣钵,就起到这样的作用。
何况禅宗不立文字,代代相传靠的是心心相印,这就难免会有问题。是啊,难道历代掌门交班,都靠拈花一笑?口说尚且无凭,微笑岂能算数?因此,主张“心传”的禅宗反倒更需要物证,达摩传授衣钵时也说了这样十六个字: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
衣钵传人,即典出于此。
二祖惠可
据河南嵩山少林寺碑林石刻线画。慧可禅师活了一百零七岁,圆寂于隋文帝开皇十三年,谥大祖禅师。
不过谁都没想到,那衣钵会惹出大麻烦。
菩提达摩将衣钵传给慧可,慧可就成为他的法嗣(禅宗佛法继承人),中土禅宗的二祖。此后,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是为禅宗五祖。
弘忍是被道信一眼看中的。当时,弘忍还只是一个随母乞讨的私生子,人称“无姓儿”。道信却看出他有慧根(领悟佛教般若智慧的天赋),应该收为徒弟。
于是道信问:小朋友,你贵姓啊?
弘忍说:姓倒是有,但不一般。
道信问:那是什么?
弘忍答:佛性。
佛性的性,当然不是姓氏的姓,不过谐音而已。然而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对答,道信不能不另眼相看。
于是又问: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姓吗?
弘忍说:性空,故无。
这就是“未入佛门,已然成佛”了。因此,当弘忍为自己选择法嗣时,门槛便不可能低,甚至还只会更高。何况到此时,禅宗的江湖地位早就今非昔比,衣钵也成了暗中争夺的对象。选非其人或处理不当,后果都很严重。
弘忍的办法是竞争上岗。
按照当时的规矩,传法要作偈(Gāthā,读如记)。禅师以此指点迷津,学徒以此汇报心得,叫“示法偈”。于是弘忍对弟子们宣布:你们都各自依照本性作一偈来。谁的偈最有觉悟,我就把衣钵和佛法传给谁。
结果,很快就有人交了作业——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弘忍深感失望。
没错,又是菩提树,又是明镜台,还要时时防止“精神污染”,请问这是“四大皆空”,还是“到处都有”?说得难听一点,此偈几乎要算尚未入门。
作偈的是神秀,神秀非同一般。从小饱读诗书的他,入寺以后从砍柴挑水做起,这时已位居上座(Sthavira,得道高僧),担任可以为受戒者传授礼仪的教授师。弘忍圆寂后,他继承遗志大开禅风,成为禅宗北宗的开山祖师,九十多岁时还被武则天请到洛阳,史称“两京法主,三帝门师”(两京即长安、洛阳,三帝即中宗、睿宗和武则天)。
弘忍却没有把衣钵传给神秀。除了失望以外,他也在等另外一个人,看看这个人能否交出更漂亮的作业来。因为弘忍对他已有感觉,甚至这次考试就是为他而设。尽管那人此刻还是没有剃度的行者,正在厨房里服役打杂;也尽管弘忍很清楚,他的决定可能会使佛教的江湖不再平静。
那么,弘忍看中并且等待着的人是谁呢?
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