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先头团最先到达毛儿盖,又是跟最后的掩护梯队离开它的。以时间计算,在那里足足呆了五十天。
五十天的时间是很长的,自然可以叙说的事件也就不少了,我只报告一点在这里为粮食而奋斗的情形。
过了夹金山的雪山到懋功,我们即受粮食威胁着。但在困难中还可以找到玉蜀黍。就是牙齿嚼痛了,有点不好受,但肚子总算免去时时咕咕叫了。进了藏民区域后,从卓克基(小金川边)到昌德(黑水附近),饥饿的氛围,就紧紧包围我们了,虽然每天还照例两遍或三遍吃饭号,但在每次号音后,大家所得到的,只是两个漱口杯的嫩豌豆苗和野菜。开始一天,豆苗嫩嫩的,还配了牛肉煮,吃来还不讨厌,或许还觉得新鲜可口,日子一久,那就不是味了。老豌豆茎,硬邦邦地,嚼碎了,也只是满嘴的粗纤维,不咽下去,肚子在告急,咽下去,又担心不得出来。这时所有的一切人们,每天都只有一个思想:找点东西吃,使肚子不饿,赶快走,到有粮食的地方去。
听说毛儿盖是逼近松潘的大地方。大家的心,都飞向毛儿盖了。从昌德两天路程,爬了两座三四十里雪山老林,7月8日我随先头团到达了毛儿盖。行近毛儿盖十余里坡上一块块快成熟的青稞麦,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快乐!
我们一小队人马,被指定在一个山坡下的屋子宿营,却巧门口蹲着一条凶猛的猰狗,恶狠狠的对着这些“不速之客”露着牙齿,谁也不敢接近它,更不能越过它冲进门洞去。这时大家都在抱怨设营员是在故意同我们为难。同猰狗奋斗了许久,终于那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挣断了,它窜向老林去了,我们胜利地得到了安身之地。
这条狗,给了我们二十天的美满生活。因为它的护卫,先过的部队,不敢向这幢房子问津,于是保存下了五六百斤熟粉,千多斤青稞麦,和一些酥油。这些东西是以前和以后极不易得到的珍贵食品。
我们这个小小的前梯队,人数只有十多个,拥有这一大批珍贵食料,当天晚上,又分到上百斤牛肉。此时部队工作少到几乎无事做,但我们却也忙,每天总有十几小时为吃而忙。牛肉燉得烂烂的,配着烧饼吃,那是别有滋味的,虽然什么香料调和都没有。有时煮牛肉中加上面驼驼,口味也不坏;饼子烤得焦热,擦上薄薄的酥油,那更有说不出的“洋”味。可是青稞麦粉是不易消化的,我们又那样漫无节制地不分顿吃,肚子自然要被胀的鼓鼓地,有时胀得坐不好,走不好,睡了也难过。幸好不久就发现了“蛮子茶”连枝带叶煮得浓浓地,牛饮一大碗,倒是消胀的灵药。
这个短短的时期,是在毛儿盖五十天生活中的黄金时代。
不久,我们的后梯队,大队人马都来了,随着就发生粮食恐慌了。几百斤的热粉,大伙儿一吃,每人又分了几斤作干粮。这样一来,我们的“粘粑”“面驼驼”都吃不成了。水磨子都被别的部分占去了,有了麦子,可是无法变成粉,只好整个儿煮着吃,那种一粒粒的青稞麦子,可就有点不是味了!人们一天天瘦下去!此时我们的肚子又似乎特别大馋起来,时时都在那告急,巴不得吃饭号响,但是号响了,饭来了,看到那清水中沉淀的一颗颗麦粒子,大家的眉头就打结了。
我们宣传部的几位住在一个比较整洁的“经堂”(每个藏民家都有,专供佛像和藏经)内,神龛内除了成捆的藏经外,还摆列着许多供神的祭品,胡桃、枣子、几粒白米、乳酪……最惹我们欣赏的,是那些精巧生动的面捏人兽肖像。我们因为尊敬藏民的宗教信仰,对于这些祭品,开始是一点不敢亵渎的。一天我到部队中打个转身,回来见这些面捏肖像紊乱,并且减少了,自然要询问加伦、兆炳等同志。他们只嘻嘻笑,不给任何答复。加伦忽将一个小铜杯捧给我,满盛着豆沙一样的东西。原来他们因饥肠的告急,把那些祭品吃掉了。
后来我被调到总政治部去,又同定一、伯钊、黄镇同志等合了伙。这时大队到了,有的是过路性质,继续开向松潘去,有的在这停下了。粮食呢,他们都是由黑水芦花和打鼓一带向这边来就粮的。这里去年存下的青稞麦早已吃完了,豌豆苗没有,野菜也很少,只有满山坡青油油的青稞麦,这是我们数万人惟一的粮食。
麦子还是青青的。到成熟期至少还要个把半个月。但人们是不能挨着饿和死亡去等麦子黄熟的。我们割取那已展饱硬的麦穗,放在火上焙焦,再耐心摩搓簸扬,于是可以得到一堆混杂着麦秆糠秕的青稞麦,然后再和水煮一煮,吃起来虽然满口是芒刺,但肚子可以不饿了。在开始时,因为不熟练,火候不到,麦粒采下不,焙老了,麦粒又枯焦。不但焙有了学问,就是采也成了聪明人的知识了,用力少麦粒不脱,力大了麦粒采扁了,浆子流出来,只剩下一点糠秕了。因为有这样的麻烦,所以一个人尽了一天的时间,也只能得到一斤到两斤的含糖秕的麦子,如果不能全体动员,还是不能达到每人每天吃一斤麦子的规定。后来不得已,实行了不劳动者不得食,每人每天要采两斤麦子交公,余外自己还要积够十五天过草地用的二十斤。这个规定,把定一、伯钊我们这一群都赶到麦田里了。每天我们都在忙着抽麦穗,烤,簸,两只手是墨黑的,不曾干净过,因为一劳作肚子更易饿,采下的麦粒,就成把的向口里送,于是脸也被染得乌黑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周仓。这时候不但粘粑或面驼驼成了梦想的山珍海味,就是没有糠芒没有胡焦气的老青稞麦能得到一小撮也就成了珍品了。
一个多月见不到盐、脂肪和肉类,于是牛皮被发现了。烈火上燎一燎,毛烧去了,皮也烧得焦而腥臭的,再送锅中用猛火燉,经过二十四小时或者再多些,于是可以咀嚼了。但人们还不敢那样的“浪费”,立刻就吃掉,还得晾干留作草地的粮。后来听说藏民的四五斤重的一只破皮靴也被人拿去和牛皮一样炰治做干粮,虽然我没看见,但我不敢断言那是必无的事。
第一梯队(中央纵队、一军团和四方面军一部)已经出发了,我又被调动合着文彬、荣桓、周桓等数同志撑起了一个新机关——一方面军政治部,留在毛儿盖等着三军团的到来。队伍陆续到达了,又要采麦子,作其他一些过草地的准备,自然我们这几位也要不分昼夜地参加着。
草地路程,听说有十五天。路上没有人家,并且一点柴火都没有。我们的准备,自然适合前途的条件来进行了。首先是采足二十斤青稞麦,再来搬来几个手磨子(约是磨豆腐的小磨),分出一半麦子磨成粉,烙了几十个四两重的干饼;此外便是找到一根三尺长的棍子搭帐棚用,和一捆柴,找到皮毛的还可以把两件单衣合拢来,缝五件羊皮棉衣,以及做一双四不像的牛皮靴。
我们这最后的一队,于8月27日由毛儿盖出发了。
临出发时文彬、周桓同志等分随各团,在途中帮助工作,拓夫同志又由芦花回来作了我们临时的伴侣,因此“牛皮公司”得不至塌台。
由毛儿盖北行,初是至松潘的大道,过了一群“牛屎房子”后,即转西北入山谷中。敌机忽来,向毛儿盖盘旋侦察,害得我们也要散开荫蔽,延误了许多时间。下午老天突然变脸了,黑沉沉地,随着便是狂风暴雨和冰雹。此时大家所有雨具已破旧不堪,三分之二的人们,简直连一顶破斗笠都没有。碎石样的冰块把人马打得缩头缩脑的躲在灌木丛中。
暴风雨冰雹过去后,溪水暴涨到了膝盖以上。水凉得刺到肌肤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过河时,人被寒冷和漩流冲激得站不牢。五点钟到了一个河坝子,叫做腊子塘,队伍停下了露营。虽然先行的部队已替我们留下了一些棚子,但忙着忙着天就黑下来。糟糕的是雨又跟着夜神来袭击了。因为缺乏经验,油布张得不得法,烂斗笠也不济事。高处的水又流来了,大家闹得坐不能站不是,拓夫同志的京调也哼不出来了。自然我们要烧火,但火柴是早已不见了,在毛儿盖又没有找到火石,此时只有向别个棚子告艰难。人家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燃起火,自然不能多分给我们。柴虽然有,可是全浸在水中,烧那堆火可够费劲了,这时我和拓夫、荣桓费了一切心机和力量,头都吹晕了,还不能吹起一堆火。一直到了午夜后的一时,我们总算“有志者事竟成”把火烧起了,吃着开水和干饼子,倒也忘记了睡觉那回事。
一夜雨不曾停过,溪水更猖狂的泛滥了。拂晓起,出发号把我们引出棚子,我们已在孤岛中了,四面都被水包围着,虽然是那样寒冷也只得咬着牙根冲出去。从此以后五天的草地,不管昼夜我们的脚都不曾干过。
行不上两里就得过河,水急而冷,一些“小鬼”们叫妈妈了。挑文件箱,挑铜锅的运输员,很有几位被冲倒随流三四丈然后才爬起来的。
过河后,我们踏上真正所谓草地了,首先是山改了样,没有石头,更没有一根树木。原来自懋功北行进入藏民区域后,大家对于老林是惊心疾首的,一行军,总脱不了要在森林中穿越那如巨灵样在进路周围矗立着的数围的粗干、狞恶的树枝,地下又是多年腐枝烂叶,透出恶心霉臭。现在这里绝难找出半尺直径的成丛的树。只有灌木几根儿列在小河两侧。此外只是草和水。地面是那样坦平,水自然无法奔向小河去,便停蓄在草里和土里。土质是例外松软,一插足陷半尺深,有时简直是无底的泥潭,人马一陷下,愈挣扎愈往下沉,没有别人的拖拽,永也莫想爬出来。这样的泥潭不一定在低洼处,表面也没有特别异样,一切的地面都是被尺余或数尺高的草与水遮覆着,辨别是比较困难的。开始是有很多人吃过这种苦头,特别是那些抢先的人。后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都只敢循着人马行过的脚迹前进,就这样每步也得慎重的举起来,谨慎的踏下去,因为稍一不慎,也可能一足埋在泥水里一两尺,费点劲儿才能拔出来。
全天的行程都在这种水草泥淖中。下午又落雨,更加多困难。黄昏时前途出现散在各山头的不大的灌木林。说起露营,树林是求之不得的,但两腿是疲软到简直不愿多走一步路,要上山就林,谁个不踌躇呢?幸好队伍上山去,我们被指定在河边露营,不上山即在河岸水滨布置行营了。地面虽然湿的,不过折点枝叶再放上油布,可以勉强坐下去,雨也不似那晚那样狂暴的袭击,只是疏落的落了一些。粘粑,我们都下肚了,荣桓同志似乎还感不足,又慷慨倒出一些油麦粉来,拓夫同志又捐出从芦花带来的牛肉粉,我自然不好白食,再凑上一点盐,于是大家动手煮了一面盆面驼驼,饱了一顿盛餐。
清晨出发前,下来命令:每人带一束柴,因今日露营处没有一棵树木。这是一个难问题,大家都像病床上初爬起来的,十几斤粮食和全副的装备在这拔海四五千公尺的高原上行军,空气的稀薄已闹得“举步维艰”了,实在不愿再增加行军的负重。但一想到数十里的行军后得不到一杯开水润喉管,“权衡轻重”,自然也就不敢违抗命令了。我下了大决心,拚着徒步行,捆了数斤柴在马背上。
行约十里,即盘升山背上,这是中国和世界的著名地质学家恐怕都不清楚的大分水岭——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我们三十夜露营处的河流,是东南趋,南下注入岷江,至宜宝汇为长江。过此分水岭以北,各河流则西北趋青海入黄河。行至岭上时,四面都是草原土山,看不出边际。
下午所行路仍然还是水草和泥淖,但依傍着我们的小河,引起了我们不少的兴趣。因为地面特别平坦,河流不能峻直的急下,于是随水势冲刷出一条水道,就曲折得特别可观。在平铺的丛草中,河流像一条彩带扯成“之”字形,往往倒上数丈数十丈,或者往复弯曲数道,中间只有尺余土堤间隔着。但土堤亦不塌,仍然界开两条水势的对流。
黄昏到后河,算是我们的宿营地。山坡上草是深深的,没有蓄水的地方。雨又作恶的落下了,因为已有了两天的经验,今天帐棚搭的巧妙些,虽然落雨,还可以四五个人蜷伏在草地上不受浸湿。一尺高的树木也找不到,想找一点枯草爇火也不可能,此时方感受七八十里背来的数斤柴的“恩赐”了。
第一日出发的方向是西北,次日即直趋正北,昨日转向东北。今早出发不久又转向正北。松潘至阿坝(青海边)的商道从东南山口穿出来,同我们来路合拢了,成为横面十余里纵长约五十里的色既坝。坝子是出乎意外的平坦,满铺着野草,望不到头,水和泥淖都没有。几天来两只脚都是浸在水里的,现在行这样的干燥路,特别舒适,行军速度要加强一倍。因为这是出草地的主要商道,在春夏季来往商队比较多,路形被踏得宽广,在丛草中尺余宽的白路,十余条二三十条并列着,线样的直,伸向南北望不尽的平原去。可爱的青年同志们,唱着雄壮的或者轻松的各种流行歌曲。
大休息约一小时,天突然阴暗下来,太阳躲起了,灰暗的云低低地涌起来,风也更可怕了。幸好雨还不会落下来。再行十余里走完干燥地,小河出现了,虽宽只五六丈深在三尺以上,水似箭簇一样的奔流,冷的几乎要把人的肌肤咬去。架桥是空想,因为见不到一棵树,只好大家脱下衣服徒涉,力壮的就是个人闯进去,体弱的上十个牵成一群,中流可免被冲倒;或者三四个牵牢一匹马尾巴浮过去,“小鬼”们只有用马驮或由力大勇敢的同志背过去。我感谢一匹孱弱疲瘦的老马将我负过了河。因为还有很多年青或者体弱的同志也过不来,这匹老马还得放过去。为着等马,自然我更有留在河边帮助指挥的责任。在河边停留约一小时,前后眼见着三个同志中流被冲倒,浮沉一两下便丧了性命。已经过来的,在我面前即有两人已经僵硬了。如果能够烧起几堆火,这些同志都可以得救的,但水草茫茫,何处是一根柴枝呢?!
过河后又陷在沼泽中。
此时我已落了伍,荣桓拓夫同志等先行各不到一里。突然一个在水泥中挣扎的同志出现了,他全身佝偻着,上下身全都涂了泥水,一杆汉阳造已涂了像一根泥棍,但还握在手中。我起始疑他是跌倒了,想扶他起来,扶起后,他踉跄的移了两步,一放手他便面团子一样蹲缩下去了。但汉阳造还紧握着,还是挣扎着像爬。我知道他也已经没有希望了。心中像给一块大石头沉重的坠着,仍得赶队伍去。
又行十余里,队伍在山坡停下了,仍然一棵小树也没有,开水吃不成。架好棚子时又落雨了。大家蜷伏在蚌壳样的帐棚内,干咽一些炒青稞麦。
昨天传出了一个无根无线的消息,说到班佑只有三十里,疲乏透顶的人,都活跃起来了。在远近十里的山坡上没有开水,没有一星之火,好在天还未冷到结冰的程度,冷水调粘粑尚可以吞下去,干饼子也未到铁的硬度,随便也就啃了两个。于是又奔向前途了。
却奇怪今天的行程除了过河,都在山坡上。草地的山坡真叫人不敢领教!因它较着水草没胫的沼地,更有令人难受处。水是同样地流出着,外看是实土,踏下去仍然是泥淖。没有路形,在那六十度倾斜面上横着行,不是踏空了“坐汽车”,便是一足滑下去尺多远,两手也要抓下去。因长期的给养极端恶劣,体质也羸弱到极点,有些人简直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在这种极难走的山坡上,更是难上加难。跌交成为每个人势不可免的了。本来在行军中有一个跌交的可以成为数里路的谈笑资料,可是现在谁也没有这种笑的心情。
这可恶的山坡,“峰回路转”,一个个连续着大半天。
本来说是三十里到班佑,所以纵然跌几交大家也不大抱怨,因为心里都焦盼着一个着陆点,今天准可到有房子的班佑睡几点钟甜蜜觉!可是三十里过了,再一个十五里,前途还是不大光秃的山,尺把深的粘草和晶明的水,这种失望真个比打一次败仗还令人难受。
再行十余里,山避让了些,坝子出现了,而且远看去还有密密的丛林,先头的队伍一群群纷投向林中去。自然这时我们也不妄想什么有房子的班佑了,能够在这样的密林中露营,已经如登“天堂”了。
地面是干干的,草是尺把深,极难得的天然的垫褥,繁枝密叶,看不出巴掌大的天体,天也特别的恩典,不落雨。
既然班佑不远,大可不必“数饼而食”了,仅可让肚子例外饱一顿,我的四两一个的干饼子,慷慨一个不剩,拓夫同志的牛肉粉也撮着米袋底,尽所有倾出来。我们吃了漫淡,谈到草地已安然过来的快乐时,再吃,一直吃至十一时。
昨天是失望了,今天到班佑是有把握的。一出发大家的眼睛都瞟着前方,谁都想发现目的地,虽然要过两道河,水既不深,一般路都是干燥燥的地,自然没有什么不高兴。例外的到处发现了鹅卵石,大家都没有什么根据的判断这是到有人烟地方的象征,虽这是极不可靠的判断,但有极大的兴奋作用,鼓励着每个人的脚步更跨的迅速有力。
行过十余里,比严既坝更大的平原出现了,广阔的程度暂时还不能估计,北面、东面的远山,已远的只有模糊的轮廓,小得像镜面上几个豆粒子。一丢下小山,踏上这个平原的边缘时,在广漠的平面上凸出一些可以断定的建筑物。这时一种得救的快乐,不知比哥伦布的孤舟“闻名强似识面,识面一见轻松。”我们对班佑是抱着如何高大的热望,一行至广原的中心,原来只是望不尽的荒草,所谓班佑也只是周围占地数里的荒草,数百座零乱的“牛屎房子”。虽然比毛儿盖附近的牛屎房子只高明进步些,有的是用木柱架起的,镶着木板,再涂上牛屎的。此地除牛屎房子外,有的仍只是凄凄的荒草,见不到一粒粮食。我们这个梯队昨日即有不小一部分绝粮。
土质是那样的肥美,黑褐色,饱含磷质的,但可惜没有垦植,只是荒芜的牧场,地毯样的茂草特别茁壮,可想出这牧场上将有十万头怎样肥壮的牦牛,虽然只看见到处堆集着茂草和牛屎。
“牛屎房子”,齐头的茂草,从草中爬行的汗水沟,这一切看来都令人失望。但另外的发现,却带来一点失望中的满足,原来草丛中长着很多的野葱(叶似葱,花似韭菜,花可食,姑定名为野葱)。这是被人发现可以填塞饥肠的,也是在草地五天来大家都搜寻没有到手的。于是大家争着采集野葱花了。
“我军于昨日在包座消灭敌四十九师两个团,敌之另一个团现在被我包围在喇嘛寺中。”这些木板上刺眼的字,突然出现在路旁“牛屎房子”的墙角上。人群中起了欢呼,忘去了饥饿,丢去了今晚不能吃开水的愁虑。
路忽然东转趋向山口去,艰难的跳过六七道污泥沟,人流下山了。合抱的针松和各种阔叶树,孤独的或成群的矗立路旁。突然换了另一世界,全是依山傍涧的下坡路,二十里下降起码在三百公尺以上。藏民的村落出现了,山坡上是黄的青稞麦、青的蛮豆、豌豆和萝卜。我们到了阿西。
因为松潘西北的地区到现在还是中国地理学家的一个谜,找不出可以注明这带地文的地图,军用图那更不消 。我们找到的仅仅有的几个通司(能懂汉藏语的翻译)和藏民,对于这带地方的知识,也只是一些没有担保的传闻。因此,我们从毛儿盖出发时,只知道至少必须经过十五天荒山积水的草地,到拉卜楞寺(现甘肃夏河县)。中间什么地方有居民有粮食,没有任何人敢给一句有把握的回答。但当我们先头部队依据着唯一的“法宝”指北针前进到班佑,因为布置露营的警戒,却意外发现一条东通的大道,根据路形的估计,似乎前途是有人烟的,于是扩大搜索网。意外之助,包座敌人似乎有意来接引我们这迷路之客,他们的侦察队把我们的搜索队诱引到了阿西。这一新路线的发现给我们寻出了入甘的新道。再由班佑直北前进的十天草地,是由岷江源白龙江源的数百里的居民区换去了。这不但减少了直驱西北到达抗日最前线的时间,而且在以后可怕的十天草地中,在饥饿寒冷的袭击下,不知我们又有几多抗日英雄的牺牲,这也是免去了。免去了这种无代价的有生力量的牺牲,这是阿西救了抗日的红军。包座的四五个师是在蒋介石的得意指挥下,以为扼守这一军事要点,十拿九稳地拦住红军北上抗日的道路,把红军逼在只有水草的草地中全部消灭,但却意外的作了红军的向导,把红军引到阿西来,接上入甘的大道。
红军被敌人引到阿西后,立刻即以不客气的回敬,向包座之四十九师进攻。该师原是十九路军改编的,同红军是作了多年的敌人,也作过几个月的朋友,现在虽然全部官长都换了,但士兵中的抗日怒火是没有熄灭。因此接触不久,两团多不愿做亡国奴的健儿们便与红军亲密的携起手来,一齐北上抗日。胡宗南以后大胆的拒绝蒋介石跟踪追击红军的命令,自然是在红军占领阿西与包座的战斗中得到足以胆寒的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