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行三十里,虽因房子问题,耽延些时间,但还有半日的休息。天气既凉爽,村前又有清冽的河流。连日急行军,大家多少都有点倦意,然而不能再忍受汗液的浸渍,于是仍然一群一群地跑到河边去,浮沉在骄阳下的河流里,领略那说不尽“浴后一身轻”的轻松舒畅。
下午得到消息因金沙江对面有敌一营扼守,渡船被焚去,江面阔有五六百米,水流又较急,虽然准备好了一些材料,屡次派遣善水者和放骡子泅水,但因敌人的射击和急漩的飘荡,迄不能达彼岸。浮桥架不成,只得改向东行沿江下,至军委纵队过河处用船渡。
六时半起行,沿昨日来小河北下,两翼受丛杂而重秃的小山环拱。河两侧敞平,居民掘渠导河流灌田,早插的秧苗已碧绿如毡,新插的尚作鹅黄色,甘蔗亦青葱过膝。农民男妇已成群的在田中劳作,见我们过,似无惊慌不安的神色。二十余里即至金沙江边之龙街(小圩场),居民约百余户,半数被民团威胁过江。至此休息,有两少妇自半里外汲井水来,大家争饮,酬以钱坚不受。
出龙街数里即上山,峻而高,无树木,间或乱石峥嶙,马不能乘,登不久即口渴气喘,汗涔涔从额头胸前脊背滚下来。横山脊行,无漓水,求树阴亦不得。缓步行,又数里略降,得一村,寻水仍不得。过村复上山,此时除口燥外,饥肠复作辘辘鸣。行久之下至半山,得一涧,有水略作赭色,大家争往取饮,但入口有苦味,不知含何矿质,虽口液已干,亦不敢饮。下至山脚后,即沿江唇行,山石受河流和山洪冲激,乱杂地塞满进路,江面有时被两岸石崖约束,宽只一二百米。
十四时至一村,古树数十株,阴甚浓,大家争息其下,取江水溶以糖,饮之甚甘。后行即渐凉爽,平坦地亦渐阔,田畴渐多,但因山流少,江水又引不上来,似有旱象。二十时至白马口宿营,因已冥冥,居民亦多躲避,故村中详状不知。
从元谋县以来,居民多种甘庶,用土法榨汁熬糖。糖不作散粒,均范以瓦缶,成小馒头形,间或范成拳大瓜果状;因提取不精,溶水后满浮杂草及沙泥,渣滓,沉淀物,味亦不甚甘,但在炎暑中行军,取此糖溶江水饮之,亦凉爽宜人,故大家都携带甚多。
迟至七时才出发,行十余里,因前途江岸多崩坏,马匹集中绕右翼大山上行,我们仍循江唇前进。崖石崩陷者甚多,碎石排列如刀锋,甚难落足,时或大石垒垒,上倚削崖,下临江流,俯视悸人。用手攀石峻,许久方能移步,稍一不慎,手滑脚脱,即有断头裂腹或坠入江流的危险,大家翼翼小心的爬进,真感着“行路难”了。挣扎约十里,方渡过此难关。后即行江滨细沙上,陷足没胫,爬蹬甚苦,风起处沙卷起如浓雾,头项耳孔填满沙砾,闭目住足,任风沙侵袭,俟风过沙落,方敢张目举步,情状宛如行大沙漠中,不同者有“取之不尽”的江流随伴耳。此时行军序列已紊乱,随行随取饮江水,沙受江流荡漾,映日闪闪作金色,虽然地理上称金沙江边居民多淘沙取金,但趁取水之便,细心捡视,只是满握沙砾而已。十三时至一渡口(或说是太平渡),大树数株,憩其下,取江水溶糖进午餐。对面岸上有一船,并隐约见人影蠕动,取望远镜视之,中有荷枪者,知为民团,呼久之方应,戏嘱其放船过来,彼亦甚客气,只答“你们到下面过啊,这里没有船。”许多人已疲不能行,在此候马,予以缓步绕有趣,仍步行前进。十六时经一较大村庄,屋多作平顶,上覆泥土或石板,这固因农民生活贫困、无力购瓦,另方或许风多关系。对岸在两峰怀抱处,亦间有一二人家,凿田成梯形,承泉水,映苗碧绿可见。
“行行重行行”,天已入冥,摸索行沙滩上,至二十一时即留沙岸上露营,上弦月已升空,踏月赴水滨洗濯,掠过波面的夜风,特别凉爽。大家一群一群地展卧具于轻软的沙面上,仰视弓月,细谈着本日行军中的闻见,不甚繁响的江流,如细嘤着催眠曲,不久即把人们都送入黑甜乡。
因传出今日可到渡江点的消息,大家都兴奋地从甜蜜的睡眠中眨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在大地只作鱼肚白的湿润晓气中,据沙堆上进了早餐,即匆遽的起行。天明绕过一个小村庄,江流将约三四十里,又上一峻直的高山,因已接近目的地,大家还是不休息地拖着两只疲酸的腿前进。十三时过鲁车渡,有船一只,×团即留此过江。我们又登数百米的小山,于是大家欢呼了,随着许多手所指向的辽远前方,错乱山峰夹峙的低处,有明澈的一条白纹,并每隔一二十分钟即有树叶样的小黑物在白纹上浮游过,大家都在争抢着说:“啊!那是渡船啦!”
十八时方至绞车渡江边。广阔的沙岸上,塞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和马区辎重,数十个船夫(每人每天工资五元)划着五个或大或小的渡船,把一群群底长征英雄向北岸输送,于是又蜿蜓地蠕动着隐没到北岸山口中去。
奉主任命令负责在此维持过江的秩序。在兴奋快乐的情感下,也忘记行过八十里的疲劳,成碗的溶糖江水吞下后,也忘记了饥饿。“这个船只上三十个!”“马牵在船尾上呀!……”呼喊着,奔走着,有时为着制止超过战数而顽强抢渡的人,一足或两足插入江水中,拖下一个或两个人。天已入夜了,两岸燃起大堆的火,汽灯也点起了,江岸、江面都照得白晃晃地(这样不分昼夜的槽渡已五天了),继续着一船一船的过。至二十四时,直属队已渡完,确已疲得不堪了,将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舒同同志,附船过江。摸索到灌木丛中本部的露营地,卧具尚未展放好,又淅淅沥沥落起细雨,破烂的油布,拦不住雨滴的侵袭,而斜坡上又流来高处的余水,于是卧具上下都给潮湿了,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像“刺猬”样,勉强睡下了。
此次我军抢渡金沙江本选定三点前进,我军团和右路的三军团均因架桥未成,不能渡河。只中路军委纵队由刘参谋长亲率干部团以敏捷灵巧的手腕夺得了几只船,并英勇地击溃了对岸会理来的援敌,夺得了这一要点,全部由此划渡。这是突破天险金沙江的经过情形,是长征史最光荣的一页。
有些部分因粮食携带不足,今早无饭食,就是我们也只得半饱,加以连日急行军(每日都八十里以上),自然难免疲劳现象的发生,所以今早出发时参差零乱,行军序列紊乱不堪。入山口数里即上山,马给加伦同志骑,我一颠一簸一弯又一弯的向上爬,因我是采用“宁缓勿息”的走法,所以行至半山,我已超过了一切大队的先头。约二十里至山顶,过此即四川境。横行山脊上,正感口渴,迎面一农妇以瓦罐提水来。连饮两碗,问其价,“每碗两个大铜元”,摸索袋中,只有三个铜子,不免踌躇起来了,适刘部长赶至,要渠代为补足,方免此小小困难。不料前进只二百米,在路转角处,即有细泉涓涓出,前妇人水即由此取。下山后,遇五个农民,他们叙说着昨日怎样劝了三个人来当红军,又指点着右翼的山阜,5日前红军怎样在那里打败了刘元璋(刘文辉子,守会理)的两团人,以后他们在山上怎样埋死尸,并清到了一门迫击炮和一些子弹。进了通安街口,连接着摆列一些茶水和浓乳样的白米粥,旁均横挂着“欢迎‘四川’同志吃稀饭”,并有些小鬼同志呼喊着“同志们辛苦了,吃稀饭呀!”“四川”是友军五军团的代名。他们大部还正在后面渡江,这时我的饥肠在提议了:“冒充一个‘四川’同志吧!”于是在一个谷壳满地的小屋中,摆出“四川”同志的架子,喝了两碗稀饭。因为队伍还未到,房子未找好,顺便到一个师政治部,又蒙他们招待了一次,说了一点宣传部门工作后,便借振武同志铺,如死蛇样躺下了。
通安是滇蜀商业交通的孔道,市场还发达,货品主要是鸦片、糖、盐,所以吸民血的税局门面特别修得堂皇。
十时半行抵会理城南十余里处,因不知前梯部队确在何点,特顺便转入路侧军委寻问。承副主席详细告知,应到达地点和进路,并告我在此将有几天休息。于是在辞出后,又顺便到总政治部,藉访几个熟人,并探问工作,寻得后只向荣同志一人在,因此在吃罢一顿香肠及云南火腿后便辞出,冒着正午的炎蒸,不息赶队伍。当时三军团正在围攻会理城,故我们绕城西小路北进。不久后村庄林树的间隙中,即可窥见城垣,城边正冒着浓烈火焰和烟雾,闻系守城敌人防我接近城基,故今早派人冲出将附近民房一律纵火烧去,同时又以密集火力射击,不让我们施救,以致我们只得眼看着数百家民房变成焦土!当我们每经过一村庄,都有男妇指城恶骂刘元璋的酷虐,而督劝我们,速即扑灭此獠,以除民害。当赶及部队后,见敌机数架飞行甚低,因小道均从平坦的田畦中穿过,不便隐蔽,向领队者提议索性休息隐蔽,俟敌机去后再走,未被采纳。以致行未数十米,敌机即来。队伍忽散开,又集合,经过一小时,前进还不过二里后,卒在稀疏几株小树的土阜上,被敌机寻准了目标。敌机低飞至百米,驾机人和机关枪以及翼下悬垂的炸弹,均历历可见。予趁敌机越过的一瞬间,急趋离开人丛数十米处一水沟内,屏息不久,便见炸弹连贯落下了,土石飞溅,烟雾吞食了树林和一切。在敌机三次回旋投下六个炸弹后,本部受轻伤两个,警备连死伤四个。我的特务员未随我逃开,他手提的菜盒、马灯被洞穿了几个大孔。今天的损失,完全由于领队者无计所致。十八时半抵会理城北约十五里之瓦店子宿营。
为着寻求安静清凉地点,便于写教育材料和开干部会,特步往距驻地约半里之孤庙。入门见有一堆集而尘封的课桌,知为学校,至侧室遇一面橙黄浮肿而却有点“斯文”气的老烟鬼和一店员样的青年,自说他们是这学校的教员,现在学生都因为农忙回家做“活路”去了。为着探知这一带的状况,便在南风徐来的当门,和他们坐谈了数十分钟。据云:由此至安宁(约五百里),为平坦谷地,两侧荒莽丛山,中均“倮倮”,汉人不敢入。
又说:“刘元璋是刘文辉的侄子,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刘文辉被刘湘赶出成都后才占有西康及这一带地盘),‘款’要的太厉害,什么都要钱!这一带老百姓简直被闹得不得了,你们(指红军)来了,就好了。这是老百姓的救星。”
晚在此开直属队干部会,由朱瑞主任报告“渡江胜利的意义和今后的任务”。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在:接近或会合四方面军(他们现在正在嘉陵江岷江间胜利的活动着),创造川西北新的抗日局面,因此须趁敌人防御未周时,迅速抢渡第二道天险大渡河。这样便于上午匆匆地结束此地三天的地方工作,大致是:扩大红军工作,兄弟军团较有成绩,而地方组织方面,我们是较好些。
总之在这样好的群众条件下,工作都不能算作满意。
为着凉爽和避免敌机扰乱,这段路程,决定夜行军。十七时出发,两侧均大山,大道尚宽坦,依山傍河行。初冥黑略感颠踬苦,不久下弦月即排东山出,夜风凉爽,月朗星稀,经夷门、白果湾,均为小圩场,大铺、杂货店数十家,因在深夜,闭户寂无人。二时半转入路左山脚露营,居民三两家,询一老媪,知此村名孔明寨,对面约二百米高之山名孔明山,说因诸葛亮南征孟获时曾在此山扎营,故村和山,因此得名。
上午整个时间被睡眠占去。十七时出发,山势渐逼狭,路亦起伏崎岖,至摩沙营,宁安河自东北来,我们来路之小河汇入转西南角下经易迷注入金沙江。后此山势又渐宽朗,田畴渐多,所经村庄房屋亦较整洁。过永定营,有已倾圮的城廓。金川桥街,路系三合土筑,商业似尚发达。出街过铁索桥(铁链四条,横架河上,两端埋入石堆中,铁链上覆板,两旁亦有铁索,作扶栏,人行其上,摇摆如软索,甚怖人,胆弱者有爬行的。此种桥四川最多,云南亦有。)至土坝宿营,已鸡鸣四时矣。
川省赋“天府”之名,现在虽尚未履腹地,但此数日所经之地重山西南陲,其土地之肥沃,物产之丰富,民居之生活之较优裕,已驾凌黔滇所谓富庶区之上,“天府”或算名符其实。
黎明好梦方酣时,忽闻人惊呼飞机来,因街面放满担子马匹,并睡满了人,恐被发现目标,故大家匆忙起赴街外林下和小屋中躲避。予至一茅屋中,主妇替烧茶做面甚殷勤。
十七时出发,经黄土霸、马道子,时夜深人倦,又忽大风雨,但路旁房屋均被先头师和友军住下,行久之方至西昌城东南方之小村中宿营,已次早三时矣。西昌为金沙江大渡河间首称富庶之区,附近盛产稻米骡马,现有刘元瑭(刘文辉之子)两团人扼守,亦依会理办法,将附城民房均付一炬,我们到时,尚遥见火光熊熊红彻半天。
我们和宣传队,地方工作部以及一部分炊事员共数十人,塞在一个炮楼下的小屋中,拥挤嘈杂不堪,寻梦既不成,醒亦不能作事,只得找村农闲谈,以消永昼。据一老农云:“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原为南蛮地,孔明征南蛮时才开辟的。汉人只在这一狭长的盆地中,两旁山中现仍为蛮人。西昌城边现尚有孟获殿,为孟老称王时所居,但昨日为刘元瑭纵火烧去。”以历史考之,此老言或近史实。数日来所经,凡有三五人家的小村庄,即有一炮楼,多有至五六个的。炮楼作立方体,高约四五丈,内以板隔为数层,四围墙均尺余厚,由散土筑成,留小孔甚多,可以瞭望和放枪。问之居民云为防“蛮子”用,由此可知汉彝仇视之深。这一带村边田畔多桑树,间亦有辟田成林载植的,多为原生桑,未经接植,但亦知剪条,故叶子亦颇厚大。居民几每家都饲蚕数箱,自然都是老旧的土法,不过抽丝后不是为出售或织绸缎,多是自备纺线用,因这一带不见棉花。
十七时出发,田野中骡马驴子三五数十群的远近皆是。过河让路,行甚缓。二十里至过街梁,已午夜,但居民半数以上均手擎油稔或蜡烛,鹄立门口,替我们照路,并有提壶携盏,亲爱的缓声的招呼吃茶。夜神被赶走了,半里的长街,成了光明喧闹的白昼。过此以后,宽平的大道在坦荡的青绿的田野中,无际向北延伸。河流声,草虫声,在迷茫神秘的午夜,入耳均成细乐。微渺的残月,映着秧苗上的露珠,晶晶发光。大地的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隐约中见出了礼州(西昌分县)的雉堞,更增加了愉快,因预定在此宿营的。走入不高大的城门,踏入坦平而宽长的街路,嗒……嗒……嗒,大家都不自然的合着脚步,快步前进,走完了里余的长街小巷,广渺的田野,又展在眼前了,于是有人在含糊地也不希望有人答复的问:“到什么地方去?”幸行至四五里,即弯入路左一围墙高耸深堂邃室的地主家中宿营。时针已指翌日的一点。
昨日十七时由礼州附近出发,今早二时方抵泸沽。泸沽在清时属“泛”治,驻有武职的泛官,夹河两岸有长街两道,墙壁多用板,商店多而大,繁盛远超贵州之剑河、紫云,云南之马龙、禄劝等县。队伍决二十四时出发,我们拟二十一时先行,后因中央来了许多人,打“急手快”做东西吃,又与一位由成都来的失联络的女党员(她丈夫现禁在西昌狱内)谈了许久,直至二十三时才动身。过石塘桥,民居多从睡梦中起,捧茶相敬。拂晓经沙坝街,偌大的圩场,不久前被一幼童放爆竹燃起大火,夷为平地。休息时遇一老妇,狡猾而善谈,频称颂邓旅长之“功德”。原来这数百里两侧山中均彝民(居民均呼为“倮倮”或“蛮子”),彝分“白彝”“黑彝”。“黑彝”属士民,汉人多呼之为“黑骨头”,体壮性慓悍,四时跣足,攀山越岭,迅捷如野兽。下着袴,管甚大,如布袋。上披无领袖之自制毛毡,色灰白或黑褐。头缠白色或灰色之毛线物。喜踑踞地。食物不用箸,多以手捧,烈酒为酷嗜物。有识汉语者。食物多是“番薯”和“乔麦”。由白彝耕作。白彝为汉彝混血种,为黑彝之奴隶(称娃子),黑彝俘得汉人之未杀者,即留作奴隶,初恐逃脱,常系以索,使之劳作。因山深路少,且如逃走。则捕获后更酷刑致死,故被俘者多怖而不敢逃。此等俘虏久之驯伏后,黑彝或妻以彝女,以后生子生孙,均为此主人后代之奴隶,此白彝之所由来。凡一切耕种,架屋炊爨,伐柴,牧羊等等贱役,均由娃子任之。每家黑彝几乎都统治有若干娃子,而强大的“码头”(既土司下的首领)且有娃子多至数百者。屋均用木材,竖木编条为墙,架梁覆木板作顶,上压石块,防风吹覆。寝无床,多数拥披毡席地卧,亦有支石尺馀高,架板作床的。无厨灶,只以三石支地,上置锅釜。对这三块石脚,异常尊敬,如有移动或加以污蔑的,有被主人殴死的危险。无文字,不与汉人通婚,间或以其猎取的兽皮等出与汉人换取盐或布。汉人的官吏、军阀、地主、绅士们,以及他们的政府,都是一贯的蔑视、虐待这些落后弱小民族的,除以种种狡诈欺骗诱取他们(彝民)的财物外,更为着迫使他们缴纳苛捐杂税,时常以大兵肩着“安边”“宣抚”或“开发”的大旗,去杀捕烧房子牵牲畜。这样就积下彝民(其他一切落后小民族都如此)的恨怨,也不时成群结伙,到汉人区域来抢杀,来报复。正因为他们是反压迫掠夺的斗争民族,所以更养成他们嗜杀不驯的“野蛮”。彝民内部亦因支派人口的多寡,势力的强弱,而分出许多互相对抗的宗支,彼此亦仇视,并时常格斗抢杀。邓旅长父为汉人,被虏为奴隶白彝后,娶彝女生邓旅长。因此邓旅长精通汉彝语言,并深悉彝民中的族派矛盾。他逃出后由土匪而收编任旅长,便以“做官”来收买利诱,分化各彝首,常以委为营长作饷饵,诱某“码头”扑杀另一“码头”。为唆使其最有力“码头”之弟,谓如能杀其兄,则委为团长,此人果杀其兄,携首来献功,邓即将其扣押。又恐彝众为首领来报复,又复向彝众扬言:“某人不义杀其兄,彝民应除此败类”,俟挑起彝群对此杀兄之人恨怒后,又将此人杀去。这种“授刀与彝,以彝杀彝”的政策,不两年,把彝族首领杀死数十,余下的亦惴惴不安,有躲入更深的大山中的,有几个较大的“码头”,则逃在雷波方向去了(那边彝民更多)。剪除了头脑以后,削弱了彝民自卫的力量,于是邓旅长便继以大军“进剿”,威逼彝民交军款,此时彝民失去了头脑,彼此支族间又加深了仇恨,失去一切反抗力量了,只有俯首帖耳,任凭汉人军阀宰割,连自卫的力量都减弱到几乎没有了,当然不能再出山“骚扰”了。这即是邓旅长所以得到“歌功颂德”的本领和由来。
昨夜行了一通宵,今早六时方到达冕宁城。城在丛山怀抱中,周围均约有二十里的平坦地,因河渠交织,土地生产力亦不堪贫瘠。虽然通宵未合眼,且行七十里路,但一入城门,即受群众的包围欢迎,因此失去了一切的疲倦,仍然精神奕奕地招待着一批一批的来人。询问着讨论着地方情况与建立革命组织问题。据一党员谈,此地只有几个党员,多数是失业的小学教员,且很久已断绝上级的指导,所以活动的范围和效能都是狭窄微弱的;不过在我们的影响下群众则甚多。动员了一切人员和力量,上午即开盛大的群众会,成立“抗捐军”,除已有基本数十人外,当场又自动报名的近百人,于是推动这百余基本“抗捐军”队员广泛的活动。在下午就成立了县革命委员会,并吸收了几个彝民参加委员会。因为有着这样好的群众基础,又有正在斗争着的彝民群众,所以中央决定抽留得力干部,并由红军中抽调人员,配合“抗捐军”组成一强大游击队,在此开展更大的抗日运动。
下午得消息我先头团因未能很好的与彝民接洽,以致刚入彝境时,受到某支彝民的袭击。工兵连被捉去三十余人,但取去一切武器和财物——连衣服都脱去了——后,又赤条条的放回来了。后刘参谋长亲与某支首领晤会,详细解说红军对他们的同情与援助,于是在联合打“刘家”(刘湘 、刘文辉)的口号下,消蚀了隔膜敌对,并与其首领饮血酒宣誓(彝民必以此方信为真诚不渝),又赠以礼物和红旗,因此才顺利的得通过前进。
六时出发,行十余里刚过平坝,忽对面走来十多个男女,有赤脚的,有光臂的,有以一块烂麻布遮覆下体的,但每个却都是面庞肥白红润。趋前问之,方知他们都是冕宁城内的商人或绅士流,数日前随国民党的冕宁县长率一连兵逃窜,甫入彝民境,即被数千彝民包围,一连人的枪缴去了,人也作了俘虏。县长和一切“老爷”们都捉去了,他们也当然不能幸免,在饿了两天后,又把衣服剥得精光放回了。此时他们方懊悔,不应该逃走吃这个亏。
过大桥,上一山约十里,过此即彝民境。下山后使人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山多峻拔不可攀登,天然林木也特呈荒莽;路侧小阜或平坦地亦甚多,可开辟耕植,但均野草灌木丛生,只在彝屋左右临近,始有数块熟田,但亦因缺肥浅耕,在杂草丛中,有几株蕃薯和稀疏的荞麦。行数里,忽路旁擎出红旗,上书“中国彝民红军沽鸡支队”,旁有披毡荷枪者数人,盖前日我们所组织,今日特来接送我们的。过此彝民即渐多,三五成群,夹立道旁,远处尚有呼啸而来的。在冕宁时我们本已在部队中动员每人带一件礼物送彝民,但今日因人数过多,不够分配,行久之方“冲出重围”。过拖鸟,彝民虽不同我们为难,亦不接近我们,只将羊子赶上山,人亦躲入丛林中,不时探头探脑窥视。又行十余里,四山云合,天亦晦冥,即留路旁彝民板屋中宿营。室内空无所有,只三石块支成的灶及蕃薯一堆。此地或名泸坎,今日行约一百一十里。
六时起行,大雾甚冷。十余里,山渐向两侧展开,不见板屋,但两侧山岭上树阴下都满布着彝民,远近呼啸相应,忽啸聚忽散开,间有负枪者,且渐向路边逼近。恐其袭击或劫夺我们的落伍者,乃将部队集结休息,派宣传队卸下武装,携宣传品向两侧迎去。初时见我们去,则后退,不能接近。后乃依其习俗,将两手高举(表示手中无武器,我们要亲爱),并仿其啸声,方有数人迎来,能懂汉语。告以红军的主张,及愿意与彝民联合打“刘家”,彼亦表示对红军欢迎,并无恶意,只想来看看。嘱其不必看,后乃远近呼啸音应着退去。过此即升分水岭的高原,腐树败草,不易识路,后即行河边,土石崩陷塞路,山均闭塞不可登。又数十里过筲箕湾,彝民数十成群立道旁。闻昨日先头团过此时,几发生冲突,所以今日特别戒备,先派人宣传,并缩短行军距离。见有年老者,更给以银元数枚作礼物。因此平顺地过去。过此约三十里出彝境,黄昏至岔罗附近之百子路宿营。今日行约一百四十里。这样,我们通过了彝民地区。
由此至大渡河边有两路:一直北经岔罗下至龙场渡口;一西北行,越山至安顺场渡口。全军团分两路进,我们进西北山路。八时起行,出村不久即上山,峻坂斜坡,约十余里,忽大雾迷蒙,峰峦回环,路作“之”字拐,上下左右均闻人语和武器撞击声,但咫尺不见,颇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的幽致。下山过新场,售胡桃的甚多,贱而美,购而满储袋中,随行随取石块敲食。复上山,至顶即见远远山脚下一条白练,即大渡河。
宿营毕即至河边观架桥,一面在札排劈竹,一面用船渡。河宽虽只百余米,因地势倾斜度大,水流奔腾湍急,时速每秒在四米以上。每舟用船夫十二名驾驶(每名每日工费十元,外给鸦片),此船只能乘十五六人,由此岸放舟时,岸上用十余人继续逆流上,后始放舟随漩流直下,十余船夫篙橹齐施,精神筋力都紧张到极高度,顺流斜下,对岸又均石壁,靠时一不慎,舟触石角即粉碎,放来此岸亦如此。当船至漩流中心及将及石岸时最危险,见之心悸。大渡河即古诸葛亮南征“五月渡泸”之泸水,此时犹如此难渡,在当时汉人还未至此的“不毛”情形下,其困难当更可想见了,无怪《三国演义》上描写当时死了那样多人!
晚寻萧华同志(他随先头团行),询问夺此渡点的经过。据云当先头团行近安顺场时,即得群众报告,该地有敌一营,已破坏船只,并准备烧街屋。当即派选精干前卫连跑步下山,急趋街口。此时对岸有敌一营,沿岸居高临下,已掘好数线的散兵壕,街上有一营长,率兵一连驻守河岸尚有渡船一只,是营长留下准备渡河的。我尖兵连以极迅速的动作进入街口后,被敌方发觉,当即一部围攻敌人于一大房内,一部夺取了渡船。本队赶到后,即将此困守之一连敌人解决,立即准备强渡,驱逐对岸之敌。但此时对岸敌有一营。伏壕中以强烈火力射击,船又只有一只,河流漩急,一次只能渡十余人,再渡即须三十分钟,不但船在中流有被敌击沉危险,而在绵密火力与急流的匆忙下,船也有不能靠岸的顾虑,特别是渡过后,后续部队又不能立刻赶到,已过的少数人,更有覆没的危险。但决心既下,必须求得冒险的成功,于是先商量船夫(因如此急流非在此处老操舟者不能胜任),在宣传与重赏之下,他们允诺了。此时部队中涌出最光荣的十七个英雄(大部分是党员),自告奋勇渡河。于是我们集中六架重机关枪及几枝自动步枪,集中了上十个特等射手,以密集连速的射击,打得对岸壕沟内敌人不能抬头,来掩护强渡。虽然敌人的火力未能被完全压倒,但船已安全放至中流了,此时大家在不可名状的快乐中,正欢呼着,忽急流冲船向下流直下,不能靠岸,稍下数十米,河面愈宽,且直当敌人火网下,彼处更危险,此时大家直跳起,几乎失望了。但经船上人尽最后的努力,卒将船靠了彼岸,而十七个英雄如生龙活虎样跳上去了。于是我们“冲呀!”“光荣的英雄们万岁”……高呼着,跳跃着,鼓掌,叫。十七个英雄便在机关枪声,步枪声,手榴弹爆炸声,以及硝烟尘土的迷漫中抢得了敌人的第一道战壕。我们还未渡完一连人,他们已将一营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逃窜了。我们只缴得十几枝枪,俘虏几十个人。这一战斗,不仅在长征史中,即在红军六七年的战斗史上,也是创新纪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