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平王即位第十四年的时候,郑武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
这个小孩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生下来的时候难产。据说是脚先出来,头后出来的,把当妈的给吓坏了。这样的生法,母亲应该是很难受的,所以就起名字叫做寤生。“寤”的本意为睡觉时被惊醒,这表示武姜生孩子的时候被吓着了。我们把“寤生”理解为难产就可以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古人起名也不是那么讲究。这还是一国之君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就这么随便。但是无论是郑武公,还是这个孩子的妈妈武姜,以至于远在洛邑的周天子,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倒着生出来的小孩将会成为搅乱周天子权威的第一人。
郑武公造人的事业并没有因为第一个儿子的出生就停止了,没过几年,夫人武姜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回是正着出来的。小儿子被起名为“段”,也被称为“叔段”。
从母亲这里来说,肯定更喜欢小儿子,因为大儿子出生时难产,差点陷入了“母亲孩子只能保一个”的险境(以当时妇女的地位来看,真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要保孩子的)。武姜既然宠着小儿子叔段,就打算让郑武公把国君的位置传给小儿子。
当妈的喜欢小儿子,也难说郑武公这当爹的就不喜欢。但是身为国君,就不能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了。叔段再好,那也是老二,有老大窹生不立,却立次子,这是与礼法不合的,违背了当时国际社会公认的价值准则,弄不好周天子还会来兴师问罪的,这个险可不能冒。郑武公也并不糊涂,所以尽管武姜总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可是“西游”之前还是让大儿子接班了。
老爹当了27年国君,翘辫子了,寤生继位。这一年是周平王二十七年,公元前744年。以后人们会叫他郑庄公,但那要在他死后了。不过为了叙述方便,我们直接称呼他为“郑庄公”。
郑庄公刚当上国君,烦心的事就来了。老妈武姜一直没忘了照顾小儿子,郑武公在世的时候,身为夫人,想给小儿子捞点好处,还要看丈夫的眼色,总不好直接命令(郑武公可不是个怕老婆的人)。现在的庄公,就算贵为国君,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颐指气使一下还是可以的。
一天,武姜找到郑庄公,说:“你现在当了国君,万事无忧,可是不能忘了你弟弟。”
郑庄公心想,我忘了他,他也忘不了我的位子呀。忙说:“不敢忘。”
武姜一看大儿子还算听话,就提了要求:“你得给你弟弟一块封地,不能委屈了他。我看制这个地方不错,就让你弟弟去那吧。”
制是什么地方?就是后来的虎牢关。看过《三国演义》的小说、电视剧甚至听过戏曲的人,都知道虎牢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庄公哪能同意呢?就和母亲解释:“制是险要之地,弟弟年纪还小,安排在那不合适。万一敌国入侵,叔段在那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对不起死去的爹呀。换个地儿,只要您愿意,什么地方都行。”
武姜说:“好吧,那就把京城封给叔段,这总可以了吧?”京城在现在的河南荥阳东南,是当时郑国的一个大城。这个“京”并不是首都的意思,只是地名。当时的诸侯都城被称为“国”,都城以外的大城市被称为“都”。这个京城,就是郑国的一个“都”。
郑庄公心想说,拉倒吧,您这是要一国立两个君主啊。可是话已出口,不好再驳武姜的面子,也只好认了,说:“好,就这么办吧。”
叔段就到京城上任去了。临行前当妈的嘱咐半天,最后还不忘找个角落,悄悄告诉叔段:“你可长点脑子,只要有机会,我就给你做内应,到时候你哥哥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带着不可告人的野心,叔段到了京城。来到自己的地盘,他就飘飘然起来。
那时称呼一个人,习惯把他的封地也加上,所以人们就称他为“京城太叔”,也称“太叔段”。我们的故事中还是叫他叔段。
我们现在有了比春秋古人多两千多年的知识,所以我们都能知道,像叔段这种角色,实在是微妙得很。稍不留神,就会被国君猜疑,弄不好就脑袋搬家了。也有一些人则是韬光养晦,暗中发展实力,最终还能取国君而代之,这是比较聪明的。
可是太叔段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有了地盘,又倚仗武姜的宠爱,就干脆甩开膀子大干了。你要是想扩充实力,那也要悄悄地招兵买马吧?可是这个太叔段完全不知道收敛,又是扩建城墙,又是插手地方政务,命令郑国的西部和北部边境一带的官员都向他来汇报工作。看来小孩子还是不能娇惯,宠坏了就不管不顾地胡闹。
太叔段在自己的封地折腾,郑庄公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吗?还别说郑庄公,就连他的大臣们都看出来了。
大臣祭足觉得有必要提醒自己的国君一句。他对郑庄公说:“一个城市建造多大规模都是有规定的,现在京城的大小和城墙厚度,都超过国都了,您不觉得这事儿挺麻烦的吗?”
郑庄公叹了口气,说:“这是我老娘的意思,我不能不孝啊。”
祭足有点急了,说:“您要是什么事都听母亲的,那还叫一国之君吗?您母亲就是憋足了劲想让您弟弟取代您呢,您还不赶紧防患于未然?等他势力蔓延开来可就不好对付了,野草蔓延开来都不好锄掉,何况是您的弟弟?”
郑庄公笑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祭足将信将疑地走了。可是别的大臣看不过去,又来提醒了。这回是公子吕。
公子,指的是公室的子孙,也就是郑庄公的同族兄弟或是叔父之类的。春秋战国时期,一般来说,诸侯国的国君家族,被称做“公室”,国君的儿子当中,能够继承君位的嫡长子,叫做太子或世子,不能继承君位的其他儿子,就叫做公子,公子的儿子,叫做公孙。当然,如果再往下数,叫“公曾孙”或“公玄孙”就不像话了,只到公孙为止。
而周天子家则被称为“王室”,天子的儿子中,嫡长子也叫做太子,其他儿子叫王子,王子的儿子叫王孙。而所谓的“嫡长子”,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就是指正妻生的第一个儿子。
这个公子吕说话可不那么客气:“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您这国君的位子,还想不想坐了?现在等于一国有两个国君,我们该听谁的?您要是想把位子让给您弟弟,就麻利点走人,我们立马投靠叔段去。要是您不想让位,干脆把叔段解决了,省得我们两头受气。”
郑庄公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容:“没必要我来动手,那小子会自取灭亡的。”
看到自己的一系列行动没有激起郑庄公的反应,叔段更加放心地发展个人势力。对于郑国的西部和北部边境,叔段原来只是干预当地政务,这回胆子大了,干脆宣布这两块地方就是他的属地了,还向东扩大到了廪延。廪延靠近卫国,在今天的河南延津县北。叔段这样做,很有勾结别国势力以为外援的意思。
公子吕又来找庄公了:“这次该下手了吧?叔段的地盘已经这么大,可以视为公开分裂国家了,再不下手就晚了。”庄公说:“分裂势力迟早要被人民唾弃,地盘再大也没有用。不用我动手,他自己就会分崩离析的。”
这话说得公子吕干瞪眼,心想您脑子没毛病吧?等您弟弟把国都都占去了,他可就不是分裂势力了。可转念一想,国君不是糊涂人,能不知道这些吗?还是静观其变吧。
我们知道,郑武公继承了郑桓公在周朝中央的官职,郑武公死后,郑庄公自然要继续继承。周天子任用郑庄公为卿士,地位很高。但是相应的职责是,郑庄公也不能总是在自己的国都待着,也要经常到天子那里去值班。
庄公二十二年,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722年。这一年,庄公按照规定要去周天子那里值班。临走时肯定要和家人打个招呼,比如,和老妈武姜说一声,儿子要出远门了,您别惦记着,我很快就回来啦,到时候给您带点洛邑的特产什么的,等等。武姜自然也是嘱咐,到了天子面前别失了礼数,办完正事就回来,别又和朝中那帮哥们儿公款吃喝去,眼下天子手头紧,招待费不好报,等等。
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其实暗藏杀机。
庄公前脚一走,武姜后脚就给叔段送信,让他赶紧带兵回国都,抢了庄公的位子,由武姜来做内应。叔段得着母亲的书信,马上点齐兵马,准备向国都进发。
郑庄公像人精一样,能不防着这一手?他人虽然离开国都,可是武姜身边少不了他布置的眼线。得知武姜给叔段送信,郑庄公就是不用想也能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好啊,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对我下手了!
家里要乱,郑庄公也不急着去周天子那里值班了。他把公子吕叫来,说:“时候到了,这回您有活干了。带着二百辆战车,去京城把我那个不肖的弟弟抓来,别忘了顺便搜搜他的住处,看看有没有重要的信件什么的。”
公子吕一听大喜,早就应该这样嘛。于是点齐二百辆战车,杀奔京城。
春秋的时候,没有骑兵,战车是主力兵种。战车有两个轮子,由四匹马拉车,车厢是长方形的。车上有三个人,中间的是御者,也就是驾车的。左边一个叫车左,主要负责使用弓箭射击敌人,还配有短剑用于搏杀。右边的叫车右,使用戈、矛等长兵器,负责搏击,在战车遇到障碍时,还要负责推车。每辆战车还有配合作战的步兵,就好像我们今天看到的军事演习中,诸兵种协同,步兵配合坦克作战一样。每一辆战车,加上配属给该车的步兵,组成了一个作战单位,被称为“一乘”。战车的数量,也就成为当时衡量一国军事实力的标尺,所以有“千乘之国”、“万乘之君”的说法。
公子吕带着部队打进了叔段的控制区,并一路发布讨伐叔段谋逆篡位的檄文。那个时候,人们最重视的就是“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叔段想要靠非法手段夺取君位,社会舆论都不会支持他。老百姓一看政府军讨逆来了,才知道这些年高高在上的叔段,其实是不仁不义的分裂势力,是坏人,于是纷纷弃叔段而去。
离开了老百姓的支持,叔段明白了自己的力量其实是那么的弱小。面对政府军,他只好落荒而逃。先是逃到了鄢地,公子吕随后就追了过去。叔段没办法,又一路狂奔出了国境,跑到卫国的共城躲了起来,所以对于段的最终称呼就是“共叔段”。对于叔段的最终结局,有些传说认为他自杀了,不过作为权威史料的《史记》和《左传》,都没有这样的记载。不论怎么说,至少他不是直接死在郑庄公手上。
这下公子吕不好再追了,再追下去弄不好就要惹出国际纠纷了。于是撤兵回来。郑庄公看到不听话的弟弟已经被赶到国外去了,对自己的地位暂时无法造成威胁,也就没有赶尽杀绝。
郑庄公这一手叫“欲擒故纵”,弟弟想要什么,就顺着他的性子来,等到把他惯坏了、惯傻了,再收拾他。还是那句话,小孩娇惯不得。
弟弟的问题解决了,那么这个故事是否就结束了呢?没有,别忘了,郑庄公的家里还有一个妈呢。
公子吕进攻京城的时候,搜出了一大摞武姜和叔段阴谋反政府的信件。郑庄公拿着这些信,再想起自己出生以来母亲对待自己的一桩桩、一件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是的,对于母亲、对于弟弟,他已经忍耐得太多了。如果不是他最后能坐上国君的宝座,他就真的要对着上天呐喊,谴责天道的不公了。他要问他的母亲,凭什么都是你的孩子,你就这么讨厌我?我来到人世这几十年,何时感受过母爱?
庄公把弟弟和武姜往来的信件带回都城,往母亲那一放,您自己看看吧,瞧您干的这些事儿。
武姜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任由自己儿子发落了。
郑庄公不想见武姜,就托人带话说:“您是当妈的,我也没法说您什么。您就远远地给我离开国都,到颖地住着去吧。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咱们不到黄泉不相见!”
咱们的古人认为人死后要去地府,地府中的水就叫黄泉。所以我们形容一个人的死,有命丧黄泉的说法。郑庄公这是发了狠话,意思就是告诉老妈,咱们的母子情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郑庄公当时也就是说了句气话,不久就后悔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妈,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假的。何况还有“不孝”这样一顶大帽子压在头上,谁不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又是一国之君,哪能随便反悔呢?郑庄公也是骑虎难下。大臣们看着国君成天愁眉苦脸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没有个好主意。
颖地一个叫颖考叔的人求见郑庄公,说是进献点土特产什么的。庄公想反正现在也烦着呢,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解解闷也好,就让他进来了。
颖考叔拿着几只庄公没有见过的鸟,向庄公行礼。庄公问:“你拿的那是什么鸟啊?好像很奇怪的样子。”
颖考叔说:“这种鸟叫做鸮,它们小时候被父母辛辛苦苦养大,长大之后就反过来吃掉自己的父母,还把父母的尸骨挂在树上展览,是一种不孝顺的鸟。这鸟太可恶了,所以我们要把它抓来吃掉。我就给您抓了几只,尝尝鲜。”
郑庄公一听,明显感觉到颖考叔是话里有话,不过也不好发作,就说:“辛苦你了。来人,摆宴,我要招待颖考叔。”
颖考叔又行了个礼,说:“谢国君。”
宴席上,颖考叔把好吃的肉都放在一块,专门吃素菜。
郑庄公很奇怪:“你咋不吃肉呢?现在还不流行素食主义吧?”
颖考叔说:“回国君,我妈在家还没吃饭呢,她饿着肚子,我吃什么也不香。我得留点好吃的,打包带走。”听到这话,郑庄公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道:“唉!你有母亲可以尽孝,而我想尽孝却没有办法啊!”
颖考叔一边往饭盒里塞肉,一边故作惊讶:“国君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郑庄公就把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了,然后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颖考叔笑着说:“国君您也是认死理儿,黄泉不就是地下水吗?您派人挖一个地道,挖到地下水就算够深了。然后和您母亲在地道里相见,这不就是到了黄泉再相见了?”
郑庄公恍然大悟:“对呀,您还真是聪明,就这么办!”
于是,颖考叔以自己的机智,帮郑庄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郑庄公就按照颖考叔说的,修建了一个地道,然后母子两人在地道中见面。郑庄公赋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武姜赋诗:“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翻译成白话就是两个人对于这样的局面都很开心。于是史书上说:“遂为母子如初。”两人的关系就和原来一样。
原来什么样?我们知道,武姜和郑庄公的关系就从来也没好过。所以说读书处处皆学问,这一句“遂为母子如初”背后也是大有文章的。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办得还是很漂亮的。颖考叔的美名也就流传下来了。《左传》称赞他:“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颖考叔可以称为孝子的楷模了,不仅爱自己的母亲,还把这种爱扩大到了郑庄公。
当然,颖考叔也是很聪明的,居然想出这样一个变通的法子,实在让人感慨中国语言文化的博大精深。这怕是开了后世“脑筋急转弯”的先河。挖地道这一招也间接为几千年后的革命战争作出了贡献。只是苦了那几只无辜的猫头鹰,背负了几千年的“不孝”恶名。现在我们知道,猫头鹰是不会干那些缺德事的,所以大家千万别把颖考叔说的话当真。
国内的事情解决了,郑庄公就开始关注国外了。国际纠纷解决起来也是很费脑筋的,这不,卫国那边就有麻烦事了。叔段在准备起兵作乱时,曾经派自己的儿子公孙滑去卫国搬援兵。后来叔段兵败,也逃到了卫国。于是卫国有些人就想利用叔段来做做文章,从郑国那里捞点好处。
郑庄公能怕了卫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