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蓬莱吴子玉”是很令国人乃至世界尊重的,国内各派系均仰其鼻息自不待言,美国人的《时代》周刊,第一次在封面登中国人的头像,就把殊荣给了这个并非国家领导人的山东籍职业军人。上海出版的英文《密勒氏评论报》(Millard\'s Review,后改名The China Weekly Review)的主编鲍威尔(John Benjamin Powell)说,吴氏“比其他任何人更有可能统一中国”。他确曾给家乡带来过莫大的荣誉。
在北洋系军人中,他先是以文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进而又以文化赢得了袍泽们的敬重。
北洋军人多不读书,所以,吴佩孚的秀才出身就成了很让哥们儿羡慕的光辉履历。在“学而优则仕”的社会里,秀才只不过是头一磴台阶,实在没什么可吹的。可在一群半文盲里,秀才成了金光闪闪的最高学历,所以,即使吴佩孚当了威风八面的“孚威上将军”后,军政界当面以“玉帅”、“吴二哥”恭维之,背后却全起哄叫他“吴秀才”;而他也欣然默认了。
后世的美国史学家费正清显然也看重这个北洋军人的文化背景,在他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干脆称吴为“学者军阀”。
从秀才到大帅,吴佩孚靠的是少时清贫的砥砺与传统文化的铺垫——只不过,后者把他夯得太实了。
在北洋巨头中,吴的起步太晚,故辈分不高。
当年,吴佩孚离开北京赶赴天津从军时,段祺瑞已经是三品衔的武卫右军炮兵统领兼各学堂总办,即北洋军炮兵司令兼所有军校的大校长;冯国璋在清廷新设立的军政司当上了教练处总办,负责创办各军事学堂;曹锟也已经从李鸿章的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当上了袁氏的武卫右军右翼帮带(副营长)。是年,吴佩孚二十四岁,这么个老大不小的年龄给管带(营长)当“戈什哈”(实则勤务兵),显然委屈他了。所幸山东胶州籍的文案郭绪栋是大同乡兼军营知音,他才不感寂寞。那位郭师爷到处讲吴子玉乃落难的秀才,四十岁后必成大器,云云。
未成器的时候,他就仓促参加了第一场战斗,乃是本军对遍地拳匪(义和团)的回击,成片地喧嚣着死于阵前的拳民让他痛切感受到国人愚昧盲从的可怕复可悲;他经历的第一场失败,乃是本军在八国联军的洋炮轰击声中的大溃败,直隶提督聂士成大人在阵前被洋炮炸伤又在阵后被拳匪残忍杀死的血腥过程他看得很真切。身为大清国常备军的一名护兵,从江山到统帅,啥也护不住,他只有沿着铁路线向东北方向流落的份儿了。
在唐山外的小镇开平,他意外得知此地有个武备学堂,亦乃李鸿章大人所创办,正在招第二期学生。这个秀才出身的散兵遂驻足开平,复习后考取了这所由清国与德国军官共任教习的军校。一年后,袁世凯自山东巡抚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将开平武备学堂迁往直隶省会保定,扩办为北洋武备学堂。吴佩孚不愿重新就读一年级,遂被派为天津陆军警察队任正目,即中国第一代警长——因“庚子之乱”后洋鬼子不许清国军人进入天津地区,故老袁给中国设计出了这么一个新的行业。两年后,袁宫保又创办了陆军速成学堂,学期仅一年。吴警长为获得文凭求得日后发展,便前往保定报考并一举考中。由于此时段祺瑞正任学堂督办(校长),所以,被分到测绘科的吴佩孚就成了老段的学生——吴氏年已二十八岁,属没有出息的大龄学生;段氏时年三十七岁,属年富力强的军界中坚。两个影响未来中国政局走向的军人自兹结缘。
数年后,两位强人再度见面,段已经贵为“袁宫保”嫡系部队——陆军第三镇的统制官(师长),而吴只是一个从山东芝罘岛的日本军事情报小组回归原单位——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的尉官而已。一年后,老段签署命令提拔了一批中级军官,吴氏也晋升为直接带兵的管带(营长),但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堆协统(旅长)和标统(团长),吴营长够不上段师长。
至民国元年(1912年),段祺瑞已是全国头号军人——排名第一的上将军、国务院陆军部总长,而吴佩孚则刚刚被陆军第三师师长曹锟提拔为炮兵团团长,仍距老段很远。
让吴氏在老段耳中乃至全国军界声誉鹊起的,是他在讨伐张勋复辟的战争中的锐不可当。民国六年(1917年)7月,“辫帅”张勋在京拥兵复辟,段祺瑞在天津奋起组织“讨逆军”并自任总司令,驻军保定的曹锟通电响应,被段总司令委为西路讨逆军司令。曹师长命新晋旅长吴佩孚担当西路先锋。吴氏遂精心谋划,大胆部署,一马当先,从丰台一气杀进天坛,痛痛快快击溃了“辫子军”三千余人,而张勋带到北京来的“辫子军”总共才五千来人。此役,吴佩孚为曹师长、段总理乃至中华民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一战成名的吴佩孚继续为老段建功立业。段总理迭令:袁氏已死,以反对帝制为名义的西南各省独立务须取消。但中央政府的号召却遭到西南割据政权的反对。为政令统一,曹锟奉命挥师南下,其急前锋,又是吴佩孚!那会儿的吴氏是何等的威风!其部出直隶而河南而湖北而湖南,势如破竹,一气逼近广东。谁都明白,只要这位常胜将军一声令下,他的军纪严明、军威凛然的大军即可底定三湘并进而荡平粤、桂两省,而北京政府“武力统一”的梦想则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吴佩孚却突然按兵不动了,他开始匪夷所思地与占领区的军政首领和士绅终日饮酒赋诗,不再言战!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老段能奈何?吴的那首不同凡响的《满江红》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写的:
北望满洲,
渤海中,
风浪大作。
想当年,
吉江辽沈,
人民安乐。
长白山前设藩篱,
黑龙江畔列城郭,
到而今倭寇任纵横,
风云恶!
甲午役,
土地削;
甲辰役,
主权弱。
叹江山如故,
夷族错落。
何日奉命提锐旅,
一战恢复旧山河,
却归来永作蓬山游,
念弥陀。
他甚至请人谱上了曲,成为本军的军歌,每逢出征或年节日或自己的生日,便让部将们唱上一遍,好不悠哉!
这阕词的韵节与行间透出的那股子正气,显然来自岳飞那儿。傲骨岸然的吴佩孚一生只佩服两个人,一个当然是他的明代乡贤戚继光,爹娘已经将戚大将军的英名嵌在了他身上,他又把自己的阅兵台命名为了“继光台”,而另一个,就是南宋的岳武穆。
有意思的是,岳飞是因坚持抗击外族入侵而被昏庸的朝廷杀害的,那首“怒发冲冠”的《满江红》也因其忠烈而传诵千秋;同为国之大将军的吴子玉也被怀疑是异族入侵者杀害的,但他的同样也是“仰天长啸”的《满江红》,却早被人们遗忘了。其实,在“五四运动”期间,吴将军的这首《满江红》和他的那些反对政府对日本妥协的通电一样,曾广受赞誉并被传诵一时。
东三省沦陷后,“怒发冲冠”的吴佩孚忍不住“篡改”了岳飞的《满江红》。上阙照录,下阙易为:
甲午耻,犹未雪;
国民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扶桑魔窟。
壮志饥餐岛夷肉,笑谈渴饮倭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如果——我常爱替古人作这类无谓的假设——吴佩孚不是窝窝囊囊地死在沦陷区的宅第中,而是阵亡在与倭寇决战的国土上,那“吴版”的《满江红》难保不会像岳飞的那首千古绝唱一样刊印于中国学生的课本上,让每个受过起码教育的人都知道民国时代有个民族英雄叫吴佩孚,且每读到他的词后一样会“壮怀激烈”;而他身后的“什锦花园胡同”也极可能被改称“佩孚花园胡同”或“子玉胡同”——京城里的那条现在已经十分宽敞通达的“张自忠路”不就是一例?只是,多情应笑我,历史从不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