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建立之初的几年中,赵匡胤的所为处处都以息事宁人为主,不愿意引起过多的纷争,对于旧臣也都以礼相待,对于功臣更是不吝赏赐,对百姓也以怜惜为主,因此获得了不少赞誉和支持,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认为他是一个英明之主。关于赵匡胤的品行更是美誉不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祖不仅仁厚而且心胸宽阔,这从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来。
继承了后周的江山之后,为了安抚朝臣,避免发生更多的流血纷争事件,赵匡胤明智地采用了继续任用周朝老臣的办法,让大部分周朝官员留任原职,宰相范质也继续做着大宋的宰相,继续保有之前的待遇,获得了周臣的支持。其实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为官也只是求富贵,真正忠于故主、不事二君的人还是少数。但几千年来的儒家思想教育,让文人们对于自己的名节分外珍视,所以这些旧臣中有一部分就因现实情形和道德情操而陷入两难:一方面迫于形势要接受赵匡胤成为新帝,辅佐大宋;但另一方面道德名节又要求他必须忠于故主。处于这种两难境地的人,在现实面前只能低头接受,将自己的所谓名节追求暂时地藏起来。
建立大宋之后,国内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安稳,赵匡胤设宴款待群臣,以体现君臣同乐的太平景象,众臣也都欣然前往赴宴。酒到酣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赵匡胤问身边的近侍:“何人在喧哗?”
近侍小心地说:“是翰林学士王著,他好像喝醉了,在席间大声嚷嚷。”
鉴于当前其乐融融的景象,赵匡胤并没有不高兴,只是笑着对赵普说:“王著还真是一个性情中人,既然不能喝就该少喝,何必喝醉呢?”
赵普却说:“酒醉之人,往往是心怀惆怅,王著喝醉了似乎说了一些大不敬的话。”
赵匡胤问:“他说什么了?”
近侍不敢回话,赵普只好回道:“王著是周世宗柴荣在位的时候通过恩科选拔出来的翰林学士,自恃有几分才气,向来在翰林院中心高气傲,这样的天子门生最是迂腐,所以心怀故主,说出了一些思念世宗的话。”
“哦?”赵匡胤似乎倒来了兴趣,“还真有此事?他到底说什么了?”
赵匡胤兴致勃勃地向酒席下张望,但朝臣们都已经吓得噤声,只有酒醉的王著已经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嘴里还在嘀咕着:“给我酒!给我满上!”
赵普说:“王著说,世宗的江山轻易就丢了,全是因为臣子们不能尽忠,现在大家饮酒作乐,口呼赵氏为天子,不知道世宗的在天之灵会不会觉得失望。”
这样一番大不敬的话,虽然是从一个酒醉之人的口中说出来,但罪责一样不小。宴中的众臣多有王著的同侪,曾一起侍奉世宗,现在他说出冒犯当朝天子的话,深恐连累自己,一个个都往后退。
赵匡胤微笑着听赵普说完,看了看众臣,说:“大家觉得王著所言有没有道理?”见众人不敢应声,赵匡胤兀自继续说:“依我看来,王著所言非常在理。你等本来都是周朝的旧臣,本应辅佐周天子,可是却让我钻了空子,将天下易姓为赵,这就是你们的失职。”
一番话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纷纷跪倒在地上,嘴里喊着:“陛下恕罪!”
赵匡胤却说:“你等虽然失职,但正因此,才有我做皇帝。因此我却要感谢你们!王著虽然接受了我大宋的封诰,但是他心中依旧怀念故主,你们觉得他是否有罪呢?”
大臣中有人说:“既然是大宋的臣子,就该忠于大宋,王著酒后胡言,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赵匡胤说:“对,王著现在是大宋的臣子,但他却念着前朝,这就是他的罪过。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怪他,因为我希望大宋也有这样的臣子,能够忠于自己皇帝,即便是世易时移,也不改初衷。虽然他是念旧主,但王著的忠心可鉴,非常难得!我依旧很欣赏他!”
话音刚落,众臣便山呼万岁:“陛下英明,是臣等的福分!臣等一定效忠大宋,为陛下分忧!”
赵匡胤点点头,微笑着说:“命人将王著送回府中,好生休息醒酒。”
第二天,王著酒醒过来,听到别人说自己在御筵上的胡言乱语,惊出了一身冷汗。又听说赵匡胤并未怪罪自己,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但一想到自己如此冒犯天威,他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便战战兢兢地进宫求见。
赵匡胤说:“酒后真言,我相信你心中是在怀念柴荣。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无法回头,倒不如好好为大宋效力,我也一样不会亏待你!”
王著诚惶诚恐地磕头谢恩,退朝后将此事大肆宣扬,成为大宋皇帝心胸宽广的有力证据。
对于臣下的口不择言并不加责怪,是因为赵匡胤深知有这样的想法不止王著一人,而防民之口是最不明智的办法。对于王著这样的翰林学士而言,发一发牢骚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自己如果惩处了他,则显得不够大度了。虽然对王著一事表示丝毫不介意,但不代表赵匡胤对于旧臣的一切都不在意。
宰相范质,因其郭威、柴荣辅佐有功,又加上年事已高,因此被特别赐予一把椅子,在朝堂之上可以像皇帝一样坐着议事,其他众臣都只能站着。宋建立之后,仍让范质做宰相,这个传统也依然被保留了下来。但赵匡胤却对这把椅子耿耿于怀。
范质手中所握有的宰相权力,是百官之首,不管大小事务都需要向他汇报,再由范质提交给赵匡胤做决定。身处这个位置多年,范质深谙各种政务,有一些事情他往往是处理好了,直接向赵匡胤做汇报,意为替皇帝分忧,不用为小事操劳。但一直都惧怕朝臣权力过大的赵匡胤不同于郭威、柴荣,他不希望朝臣替自己做决定,他想要看到的局面是大权独揽,高度的中央集权,只有这样才能让坐在龙椅上的他稍稍安心。因此,每当看到范质来上朝,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眼前,赵匡胤心头便不是滋味,而范质对此却一无所知。
这一年夏天,恰遇黄河地区河水泛滥,汴梁附近有很多地方都遭遇水灾。范质按照惯例,命令周边府衙的官员将库藏之中的粮食都拿出来赈济灾民,安排好之后,将此事写成奏章,在朝堂上汇报给赵匡胤。
听了范质的汇报之后,赵匡胤颔首道:“宰相为我分忧,此事处理极为妥当,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范质说:“老臣将具体的抽调府衙名单都写在奏章之中了,请陛下御览。”
赵匡胤环顾了一下左右说:“这几天,宫里的亲随侍卫削减了不少人,没有人传递奏章,请宰相为我送上来吧!”
范质一听,忙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上几级台阶来到赵匡胤的御案,将奏章奉上,然后施礼退回。等他准备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时,发现几个黄门太监已经将他一直坐的椅子给搬走了。为官多年的范质深知这肯定是赵匡胤的意思,虽然疑惑,也不敢声张,只好和众臣一样站在一侧听命。
赵匡胤看了奏章,对范质说:“这些事情,其实我已经有计划了,没想到宰相已经给安排好了。”
范质忙惶恐地说:“老臣是按照惯例处理的,所以没有及时请命。”
赵匡胤说:“以后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宰相还是先向我汇报,再做决定,以免你我君臣意见不能统一,倒让下面办事的人为难了。”
范质忙说:“陛下说得有理,是老臣的过错,以后定当先向陛下请示。”
在朝堂之上,为了恤老而专门设置一把椅子,可谓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这是体现皇帝仁慈的一个手段,但赵匡胤却对此甚为不满,借机撤走了范质的椅子,让他日后只能和众臣一样站着议事。其实在他的内心,不爽的不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坐着的老臣,而是范质手中所握有的宰相权力。如何削弱臣子而壮大君王,是赵匡胤毕其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不仅针对武将,更针对所有手握重权的朝臣,他撤走范质的椅子,其实所代表的也是撤走宰相手中的大权。在取走这把椅子之后,赵匡胤继续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他不愿再看到君弱臣强的局面,因此所设置的宰相经常不止一人,同时还在宰相的职位之侧设立了参知政事一职,也由数人分担,互相牵制。宰相手中所掌握的军政大权由枢密使来分担,而财政大权则由新设立的三司使来担任,从根本上削弱了宰相的实权。
和一把椅子相比,在筵席之上说出怀念故主的话,显然是后者更加冒犯君王的威严。但赵匡胤却对于口出狂言的王著宽大处理,丝毫都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有所赞赏,让朝臣都叹为观止。而一个老臣的椅子却成为他的心头恨,这也说明赵匡胤的心胸只是在那些无关痛痒的时候才会宽阔,对于威胁自己统治的因素,他向来都是“斤斤计较”。其实历来的君王,又有谁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