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刺史牛元翼突然收到一条玉带,还有一柄寒光凛凛的三尺长剑。
那是魏博节度使李愬送来的。田弘正遇害的消息传到魏州,不过几天时间。一夜间,魏州城中哭声四起,纸钱飞舞。田弘正离开这座城,仅仅半年时间。谁也没想到,与这位仁慈的老帅就此人鬼殊途。只有城头上的灵幡在秋风中招展,招唤着不泯的英灵御风归来。
悲泣声中,接替田弘正担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一身缟素,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众将面前。
如果不是田弘正派儿子田布率三千人马南下助战,牵制了淮西精锐,李愬又怎能在风雪的掩护下奔袭数百里,直捣吴元济的巢穴?在平定李师道一役中,又是他们一南一北,杀得平卢军望风披靡。今天,田弘正惨死镇州,而眼前这位风雪蔡州城、一战成名的将军也已病入膏肓。他流着眼泪对三军将士说:魏博六州之人之所以能过上富庶的生活,知晓圣人的教化,都是因为有田公的缘故。田公出身魏博,担任魏博节度使七年之久。镇州人竟然敢残害他。这是以为魏州无人呀!你们的父兄子弟都曾得过田公的恩惠,要怎么报答他?
三军将士听了这一席话,痛哭流涕,纷纷慷慨请战。可出兵之日,李愬却再也无法从病榻上站起来了,不得不奉旨回洛阳休养。离开魏州前,他环顾帐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英雄。这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牛元翼。也许这个出身赵州的猛将可以完成他未尽的心愿。
李愬摘下随身的宝剑和玉带,连同一句话,送到了深州。他告诉牛元翼:自己的父亲李晟曾用此剑平定朱泚叛乱;他又用这柄剑平定了淮西吴元济之乱;现在,剑传到了牛元翼手中。
激动的牛元翼举起长剑和玉带,在旌旆高扬的深州城中环绕一周。他指天宣誓:“愿尽死!”
田弘正遇难十五天后,王庭凑和他的铁骑出现在深州城外的地平线上。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黑压压地逼迫过来。铁蹄之下,大地在震颤,女墙在震颤,整个深州城里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震颤。城外,突然亮起了几十个体积巨大的火堆。冲天的火光把战场照得纤毫毕露。闻名天下的“冀州弓弩”登场了。箭手们在城下列队,对准射程内的城墙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齐射。密集的箭云腾空而起,朝城墙上扑来。“咻、咻、咻……”的箭簇破空声就象是鸩鸟的喙,啄开了心室。守城士卒心里有种血肉模糊的难受感觉。燕弓弦劲,力道生猛的长箭射向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士卒。单薄的身躯被长箭巨大的惯性力带着,直接钉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火光下的深州宛如地狱,无比恐怖和凄惨。
在气势磅礴的箭阵掩护下,如蜂如蚁的叛军开始密匝匝地爬上云梯。城墙上下,吼叫声、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夹杂着风中鼍鼓的隆隆巨响,声浪翻卷。激烈的厮杀中,王庭凑的选锋们手持蛇矛燕戟,登上了堞雉。守城的士卒就象看见恶鬼的血盆巨口似的,发出了一声阵骇人的尖叫,四下奔逃。就在这时候,牛元翼的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闪着慑人心魄的寒光!
正要逃散的守城士卒看见他们的刺史面无惧色,迎向凶悍的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长剑在瞬间刺破了心中懦弱。所有人被牛元翼舍生忘死的气概激励起来。跟在他的后面,再没有后退的理由。喊杀声中,恐惧感烟消云散。决不能让汹涌如潮的叛军打开城防的缺口。就是用尸体去堵,也要把叛军撕开的裂缝堵上。狭窄的空间里,人影翻飞,密密地挤了数百近乎疯狂的战士。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只有一股杀气直冲霄汉。
望着狂风中摇曳飞舞的火焰,王庭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明白,小小深州城竟然有这样的血性,来阻止他的虎狼之师。伤亡的数字在急速扩大,大得简直让这个阿布思人有些难以接受。这种硬碰硬的打法不符合《鬼谷子》所倡导的诡道。沉思片刻后,王庭凑作了一个收兵的手势。当鸣金之声四下响起,刚才还象决堤的海一波波涌来的叛军,突然低下了攻击的浪头,潮水般退去。逶迤的城墙上顷刻间就没有云梯和登城士卒的影子。
风卷暮沙,硝烟散去的城楼上一片狼藉。浑身斑斑血迹的牛元翼一直目送王庭凑的战旗消失在远处,才疲惫地走下城楼。
就在这时候,长安的诏书也送到了深州。朝廷从成德分割出一个新的藩镇,管辖深州和冀州,牛元翼出任深冀节度使。但在诏书到达前,王庭凑已经派人杀了冀州刺史,夺取了这座城。牛元翼实际上是只拥有一座孤城的节度使。
半个月后,王庭凑卷土重来。在他身边,是刚刚在幽州叛乱的朱克融。两大藩镇的虎狼之师,将深州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早在长庆元年八月初九,莫州就沦陷了,混乱之中刺史不知去向;第二天,冀州城破,刺史惨遭杀害;三天后,瀛州也告失守,观察使被叛军生擒;又过了一个月,相州刺史在军乱中罹难;九月十九日,易州等城在朱克融的铁蹄的蹂躏下遍地狼藉;接着,朱克融与王庭凑连兵进犯蔚州……烧杀劫掠之下,整个河北一片糜烂。
十月,又一个噩耗传来。星陨洛阳,李愬一瞑不视,时年才四十九。在差不多的时候,裴度匆匆就任幽州、镇州两道招抚使,主持河北平叛。元和十一年,裴度主持过淮西平叛。李愬就在他麾下。那也是一个初冬,风雪过后,晨曦照在刚刚光复的蔡州城头……五年弹指一挥间,李愬黯然下世,而裴度又要在一个初冬走进风雪中去。
两鬓染霜的老臣不无伤心地想到:中兴时代竟然就这样终结了。
时代的终结,是需要有人来陪葬的。殉葬者的一切总是与那个死亡的时代息息相关。他们并未因为大时代的没落而放弃自己的执着,因为执着是他们天赋的品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才会殉葬于即将逝去的时代。
一个被发赤脚、形容憔悴的素衣人号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魏州城。
他就是我要说的人——田布,田弘正的第三子。
当田弘正还是田季安麾下的裨将时,年幼的田布就预料到田季安不久必死。他悄悄地劝父亲,要选择时机归顺长安。等田弘正主掌魏博后,田布被父亲委以重任,执掌亲兵。在平淮西之役中,他率三千精锐前后十八战,破凌云栅,下郾城,战功赫赫。有一回,裴度亲临沱口督战。淮西捍将董重质带着名闻天下的骡军骁骑遽然来袭。就在这危急关头,二百铁骑在田布带领下杀了出来,旋风一样卷过战场,杀得疯狂的骡军望风披靡。
在田弘正移镇成德军的时候,田布也离开了魏博,调任河阳节度使。父子两人同日得到节度使节旄,一时间传为美谈。几年前,宣武节度使韩弘也曾与儿子韩公武同时担任节度使。不过,韩家父子声誉可远远比不上田氏父子。
当父亲罹难的噩耗传来,田布毅然遣散仆役随从、歌伎鹰犬,遣散可以软化他意志和殉葬决心的一切事物,重返魏博。向送别的妻子、宾客辞行的时候,田布说了一句:
吾不还矣。
——我听得见,那慷慨悲愤的声音。
田布离去时的决绝,使我们看到,绝不是没有人深谙河朔的特殊性和时局的严峻。田弘正是清楚的。在他呈送朝廷的《谢授节钺表》中,早就指出“山东奥壤,悉化戎墟”,河北胡化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田布也很清楚。上路前,他早知自己将一去不回。但是,他们只能用他们的悲剧下场来揭示这样一个事实:王朝正由一个君闇臣庸的朝廷领导着,这个朝廷甚至缺乏最低限度的政治智慧。对时局的洞悉,只能使他们更加无奈,并在无可奈何中显露出因绝望而生的悲壮——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带着悲壮的神情,田布跨上驿马,头也不回地向东奔去。
读史书的时候,你可以依着时间顺序,一路从战国下来。当你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你的心会忽然苍凉起来。那是易水悲歌的余韵,那是一张张久违了的面孔:他们的勇武果决、他们的张扬气质,还有直爽外表下对东方伦理价值的恪守,在先秦曾那么广泛地流行过。你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高渐离的歌声又在耳畔裂石流云地响起——那是燕赵所独有的悲凉,穿透魏晋的放浪、南朝的淫秽和北朝的粗鄙,也穿透了盛唐的飞扬,蓦然显现在被党争、被阉人和无知无识的赳赳武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晚唐。
于是,你发现,久未体验到的感觉又被从心底里勾了起来。设或恰好遭逢到某种与之相契合的情境,也许你就会泪翳如幕……那就是历史的感觉,前世今生的感觉。
燕赵慷慨悲歌士的张扬和执着,在唐朝以后,渐渐地成了传说人物才具有的特质。就是在晚唐,也已经很稀见了;就是那很稀见的一点点,也是注定要被一点一点埋葬的。一个可以对照的例子是:在听到幽州兵变、父亲被囚禁的消息后,张弘靖之子张文规竟然懦弱地蜷缩在长安,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人人仰慕的“三相张家”瞬间坍塌。
在距离魏州三十里的地方,田布弃马步行,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不过,他没有入住壮丽的节度牙门,而是选择一间草草涂了层白垩的陋室栖身,为惨死的父亲服丧。月俸千缗,田布一文也没有留下,却将田氏在魏博的产业悉数卖掉,换来十几万缗钱,赏赐即将随他出征的士卒。
田布对魏博太过熟悉了。
这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自战国西门豹和西汉史起大力治理后,魏州一带堪称富甲天下。这也养成了魏博将士的惰性。他们满足于坐拥富庶的魏博六州,安享赋税。谁要是敢贸然进犯,他们誓死抗争;但对离开家乡、异地征战,他们却意兴阑珊。几十年后,汴州人拥戴的朱温、并州人拥戴的李克用可以纵横捭阖,成为以天下为棋枰的大国手。号称海内强藩的魏博却始终只能充当战略棋局中一枚重要棋子,原因正在于此。
魏博将士感念田弘正的恩情,为他的惨死唏嘘不已;他们也被李愬和田布感动过。谁也不能怀疑,这种感情是真挚的。可一听说要在风雪中离开温暖的城池,去数百里外打一场无利可图的仗,这些惟利是图的将校们心里嘀咕起来。田布已经尽其所有了,但他们并不满意。
魏博和卢龙、成德本来就是三位一体、互为表里。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胡化了的河北。在卢龙和成德相继作乱后,魏博也人心摇摆。李愬的铿锵语言,再加上田布散尽家财,来犒赏他们,才使这支三万人的大军不情不愿地踏上了征程。
冻水伤马,悲风杀人。当田布走进风雪时,他也不知道还能驾驭这支军队多久。环顾麾下诸将,还有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么?
田布的目光落在了牙将史宪诚身上。
史书上说,史宪诚是来自黄河以西的奚人。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隋唐时,奚人一直生活在饶乐水上游,直到唐末才陆续有部分奚人西徙,但也不曾涉足河西。有人推测史宪诚和史思明一样,是昭武九姓中的史氏,不知那一代从遥远的昭武九国迁徙到河西。在奚、契丹强盛时,他们冒称奚人,跟随奚人和契丹人走进河北。也有人认为,史宪诚一族确实是奚人,在养子成风的河北被粟特史氏收养,冒姓史氏。不管怎么说,这又是一名胡虏出身的河北将领。
少年时的史宪诚就随父在军中效力,英勇善战。讨伐李师道的时候,田布曾多次向父亲推荐,史宪诚才得到了先锋印。他率四千人南渡黄河,兵临郓州城下。凭借这一战功,这个奚人又一次得到晋升。
正因有这样的渊源,田布视史宪诚为心腹,复仇之役中再一次让他任先锋兵马使。三军精锐,都在他统辖之下。
三万魏博军,又一次杀进了南宫。当年,田弘正就是在这里歼灭两千成德军,和镇州人结下深仇大恨。今天,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的儿子?
风是狼的筋骨,雪是狼的肌肉,那一年冬天的风和雪成群结队,张牙舞爪地扑向河北一望无垠的大平原,用它们闪烁着寒光的牙齿,疯狂地撕咬开田布的营垒。魏博将士被凄厉无比的狼嚎彻底压倒了。
按照惯例,藩镇大军奉旨出境,全部给养都要由朝廷供给。可大风雪扯断了茫茫原野上通往长安的所有道路。粮草已经难以为续。田布只好下令,动用魏博六州的租赋,充当军需。这个消息如水入油鼎,在大帐里激起了一片反对的声音:凭什么拿我们的钱粮来为长安卖命?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粮草没到,长安的旨意却接二连三地送到大营,催促他们赶紧出战。府库将罄,长安已经拿不出什么钱来支撑这场战争了。天子和大臣都希望速战速决。可这种毫不体恤的举动,挑起了魏博将士强烈的对立情绪,终于瓦解了田布收拢军心的全部努力。
这一回,田布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手握精锐的史宪诚。可这个奚人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田布的心仿佛被利箭狠狠地洞穿,止不住地淌血。
几天来,史宪诚一直在田布背后拨煽士卒的不满情绪。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有机会取代执掌魏博六十多年的田氏家族。
在一个霜风裂肤的冬日,三万魏博大军一轰而散。苍茫大地上只留下冻云嚣嚣。
狼狈地退回魏州的田布召集了最后一次会议。可史宪诚没有来。他带走了大部分溃兵。这时,田布麾下不会超过八千人。就连这八千人的统兵将领,也在用一种非常傲慢的语气对他说话:如果您愿意割据河北,我们愿意舍生忘死地跟从您;但如果要让我们出战,是不可能的!
田布一言不发,象雕像一样端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嘈杂的人声都远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
田布这才步履蹒跚地退入白幢低垂的陋室。里面供奉着父亲的灵位。他对自己的处境是清清楚楚的,早在出发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这个结局了,只是没想到它来得怎么快。所以田布无须多言——在昏黄的光线下,他平静地写完遗表,但那不过是恳求朝廷,不要再将牛元翼也抛弃在如狼似虎的河朔叛军中,任他自生自灭。
田布自己,再也没有从陋室里出来。
我应该将田布与张巡、颜真卿、段秀实归为一类,还有同样被王庭凑置于绝地的牛元翼——在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几分先秦人物的神韵,比如豫让、聂嫈,和荆轲,还有不生在先秦,却比先秦人物更壮烈的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所以,李涉在听到田布自杀的噩耗后写下了《哭田布》:
魏师临阵却抽营,谁管豺狼作信兵。
纵使将军能伏剑,何人岛上哭田横。
陋室里一灯如豆,摇曳着,观照出黄云白草间人生的苦难和历史的劫变——田布一类的人物生前活得很累很愚蠢,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死后却伟大起来,热闹起来,迸射出极为惨烈的审美特质。
身后,颂扬他们的赞歌辞藻越来越华丽。可是,以同样的姿态去完成生命过程、去面对生命结局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更多的人选择了张文规所选择的生存方式。人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崇高了。倒是类似“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现实”这样不知是深刻还是肤浅的话从这张口中吐出来,从那张口中吐出来,象一团气味暧昧的浊气飘来荡去,不晓得是针对谁,指向什么行为,却又得到普遍的认同。
人们不是不知道该如何,甚至也乐于给别人以追认性的褒扬,但总有一万个理由来为自己实际行为的可鄙、可叹辩解。大家习惯于在众人醒的时候醒,在众人醉的时候醉了。这正反映了在整个社会范围内,人们的内心修为较之先秦发生了多么可悲的退化——道德失范与社会气运的式微,何为因,何为果,是很让人费解的。
放眼人世间,满目疮痍,看不尽的英雄冢。
田布拔出短刀,刺向自己的心脏,标志着田氏家族对魏博的统治划上了句号。我们目睹过一个个枭雄家族如何在富贵生活的侵蚀下,迅速腐朽。可今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段颓败的家族史话。
六十多年前,安史余孽田承嗣“盗有贝、博、魏、卫、相、磁、洺七州而未尝北面天子”,开创了田氏在河北的基业。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不习教义、沉勇好猜”。为了现实的利害关系,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甘心做。在这个“老而黠”的人物身上,我们看不到一点道德原则的影子。可正是在田承嗣经营下,魏博处于四战之地,却能领袖河北。田氏家族的气运蒸蒸日上。
反观“性忠孝,好功名”、恪守道德原则的田弘正父子,他们一手将田氏家族带进了坟墓。
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曾说:“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我以为是对的。
文化和气运某种程度上互为消长。道德似乎也和气运有类似的关系。沛县里喝酒不给钱,赌钱会赖帐的无赖刘三,“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扒掉明太祖的光鲜龙袍,我们看到是乞丐朱重八和虐待狂朱元璋。后梁太祖就是砀山的泼皮朱三,可他篡夺了唐家三百年江山……周赧王、汉献帝和宋徽宗倒是大多知书达礼。文天祥、陆秀夫更是所谓道德楷模。可除了坐看涛生云灭,江山换主,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我曾无数次为这样的事实而叹息:道德观念淡漠的人和家族在崛起,而个人道德的完善却经常以一败涂地为代价。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并因此怀疑过所谓道德准则不过是一种欺人之谈。可是,如果我们读遍史书,就得出那样的结论,未免心有戚戚焉。
是天道幽微难言,还是“劣币驱逐良币”?谁来解释,高贵的人生何已高傲地绝版了——定律的背后,人心、世象两萧条。
魏博田氏的衰微,就楬橥了道德与气运这种教人无法释然的关系。它绝非孤证。听说田布已经自杀,史宪诚终于露面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踌躇满志地走上节度厅,向将士们宣布,他将遵循河朔的惯例,割据河北。底下一片欢呼。兴奋的魏博将士们将他簇拥到帅位上。
关于这个新登帅位的史宪诚,我不得不多说几句。到晚年时,他在儿子的规劝下,幡然悔悟,试图做一个忠诚的人。结果,祸不旋踵,立刻被手下的虎狼之兵杀死了——大河以北,这方曾经血脉贲张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个忠臣。
在我心中,一阵阵伤古悼今的痛灼感。
当河北枭雄又一次狂暴起舞的时候,长安将有怎样的反应呢?
没有人来为河北的糜烂负责。谁反对三分卢龙?谁冷落了朱克融又把他赶出了长安?是谁毫无筹划就推出了销兵之策?又是谁把杨元卿的警告当成耳畔秋风,却将田弘正送到了王庭凑的屠刀下?段文昌已经到成都去过富贵逍遥的生活。萧俛也走了。拒绝田弘正哀求的崔倰和宰相崔植同族同宗,没有人站出来斥责他的鼠目寸光,只是在背后投来埋怨的目光……
天子更换了教人失望的宰相。但新任的宰相也许更让人无语。几年前,王播就用金珠货币贿赂权阉,谋求宰相高位。由于清廉的萧俛极力反对,他的愿望落空,任刑部尚书、盐铁转运使。现在,这个小人终于得偿所愿了。人们很快发现,除了带着谄媚的笑容,吐出一串串阿谀奉承的话,王播没有对河北、对天下动荡的局势发表过什么见解。
长安还将一个名叫杜叔良的左领军大将军派到了河北。他曾因不称职,被免去灵武节度使,靠结交权阉才得到领兵出征的机会。向天子辞行的时候,杜叔良竟然大言不惭地对李宥(唐穆宗)说:“贼不足破!”可当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战场上后,才明白杀气冲天的河北根本不是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在这里,强悍的武力、无畏的勇气才是最重要的。他所擅长的奉承功夫、贿赂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场。杜叔良很快沦为河北那些骄兵悍将嘴里的笑话。无论是担任深州行营节度使,还是横海节度使,他每战必败。
狡猾的王庭凑很快就看出端倪。胆怯的杜叔良永远是他攻击的首选目标。深冬季节,杜叔良在博野遭到毁灭性打击,麾下大军被歼七千多人。这个常败将军只身逃脱,象征节度使权柄的旌节却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朝野上下,将河北平叛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裴度身上。人们希望,他能象元和十一年那样,以大无畏的气概,重演“风雪蔡州城”的壮美故事。可惜,这一回人们将大失所望。这位中兴名臣,把注意力都放在和翰林学士元稹的争斗上。飞骑从河东大营送进长安的,不是报捷的文书,而是弹劾元稹的奏章。接二连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裴度扬言:“河朔患小,禁闱患大”,一定要除掉禁闱奸臣元稹而后快。他甚至说出了:“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的话来。
在裴度不遗余力的攻击下,元稹丢掉了翰林学士一职,与他狼狈为奸的权阉魏弘简也同时被贬。可“奸臣”去后,河朔逆贼也没有“不讨自平”。只留下一群大小官员,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落花啼鸟去年春”——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将时代变得浑浑噩噩。
冰天雪地里的官军马困人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就连名将李光颜,也只能闭壁自守。饥寒交迫的兵士每天每人只领到陈米一勺。为了煮熟这可怜的一勺,他们在雪地里翻寻着柴草。即使这一勺陈米,也不知道很能供应多久。冒着风雪运来的一点衣粮,还没有运到行营供军院,就在半路被躲在后方的兵马哄抢一空。那些奋勇争先、孤军深入的勇士,反而得不到一点粮食。
被王庭凑重重围困的深州城更是岌岌可危。牛元翼孤独无助地站在城楼上,望着漫天雪花。东、北、西三个方向都有朝廷的大军。可放眼四野,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一丝王师突阵解围的迹象。
牛元翼害怕,自己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当河北烟销雾卷、乱象横生的时候,天子李宥的金缕画屏后面,依然金樽绿酒、清歌妙舞。可烛明香暗的晚唐夜宴,比起开元年间清元小殿上的玉笛、羯鼓与琵琶,总还缺了点什么,总让人怀念绕梁三日的盛唐之音。灯前舞,醉后歌,绮筵散去,每每已到了曙光初现的清晨。
无节制的赏赐和糜烂的生活,耗尽了府库中最后一点钱帛。当长庆元年的寒冬还没结束,人们就发现,平叛之役难以为续了。这时候,有大臣站出来,貌似公允地自说自话:王庭凑杀害了田弘正,而朱克融保全张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轻重,还是赦免朱克融,全力讨伐王庭凑吧。
很快,李宥就同意了。
接着,又有人说:只要王庭凑解深州之围,不妨赦免他的滔天罪行。
被裴度攻倒的元稹愤愤不平。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和裴度的争斗中落下风,是因为对方手握兵权。如果休兵,裴度手里的兵权不就要交还朝廷?所以,元稹劝说天子李宥:哪怕条件再苛刻,也要和王庭凑媾和。就这样,长安又一次让步了。
在寒气逼人的某个初春夜晚,田布自戕。他死后六天,史宪诚满面春风,接掌了魏博镇。
仲春里的某日,生擒过李师道的昭义节度使刘悟不堪忍受监军刘承偕的侮辱,愤然囚禁了这个嚣张的阉人。刘承偕曾在元和宫变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弑君的恶行得逞,使他胆气颇壮,竟然勾结磁州刺史张汶,密谋将刘悟踢下帅位。结果,精明的刘悟看出端倪,抢先下手。刘承偕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事败被擒。由于他是郭太后的养子,李宥不得不设法营救。过了一个多月,刘悟才释放了这个阉人。可他再也没有把这样的朝廷放在眼中了。
就在这个月,王庭凑受封成德节度使。在此之前,朱克融就已经得到了卢龙节度使的旌节了。可深州之围并没有解。在裴度的劝说下,朱克融才退兵撤围。王庭凑依然屯兵城外,象一匹残忍的恶狼,耐心地寻找破城而入、杀死牛元翼的战机。
牛元翼不得不抛弃家眷,只身单骑突出重围,逃往山南。留在深州城里的大将臧平等人一百八十多人,都被王庭凑押上了刑场。我仿佛听见雷腾云奔似的一阵呼啸,如沧海三叠浪,自人群头顶上方涌过。也不知是那朝那代留下来的规矩,刽子手将受刑人一刀枭首,观刑者必定得吼这么一嗓子,吼得自己血脉贲张,刚出壳的新鲜鬼魂才不会附上身来。一阵呼啸就为一条生命划上了句号。一百八十多人被处决完毕时,时近黄昏了。薄暮中只剩下没人认领的无头身尸,横着、竖着、斜着……当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朱克融、王庭凑这两大祸首,竟然从朝廷手中得到了检校工部尚书衔的荣誉!
河北之役就此结束,留下一片死人如麻、白骨相委的大地。只有三两乌鸢,还在贪婪地啄食战死之人的肚肠……
大难之后,劫数未尽。忠武节度使李光颜麾下的许州步卒号称天下精锐。朝廷希望他们能留守沧州和景州。消息传到军中,许州步卒喧哗起来了。无论怎么劝说,他们都安静不下来,几天后突然一哄而散,逃回家乡去了。李光颜制止不住溃兵逃逸的洪流。心力憔悴,再加上受惊,他也病倒在床。
参战的三千武宁精兵还没有得到退兵的旨意,就在大将王智兴的带领下擅离阵地,奔回徐州。留守的节度使崔群慌忙派人出城迎接慰问,请士卒放下刀枪后入城。可王智兴拒不从命,悍然杀进徐州,连续诛杀十几个异已之人,将崔群和监军宦官赶出城,遣送回长安。看着崔群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远方,王智兴又率兵杀到运河边上,劫掠了朝廷设置的盐铁院仓库。钱币和布帛,一洗而空。许多船只载满了各个藩镇进奉长安的财物,此时正停泊在河中,也被王智兴劫掠了三分之二。就连过往商旅的财物,也未能幸免。王智兴立刻派出一千士卒,轻装奔袭濠州。濠州刺仓皇弃城,逃奔寿州……
你看那“人间三月雨和尘”。在清减了的春色里,撒开的一条条线索宿命般地陆续收拢起来。所有这些都集中地发生在长庆二年春,使那个季节成为一个具有归结意蕴的时间节点。
从春到秋,反叛为什么会如同瘟疫,四下里蔓延开来?
河北以外的武宁、浙西、宣武和昭义也被这种病毒般流行起来的叛乱给感染了。五月,邕州剌史李元宗携带官印,率五百人投靠黄洞蛮。七月,宣武牙将李臣则作乱,将士群起响应。节度使李愿和一个儿子狼狈地逃往郑州,妻子则被乱兵所杀。宣武军乱的消息传到浙西,观察使窦易直也开始担心浙西会叛乱。为了安抚麾下将士,他想拿出金银布帛来犒赏众人。但是,有人却说:赏赐而无名目,恐怕将士起了疑心。没想到窦易直想赏赐三军的消息早已外泻。一听他要取消犒赏,军中一片哗然。浙西也叛乱了……
叛乱的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把一幅乱世图像翻了出来。
混乱中,自然有人混水摸鱼。德州刺史王稷从父亲王锷那里继承了不少钱财。横海节度使李景略见财起意,竟唆使士卒屠杀王稷满门,然后上报朝廷,称德州也发生了兵变。王家的钱财,悉数落入李景略手中。连王稷之女也被他强纳为妾——
晚唐深入骨髓的凄艳之美,在这里一变而成为让人痛彻心扉的暴力美学。
在一连串的失误之后,我不知道满朝大臣,在那个“千里春风正无力”的季节里,还有没有一种自信,去应对濒临崩溃的局面?
就在唐朝永远地失去了河北的时候,翰林学士白居易大笔一挥,代表满朝官员草拟了一份表章,为李宥上尊号:“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以谓威灵四及,请为‘神武’……”让人读之无语。
三省官员与宰相又一次坐到一起,商量如何处置宣武的叛乱。曾任宰相的杜元颖竟然主张放弃这个藩镇,让宣武军成为又一个卢龙、成德和魏博。他振振有辞地说:“奈何惜数尺之节,不爱一方之死乎!”
可杜元颖大概忘记,河北已经没有了,关中也残破了。长安的生存将完全仰赖于运河,从东南运来粮食和钱帛。丢掉宣武军所在的运河重镇汴州,就等于丢掉了整条运河。那长安将何以生存下去?
几十年前,长安仓廪用尽,几乎酿成兵变。三万斛米通过运到陕州时,几乎走投无路的天子与太子相拥而泣:米到陕州,我们父子二人得生了。长安一度一斗米、五百钱,饿殍遍地。三万斛米送来后,米价陡然下降了五分之四。
所以,学者陈寅恪指出:在河北的生死较量中,大唐王朝能几次大难不死,都是因为运河把长安与浙西、淮南这些鱼米之乡系在了一起。悠悠渠水上,帆影幢幢,为长安送来了东南的钱粮,送来江淮绮縠、两湖锦绣,也把婆娑扬州的二分明月带到了长安。曾经照亮天下的长安阳光,悄悄地羼入了丝丝缕缕暧昧的月色,再多羼一点,又多羼了一点点……河北走远后,日近长安远的故事再没有人说起。我们再不能武断地断定,长安只与骄阳共存了——兔走乌飞,不觉已是日暮。
正如胡应麟所说“文章关气运,非人力”。翻开那时的词章,我们隐约可以看见,苍茫的暮霭下,伤痕累累的长安从“江春入旧年”的盛唐,到“风兼残雪起”的中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入“人迹板桥霜”的凄清画面中。
一脉水清浅,半城月黄昏。水声月影中,渐渐地,浮现出一个人歌人哭、不死不休的绮丽晚唐。
午后,勤政务本楼下的空气里有着说不尽的散淡滋味。什么都千头万绪,提不起兴趣似的。“春风三月落花时”,诗人白居易从楼前走过,只看见斜斜的御柳把白絮摇落在风中,摇落出树的半朽姿态,也落出王朝的半朽姿态。那些人和事,正与长庆二年的春天一起慢慢变老。喧嚣后的时光涌上来又消下去,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水迹……诗人啊,就踏着水迹,意兴阑珊地走过了那年春天的最后日子。
如果寻根问底,白居易才是销兵之术的始作俑者:元和年间,他的《策林序》就曾对销兵有过阐述。也许白居易对这个季节会有特别的感慨吧。本文标题,就取自他的诗篇《勤政楼西老柳》。这句不算冷僻,但也不常被朗诵,加以近乎白话,很可能使人们以为本文的标题纯粹为了表明时间要素,却忽略翦翦风中,一池嫩水正款款摇碎暮春风物的倒影,忽略老柳,也就在忽略了平淡如水的诗行中荡漾着的无尽意绪:
半朽临风木,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枝柳,
长庆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