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元年二月,宰相萧俛、段文昌共同向天子李宥(唐穆宗)进献所谓太平之策。他们“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也就说,长安要天下藩镇以每年百分之八的速度削减兵员,最终达到削弱藩镇的目的。
孤立地看,长庆销兵没有什么不妥的。
在万马奔腾的元和时代,割据一方的英雄们纷纷跪倒在长安的铁马长槊前。可是,在铮铮的马蹄声中,长安库藏的无数金银钱帛也流水般地消耗掉了。府藏告罄的长安必须以一种不动声色、不费钱粮的方法,逐渐将自己从军费开支剧增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这时候,朝廷要挟屡战屡胜的雷霆之威,推出一个政治方案,从根本上削弱大大小小的藩镇。
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太平之策断送了过去十五年的全部努力。
长庆销兵是被当成孤立的一项举措来推行的。被强制遣散的兵卒何去何从?不谙桑稼的武士如何生活?长安有多少把握协调从节度使、兵马使到士卒的抵触情绪?谁来震慑气焰嚣张的牙军……问题千头万绪,绾成一个又一个死结。缺的又恰恰是双梳理的手。也许,李宥君臣懵懵懂懂,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么棘手。
《旧唐书》的评论很有意思:“李宥本纪”批评萧俛等“不顾远图”,而“萧俛传”则认为“帝既荒纵,不能深料”是坏事的关键——仿佛传主相互推诿什么似的。
应该说,两种说法都无大谬。天子和大臣一样见识浅薄,在政治上都非常的孱弱和幼稚。他们都书生气十足地满足于论证一个方案的抽象合理性,完全没有考虑到操作性问题。被强行遣散的军卒没有如他们所想当然的那样解甲归田,却转身遁入莽莽山林,落草为寇。刀头舔血的生活才是他们所熟悉和迷恋的。朝廷不能为他们提供的生活,江湖可以。
江湖是朝廷天然的对立面,也是天然的补充。
数以十万计还没有被裁撤的河朔军卒心里也是明一半、晦一半。专横的长庆销兵在他们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这些健儿视军旅为寄身之处、发达之所。可被裁撤的命运不知道何时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习惯了一刀一枪博取衣食和功名的武人忽然发现,自己对长安臣服恭顺,没有换来任何好处,反而被无情地推到了前途未卜的境地。
他们不安,他们躁动了。叛乱还没有发生,掌握着河朔命运的将士们就已经和长安离心离德——长庆销兵成了彻头彻尾的败笔。
早在元和十四年,横海节度使乌重胤就曾上奏朝廷。他认为:河朔藩镇割据六十余年,是因为他们剥夺了属下各州、县中属于刺史和县令的权力。如果各州刺史的权力能得到尊重,长安无须害怕英雄转世、魔头重生。即使出现像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奸雄,他们也无法只靠一个州,悍然叛乱。所以,乌重胤将自己管辖下的德、棣、景三州军权归还刺史。由于乌重胤处置适宜,在河北藩镇中,只有横海最为安静。
乌重胤的作法,已经为削藩提出了一个不坏的思路,那就是以西汉削藩为榜样,循序渐进,藩镇分兵于诸州,诸州分兵于各县。这样,任你何等了得的英雄,都无法凭借一州一县之力,对抗十万神策军。长安天子将再一次“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有了这种居重驭轻,鸟瞰天下的姿态,长安的意志将是难以违背的。李纯(唐宪宗)曾下诏,推行乌重胤的作法。可惜,元和宫变已经迫在眉睫。当十五年春过去,李纯的“分兵之策”也很快被李宥的“销兵之策”取代。
说到底,无论“分兵之策”抑或“销兵之策”,都还只是第一步。无论从经济基础、权力结构,还是文化心态上看,河北三镇都已经胡化了。长安不仅要将权力之手重新伸入河朔,更要弥合一个胡化的河北与天下之间的裂痕,重建一元化社会。元和年间大开大阖的征战不过是个序曲。更艰难的后续步骤,李纯还没有来得及着手。可李宥和他的宰相们误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扫尾。因此,他们倾向于将事情简单化——
这是一系列错误中最根本的一个。因此,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河北传来了又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了。
一时间,长安的君臣又喜又忧,喜忧参半。在与长安龙争虎斗了近十年后,王承宗不得不在几年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可这个人始终还是长安的心腹之患。现在,死神带走了李宥的隐忧。年轻帝王的欢喜开出花来:该派一位让人信赖的人物去接掌成德了。可王承宗手下的骄兵悍将会接受他指派的节度使么?镇州的动态让长安的君臣暗暗忧心。
“薤送哀声事已空”,昔日骄横无比的王承宗正静静躺在棺木里。棺木之外,表明平静的镇州暗流汹涌。知道内幕的将军们没有公开举丧,小心翼翼地隐瞒了节度使病故的消息,聚集在王承宗灵前,商量这个藩镇的未来。内心深处,他们希望维持河北节度使世袭的惯例。可王承宗的两个儿子已经被送到长安去当人质了。这时候,他们想到了王承宗的幼弟王承元。
当二十岁的王承元被将领们簇拥到节度厅中,望着身前黑鸦鸦的人群,稚嫩的面孔浮现出惶恐神情来。他象一只受惊的乳燕,挣扎着,想藏起瘦弱的身躯。可一双双有力的手钳住了这个年轻人,把他一步步推向中央的位置。惊恐万分的王承元泪流满面,怎么也不肯接受将士们的跪拜。在文弱的外表下,他有一颗固执的心。这是骄兵悍将们不知道的。一时间,节度厅里的气氛僵冷得有些诡异。王承元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急中生智,抛出了一句话:天子派宦官来此监军;如有大事,就应当与他商议。
可怜,监军的宦官早被厅中气势汹汹的阵势吓坏了,上前战战兢兢地劝王承元接掌军权。在一片欢呼鼓噪声中,这个年轻人无奈地坐上了帅位。
退堂后,王承元悄悄把一个心腹家僮唤到身前,耳语了几句。小家僮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主人递来的一个卷轴,塞进衣中,匆匆走了出去。谁会注意到,王承元身边少了一个家僮?一骑快马,已经潜出镇州,风尘仆仆地奔跑在西去的路上。
几天后,长安收到了王承元请求另行委任节度使的密奏。在是否割据的问题上,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主见。
长安发布旨意:调魏博节度田弘正使任成德节度使,成德节度使王承元任义成节度使,义成节度使刘悟任昭义节度使,武宁节度使李愬任魏博节度使,而田弘正的儿子田布出任河阳节度使。一次性如此大规模地调动节度使,在元和三年后还是第一次。这足以证明,直到此时,长安仍享有极大的权威。
这当然是元和中兴的结果。走马换将,切断了节度使个人与藩镇军队的密切联系,避免他们拥兵自重,盘踞一方。李宥想借此巩固元和中兴的既得成果。可惜的是,这次藩帅易镇事与愿违,成了对元和中兴成果的最后检阅——和长庆销兵一样,一项从本意上讲很好的举措,在具体操作时却极其愚蠢。
我们将再一次见识长安的颟顸无明。
旨意一下,左金吾将军杨元卿的奏章就摆到了李宥的御案上。
有一种人物,长歌当哭,来滚滚红尘游戏,就为了见证一个时代是怎样走到穷途末路的。杨元卿就是这样的人。少年时,孤苦无依的生活没有改变他慷慨的禀性。弱冠之年,杨元卿仰慕战国烈士之风,壮游天下,漂荡在江岭之表。后来,一介白衣又飘然来到蔡州。世人将杨元卿看成狂生一流的人物。割据淮西的吴少诚却很欣赏他的才华,极力挽留。杨元卿便暂停下流浪的脚步,成了吴少诚、吴少阳的座上客。
当时的宰相李吉甫慧眼识人,也看出栖身藩镇的杨元卿不是寻常之辈,曾用心笼络,希望他能劝吴氏放弃割据淮西的意图。落拓不羁的杨元卿多次放言,淮西应归顺长安。蔡州城中,主张割据的人对他恨入骨髓。幸运的是,节度判官苏肇一直在暗处维护着他。要不然,杨元卿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苏肇到底没有能庇护他。等吴少阳死后,接任的吴元济铁了心要对抗朝廷,终于对杨元卿下了毒手。一夜之间,杨元卿失去了爱妻和四个儿子。他们的淋漓鲜血被吴元济用来涂染箭靶。苏肇也同日被害。只有杨元卿侥幸逃过一劫,黯然来到了长安。
元和十三年,讨伐吴元济的大军云集淮西。杨元卿被任命为蔡州刺史。李纯要他在毗邻蔡州的唐州置刺史衙门,收容归顺的蔡州军民。骨肉凋零的悲剧,没有改造杨元卿的狂放气质。他指点江山,屡有献议,却招来了别人的冷眼。就在李愬风雪蔡州城前夕,杨元卿接到长安的旨意,改授左金吾卫将军。就这样,他促装西归,与带给他无尽苦痛的蔡州擦肩而过。这种有古烈士遗风的人物与蝇营狗苟的长安官场格格不入。这决定了杨元卿的仕途不会很得意,一直在长安担任这个有名无实的将军。
听说朝廷命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后,这个不合时宜的尴尬人一跃而起,直奔中书省。也许,在宰相们看来,魏博与成德同为河北三镇,风俗相近,地域相邻。田弘正从魏博节度使改任成德节度使,人地相宜。可杨元卿还是向宰相们面陈利害,恳请他们改变这个愚蠢的决定。杨元卿要告诉他们:在河北,田弘正是一位很另类的人物。
算起来,田弘正与前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同族同宗。可是他们这一支,与跋扈不法的田承嗣子孙完全不同。
田弘正的父亲田廷玠生性儒雅,没有象田承嗣那样投身军中。他历任四县县令,所到之处无不为人称颂。平卢、成德和卢龙三大藩镇曾连年攻击沧州。迁沧州刺史的田廷玠在兵尽食竭、山穷水尽的境况下,独守危城。在他的感召下,沧州士卒无一人背叛。孤城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岿然不动。当田承嗣作乱的时候,朝廷对田廷玠信赖如故,没有因为他与田承嗣同宗削他的官位。
本名田兴的田弘正,是田廷玠次子。在长兄田融的抚养下,田兴簪笔吮毫,弯弓击剑,无一不精。骑射更是了得。军中角射时,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但田融却对他说:如果不懂得韬光养晦,你恐怕要大祸临头了。当时,魏博节度使是田承嗣的孙子田季安,淫虐无度。对曾数次规谏自己的田兴,田季安早起了杀心。如果不是灸灼满身,诈称风痹,田兴是熬不过那段地狱般的黑暗岁月的。
田季安疯了之后,牙军将田兴推上了帅位。天子赐给他一个新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的效命,打破了河朔三镇互为奥援、对抗朝廷的局面。长安在河北的战略被动一举扭转。如果没有田弘正,李纯在河北将无所作为。强大的魏博臣服长安,使跋扈的卢龙和成德承受了莫大压力。朝廷征讨淮西、成德和平卢时,田弘正和他的儿子田布都曾率兵助战,屡建战功。
战场上骁勇无比的田弘正通晓《春秋左氏》,常和僚佐谈论史事。门客曾将这些谈话记录到《沂公史例》一书。他还建起藏书楼,聚书万余卷。可见,田弘正虽然出身河北,却有着和长安大臣们一样的修养。他的价值观,是被长安精心嫁接过的价值观,与整个河北格格不入。
更致命的是,田弘正在元和年间与成德军兵戎相见,结下了不解仇怨。仅元和十一年南宫之役,成德军就有二千多人死在他手上。才过四年时光,朝廷就派田弘正去统帅成德军,杨元卿觉得这种荒唐的作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见宰相们置若罔闻,杨元卿不得已,只好上书天子。
可一切终归是徒劳。花落鸟散的时节,天子还在美人怀抱里沉醉不醒;而大臣们正为蜗角蝇头而争得你死我活。谁有工夫听一个无权无势的人罗嗦?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顿在历史的这一行。似乎无须往下浏览了,谁都可以猜想出即将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段历史会有如此之多的错。错得没头没脑,没有头绪,错出一种“天意如此”的茫然。这种茫然,也不纯然是因为天意。三分天意之外,还带七分人事。天意我们不好妄说,倒是对那七分人事不妨多谈两句。
当藩帅对调的消息传到镇州,一片哗然。
大失所望的成德军将士们揎拳掴袖,聚集到节度厅前,喧哗不已,叫喊着要抗拒朝廷的旨意。王承元宣读诏书的声音不时被嚎啕的哭声打断。场面几近失控。可看似稚嫩的王承元一点都没有动摇。在喧哗声中,他想起了一个死去的人——前平卢节度使李师道。
一样年轻;一样锦衣玉食、不谙政事;不象英雄的父亲和祖父,在战场的血雨腥风中锻造过灵魂。李师道也是从亡故的兄长手里接过兵权的。可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去驾驭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将士。长安天子曾赦免过李师道的罪行。如果他就此入朝,就不会有以后的悲剧了。平卢的将士们劝阻李师道臣服朝廷;可最后将他们父子的三颗首级装进木函,送往长安的,不也正是这些部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王承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年轻人知道,一个又一个枭雄的家族是怎样随风而逝的。他不想重写一段以覆灭为结局的家族史。
那些鼓噪不止的将士们没有注意到,那张俊俏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很快,叫嚷最凶的牙将李寂等十几人的首级血淋淋地挂在辕门外,震慑住了成德诸将。和卢龙的刘总一样,王承元不得不杀了几个阻止他离去的部下,以儆效尤,才得以脱身离去。
当王承元去滑州接任义成节度使的时候,田弘正走进了镇州城。
如果说张弘靖在肩舆上看到幽州人的目光中包含着让人不安的光芒,青骢马上的田弘正看到的则是不加掩饰的仇恨火焰。成德军中,兄弟同营、姻族相连,将士之间不是亲戚,就是乡党,关系盘根错节。几年前,死在南宫的两千亡魂仿佛就飘浮在镇州城中。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失去了兄弟的兄弟和失去了朋友的朋友,和亡魂们站在一起,诅咒眼前这个紫衣金鱼的田弘正。
在田弘正身后,跟随着他从魏博带来的两千亲兵。张弘靖可以用一扇紧闭的门将自己和幽州隔开,田弘正却要靠他们带给自己安全感。可是,谁来支付这些两千亲兵的粮饷呢?他们进驻镇州,没有理由让魏博来供养。可成德又没有他们的编制,不能支出这笔军费。无奈之下,田弘正只好上书朝廷。
没想到,户部侍郎崔倰断然拒绝为这两千士卒解决给养。在他看来,田弘正到镇州就任节度使,成德将士自然会卫护本军统帅。田弘正的担心似乎是小题大作。过去数年中,魏博与成德说不清的恩恩怨怨、田弘正现在面临的危险,就这样被他如此大意地忽略了。和他的同僚们一样,崔倰坚持了一个从行政原理上讲没有错,却和现实相去甚远的做法——这种笨拙的错误带有长庆朝政治的明显特征。
田弘正连续呈递了四份奏章,都如石沉大海。当他站在孤城上,目送两千亲兵渐渐远去,被遗弃的孤独感一定漫然如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湮没女墙、湮没雉堞、湮没镇州百尺谯楼,最终湮没了他自己。
不久,田弘正遇害。与他同时遘难的,还有幕僚、家眷三百余人。
面对闪烁刀光中翩翩起舞的死神,田弘正会回想起当年他与裴度剪灯夜谈的情形。他曾终夕不倦地倾听裴度的教诲,教诲他如何忠于朝廷。他也会想起那一段峥嵘岁月。他带着儿子田布穿越血雨腥风,为重现盛唐之梦去拼杀……当田弘正最终被没心没肺的朝廷抛弃在如狼似虎的仇人中间,他为他的忠诚而感到后悔了么?
我相信,田弘正之死对唐朝的最后瓦解有它独特的影响。田弘正以后,还有什么藩镇的节度使肯倾心效忠朝廷?不管是河朔还是其他地方,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们。那是田弘正临死前的哀鸣,一个恪守人臣本分的人的声音——高骈听到过的,王铎也听到过。几十年后,当风雨飘摇的朝廷又一次投来乞求的目光,他们冷漠地背过身去。
害田弘正的元凶名叫王庭凑,一个阿布思人。不过,早在祖辈的时候,他们一族就迁居到镇州一带。王庭凑出生在石邑别墅,距离恒山不过三十里。传说,他降生后,几十只鸠鸟总是在清晨聚集到庭中的大树,晚上就栖息在屋檐下,久久不散。
这个传说的灵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汉高祖刘邦的一次奇遇。楚汉相争时,有一回刘邦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窜。项羽率铁骑尾随其后,穷追不舍。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刘邦只好纵马入林,藏身荒草丛中。转瞬之间,项羽的乌骓也循迹而至。马到林畔,却失去了刘邦的踪影。踌躇之际,项羽忽然听见树梢上栖息着三、五成群的鸠鸟,低声鸣叫,没有一点被惊扰的迹象。他想,密林长草间应该没有人,掉转马头,朝前追去……死里桃生的刘邦从此将鸠鸟视为吉祥的象征,刻在拐杖上,赐给那些年高德劭的老人。这就是所谓“鸠杖”。
我们依稀记得,高墙头鸹噪的青鸟曾预示着李正己将执掌平卢的军权,开始高句丽李氏的发达史。难道,青黑色的鸠鸟也会带给王庭凑一段富贵生活?
不过,“鸠”和“鸩”字形相似,古书常会混淆。正因如此,人们还把这两种易混的鸟并称“鸠鸩”,喻指诬陷无辜的恶徒。
也许,石邑别墅的树上栖息的,不是朱熹笔下那种吃了太多桑葚而酩酊大醉的可爱雀鸟,而是传说中最恐怖的毒禽。传说它筑巢在毒粟子树上,嗜好采食蝮蛇和剧毒的野葛;鸟粪落在大地,顽石裂缝;羽毛划过酒浆,饮之立死。
我想象着,无数黑身赤目的鸩鸟掠过阴霾密布的天空,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石邑别墅。空气中,充斥着它们的鸹噪声。雌鸩叫“阴谐”,鸣叫声将带来连绵淫雨;雄鸩人称“运日”,它的长鸣预示着旱魃肆虐。无论雌雄,叫声都开启了死亡的帷幕。没有灾异,这种逢人杀人、逢鬼杀鬼的死亡使者是不会现身的。今天,落满石邑别墅的毒禽,要见证一个狠毒人物的降生。
呱呱坠地的婴儿果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生就“骈肋”异相。根据初唐大儒孔颖达的考证,“骈肋”就是肋骨相连,宛如一块。《左传》中记载:晋公子重耳生有骈肋。在流亡途中,他从卫国来到曹国。曹共公竟然在他沐浴时偷窥,结果被发觉。多年后,重耳已经成了晋文公,名列春秋五霸。他对当年曹共公的无礼怀恨在心,起兵伐曹。昔日的偷窥者成了他的阶下囚。
后来,人们才知道,在王庭凑的骈肋下,跳动着一颗奸诈的心。在成德军中,他凭借狡猾和狠毒,很快晋升为牙将。王承元兄弟的祖父王武俊很欣赏这个胡人,收为养子。舞枪弄棒之余,王庭凑最喜欢研读《鬼谷子》。
这是战国奇人王诩留下的一部奇书。因长时间隐居清溪之鬼谷,他自称鬼谷先生,是纵横家的鼻祖。传说,苏秦、张仪、孙膑、庞涓都是鬼谷先生的入室弟子。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风潮下,纵横家所崇尚的权谋与儒家的仁义道德大相径庭。《鬼谷子》一书受到冷落,研读的人很少。没想到,一个阿布思人却对它爱不释手。我想,王庭凑一定从中学会了很多。
长庆元年二月,王庭凑被派到河阳公干,在返程时途经沇水。上路前,一行人喝了不少美酒。料峭春风一激,大家都有些醉意,就在路边休憩片刻,不一会就昏昏睡去。这时,一个山人背着算数用竹筹他们身边走过。他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似的,停下脚步,矮着身,仔细端详着酣然入梦的王庭凑,喃喃地说:这个人面相尊贵,不是一般的人啊!
恰在这时,一个随从悠悠醒来,正好听见山人的自言自语。等王庭凑睡醒,他就将这句话转述一遍。王庭凑听后,心中格地一跳,一跃而起,朝山人走的方向纵马追去。疾驰了好几里,他才追上这个人。王庭凑急急翻身下马,上前施礼。眼前这个宽袍大袖的世外高人原来是济源骆山人。山人说,睡梦中的王庭凑鼻中呼出的气左边象龙,右边象虎。龙虎两气相交,意味着他将在今年秋天称王。
这个桥段,明显抄袭了李唐皇室的创世神话。只不过,地点从终南山变成了济源,神人从岐晖、李淳风变成了骆山人。李唐神话中的龙和虎,则化为两股浑浊的气流,从一个奸诈的胡人鼻孔喷出。
听了这话,王庭凑又惊又喜:这天大的富贵会降临在小小兵马使身上么?会的,一定会的。一个昏暗无能的天子,一群争权夺利的大臣,会给遍地枭雄他们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机会。
王承元没有世袭节度使,一度让成德将士们深感失望。为了抚慰他们的情绪,李宥慷慨地允诺赏赐一百万缗钱。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赏钱迟迟没有送到河北。下诏的时候,天子没有考虑到库府已经剩不了多少钱财了;而掌度支的大臣办事拖沓,不知何时才能凑足这笔赏赐。不满的情绪有如“阴风切切四面来”。本来就仇视田弘正的成德将士开始怀疑是他从中作梗,想贪污朝廷的赏赐。
人心动荡的局面,使王庭凑对骆山人的预言有了更深的认识。光有鼻孔中的龙和虎,是不能成大事的。阿布思人相信,那部写满阴谋的《鬼谷子》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如果说,对田弘正的仇视就如同潜燃的暗火,那几句居心叵测的挑拨之语就是一缕阴风。王庭凑要用苏秦、张仪的舌头去煽风点火,鼓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士卒;让叛乱四下蔓延开来。烈焰腾空,焚毁了整个镇州。这时候,他又可以象孙膑、庞涓那样幕后策划,居中指挥——这个阿布思人才是鬼谷先生的隔世弟子、衣钵传人。
等王庭凑在叛乱将士们的簇拥下,昂首走进节度厅,他只看到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如同一轮平面的落日……
在刀剑的强迫下,监军宦官垂头丧气地上疏长安,替王庭凑求成德节度使旌节。恼羞成怒的长安断然拒绝了这个请求。直到这个时候,天子才想起了杨元卿的一席话。他赐给这个寂寞许久的人一条白玉带,还任命他为泾原节度使。可这并不是杨元卿想要的。
镇州传来消息,以大将王俭为首的五名成德军将领密谋暗杀王庭凑。消息泄露。五位将军和他们麾下的三千士卒全部惨遭杀害。几天后,魏博、横海、昭义、河东和义武等各路大军奉旨,从四面向成德集结。
“戍鼙惊起雁行行”,宣告一个值得怀念的中兴时代真的一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