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唐国史补》的时候,我看见它是这样描写元和中兴时的大臣:这个时代“有杜邠公(杜黄裳)之器量,郑少保(郑余庆)之清俭,郑武阳(郑絪)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计,裴中书(裴垍)之秉持,李仆射(李绛)之强贞,韦河南(韦贯之)之坚正,裴晋公(裴度)之宏达……”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一幅生气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那么,在元和宫变,在郭氏母子与李纯(唐宪宗)的恩怨纠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元和四年,翰林学士李绛一道请立皇储的奏章,牵出了元和宫变的线索。李纯选择了长子李宁,选择了一个大臣们很难抗辩的理由:立嫡以长。可李宁两年后薨殁,皇储人选再次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这一回,大臣们抬出了“子以母贵”的法则。种种迹象表明,李宥入东宫,不过是他父亲迫于朝臣压力而采取的过渡性措施:
第一个迹象,李纯诏命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草拟一道让表。这暗示了年长的李宽具有某种优先权。大臣对文字天生敏感,更何况这绝非单纯的文字问题。当年,太平长公主就试图利用唐睿宗(李旦)长子李成器的优先权,来动摇唐玄宗(李隆基)的地位。前事不远,崔群直截了当地说:嫡子李宥入东宫天经地义,不存在李宽让不让的问题。他的话很能代表大臣的观点,不过理由略嫌牵强:严格说来李宥可不算嫡子。因为——
第二个迹象,郭氏没能正位中宫。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母以子贵、晋位皇后原是顺理成章。但李纯一直有意地遗忘了这件事。他心里清楚,郭氏主馔中宫后,自己再不会有重择太子的机会。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联名三上奏表,要求册后,锲而不舍地向天子施压。事态几乎演化为政潮。李纯终于不能装聋作哑了。可他借口“岁犯甲午”,近乎赌气地宕延册封皇后的时间。隐藏在宫闱帘幕后的琴瑟不调,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这已经大大抵销了册立太子的政治意义。
第三个迹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长安,重任左军中尉。因“孙俦行贿案”,他于元和六年冬被谪到淮南。李宥入主东宫,他没有什么功劳。拥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绛、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敌。出身东宫小黄门的吐突承璀是永贞内禅的亲历者,并因此成为李纯身边的宠臣。他深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面,吐突承璀决定支持没有背景的澧王李宽,对现有格局来一个大翻盘。如果凭借一己之力扳倒太子,为李宽夺取帝位,吐突承璀会赢得整个未来。这个权阉的回归,让东宫之争静水微澜。
让人担心的迹象也许还包括,李纯突然将太子侍读韦绶撵出长安,到遥远的虔州任刺史。据说,他对李宥过分亲密,经常用美酒佳肴来招待太子。对这种手腕,熟稔宫廷政治的人并不陌生——借口很琐碎的事情来处分东宫属官和太子亲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压制东宫的通用模式。有时,那还是更换太子的雨前山风。
所有迹象,传递出一个很清楚的讯息:太子李宥的地位并不稳固。
听到这样的迅息后,许多被遏制的势力苏醒了,驿动着,伸出他们的触角,品味着空气中暧昧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劝谏下,李纯是否会幡然变计,废立太子;谁也不知道控制着半数神策军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笔,来掀起宫闱的狂波巨浪。李纯服药病倒,使事态骤然紧张,几乎要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跃的大臣们却发现局面不再他们的掌控下。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天子了。西汉初年,汉高祖卧病才不过数日,大将樊哙就敢“排闼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纵政局。可大臣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哙。他们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宫禁就象一道篱墙,横亘在大臣面前。这篱墙后面是很多很多美丽聪慧的女孩。她们是姝丽的花草,遍植深宫的每一个角落,希冀着无数寂寞难捱的昼夜终能换来一夕的雨露,却总在落寞中度过她们只有一季的明媚鲜妍。天子不允许别人擅自进入他欲望的后园。大臣们也自觉地止步于这道藩篱之外。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也莳弄着一朵、两朵女孩子的花,也有着类似的禁忌。
宫禁制度合理合法地将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挡在宫外,却给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区域的自由。阉人们失去了肢体的健全,却换来了对宫廷政治来说至关紧要的自由。出入宫禁的自由使他们在非常时刻占尽了上风——
你看那“禁门烟起紫沉沉”,改变了多少宫廷故事的结局。
风雨将起的那一夕,大臣们的无能暴露无遗。他们要么褰裳避之,无所作为;要么乞灵于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谦之流,因为他们手握右神策军——前者成了元和宫变中冷漠的看客,而后者充当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质上,他们都悖离了自己所奉行的“神圣原则”。不同的是,后者在抛弃原则的同时,还抛弃了他们贯彻原则的手段,选择他们并不擅长运用的工具:铁和血。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时,天子李纯驾崩了,澧王李宽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对弈以惊心动魄的方式结束官子。没有任何上喻来宣布什么,也没有任何奏章涉及什么。
在元和宫变中,陈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尝不是噤若寒蝉?又有谁明明白白地为李纯的死痛不欲生?
不错,手执白刃的是陈弘志,被指责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点血渍,也被他们才能娴熟运用的毛笔轻轻地涂抹掉了。史书上没有记载大臣们在元和宫变中的具体行迹。后人只能勉强从狼毫末梢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因劝谏,遭到晋灵公的记恨,只得远走他乡。就在他还没有逃离国境时,从都城传来消息:赵盾的族人赵穿起兵杀了晋灵公。重回朝堂后,赵盾很惊讶地发现,太史董狐竟然在史书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赵盾不解地抗议说,自己不是杀害晋灵公的凶手。但是,董狐说:春秋责备贤者。身为大臣,坐视国君被弑却一言不发,这与合谋有什么区别呢?
我怀念董狐书写的那一枝笔,怀念那个铿锵的声音: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可惜,时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干了,笔也秃了。
大臣们忘记了,世间还有人在纸上书写春秋。
大臣和阉人的默契使发生过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雾,混沌不明、若隐若现,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渐渐散去。当然,和阉人及他们的神策军不同,大臣无法坦然参与分赃。李宥有意拜参与机密的兵部郎中薛放、驾部员外郎丁公著为宰相,作为酬庸。但两人都坚决地回绝了。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在围绕元和宫变展开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为我所关注。立储只是李纯与大臣的最后一道裂缝。他们之间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亲回鹘的咸安大长公主溘然长逝的时间。
咸安大长公主是唐德宗(李适)之女,李纯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公主按大漠的收继婚风俗改嫁他的儿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诚可汗。不久,奉诚可汗也撒手离去。他的国相骨咄禄成了怀信可汗。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中,咸安公主在回鹘汗国中赢得的尊重始终如一。她保持着可敦名位,也保证了两国关系没有因为回鹘频繁的权力斗争而恶化。在大漠度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后,这个身系两大帝国关系的柔弱女子香魂归去。数日之后,怀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鹘以婚姻为媒介构建的关系,失去了基础。
不久,驼队驼负着新可汗的求婚之意逶迤东来。但请婚使者伊珠难很失望。李纯拒绝了求婚。
在大臣们看来,这是非常不明智的作法。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机切断河西走廊,向四面疯狂扩张,对包括大唐在内的周围诸国形成了巨大威胁,甚至一度攻陷过长安。为了对抗吐蕃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大唐选择联手回鹘、大食共抗吐蕃作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战略。咸安大长公主的和亲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战略。今天,在王朝还没有完全挽回颓势的时候,和亲应该继续。
当年,刚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绝过回鹘的请婚,少年时,他曾在陕州回鹘的营盘里蒙受屈辱。为了会见可汗的礼节,他的僚属被虎狼一样的回鹘人鞭笞,命丧当场。他自己也被回鹘人赶出大营。唐德宗从心底里厌恶狰狞的回鹘人。不过,严峻的现实最终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劝谏,搁置旧恨,将咸安大长公主嫁入大漠。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当李纯和他祖父面临同样问题时,大臣们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像当年说服他祖父一样说服李纯。
礼部尚书李绛说的话,与当年的李泌一样。可李纯完全听不进去。他与回鹘没有宿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如此固执的理由何在呢?
据正史记载,李纯认为和亲的花费巨大。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但谁都知道,拒绝请婚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李纯的态度一定是基于更为宏观的战略设想。这种设想,没有形诸文字。在没有付诸实施前,天子不会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图。他们总是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表现出天外神龙的风貌来。可我们还是从溟溟云雾间隙窥到了一鳞半爪。
《因话录》透露了那么一点线索:“蕃人未知宪宗(李纯)弃天下,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纯的雄心。杜牧的诗《河湟》可以旁证: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
我们可以想象,扫平河北藩镇后,李纯必将回马西进,剑指平分西域的回鹘与吐蕃。《旧唐书·李愬传》中也记载,李愬在风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后被调到长安以西,担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名将西调,就是为了收复陇右故地。可惜,李愬还没有动身,东方就传来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抗命的消息。李愬改授武宁军节度使,率徐州精锐,北上淄、青平叛。收复陇右的计划就此搁浅,一搁就是几十年。
在霸气十足的李纯眼中,黄河下游那几个强大藩镇早是囊中之物,在黄河上游对回鹘、吐蕃取得决定性胜利,也是指顾间的事。几十年后,当唐朝趁着回鹘、吐蕃衰亡之机用兵西北时,李纯的儿子没有忘记父亲。他下诏称,规复河、湟是李纯遗愿,并为父亲(以及祖父)上尊崇谥号,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正因为李纯在河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总体战略构想的主题是积极的,才对回鹘请婚持消极态度——在他看来,与回鹘联姻,对大唐经营西北没有好处,相反,还束缚了他的手脚。也许,伊难珠来到长安,正提醒了胸衾博大的李纯将目光从淮西、从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广袤无垠的西北。那里有肥马长草,有碛日瀚海,有贞观遗风、开元霸业在等他去追寻……
听说李纯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新可汗向边境派出铁骑,炫耀武力。可区区三千人马,岂能改变一代雄主的鸿鹄之志?
在大臣们高谈“古之和亲,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的时候,李纯却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近来听说有一位大臣擅长诗歌,但姓氏很少见,不知是谁?
有人回答是包子虚,也有人说是冷朝阳。可李纯一直在摇了摇头。见宰相们没有头绪,他吟诵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的诗句。宰相们恍然大悟。
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相传在一个月夜,管桂观察使李夔倘徉于庭院中。当徐徐晚风送来隔墙的吟诗声,他停下了脚步,聆听起来。细细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称奇。寻人一问,才知道吟诗之人名叫戎昱。李夔当即下书,礼聘这个落魄书生为幕僚。几年后,戎昱春风得意,摇身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进士。李夔(一说是湖南观察使崔瓘)有意将膝下如花娇女许配给他。不过,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会让人想起西戎、犬戎。于是,李夔托人委婉地转告戎昱,如果改换姓氏,他愿意将爱女下嫁。戎昱听后,濡墨挥毫,写下了这句诗。
在商议和亲的延英会议上,李纯怎么突然问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诗人?大臣们有些摸不着头绪。这时,李纯背诵起另外一首诗:
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听到李纯朗诵戎昱的《和蕃》诗后,我仿佛看到大臣们张张青一阵、红一阵的脸孔。李纯面带嘲讽地说:春秋时,晋国大夫魏绛用和亲之法,你们也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
直到李纯驾崩,和亲回鹘再也没有下文。
元和四年冬,讨伐成德王承宗的战争拉开序幕。吐突承璀挂帅,领军出征河北。旨意颁下后,朝野哗然。问题不在于李纯无视大臣的强烈抗议,甚至也不在于他对阉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后隐藏的动机。知道吐突承璀挂帅后,幽州最有智慧的谭忠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前几年,征伐西蜀刘闢靠的是杜黄裳一力承担;平定东吴李锜,靠的是李吉甫运筹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宿将,却将兵权交给阉人;不起天下精锐,却派出阉人控制下的神策军……这是天子想要撇开大臣,显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气活现的大臣们炫耀。
寥寥数语,就为李纯勾画出一个生气勃勃、争强好胜的调皮形象。
马蹄铮铮,扫过峥嵘的初唐时,李纯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骏起伏的马背上,留给后人一个“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当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纯却不能在草泽大野间驰骋。禁锢了多少代人的宫门,没有对他敞开。李纯守在深宫,神情寂寥地看着裴度、李愬、田弘正,以他的名义征伐四方。在李纯的手上,破碎的万里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却走不出这小小长安城。也许,只有在梦中,李纯才能骑着金鞭玉勒的白马,踏遍千里关河,去体会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情怀。
英武过人的李纯不甘心。
他让我想起了《游龙戏凤》里的正德皇帝。游戏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着沙场上的生活。一纸诏书,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摇身化作两人:一个是大明天子朱厚照,另一个是他新封的总兵官朱寿。前一个留在京城,应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书上加盖玉玺;后一个纵横于宣府、大同的雄关,实现个人英雄主义梦想。
早生几百年的李纯不象正德皇帝那样分身有术。他选择了一个可能不那么富于想像力,却更为稳妥的办法——让自幼跟随身边的吐突承璀充当他的替身,率领属于天子的神策军,奔赴鼓角争鸣的河北。
看着吐突承璀远去的背影,通化门楼上为他送行的李纯恍然感到:金络马上,远征的人就是他自己;当吐突承璀在日暮时分策马走过旌旗招展的营盘,是李纯的目光在巡视数万貔貅之士;当卢从史在大帐里俯首就擒,吐突承璀倨傲地笑了,笑里也藏着李纯的声音……如果替身吐突承璀一举扫平河北,如临其境的巨大快感会让李纯多么陶醉——只有平定河北的帝业,才能使大臣们平定西蜀、东吴的相业黯然失色。
不管是朱厚照的分身,还是李纯的替身,都是这些生气勃勃的皇帝为挣脱制度框囿,完成自我实现而变的戏法。他们不甘心被大臣,还有所谓的制度理性禁锢了尚未泯灭的顽皮心性。精灵古怪的戏法对大臣们极力维护的制度构成了莫大讽刺和威胁,招致他们的极端反感。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顽皮的天子重新变成木讷的偶像。
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吐突承璀的河北之役成了少有的一次灰色经历。几乎从一开始,失败就是注定的。史书告诉我们,这个阉人在行营中“威令不振”。多少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敷衍他。元和四年十月,当吐突承璀率领十多万大军杀向河北,不要指望大臣们给他任何支持。“兵者,凶器也”。在孤立的状态下,他要去面对河北的虎狼之师,下场可想而知。
第二年春,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沙场。在我看来,他成为第一位阵亡的大将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诸军观望,只有郦定进这样出身神策军的嫡系愿意为吐突承璀搏杀。骁将殒命,三军士气一片低迷。长安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高声谈论吐突承璀久战无功的罪过。此时距离京出征不过两个多月。
等吐突承璀灰头土脸地从河北行营回到了长安后,李纯仍旧让吐突承璀担任左军中尉。大臣们可不想放过他。他们不敢将矛头指向李纯本人,转而纷纷攻击吐突承璀。宰相裴垍和翰林学士李绛等要求贬黜吐突承璀以谢天下。一个叫段平仲的大臣干脆说:要斩杀吐突承璀!
但李纯只是轻描淡写地罢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为军器使。天子和他最宠幸的宦官没有得到想要的胜利,那他们也不愿意再失去什么。李纯知道战败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于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过是李纯手中的一架提线木偶、和官僚们开展赌赛的一件工具罢了。没过多久,李纯就重新升吐突承璀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
只要天子还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会投射在大明宫的地上。
围绕回鹘请婚的争论,表明李纯和大臣对全局的判断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则说明君臣关系紧张的根源——诸多具体问题上的矛盾,不过是这两种重大对立的反映。远距离观察李纯的史学家们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辞;但对与他共事的大臣来说,极具个性的李纯可能远不是那么理想。这两个例子为大臣在元和宫变中的表现作一很好的铺叙了。
李纯曾经象一个高明的骑手,有节律地张弛着手中的缰绳,使得大臣收敛脾性,向着他设想的方向扬蹄,骎骎向前。十几年之间,由蜀而吴,由风雪蔡州城到对桀骜不驯的淄青犁庭扫穴,对藩镇的战争中取得的一系列辉煌胜利反过来又掩盖,而不是消弭了君臣间的分歧。
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有位堂弟,叫武儒衡,就在这时候送上了一份奏疏,断言:“大功之后,逸欲易生”。
志得意满的李纯命六军大修麟德殿。右龙武统军张奉国和大将军李文悦都认为外寇初平,就大兴土木,将士太过辛苦,恳求宰相出面进谏。李纯知道后,勃然大怒,将张奉国调鸿胪卿,而把李文悦遣出长安,远远地打发去任威远营使。随即,疏浚龙首池、兴建承晖殿陆续开始。天子根本没有顾及大臣们的看法。在李纯非常自我的表现里,早包含着种种自我瓦解的因素。
“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元和一朝的最后时光里,悲剧正在上演。
大臣的领袖是宰相。唐朝宰相威仪特重。百官参见时,都要行跪拜大礼。受礼的宰相只需伸手虚扶一下,号称“礼绝百僚”。因此,宰相的进身之阶极其讲究:一般地说,以柏台领袖身份入相最佳,两省郎官次之;两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为上选。
李纯喜欢从翰林学士中选择他的宰相。玉堂金马的翰林学士多是出身清贵、文采斐然的人物。在翰林学士院,他们草拟诏书、熟悉朝廷的人事与政务,为日后秉政积累经验。翰林学士入相保证了宰相始终由身份清高、文名素著的饱学之士担任。李纯使这种深受士大夫推崇的作法成为一种不成文的惯例。在元和一朝中,多数宰相都有过翰林学士的履历。与白居易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裴垍、王涯、杜元颖、崔群及李绛先后拜相。只有白居易向隅。后来,隐退的诗人泛舟烟波,还不无惆怅地吟过:
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
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
十多年来,李纯的宰相即使不来自翰林学士院,也多出身高门,深负清望,很少受到质疑。现在,李纯却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下诏将皇甫鎛、程异提拔为宰相。
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程异是永贞革新“八司马”之一。当柳宗元往永州方向彳亍南行的时候,他也踏上了左迁岳州的长路。在半路,他被改为郴州司马,又降了一级。但是,当柳宗元在瘴烟之地苦熬岁月,程异却很快离开了清冷的潇湘。在盐铁使李巽的保荐下,程异回到了扬州,又一次出任多年前曾担任过的扬子留后。他的理财能力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连一向贬抑“二王八司马”的史书也承认,在程异手上,“江淮钱谷之弊,多所铲革”。没有他深入江表、发掘财赋之源,就没有淮西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壮丽景象。
可程异依然只是一个不入清流的钱谷吏,依然是永贞余孽。舆论的压力,使程异从没踏进过政事堂半步,更不敢动用宰相的印绶和枢笔。拜相一个多月后,他就自请出任巡边使,远走西北,逃避大臣们歧视的目光。那么,在同样被打压、被凌辱的永贞党人眼中,程异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程异宣麻拜相一年后,老病寻侵的柳宗元在蛮烟瘴雨中含恨归西。为他撰写墓志铭的时候,韩愈用笔刻画了这样一个形象。当友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等到友人落难时,反目成仇、落阱下石的,又是他。
人们通常认为,《柳子厚墓志铭》的文字是泛泛而指。可也有人说,韩愈在柳宗元的墓志里不惜笔墨,是有所影射。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里,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书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他的政敌。柳宗元幻想这些春风得意的人中间,会伸出一双援手,不要让自己凄凉地客死他乡。故人程异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后机会。可是,今天我们却没有看到柳宗元求助于程异的蛛丝马迹。他宁可哀求曾经攻讦过岳父的政敌,也不求助于曾经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与程异酬酢的诗歌。
两个故人之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难怪有人会怀疑,程异就是韩愈笔下那个“落阱下石”的人。胡寅以为,他透过《河间传》的文字幻影,看到了阉人猖狂的龌龊世相。可另一种观点:淫荡的河间其实是程异的化身:
早年的程异侍父至孝,在长安有很好的名声,就象那位静守深闺的河间。在他人引诱与强迫下,纯洁的河间堕落了。昨日恩爱缠绵的丈夫,被她当成妨碍自己及时享乐的仇雠,用尽心计,要除之而后快。在程异投身政敌的怀抱,青云得路的时候,柳宗元把自己想象成那位被河间无情抛弃的丈夫。不堪入目的情节里,浸透了柳宗元对程异的愤慨和鄙夷。他用《河间传》的情色文字,来告诫好色的李纯:像程异这种小人,怎么能当宰相?
可李纯看不透色相下的严肃主题。
与程异同时拜相的皇甫镈,更是一个千夫所指的恶人。丁母忧的时候,他就敢流连花街柳巷,根本没把舆论放在眼中。几年来,皇甫鎛推荐方士、勾结阉宦、排除异己,甚至公然奏请减少内外大臣的俸钱,以赡国用……从民间刻剥来的财物,都被他作为羡余献给了天子。当李纯为大内库房的陈朽织物发愁时,皇甫镈乖巧地动用户部银两,高价收购,供给边关将士……在目睹李纯是如何视大臣如无物后,他没把朝堂上随处可见的冰冷目光放在心上。只要天子喜欢,他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愤怒的裴度站出来,三次上书,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皇甫鎛和程异为“市肆商徒”、“佞巧小人”,以挂冠求去为要挟,要李纯罢免两人的相位。这次冲突以裴度被赶出长安收场。
征伐淮西的功臣黯然离去后,崔群成了皇帝与大臣间最后的调停人。在延英殿上,李纯偶然问起,为什么唐玄宗早年手创开元盛世,晚年却引发安史之乱。崔群立刻说:人们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叛,是动乱的开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罢免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才是王朝盛极而衰的分水岭。
聪明如斯的李纯当然明白,崔群说的分水岭,一边是裴度,另一边是皇甫镈。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闪过皇甫镈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
皇甫镈从大内库房收罗的罗縠缯彩送到士卒手中后,触风断裂、随手散坏。军中群情汹汹。忧心如焚的节度使弹压不了愤怒的士卒,几乎要一死以谢天下。消息传到长安后,惶恐的情绪笼罩着京城。崔群立刻上奏天子。身处风口浪尖的皇甫镈却面不改色地回禀李纯:朝廷供给边军的衣粮赏赐一如旧制。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因崔群的煽动。他自己猎取了名声,却让人们将怨怒集于天子身上。
皇甫镈也知道,一支冷箭还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还在耐心地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淮西的风雨停了,淄青的阴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经过十四年血雨腥风的洗涤,几乎焕然一新。迷恋文字的大臣们开始筹划着为李纯上徽号,来庆贺这段让人难忘的中兴岁月。草拟徽号的时候,皇甫镈提出要增加“孝德”两个字。也不知是书生气太重,还是故意要皇甫镈唱反调,崔群说:尊号中的“圣”字已经包含了“孝”的意义,加“孝德”两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镈幽幽地对李纯说:崔群为皇帝上尊号,舍不得用“孝德”这两个字。
一句话,就勾起了李纯的痛苦回忆:惨白的灯光、御榻上的尸体,还有兴庆宫的神鼓夜钟……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个心结。对“孝”字,内惭神明的李纯太敏感了。皇甫镈的话,捶在他内心最柔弱的要害。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长安了。
在朝野一片惋惜声中,崔群外放湖南任观察使。皇甫鎛站在整个士大夫阶层对立面,把李纯和大臣的矛盾推向新的高潮。
大臣们依稀还记得,当年李纯细心地从《尚书》、《史记》、《汉书》、《三国志》等九部经典中,摘录下明君贤臣间发生过的美好故事,汇编成十四篇,墨迹淋漓地书写在屏风上。大臣们总能在御座之右看见六扇屏风。这让他们深感欣喜。翰林学士白居易高兴地说,这是“庶将为后事之师,不独观古人之象。”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象屏风中的贤臣那样,被后来人写上他们的屏风。今天,大臣们也许还在怀念元和二年的六扇屏风,还有屏风前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已经被撤了。
无遮无挡的元和十四年,有点“满城风雨近重阳”的萧索气象。
就在此时,又发生了柳泌采药和迎奉佛骨。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仙草,李纯让柳泌出任台州刺史,还赐给他象征荣誉的金鱼紫衣。当谏官们纷纷上表反对时,李纯不耐烦地说:“烦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
大臣们顿时哑口无言。确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天子。
没想到,李纯转身又对迎奉佛骨表现出同样的狂热。
相传佛陀涅檠于菩提树下时,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一百五十年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阿阁世王所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他处的佛骨舍利,制造八万四千个宝匣和八万四千个宝盖,用八万四千匹彩缎包裹着起来。神奇的阿育王“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万四千塔”。中国,有五座。《后魏志》载,“秦国岐山得其一”;这就是法门寺佛骨。贞观五年,岐州刺史上书太宗皇帝,称地宫“三十年一开,则岁谷稔而兵戈息”。唐太宗(李世民)于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寝殿,开了唐代迎奉佛骨的风气。从那时起,每隔三十年,宫中迎奉佛骨一次。唐太宗贞观五年、唐高宗(李治)显庆五年、武则天(武曌)长安四年、唐肃宗(李亨)上元元年、唐德宗贞元六年,再加上唐朝之前的元魏二年、仁寿二年,元和十四年已经是第八次迎奉佛骨了。
在神策军和宫人的簇拥下,李纯驾幸法门寺,启迎佛骨。
当佛骨经光顺门,被迎入城中,长安陷入了空前的疯狂。长街两侧,放眼望去,到出是金花帐、温清床。孔雀氄毛装饰的金银宝刹,小者一丈,大者二丈。香檀刻出的飞帘花槛、瓦木阶砌,覆盖着金银。数百民夫拉着宝帐香舁,缓缓走过长街。焚烧玉髓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久久也没有散去。长安的大道两旁,人潮汹涌澎湃。无数百姓挤在道路两边,瞻奉舍施,甚至烧顶灼背、截指断臂以求供养——庄严缄默的佛陀脚下,李纯导演了一幅群魔乱舞的末世景象。
在群魔乱舞的佞佛图景中,紧锁起一双浓黑的眉。
几天后,墨迹未干的奏章送到了李纯案头。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谈到了上古黄帝到禹,汤、文、武,没有佛的年月有多么美好。他告诉李纯,当东来的白马驮来一卷卷佛经后,美好时光一去不回。这位文豪嘲笑了三次舍身为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却被叛将侯景围困在台城,饥肠漉漉地死去。最后,韩愈骄傲地宣称,如果因为他的狂妄言语,佛陀要降给人间灾难,就让所有灾难都加在他一人身上……
冷峻的古文中,其实也掩藏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狂热,反对狂热的狂热。它深深地刺激了李纯的神经。李纯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梁武帝奄奄一息,僵卧在台城冰冷的地上。不,这不是真的!难道十四年春意昂然的长安,也要换作“六朝如梦鸟空啼”的凄美风景?——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走火入魔的李纯在深宫里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与大臣们有怎样的分歧,也从来不随便诛杀大臣。今天,这种克制似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当时还是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拽住了李纯紧握屠刀的手,生生把韩愈从死亡的阴影中拉了出来。
几天后,韩愈步履蹒跚地踏上夕贬潮阳的八千里路。
恍惚间,仿佛背后有人在呼唤。蓦然回首,原来是侄孙韩湘长亭相送。
韩愈还记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的那天,贺客盈门。寒暄之际,他突然看见混迹贺客中的侄孙,不禁一怔,随即笑开了。多年来,韩湘云游山水间,寻仙访道,象一抹天边的白云,下一刻就不知飘向何方。两人已经暌违多年了。韩湘翩然上前,给叔祖见礼。见到玉树临风的侄孙,韩愈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等叔祖说完后,韩湘突然问了韩愈一个问题:是否愿意抛弃着红尘的名与利,和自己一道,去过野鹤闲云的神仙生活?
韩愈瞪大了眼睛,望着侄孙,仿佛不认识他一样。自己如坐春风的得意时刻,怎么问起如此扫兴的事来?
韩湘也知道,此时此地,韩愈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笑了笑,不说什么了。樽俎灯烛间,筵席已开。旧族新贵,纷纷落座。酒过三巡后,韩湘突然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表演一个戏法,助一助酒兴。在座诸位轰然叫好。韩湘矜持地笑了笑,随手从席上取过一个盆,走到庭前,矮身从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进盆中。众人顿时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须臾,目光敏锐的人早看见一点如豆绿芽破土而出。不过一盏茶时间,小芽迎风茁长,抽青枝,舒绿叶,骤然开出两朵牡丹来。
在一片啧啧称奇的声音中,韩愈走到牡丹前,细细地端详。花瓣上,隐约写有一行小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今天,杳杳无踪的韩湘又悄然出现在古道旁,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闻名的蓝田古称“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境内的蓝关古道勾连着长安与云水苍苍的南方。象韩愈这样被谪贬的重臣,出了繁华长安,取道蓝田城南的山路,过蓝桥关,就是武关了。出了武关,极目可见便是暮霭沉沉、楚天寥落。面对这莽莽秦岭,巍巍蓝关,韩愈终于读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阳残照里,白发萧萧的失意人挥一挥手,作别自己的侄孙……
韩愈领会到自己的伤心结局,谴谪他的天子却怎么也看不透自己坏到不能再坏的结局。仙家丹药伤害了李纯的身体。元和十五年春,他已卧床多日了。
我们忽然又想起那位荒唐的大明天子了。他也是孤零零地在病榻上度过生命里的最后春天。正德十六年春,大臣们为选择新的皇帝忙忙碌碌,独独把垂死的他遗忘在清冷的豹房里。他们想抛开大臣,去恣意而为,终归被大臣们无情地遗弃。反噬的危险已然不远,李纯却不得不孤独地面对它。
夤夜里,那些曾经被李纯驯服的,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野枭不知何时落满长安城内的松桂,仿佛从空气中嗅出什么似的,沉默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史书的册页上溅满了干燥的灰白鸟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