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烟雾缭绕的兴唐观,让我们向南穿越整个长安城,一直走到长安东南隅的曲江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滴露,柳摇烟,曲江池正是烟水明媚、乳燕流莺的时节。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桃蹊柳陌间流连,别有一种“烟动花间叶,香流马上人”的妖娆风情。
一座尼寺藏在曲江池的芳草洲西。暮鼓晨钟都不响,午后的佛堂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几个轻浮女子,簇拥着一个美妇人,围在放生池畔,不时发出窃窃的说笑声。屈起嫩若柔荑的手指,笃笃地,敲一敲水槛,波光粼粼的水中一下就聚过来无数鱼和鳖。看到它们摇头曳尾争食的憨态,凭栏的美人噗地笑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那些轻浮女子正在她身后挤眉弄眼,仿佛就要发生什么闹剧似的。
我们实在不愿意提起这场闹剧受害者的真实姓名,就用她的籍贯“河间”来称呼这个美丽的女主人公吧。
眼前的琉璃梵宫、翡翠精舍,在河间眼底,无不是如此新奇。她常年在家陪伴孀居的婆婆,几乎从不出门,就更不用说到曲江游览了。深闺中,做不完的女红消磨了她的多少时光,也为她在亲友中赢得了贞静的美好名声。身边那几个轻浮女子,是河间夫家的亲族。她们常常登门拜访婆婆。可河间对她们掩饰不住的淫亵表情感到不安,总是远远地避开。这些无赖最看不惯河间独善其身的姿态,总想把她拖进泥潭。一年多前,她们邀河间去看城南佛寺新绘的壁画。当河间在佛堂里入座时,听到室内隐约传来陌生男子咳嗽的声音。还没坐稳的河间吓得跣足而逃。今天,久未登门的三姑六婆又来相邀。拗不过婆婆再三要求,河间才勉强答应,陪她们游览曲江风光。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悄悄地散去。河间没有发觉,出神地瞻仰着宝相佛容,信步往廊庑深处走去。等她突然意识到空气中的暧昧,水晶帘已悄悄地落了下来,把她和红菡萏、绿莓苔,还有外面的阳光一下全隔开。帘幕后面,隐约传来阵阵宛转销魂的呻吟和喘息。嫁为人妇多年的河间当然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惊疑的脸上刹那间红潮荡漾。她想走,可原本空无帷幕的廊庑落下了重重卷帘,撩开一层又一层,怎么也寻不到来时的路。
惊惶中,河间突然感觉到,一阵炙热的气息喷在了裸露的后颈上,痒痒地,撩起了她的欲望。她慌忙转身,男性健美的裸体赫然映入眼帘。河间也不知为什么,眼睛竟然下意识地朝陌生美少年的下体滑去。目光让人羞耻地黏住了,甩也甩不开。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河间拥进宽厚的胸膛。如麝如兰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把她湮没,让她窒息,有种没顶的感觉。河间想挣扎,可又如此无力,就只好随波逐流,让想象中的风褪下她的衣、她的裳、她的罗袜……恍惚间,有人笑,有人骂,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在如潮的快感中,一丝不挂的河间潸然落泪。
第二天清晨,那几个亲族无赖带着阴谋得逞的坏笑,来到了河间的房门前,想看一看这个有口皆碑的贞女露出羞愧的容颜。没有想到,房门依旧紧闭着。门扇后面,响了一夜的欢声浪笑依然没有停歇。河间的身体在腻雨香云中彻底绽放,仿佛要补偿过去一个个索然无味的深夜里失去的快乐。门外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一夕鱼水之欢,会如此彻底地改变了一个人。
当黄昏悄然而至的时候,河间还没有出来。那几个百般算计,想玷污河间贞操的亲族开始慌了。再不回去,河间的艳遇就会让她的夫家知道。在她们的苦苦哀求下,河间又缠绵了一夜,才在白昼来临时依依不舍地起身。临上车前,她猛地回身,紧拥着疲惫不堪的美少年,在他手臂留下齿痕,聊为两夜风流的表记。
一年多后,长安某个里坊的西南隅,开了一个小酒垆。往来的酒客陶然举杯的时候,不会想到,一双欲火燃烧的眸子正透过墙壁上的小孔,偷偷打量着他们的容貌和肌肉。每一天,都会有雄健的酒客被当垆的红袖女唤走。步入香气氤氲的内室。他们透过轻纱薄幕,隐约看见一具白腻的丰腴肉体……
那就是昔日有名的贞女河间。丈夫已经被她害死了。就连佛寺中的美少年也耐不住河间床第间需索无度,象早衰的蒲柳,枯萎得不成样子。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还是月残星冷的深宵,里坊中的人经常听到河间的家中一次次传来让人绮想联翩的叩门声。可她依然感到每一寸肌肤下燃烧着欲望的火焰。经常来往的无赖男子,谁也满足不了她。河间只好以开酒垆为掩护,去寻找可以给她片刻欢愉的身体。高潮过去,酒客从火热的女体上疲惫地滑落时,会看见片刻前还欲仙欲死的河间又将眼睛凑在小孔上,惟恐一个疏忽,错过了下一个交媾的对象……
十年过去,精尽髓枯的河间,如残花样,凋零在云雨的床上。
就如海伦·劳伦森所说:“不管你把性说成什么,反正不能说它是一种尊贵的表演就是了。”柳宗元以细腻妖冶的笔触,来表演一场性爱狂欢,也制造了柳文研究的一大难点。柳宗元因此成为唾沫之争的主角。
百样人有百样的解读:有人说,柳宗元写了一个类似《水浒传》中潘金莲、潘巧云的荡妇传奇;康熙年间“帖学四大家”之一的何焯则说,隐去姓名的河间影射了唐朝某位公主;晚些时候,与纪晓岚并称“南钱北纪”的钱大昕认为,不堪入目的情节隐寓着“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的道理,这才是一个“文以明道”的柳宗元;更晚一点,也就是咸丰年间,陆以湉告诉我们,河间的故事是警告那些喜欢进出佛寺的妇人,要当心宝相庄严的佛像背后,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污垢;到了近代,近代研究柳宗元最为透彻的章士钊索性宣称:《河间传》是赝作。
赝品淫书、影射诽谤,说什么的都有。柳宗元因此成为唾沫之争的主角。众声喧哗中,宋代大儒胡寅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李纯)”。
文风清峭的柳宗元写下这么一篇绮丽的狎邪文章,已经让人觉得吊诡;胡寅的解读更是让人感到双倍的吊诡。按照他的说法,《河间传》中的淫荡女子是用来比喻李纯,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亲族无赖和放荡男子,则是大明宫里的宦官们——
耽溺于性爱的肉体上,书写了一段欲说还休的秘史。
师法三代的古文大师为什么要如此描写当时的天子呢?事情应该从永贞内禅说起。
时光倒流十五年,在宦官俱文珍、刘光琦和薛盈珍等人的胁迫下,唐顺宗(李诵)禅位于李纯。可长安依然云谲波诡。为了自己的位置,李纯在阉人们的唆使下,亮出了屠刀。可能威胁李纯皇位的人一一死去,除了咸宁殿里的太上皇。
李纯踌躇了。这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呀。当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俱文珍等人,只看了一双双怂恿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李纯仿佛就是那个河间,被夫家的亲族无赖簇拥着,坐在尼寺的水槛边。充满诱惑力的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只等他和她突破那道坚守多年的底线。李纯焦躁地挥了挥手,要身边的人都退出去。他需要一个空间,去冷静思考自己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李纯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俱文珍们已经不知那里去了。只有从小跟随左右的小黄门吐突承璀还在一旁。
吐突这个姓氏据说来自阴山脚下某个部落。不过,这个阉人却是个地道的南方人。幼年时,吐突承璀被人从遥远的闽中带到长安,净身入了东宫。李纯一直很宠爱这个敏慧的小黄门。这样机密的事,也许只能和他商量一下。世上最有诱惑力的,莫过于性和权力。权力甚至比性更具诱惑力。“面对禁果的诱惑与禁忌,没有人能故作天真”。年轻的天子和年轻的宦官窃窃私语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
望着吐突承璀匆匆走远的背影,年轻的李纯止不住潸然落泪——仁义道德、忠孝廉耻的外衣被一层层地剥落,露出了满是罪恶和血迹的肉身。
也许,只有拥有权力的快感,可以弥补这内心的伤痛。
接到吐突承璀带来的口信后,俱文珍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几天后,李纯的父亲驾崩,庙号顺宗,谥号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的初谥只有一字:“文皇帝”;唐高祖(李渊)初谥也不过两字:“大武皇帝”。在位极短的唐顺宗却有如此之长的初谥。“号者,功之表也”。有人说,李纯用唐朝字数最多的初谥,来表达他心中对父亲的愧疚。
王叔文死了,王伾也死了。他们的好友柳宗元、刘禹锡逃过了杀戮,可也只能八司马中的其他人一样,带着瘦驴嬴仆,踏上万里谪路了。分手之际,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今天,离觞不醉的诗人才知道,果然是“酒薄恨浓消不得”。夕阳下,雕盘酒器一片狼藉。两个失意之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消失在寂寥风烟中。
几十年后,时移事往,当事人都已翩然而逝。作为二王八司马中最后一个下世的人,诗人刘禹锡在《刘子自传》中写下了“建桓立顺,功归贵臣”八个字,引用东汉阉人诛杀大臣,拥立顺帝、桓帝的典故,来比附永贞内禅,告诉我们一个很可能是真相的故事。
永贞内禅烟销雾卷后,俱文珍升任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薛盈珍于元和元年正月出任右神策护军中尉,而刘光琦当上了枢密使。但是,比起吐突承璀,他们就有所不如了。昔日默默无闻的小黄门摇身变成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权阉。几年时光,他授内常侍、知内省事,封左监门将军,扶摇直上,超越许多资历更深的前辈宦官,成为权倾一朝的左神策军中尉。
正当柳宗元千里跋涉在去邵州的路上,又接到了一道诏书。意犹未尽的李纯将他流放到更加偏僻、人烟更为稀少的永州去了。
在天南的层峦迭嶂中,落叶腐败、虫蛇朽死,经过炎蒸暑气化为秽浊之气。蛮夷之人传说,潜伏地下的毒物年深日久,为精为怪,在莽莽深林中吐气吞云:黑蛙口里吐出的毒气,是所谓“黑蛙瘴”;蜈蚣吐出来的,是“蜈蚣瘴”;巨蟒的蛇吻中喷射出的毒气,叫作“长虫瘴”。有人还说,有种仙女瘴,在晚间的幽深林间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
李纯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除掉这个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文豪。与柳宗元同行的,还有他年近七旬的老母卢氏。衰老的身躯经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颠簸和艰难。半年后,老人就死在贬所。
十年蛮烟瘴雨,使柳宗元“行则膝颤、坐则髀痹”。元和十年二月,他再次回到长安时,已过早地衰老了。可李纯对柳宗元的厌恶依然如故。暮春三月,他和刘禹锡一起,再次踏上谪路。这一回,柳宗元改贬柳州刺史,而刘禹锡要到荒无人烟的播州去。想到好友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随身奉养,柳宗元不得不几次上书给朝廷,请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可没有什么消息。借着入宫面见天子的机会,裴度也提到刘禹锡的母亲年事已高,却要和远贬蛮荒的儿子永别,让人心有不忍。李纯听后,冷冷地说:为人之子,应该谨慎行事,以免亲人担忧;如此说来,刘禹锡更要责难了!
裴度委婉地劝道:陛下侍奉太后以孝,对刘禹锡应要多怜悯。
李纯这才悻悻地说:朕说的话不过是责备当儿子的,并不想让他母亲伤心。
就这样,刘禹锡改贬连州。
长亭外,柳宗元与自己的挚友依依惜别,匹马东西。这一去,再没有相见之日了。满天寂寥风烟中,又一次留下两个人挥手作别的苍凉手势。“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几人”——一个春意盎然的元和时代,仿佛和愁肠百结的柳宗元没有任何关系。他与李纯的恩怨纠葛,也再没有化解的时候了。
在穷山恶水间的某个角落,柳宗元挥毫写下了《河间传》。那是他对李纯命运的诅咒,也是预言。极隐私的题材,藏着政治上的公开表态。他要用河间的秽亵经历来暗示人们:李纯被阉人诱惑,犯下了罪,可他终将丧命于阉人之手,丧命于一次次苟且之后。
柳宗元预见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就在尘烟消散的时光尽头,等待着李纯。
那天,紫阙丹楼在寒日最后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巨大阴翳,仿佛死去许久的怪兽,把尸体横陈在中和殿前空旷到清冷的砖地上。绣闼琼墀不过是些立体的阴影,横亘在日夜交替的年月里。
又一具黄衣小宦官的尸体被拖出中和殿的阴影,在砖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阉人、宫女们默默地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将要逝去的白昼对中和殿里的人来说,是如此难捱。不间断地服食柳泌送来的丹药后,辍朝已经数月的李纯陷入了狂躁不安,甚至疯狂的状态。他手舞足蹈,双手在空气里抓挠着,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扯成碎片。一句在不该说的时候说的话,一个在不该做的时候做的动作,甚至一个表情、一声喘息,都会带来死亡。
李纯喘着粗重的气息,瞪着血红的眼睛,象恶狼一样扫视着环列大殿的人,捕捉每一个可以让他发泄焦躁的机会。
打死他!打死这个奴才!
中和殿的空气里还回响着李纯歇斯底里的狂吼。人们已经想不起这是第几个牺牲品了。
病榻上的李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血腥气息浓郁的空气,仿佛冰冷的血腥味可以浇灭他心头铅和汞助燃的心火。谁也不知道在下一刻,炙热的心火又将吞噬哪一条孱弱生命。崩溃边缘的宫人和阉人无声地交流着目光,却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瑟索的身影。整个中和殿里弥散着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
突然,一个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崩溃的小阉人疯狂地叫喊着,抱头鼠窜,逃出中和殿,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剩下几个瑟瑟发抖的宦官蜷缩在角落里,把乞怜的目光投向藏在殿柱后面的内常侍陈弘志。
可陈弘志仿佛无知无觉,出神地望着中和殿一侧的三两株桂树——这些植物枯萎近百年了。谁都不愿提议将那曾经香气馥郁的残骸掘去。诡异的宫阙里有着太多莫名的禁忌。为了掘去已经没有生命的花树,去破坏帝王家的风水,或者触犯冥冥中不可知的神道,实在有些犯不着。死去的桂树无香无色,作为一个逝去的时代留下来的旧道具,被遗弃在绿意缺失的宫壶。
许久,陈弘志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枯死桂树的乱枝上缓缓移开。
一个让人窒息的下午,总会让人无端想起从前听过的故事。
陈弘志仿佛看见,垂地的帷幕吸收了天地间全部的光线,给病榻上的人留下了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空间。那是几十年前洛阳的宫殿,正沦陷于河北叛军之手。
瘦削的身影一晃,隐没入内室的黑暗中。片刻之后,一张冰冷的面孔从帷幕后面探了出来。幽光闪烁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床上那具臃肿的躯体。
在睡梦里,安禄山很艰难地侧了侧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肥胖的人气喘吁吁了。半晌旧梦中,他忽而在牙市上唾沫横飞地和胡商讨价还价,忽而拖曳着契丹俘虏纵马飞掠过长草,忽而在杨贵妃顾盼摇曳的目光中跳起胡旋舞……遍身毒疮又是一阵刺痛,安禄山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唤了一声:李猪儿。
帷幕后,还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看着腹大垂膝的安禄山,我们很难想象他可以在最急促的节拍中演绎高难度的胡旋舞。臃肿的躯体和妖娆的舞姿,象征一段腐朽的身体传奇。下了红氍毹,安禄山就回复笨拙的原形,甚至连更衣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依靠李猪儿。唐玄宗在华清宫赐汤浴的时候,破例允许李猪儿入池,为安禄山宽衣解带。
从心底里,李猪儿能感受到主人的宠爱。对床上这个老病寻侵的枭雄,他一直有种又愤恨、又感激的复杂心情。如果不是安禄山,李猪儿可能还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穷苦契丹人,在浩瀚天空下牧羊、放歌,繁衍自己的后代。可是,安禄山把他从大漠掠到了千里之外的幽州。命运就这样改变了。安禄山喜欢这个乖巧的契丹少年。一天,他突然亲自操刀,把李猪儿死死地摁倒在地上。等血流数升的李猪儿悠悠地苏醒过来,看见安禄山挽着袖口,细心地将草木灰敷在他下体的伤口上。被阉割后的李猪儿就一直跟在主人身旁。
毒疮、肥胖,再加上反叛后的焦虑,苦苦折磨着去日无多的安禄山。渔阳起兵反叛后,目疾越来越严重。世界在他眼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脾气更是暴躁,小不如意,就对身边的奴婢痛加棰挞。最受宠爱的李猪儿也是被鞭笞最多的人。
隐身幕布后的李猪儿下意识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遍体鳞伤。火辣辣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怒火。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上了刀柄……
安禄山突然从浅睡中惊醒过来。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戎马半生的枭雄有种天然的警觉。浑浊无光的眼睛看不见李猪儿手中的刀,可想象中的眼睛永远怒目圆睁。在枕边,本应搁着一柄锋利的佩刀。安禄山突然翻过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猪儿手起刀落,刀刃狠狠地斫在安禄山硕大的腹部。目不见物的病人疯了似的,摇撼着床边的幄柱。在最后的抽搐中,安禄山象受创的苍狼,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长嚎:家贼!家贼……
满床满地,都是鲜血淋漓的肚肠;暗红的血流了数斗,滴滴答答,还在从榻上淌下来;用毡包裹着的尸体,还有床下新挖的数尺深坑——
沉浸在血腥想象中的陈弘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又是一个寒气侵人的正月,又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主人。
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宫晚树后面下坠,蓬莱池上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夕阳拉长了桂树的投影,和陈弘志的身影叠印在一起,就好象李猪儿的阴魂附体。在阴冷的晚风中,他忍不住又是一个寒战。
白头宫人把李猪儿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仍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倒错回环的情节中迷失。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陈弘志还在等待自己出场的时刻。可是,派出去联络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和枢密使王守澄的手下去了多时,却迟迟未归。
梁守谦多年来历任内府局令、学士院使、掖庭局令、内常侍等职。到元和四年,他“总枢密之任”,进入了长安的权力核心圈。讨淮西吴元济的时候,梁守谦是行营招讨都监。《功德铭》甚至夸张地颂扬他“灭蔡之功,十有其七”。回长安后,梁守谦转任神策军右军中尉,手握着长安一半的兵力。
王守澄是这段历史中另一个引人瞩目的阉人。元和十五年不过是他初登历史舞台。未来的十多年,宦官领袖的位置是属于王守澄的。他们两人,再加上马进潭、崔潭峻、刘承偕、韦元素,都是李纯非常宠爱的宦官。此刻他们正站在幕后,煽动中和殿里的陈弘志去扮演传说中的李猪儿。没有他们,陈弘志在中和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害怕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
惯例上讲,左军中尉位在右军中尉之上。吐突承璀的圣眷也远在梁守谦等人之上。元和四年,李纯讨伐成德王承宗。他选择的统帅就是吐突承璀。旨意一下,一片哗然。奏章如雪片般飞来。可起用吐突承璀为统帅是士大夫无法接受,但最终也未能改变的一次人事安排。为了敷衍这些唾沫横飞的大臣,李纯将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马使头衔改为宣慰使。出征之日,天子亲临通化门楼,为他送行。
在阴暗的角落里,还藏着一个暗藏祸心的小人——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当初,是他上书献策,信誓旦旦,要收复河北。一转身,他又悄悄地勾结上王承宗了。在各路大军向成德合围的时候,卢从史自己逗留不前,却诬陷各路节度使通敌,还到处散布不可进兵的谣言,暗地里哄抬粟价,造成朝廷大军补给困难。卢从史没有想到,自己上窜下跳的身影都落入了李纯眼中。忍无可忍的天子考虑多时后,让人给吐突承璀送去了一道密旨。
卢从史与吐突承璀的营盘相对,近在咫尺。在他眼中,这个显赫的权阉不过是天子身边的弄臣,就如一个婴儿般无知无能。卢从史没有将吐突承璀放在眼里。吐突承璀也不露声色,经常馈赠卢从史一些长安带来的珍玩,两人很快成为昵狎无间的密友。谁会想到,笑容可鞠的吐突承璀背后,一群手持利刃的壮士已悄悄地潜伏在帷幕中。等卢从史的脚踏进大帐,伏兵四起,将他摁倒在地上。跟随卢从史的左右亲军护卫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已被当场斩杀了十余人。几个壮士将卢从史拽到帐后,用绳子缚紧,塞进囚车,在夜色的掩护下,驰诣京师。天色未明,辘辘囚车早出了昭义镇的辖境。
生擒卢从史,没有挽回这场征伐的失败。吐突承璀到底还是铩羽而归。不过,天子对他的宠爱没有变。翰林学士李绛当面控诉吐突承璀的专横。可李纯却很不高兴地说:“卿言太过!”
后来,羽林大将军孙俦以二万缗行贿弓箭库使刘希光,想谋求一个节度使之位。案件揭露出来后,刘希光被李纯赐死。可人们相信,他不过是一个经手之人。在他的背后,是权势滔天的吐突承璀。这一回,李纯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为自己宠爱的宦官开脱,悻悻然地问翰林学士李绛:朕贬吐突承璀怎么样?
李绛恭敬地说:外人没有想到陛下能这样做。
李纯故作轻松地说:他不过是个家奴,朕去之轻如一毛!
有人说,这显示了天子的威仪;也有人说,这句话暴露出他对宦官的轻慢。我想,他们都误读了李纯的意思。故作严厉的言语下,分明有种隐藏不住的亲昵。诏书下来,吐突承璀外放淮南监军。
几年后,吐突承璀又回到了长安,官复左神策军中尉。李纯卧病的几个月里,他频繁地出入中和殿。每一次入觐,他都要和天子摒人密谈,悄悄地说上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君臣两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话要说。可梁守谦等人知道吐突承璀向李纯说了些什么:他想让李纯选择他拥戴的皇子澧王李宽——十五年前的永贞内禅,吐突承璀赢得了李纯的宠幸;十五年后,他又想独占翊戴之功。多年居于下风的梁守谦等人再不能坐视吐突承璀阴谋得逞。他们改变不了李纯对吐突承璀的宠爱。但是,他们可以用屠刀去改变李纯的命运。
就象十五年前,宦官俱文珍改变不了李纯的父亲对二王八司马的信赖,就把下手对象改为皇帝。
吐突承璀根基尚浅,富贵穷通全系于李纯一身。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伤害李纯的事情发生。他麾下的几万左神策军正驻扎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外。谋害天子的阴谋一旦败露,如狼似虎的神策军会将陈弘志撕成碎片。在动手前,必须杀死吐突承璀;而杀死吐突承璀的刀就握在梁守谦的手中——只有九仙门和右银台门外的右神策军,可以和左军抗衡。
不知不觉中,被桂树零乱的枯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让人窒息的白昼就要结束了。陈弘志的身影被暮色一点点染黑。随着远处传来一阵欻欻的脚步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仿佛就要跳出胸腔。一定有重要的消息,从梁守谦、王守澄那里传回。他压抑着慌乱的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此时,故事的另一位重要角色正踏着夜色,匆匆走进大明宫。
几天来,左军中尉吐突承璀一直心绪不宁。《中庸》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可那人要败亡的时候,妖孽的形和影又何尝不是隐约可见?
在吐突承璀的私邸中有一间秘室,收藏着诏敕等机密文稿。几天前的一个清晨,他象往常一样推开门扇,走进红梁粉壁的秘室。眼前的情景把他给惊呆了。在砖地上,一夜间生出了二尺许长的毛发,华丽秘室里一派荒芜景色。目瞪口呆的吐突承璀半日才回过神来。在内心深处,他隐约感到这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迟疑了片刻后,吐突承璀转身退了出去,随手将门悄悄地掩上。
吐突承璀没有将密室里的诡异情景告诉任何人。他不动声色地取来了一副箕帚,亲手将满室的地毛一点一点地芟除干净,再偷偷掩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危机四伏的元和十五年春,吐突承璀可不想看到这件怪事被大肆渲染,闹得满城风雨。
几日后,外甥偷偷地告诉吐突承璀,自己在安上门外见到两个刚从贡院返回的秀士,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左军中尉家的一地乱毛……当他说完,抬起眼来,正好看见吐突承璀惊惶的眼神。
密室里的长毛,使不请自来的祸事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
现有的史料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正月二十七的夜晚,大明宫中爆发过血战。按照推测,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在第一时间得到李纯驾崩的消息。和宦官马进潭、王守澄商量一番后,他封锁了消息,矫诏把吐突承璀召入了大明宫。
李纯服食丹药后卧病月余,可病势不重。所以,吐突承璀没有想到是“出大事了”,欣然入宫。
入了银台门后,吐突承璀穿越复宫深殿的重重投影,朝中和殿走去。他是少数几个可以随时进出寝宫的人物。这条道路再熟悉不过的了。寒柝凄怆,砭骨阴风穿过道旁的松树和桂树,发出阵阵呼啸声,掩盖住道旁甲士急促的呼吸声。风声好象有些异常。吐突承璀抬头望了望黑透了的夜空,枯枝乱影外,一弯被冻僵的下弦月,冷冷地照在他脸庞。
等吐突承璀低下头,就看见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树后长起身形来了。他一楞,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对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回应。黑影的背后,是更多的黑影。
吐突承璀突然发觉事有蹊跷,回身想走。这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无声地锁住了他的咽喉。
徒劳地挣扎的时候,吐突承璀脑海里浮现出卢从史扭曲的面孔。只不过,自己换了个角色。濒死的阉人看见灵魂挣脱了出去,站在道旁,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摁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那情形,与多年前他伏甲生擒卢从史惊人地相似。
右神策军的甲士仿佛听到吐突承璀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好象是“卢从史”,也许不是。谁知道呢?他们拖着渐渐凉去的尸体,消失在宫树云阙间……暗昧的天光下,右军的铁甲青光扑朔,像渊薮里出没的狞厉鳞族,游弋在阴森的宫门外。左神策军的大营中则刁斗森森,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片刻之前,他们的护军中尉刚刚悲惨地死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如鬼似魅的黑影飘进了李纯的寝宫。
夜深了。大明宫里黑漆漆的。“蕙炷香销烛影残”,就连为天子熏熨御衣的宫女也沉沉睡去。只有银薰笼底的霏霏火焰闪着幽幽的光。
夜阑人静的时分,陈弘志悄悄地走出了血光笼罩的中和殿。他小心地揩净了沾满血腥的双手,别了长安的宫阙,东下扬州,潇潇洒洒,去任淮南监军使。唐朝有“一扬二益”之说。骑鹤下扬州,是人生最可艳羡的事。在婆娑扬州,淮南监军使可以予取予求。有资历的宦官从扬州内调后,大多数具备染指枢密使、护军中尉的资格。出了春明门,回望龙烟中的宫阙,金络马上的陈弘志也许会不无遗憾地想到,临行前怎么忘了去一趟清冷深宫,看望白头宫女,向她问一问,李猪儿在故事里的最后结局……
一别长安,山长水阔。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陈弘志才会忆起指尖最后一次触及死者的冰凉感觉。
陈弘志的同党们想把元和宫变定性为一次丹药中毒;新、旧唐书寥寥数字的记载又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元和宫变是陈弘志的个人行为,是一个丹药诱发的谋杀个案。可是,对凶手陈弘志的处分可以清楚地看出,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朝廷让陈弘志暂时离开政治旋涡的中心长安,却选择了芍药花开、玉人吹萧的旖旎扬州来安顿他。
这种别有用意的赍赏说明,弑君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而只是整个计划关键的环节。当计划全盘实现后,计划的执行者陈弘志不过是分取了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把左、右神策军比作掌握长安的两只手,元和宫变就是一次右手对左手的胜利。
吐突承璀被杀后,群龙无首的左神策军没有一个在资格上能与梁守谦、王守澄匹敌的人物,来率领他们抗衡右军。左军只能选择沉默。六天后,也就是当年闰正月初三,大局已定。太子李宥在笑容满面的梁守谦、王守澄等人簇拥下,登上太极殿。新天子立刻下诏赏赐京师各军。神策军卒每人得到了五十缗酬庸,比北门六军多了整整二十缗。只不过,这笔钱在右军来说是赏金,在左军则是抚慰——
对控制左、右神策军的宦官来说,都无所谓。
柳宗元没有看到自己的预言变成现实。元和宫变发生前几个月,他在荒凉的柳州一瞑不视,年仅四十七。此时,赦还的诏书还在送往柳州的崎岖山路上。透过纸页,我看到一个凄苦灵魂,满怀乡愁,在烟瘴中渐行渐远。
轻飘飘的一纸《河间传》,就这样,飘摇于荒城的晚风中。
极尽挑逗之能事的亲族妇女,还有那些骑跨在河间身上顾盼自雄的奸夫,原来都是阉人猥琐的幻影;而一代中兴帝王,却化身河间淫妇,以娇艳如花的肉身,辗转、呻吟于市井无赖的肮脏躯体下——被偷窥的性,藏着已被公开的政治。这可真是一种不太让人接受的幽默。宋代大儒胡寅对柳宗元敢于以如此污秽的荡妇形象,来指代当时的天子而愤愤不平。他宣称:柳宗元等人没有被处极刑,已经是万幸;摈废终身,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某种程度上,《河间传》比新、旧唐书,还有《资治通鉴》冠冕堂皇的文字更接近历史真实,因为柳宗元挑战和挑逗了社会道德尺度,明白无误地说出了道德与不道德的颠倒错乱。如此吊诡的书写,真实地表现了晚唐色相流转、秩序颠覆的真相——
交媾男女的阵阵娇喘中,绮丽而疲惫的晚唐永劫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