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淇县,很普通的一个县城,在历史上却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朝歌。
说朝歌,看过《封神演义》的当然知道,商朝的国都,辉煌了六百年,因为商纣王无道,被人一锅端了。端得该,不值得伤心。说伤心,是他成了另一个诸侯国都的事。
这个国叫卫国。造就了伤心的人,叫卫赤,是春秋时期卫国的第十代国君。卫懿公。和大多数造就了伤心的国君一样,他也是个昏君。
卫懿公有着所有昏君一样的觉悟:国家是爸爸留给我来糟蹋的,当领导就是要享乐的,要享乐就是可以撂挑子不工作甚至不叫别人活的,所以不理朝政,夜夜笙歌,横征暴敛,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过他和别的昏君不一样,别人要么是玩女人,要么抢老百姓家的财产,收藏点奇珍古玩金银财宝,这些卫懿公统统没兴趣,他只爱养宠物——仙鹤。
仙鹤这种今天列入国家法律保护的珍稀动物,放到几千年前的春秋时代,也就不那么稀罕了。按说当领导的爱养宠物不算坏事,比尔·盖茨业余时间也玩鱼养鸟的,可卫懿公是个立场坚定目标远大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不但我爱养仙鹤,全国人民都要和我保持一致。
朝歌西北的鹤岭,东南的鹤城,管他有没有人种地,全征了来给仙鹤当窝。有给国家(其实就是他自己)进贡仙鹤的,统统重金赏赐。所有名贵的仙鹤,给予高级公务员编制(赐予官职爵位),享受国家高薪待遇,最高的相当于国家总理(上等食大夫禄)。仙鹤出门,一律乘上等的轩车——高等曲辕车,和当时的达官显贵一样的座驾,比宝马还宝马……
这就乱套了,老百姓生气。想种地,仙鹤占了窝;想上街,看着仙鹤坐“宝马”;想发财,勤俭持家没用,奋斗致富也没用,去逮鹤才是正道;想上个访告个状,人家告诉他,政府歇班了,领导玩鹤呢,国计民生这点小事没空答理你……
当官的也生气,勤勤恳恳干工作,还不如仙鹤扑腾几下翅膀!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工资不如仙鹤多!当兵的也生气,风吹日晒站岗,扛枪卖命保家乡,混的还不如一只鸟!
社会各界,千言万语,一个共同的心声:仙鹤!它凭什么?
凭什么?凭的就是卫懿公不把大家当人。谁不把大家当人,大家当然也不把他当人。春秋时代的朝歌,君、臣、民,就在这互相不拿对方当人的生气中,别扭着过。中间让人哆嗦的生气事,日积月累地攒着,很多。
攒到公元前660年,报应来了。
那年头的世界是不讲和平与发展的,中原列强的弱肉强食自不必说,北边也有些放牧为生的邻居们在惦记这中原的花花世界,这里面最有名的就是狄人。
狄这个民族现在已经不在大家庭里了,是同化了还是被灭干净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春秋时代的中国他们很厉害,在首领赤翟的率领下成群结伙杀进中原流窜,谁有钱就抢谁,谁弱就欺负谁。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很强很嚣张,很凶很暴力。
卫国很有钱,卫国却让喜欢养宠物的卫懿公和他的一群仙鹤折腾得很弱。不抢一回欺负一把,对于赤翟和他那群刀头舔血的弟兄们来说,这叫没天理。没天理的事情当然不能做,所以赤翟带着他的弟兄们杀气腾腾地打来了!
大祸临头了!等待卫国人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抢掠、屠杀。生死存亡,大家都清楚。既然清楚,又该做什么?
卫懿公慌了,工作可以不好好干,好日子可是不能丢的。不想丢好日子,就要打退敌人的进攻,要打退敌人的进攻,就要征兵、整军、备战、固防。危急时刻,卫懿公终于体现出了一个领导人该有的应变能力:发布紧急动员令,打开仓库发放武器,全军吹集结号,不惜一切代价——备战。
动员令发布下去却发现,没人搭理他。赤翟的入侵像一根引信,把卫国日积月累攒下的怒气引炸了。
当官的慢悠悠不办事,当兵的抱着武器打瞌睡,老百姓表情麻木,该咋过还是咋过。卫懿公急了,火烧眉毛了,你们都傻了吗?
当然不傻,大家回答:“让您的鹤去吧,它们级别比我们高,工资比我们多,像保家卫国这么重要的工作,当然该它们干!”
换卫懿公傻了……
总算身边还有不傻的人,大臣祁子说:“赶快‘危机公关’,或许还有救!”
那就公关吧,先做诚恳的自我批评,再把鹤统统宰了给老百姓下酒,干部编制统统取消,宝马统统充做军用。养尊处优的鹤成了老百姓餐桌上的美食,那两天整个朝歌城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
鹤吃了,气消了,自我批评也做了,然后呢……
还然后啥,当官的照样慢悠悠,当兵的照样打瞌睡,当老百姓的照样该咋过咋过。这仗没法打,狄人是拿打仗当工作的虎狼之师,咱不是那块料,卫国折腾了这么多年,早忘了打仗是怎么回事了,战斗力咋样且不说,单是打仗用的战车,扳着脚趾头数还不足二百辆,更别说从将军到士兵早就长期歇班了。这样的仗不叫打仗,叫自杀。
更重要的是,平时不拿我当人,现在死到临头才来“危机公关”,晚了!
可晚了也要打,卫懿公苦口婆心,挨家挨户做工作,总算勉强凑了一支人马,垂头丧气地出征了。凑出来的军队本来就不靠谱,去送死的仗当然更不靠谱,走了没半路就有人唱歌:仙鹤有工资,我们来耕种,仙鹤有车坐,我们去卖命,狄人打仗很凶猛,上了前线准没命,仙鹤现在没了,我要去送死了……(鹤食禄,民力耕;鹤乘轩,民操兵;狄锋厉兮不可撄,欲战九死兮而一生!鹤今何在兮?而我瞿瞿为此行!)
人心散了,队伍不是不好带,而是没法带。这样的仗,换岳飞来也没法打。然后,荥泽一战,狄人打了个冲锋,卫军作鸟兽散。光杆司令卫懿公拒绝投降,被砍为肉泥,然后被分吃干净,只留了一个肝还完好。后被大臣弘喜打扫战场时发现,弘喜剖开自己的肚皮当棺材,安葬了这位血沃沙场的昏君。然后,有关卫懿公爱鹤而亡国的故事就从土里生长出来,代代流传,讲到今天。
故事讲完了,古往今来,有人说卫懿公蠢,有人说如此亡国实在可笑,反面教材做了几千年,貌似不怎么让人伤心。
但也有让人感到伤心的,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有几个无数次被史官们漠视的细节。
先是卫懿公出征前,把自己最珍爱的玉交给曾出主意让他“危机公关”的祁子,授予他决定权,还赐给那些战士们高贵的绣衣,鼓舞他们为国拼杀。当败局无可避免的时候,他拒绝投降,宁愿战死沙场。在这场失败的战争前,他一个昏君临时抱佛脚,确实做了任何一个明君在同等条件下所能做的一切。老话常说人,要守本分,卫懿公一辈子不本分,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总算本分了一回。
只不过是这枪太锈迹斑斑了,临阵磨半天,别说快,光也光不起来了。我们可以鄙视他所有的不本分,但对他最后时刻难得的本分,却总还要带点尊敬的。因为许多人比他瞎搞得更厉害,下场比他更惨,却一生都没有本分过。
然后,就是卫国的结局了。
卫懿公战死沙场后,当兵的如鸟兽散,老百姓纷纷逃亡,抛弃了这个让他们生了一辈子气的国家。狄人兵不血刃占领了朝歌,烧杀抢掠,像分吃卫懿公尸首一样蹂躏着卫国的子民们。整个卫国只逃出来四千多人,后来虽然在齐桓公的帮助下勉强复国,但是那个曾经雄视诸侯的春秋超级强国,已然不复存在了。
而公元前660年的朝歌,是彻头彻尾的人间地狱。
但我要说,这地狱,不是狄人造的,也不是卫懿公造的,而是卫国人自己造的。
因为卫国人抛弃了卫懿公,抛弃了自己的国家,抛弃的原因是卫懿公不把他们当人,但即使在卫懿公表示要把他们当人,并且改正所有的错误以后,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自己的国家。
抛弃的方式就是不抵抗,作鸟兽散,可不抵抗不等于狄人不来杀你,该杀还是杀,你躲我要杀,你把脖子伸过来我更杀。至于鸟兽散么,人腿跑不过游牧民族的马蹄子,追上你了同样杀,追不上还追着杀。抛弃的结果就是杀杀杀。也许抵抗的结果也是杀,但好像不那么窝囊。卫国人总怪国君不拿他们当人,可刀子架在脖子上才明白,侵略者更不拿你当人。
一个心里没有百姓的国君,幡然悔悟晚了。一群心里没有国家的百姓,国君悔悟了,他们自己还是没有悔悟。如果都悔悟,或许还不晚。卫国的灭亡,如此而已。
因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国家都说是国君的,其实说到底是你自己的。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为不但匹夫是国家的,国家也同样是匹夫的。救国,其实就是救匹夫自己。
跟几千年前的人讲民主固然有些难,那就打个简单的比方。你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村长平时横行霸道民愤极大,可突然有一天洪水来了,跑没处跑躲没处躲,村长幡然悔悟痛哭流涕求老少爷们跟着他抗洪,你是想把村长扔进洪水里,还是想先抗洪保命?我想,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以抗日战争之前,虽然国民党也胡闹得厉害,可小鬼子杀进来,衡阳在抵抗,长沙在抵抗,台儿庄在抵抗,武汉在抵抗,因为不开玩笑,纵然有些地方鬼子来了汉奸多,可历经八年,我们赢了。
可是我们的历史,一次又一次开着这样的玩笑。卫懿公好鹤而亡国的故事成了历朝历代的反面教材,可发生过许多事情后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卫懿公故事的加长版。甚至,那些故事里,从国君到百姓,没有悔悟,只有抱怨,还有伤心。
中学的时候,学校请来一位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来做报告,该英雄的第一句就是:爱国就是爱你自己,民族的尊严等于自尊。
想起这句话,想到几千年前人间地狱一般的朝歌,心头就泛起无边的酸,锥心刺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