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安石变法的短板

关于北宋历史上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多年以来史家争议颇多。贬斥者认为,北宋灭亡,就是始于王安石变法,因王安石变法,北宋分成新党旧党,轮流坐庄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相互倾轧几十年,直到最后被金人全都给倾轧了。支持者却认为,王安石变法有莫大的勇气、时代进步的意义以及高瞻远瞩的思想。变法的失败,不是因为变法本身不好,而是变法遭到了守旧派的阻挠,因此导致了惨重的失败。但作为一个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有资格得到后人的尊重。

王安石变法,是对还是错,必须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北宋发展到王安石所在的时期,究竟都有哪些问题。

把北宋中期所有的问题,归结成一句话,估计应该有6个字:缺钱、兵弱、臃肿。

这6个字,应该就是北宋在宋仁宗、宋神宗两代,面临的最主要难题。

宋朝以经济发达著称,后人一直用富宋来形容宋王朝,但王安石变法时期,北宋的穷却是真穷,确切地说,是国穷。

北宋怎么穷呢?主要是严重的财政赤字。每年的政府收入和政府支出相比,几乎都是负数。就以宋仁宗在位40年的平均值算,北宋每年的岁入,高达1亿3千万两白银,但是每年的支出,却约为1亿5千万两,如此搞下去,破产只是时间问题。

北宋为什么会这么穷,其实原因很简单,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是公务员工资问题。北宋是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对文官采取恩养的政策,在北宋如果你是个文官,日子可以说非常爽。就算你开始是个芝麻绿豆官,什么都不干,慢慢地熬资历,最后估计也能熬到个二三品退休,至于工资,更是肥得流油。北宋宰相的工资,如果以大米的比价折合人民币的话,估计一年可以拿到100万人民币。另外普通的公务员,都有各种福利补贴,比如加班费、粮食补贴、取暖费、消暑费。就是最普通的八品县令,每月基本工资就有15贯,折合成人民币1万多,换到今天,也是一个十足的金领。外加北宋机构臃肿,从宋真宗开始,北宋的科举就一直在扩招,比起明朝科举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情景,北宋科举的录取要宽松得多。到了宋仁宗时期,甚至到了三五个人里就有一个进士的地步。录取得多了,当然官也多。王安石在自己给宋神宗的奏折里就说了,北宋在宋神宗初期的官职数额,比起北宋建国时,几乎多了6倍。

至于兵弱,那就更好理解了。北宋一直贯彻“强干弱枝”的建军方略,中央掌握的禁军数量,到了北宋末年足足有100万人,水浒里说林冲是“80万禁军教头”,其实还是一个缩了水的数字。兵多了,可质量那叫一个次,北宋的禁军,基本都是通过募兵招募来的,平时训练松懈,甚至每个月领税粮,都要雇人给他们挑担,更别说打仗,几乎就是一群兵大爷。北宋忌讳边境将领专兵,对边境军事力量控制极其严格,外加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军事指挥体系,想打赢对外战争,也就做梦可以想想。

所以到了北宋中期,对西夏的战争屡战屡败。宋朝调40万京军镇守西夏,又以范仲淹、韩琦等名将镇守,也只能是制约西夏的进攻,平灭西夏基本没戏。最后达成议和条款,又白白地加上一笔岁币。

对了,最后还有岁币的问题。今人皆说宋朝和辽国澶渊之盟后,两国之间的友好往来。其实就在澶渊之盟签订后,辽国一直在找各种借口,要求宋朝增加岁币,特别是动不动就要求宋朝归还柴荣当年从辽国占领的关南17县。对辽国的每次无理要求,宋朝大多数情况下都选择息事宁人。到了北宋中期,每年给辽国的岁币已经到了50万,而给西夏的岁币也有10万。花钱买和平的结果,就是国家财政支出激增。

北宋对士人这么好,那么国家的工作效率怎么样呢,就一个字,慢。北宋官场的特点,是机构臃肿,官员众多,好好的一件事,差不多有六七个人管,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不管。别说是平时日常生活,就是北宋对西夏作战这么大的事,北宋的政府机关,在传送公文,批阅战报时的拖沓情景,让在前线打仗的范仲淹都气得七窍生烟,斥责说好好的一件事情,哪怕再急,也总要给你拖十天半个月,等你批下来,我这边仗都打完了。打仗尚且如此,平时更不用说。

这就是北宋在王安石变法前面临的问题,国家穷,不是因为收入少,而是因为花钱多。一是花钱养官,养到最后官都养得不干活。二是花钱养兵,养到最后兵都不打仗;三是花钱买和平,谁知道买和平的价格不断上涨,越来越买不起。偏偏宋神宗本人也是个很有志气的皇帝,在即位初期,年少气盛的他也很想做一番事业,因此经欧阳修推荐,他结识了王安石,王安石伶俐的口才,对时局的分析,都让宋神宗有醍醐灌顶之感。公元1070年,宋神宗正式下诏,以王安石为相,全国变法。

有关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历朝历代皆诟病不断,要论是非,却还要看看王安石都变了哪些法。

王安石变法的内容,政治上,设置三司条例司,其实就是收拢权力。原先北宋宰相众多,办起事情来颇多掣肘,有了这个就好办了。变法的事,王安石管。

经济上的,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几条: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均输法、青苗法、募役法、养马法、军事上是保甲法。

解释一下这些变法的条文,似乎都是很不错的。比如方田均税法,就是清丈土地,重新核算赋税,为的是查清大地主隐瞒土地的情况,减轻农民负担;农田水利法,是要规定各地由老百姓集资兴修水利,不足的部分由官府补上;均输法,是国家垄断商品“物流”,取平均价,减少商人囤积居奇;青苗法,就是国家在灾年借米粮给农户,农户丰收后,按照官定的利息偿还;养马法,是由老百姓负责养马,并且减免赋税;军事上的保甲法,是把农民编成保甲,农时耕种,闲时训练,战时编入军队打仗。

从表面上看,王安石变法的每个内容,似乎都是为老百姓着想,考虑到老百姓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可谓是煞费苦心,那么,一旦真的执行起来呢?

我们还是结合北宋当时的官场实际,从法令本身来看一看吧。

先说农田水利法。这个法规定由当地农民自己出钱集资兴修水利,官府补充剩余的部分,农民来年偿还官府的欠款,看似是很为民着想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大有漏洞可钻:一个水利工程要花多少钱,老百姓没这个概念,都是地主和当官的说了算,说多少就多少,100万的工程,摊上没良心的,敢给老百姓报价200万,老百姓白白挨了宰,还要还官府的钱……

方田均税法。说是要清丈土地,但是别忘了,此时北宋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了,大部分的官僚地主,都是土地兼并的受益者,执行下去,会得罪一大堆人。不得罪人的方法,就是把多余的土地转嫁到老百姓身上,造假账。你王安石不怕得罪人,难道大家都跟你一样?

当然也许有人会问,张居正改革的时候,不也是清丈土地吗?为什么人家就可以成功呢?其实很简单,张居正改革的第一项,是考成法,直接攥住了官员升迁的命根子,不听我的话,我就端你饭碗,这个监督手段,比王安石设置三司条例司要狠得多,外带张居正当年从底层摸爬滚打几十年爬上来,官场的蝇营狗苟都看得透,哪是王安石这样读死书的书生能完全掌握的。

下面就是青苗法,这是王安石唯一在地方上实践成功的方案。他做地方官时,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很成功,老百姓很高兴。但仔细想想吧,这条法律规定,老百姓向官府借贷,第二年,按照官定的利息偿还,这个问题就来了,官字两张口,利息究竟是多少,官员们如果想从中渔利,完全可以抬高利息标准,慷国家之慨放高利贷,估计要这样,工资可以基本不动了。

至于募役法,就是让老百姓出钱代替劳役。问题是,这个钱数怎么核算,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怎么办?

保甲法就更搞了,很明显参考了唐朝的府兵制,但唐初的府兵制是有土地保障的,北宋能给农民什么保障呢?战时编入军队打仗,几乎就是不堪一击。

纵观王安石变法的这些条款,可以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出发点是好的,本意是为了爱民,但一旦执行的时候,碰到一个没良心的,就是老百姓的灾难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大部分的官员都是没良心的。

要说王安石变法多年来一点成果也没有,这也不公平,最大的成果,就是税赋增加了,但这个税赋是怎么增加的呢?

在这里,就要说到王安石这个人。

千百年来,对这个改革家,后人总是好的地方说得比较多,但是王安石本人,却有一个难以回避的弱点:偏执,甚至偏执到极点。

在这个问题上,宋神宗本人是有体会的。

王安石性格强硬,在他当政期间,可以大摇大摆地在皇宫里纵马穿行,如果有阻拦的,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就是对宋神宗本人,也是经常拿领导不当干部,说吵架就吵架,说翻脸就翻脸,很多时候把宋神宗也气得脸铁青。

对领导尚且如此,对下属就更不用说了。王安石派到地方上执行变法的,大多数都是他的得力门生,对于变法的考核,王安石的方式也相当简单:看地方官的税收。过程怎么样我不管,你得给我弄来钱。

所以在变法持续的10年里,北宋的国库收入持续增长,但问题是,全国农民被逼得破产的却大有人在,几乎各个州县都有逃荒的。这很正常,王安石变法,要的就是能收上钱,当官的要的是能保住官,为了保住官就要逼老百姓交钱。偏偏新法里又有这么多捞钱的空子,可以一边收钱一边捞钱,升官发财两不误,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王安石的政策,执行到地方上,基本上都走了样。

但王安石本人并不这么觉得,相反在他晚年,对于新法的用人办事,到了几乎偏执的地步。你只要说新法好,你就是大大的忠臣,你只要说新法不好,你就是大大的奸臣。这种搞单边主义的混帐做法,就是把大批朝中的有识之士,甚至许多一开始支持变法的朋友,都搞到了新法的对立面去了。而他所任用的改革派,又都是吕惠卿、章淳、曾布这样的投机分子,大多数都是借着变法捞官捞钱往上爬的,就连一开始坚决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参军郑侠,最后也坚决地给宋神宗上了《流民图》,后来有人说这是诽谤王安石变法,但联系当时的史料,那个场景是真实的。

公元1076年,王安石自请罢相归田,在变法问题上焦头烂额的宋神宗,也最终扛不住巨大压力,准奏了,是年王安石离职,王安石变法,也就从此落幕了。

但王安石变法的余音,却真正影响了北宋政治。北宋政坛从此分成新旧两党,多年来相互争斗,北宋的内耗一直不息。之后新法旧法之间几经反复,朝令夕改的结果,就是把北宋王朝拖得元气大伤,最后被代辽国而起的金朝轻而易举地连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