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说: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你明明预言了命运的结局,却依然选择了这样的命运,也最终重复了你所预言的悲剧。在这个过程里,你曾经努力,曾经尝试改变,却终究徒劳无益。
那么军人的悲伤呢,是不是可以写成:这世界上最悲伤的事,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明明预言了失败的结局,却无从逃避,无从选择,唯有赴死,却毫无价值。
河南灵宝,这个中原小城,在公元756年,见证了这般的悲伤。
公元755年,是个普遍被认定为历史拐点的年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振臂一呼,拉开了持续8年的“安史之乱”的序幕。叛乱的烈火燃遍了整个北中国。沉溺在与杨贵妃的“爱情”里的唐玄宗,在血淋淋的杀戮面前惊醒。繁荣的盛唐文化,在烟尘滚滚的马蹄面前,仿佛精美的瓷器一般被无情地踏碎。
河北危急,河东危急,河南危急,中原危急,安禄山的叛军从范阳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承平日久的唐朝各州县纷纷溃败。至公元755年十二月,安禄山大军在洛阳会战里重创唐军封长清部,唐朝东都洛阳沦陷,中原大地落入叛军之手,而都城长安,也因此被顶在了叛军的刀口下。
火烧眉毛了,确实是火烧眉毛了。
满朝文武乱作一团,前线败报频频,北中国大地烽烟四起,安禄山叛军已然占据了半壁江山。要平乱,要灭火,可是……谁去呢?太平天子唐玄宗满脸悲叹:家贫思孝子,国难想良将啊!
确实国难了,良将在哪呢?横扫突厥痛打吐蕃的王忠嗣,7年前就被你贬到湖北死在那里了。被阿拉伯人称为山地战之神的高仙芝,才打了一个败仗就被你宰了祭旗了。平时你比疼儿子还疼的安禄山,现在正张牙舞爪地跨马挥刀,来夺你的皇帝鸟位呢。“良将”这东西,没事的时候老算计着提防着,出事了才发现,真个比熊猫还金贵啊!
等等,等等,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只是他……
他3年前洗桑拿的时候着了凉,加上洗桑拿前生活不检点纵情好色,导致纵欲过度外加中风,已经偏瘫在床,窝在长安家里疗养了。半死的废人了,行吗?
废人总比没人强,行,就是他了。
他,就是西平郡王,在王忠嗣将军被贬后,率军攻克石堡城,制造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威名的哥舒翰。
在安史之乱前,他曾是王忠嗣最欣赏的爱将,仅次于王忠嗣的第二号狠人,戎马数十年,从小兵干到权倾朝野的节度使,在陇西战线上屡次身先士卒建功无数,是吐蕃人最惧怕的战神。为人也够爷们儿,王忠嗣遭诬陷下狱的时候,是他苦苦抱着唐玄宗的大腿流泪哀求,才保下了这位将星的善终。一个有勇有谋打了一辈子胜仗的沙场统帅,一个重情义讲义气的真汉子,就是这个人之前的全部履历。找“良将”,当然就是他了。
而今,打了一辈子胜仗的他,要以半残的躯体,去面对他一生里的最后一场也是有最重要意义的一场战争,打赢,就意味着拯救了一个帝国的命运。
如此重要,哥舒翰自然慨然受命,唐玄宗当然也恩宠有加,封官赐爵那是当然的,当场就被任命为国家总理(尚书左仆射),出手真叫大方。出征前唐玄宗亲自摆酒饯行,亲切慰问,哥舒翰慷慨表决心,好一幅君臣同心,团结抗战的模样。
哥舒翰一道带走的,是唐王朝的20万大军。这20万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中原溃败下来的败军,有安西都护府增援来的西北精锐,还有临时抓来的连枪都没摸过的壮丁,精锐杂牌菜鸟鱼龙混杂,也只能凑合着用了。因为,这是唐王朝最后一点家底儿了。
唐王朝的最后一点家底儿,乃至唐王朝以及唐玄宗等人的命运,此时都交付在了哥舒翰的手里,大军进发了,驻扎地是潼关,那是京城长安的门户,关外安禄山的精锐部队正严阵以待。天塌下来,也要在这里顶住!
可以想象那将是一场犬牙交错的争夺战。安禄山的军队,都是经过无数次沙场锤炼的边镇猛将,战斗经验丰富战斗力强悍,自己这边人看着多,没打过仗的或打过败仗的同样多,拼战斗力肯定不是一个层次,不过潼关有天险,又有哥舒翰这样久经战阵的统帅调度,顶住,有戏。
长安的老百姓是这么想的,满朝文武是这么想的,唐玄宗本人是这么想的,哥舒翰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最最重要的是,跟随哥舒翰出征的20万大军,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的成分不同,有久经沙场的老兵,有临时招募的新兵,对于那些修理过突厥吐蕃的老兵来说,打仗就是他们的工作,南征北战是他们的人生,建功立业是他们的追求,打败叛军平定叛乱,将在他们辉煌的征战履历中写下最骄傲的一笔。而对于那些临时招募的新兵来说,关中是他们的家园,身后是他们的父母亲人,叛军则是一群烧杀抢掠的恶贼,保家卫国,就是在保卫自己。所以虽然大家籍贯不同,民族不同,口音不同,出身不同,有一点却相同:打叛军,不用动员。
哥舒翰本人当然更不用动员,叛乱以前安禄山就和他是死对头——现在让我在战场上碰着了,灭你没商量。
一支不用动员的军队来到了潼关,来打一场不用动员必须要赢的仗。他们看到了潼关外的叛军营地,看到了潼关外那个叫灵宝的小县,他们不知道,那个地方,将是数月后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想错了。之前所做的所有关于死守潼关的战术准备,所有浴血搏杀的心理准备,此时仿佛统统错了,没有进攻,敌人只是驻扎在外面,却没有进攻。
因为当唐玄宗实在找不到“良将”,不得不把偏瘫的哥舒翰拉出来当“良将”的时候,两个之前籍籍无名的将领——李光弼、郭子仪,已然在安禄山的后方——河北战场,发动了疯狂猛烈的反击战。井径关收复,常山收复,河北14个郡县重新收复,李光弼和郭子仪会师常山,正绸缪着一次绝叛军后路的战役:重兵打击安禄山老窝范阳,端了他的老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深入中原的安禄山叛军日子很不好过,由于安禄山叛军毫无纪律,四处杀掠,中原百姓义师四起,拿出解放区打鬼子的精神来对付叛军,处处挨打不说,粮食也一颗都抢不到。偏偏此时河北地区又遭受打击,物资供应成了问题,陷进中原大地的十几万叛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眼看着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所以哥舒翰大军前脚刚离开长安,后脚前线报捷的文书就如喜鹊般一只只飞来了,李光弼大捷,郭子仪大捷,常山大捷,好好好,唐玄宗满脸皱纹的脸笑成了菊花:安禄山到底不成气候啊!
只是……潼关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哥舒翰他想干什么?
唐玄宗乃至满朝文武心里都嘀咕开了,全国都打成一片了,李光弼和郭子仪都争着杀敌立功呢,中原大地更不用说,连大叔大婶都揭竿而起打鬼子了,怎么就你潼关静悄悄,难不成你那里是世外桃源?
当然不是世外桃源,安禄山大将崔乾佑的10万精锐就在潼关外虎视眈眈呢,每天都来叫阵骂街,连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就是要撺掇你出去打,对此,哥舒翰统统回答:不打。
不打是对的,叛军当然急着打了,后路眼看着要断了,中原到处有人打闷棍,眼看着粮食也快接济不上了,不抓紧时间杀进富饶的关中大地去,老少爷们吃啥喝啥?
哥舒翰却不急,潼关现在我守着,天险我占着,不愁吃不愁喝,有本事你就来攻,我大刀长矛来招呼,想让我带兵出来和你打,没门。
因为哥舒翰很知道自己的兵几斤几两,残兵败将外加战场菜鸟,虽然也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可综合素质比起叛军来实在是差,据险死守有得拼,出去砍人纯粹是自杀,自杀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可是你不干,有人却逼着你干。
因为长安现在已经是满城风雨了,说啥的都有,有说哥舒翰想拥兵自重的,有说哥舒翰是想保存实力当军阀的,更缺德的还编出了哥舒翰和安禄山早就串通好了平分天下的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倒也不能说这些流言全是为了陷害,中国人多,无聊的人就多,无聊的嘴就更多,出事了说法就相当多,大难面前干活的多,看热闹传小道消息的同样多,有的是想投机钻营,有的不过是随口胡诌吸引点别人的眼球,娱乐大众也娱乐自己。也不管有些事是不是可以随便娱乐的,闹地震的时候是这样,打仗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千年前的长安是这样,一千年后的互联网论坛上也是这样,要不怎么成语说“三人成虎”呢。
三人就能成虎,一群人呢,在他们的嘴里,忠心耿耿的哥舒翰快变成怪兽了。
既然有鼻子有眼,唐玄宗当然听见了,听见了就难免犯嘀咕,要嘀咕就要找个可信的人来商量,都说自家人可信,可太子跟自己一直隔着一层,干儿子安禄山扯旗造反了,数来数去只有找大舅子杨国忠来商量了,偏巧杨国忠和哥舒翰是死对头,所以借机给哥舒翰下点药也是正常的。
玄宗虽然嘀咕,可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相信哥舒翰会造反,于是杨国忠发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传统,两个月如一日地下药:陛下您想想吧,您对安禄山好不好,他不还是扯旗造反了,哥舒翰也是胡人,现在大唐最精锐的部队在他手里,万一他要有二心怎么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偏巧着小道消息也很配合,流言越演越烈。远在前线的郭子仪和李光弼倒是明白人,连续多次写报告,要求潼关的部队千万不要出动,只要守住就好,等我们抄了安禄山的老家,叛乱也就歇菜了。于是小道消息很快又配合着来了:郭子仪和李光弼多少年来被哥舒翰压够了,现在正好想抢功,要是哥舒翰打了胜仗,那就夺了他们的功劳了……
传来传去,下药来下药去,唐玄宗心里的嘀咕一天比一天厉害,哥舒翰熬尽心血写的战场形势分析报告,在他眼里成了废纸一张。到了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五月,在潼关唐军与叛军主力对峙长达数月后,唐玄宗终于拍案而起:哥舒翰你搞什么鬼,我派你去潼关不是晒太阳的,给我打!
然后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暗示:你不打,就打你。
这个暗示,是从长安,扔给安禄山叛军的一个馅饼。
因为之前身在潼关外的叛军,已经接到了安禄山的密令,如果10日内唐军还不出击,就回师河北增援范阳,而坐镇潼关的哥舒翰,也正筹划着与河北方面前后夹击,彻底摧毁叛军主力的大谋略,然而唐玄宗的这个命令,成了叛军脑袋上的馅饼,救了这群潼关外走投无路的强盗,却也是哥舒翰脑袋上的铅球,把一切预想中的完美,砸得粉碎。
史书上在记录哥舒翰接到命令后的反应时,用了这样的词:恸哭出关。
我相信,那一刻所有接到这个命令的军人,心里都在哭。不仅仅是一个完美歼敌计划的毁灭,更是一次无可选择的死亡的到来。他们要整军出战,打一场必死必败却毫无意义的仗。这就是军人最大的悲伤,明知荒唐,却只有无条件地服从。
不打的后果,哥舒翰的老领导王忠嗣尝过,他还能怎么办呢?
三军集合,整军,出关,与叛军主力决战。20万唐军,像羊群一样汹涌而出了,他们面前,是在潼关外面匍匐了数月,饥肠辘辘的狼群。然后在河南灵宝县西原,叛军设下伏兵,一场恶战,20万唐军全军覆没。哥舒翰被俘,潼关门户大开。
当然说到败仗,有人说哥舒翰轻敌冒进,中了敌人的埋伏,可问题是,不冒进又能怎么办,正儿八经地面对面开练,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一鼓作气猛冲一番,兴许还有生机。无奈敌人实力实在太强,这是一场必败的仗,悬念不过是死多少人的问题。
所谓打败叛军的目标,所谓守住潼关的任务,所谓渴望胜利的决心,所谓哥舒翰和安禄山之间的私仇,至此统统完蛋。
问题是,谁逼他们这样去送死的?
来不及回答了,因为那些逼他们送死的人,接着就被砍死在叛军的马刀下了,叛军挥师长安,长安沦陷,唐玄宗仓皇出逃,行至马嵬坡发生兵变,愤怒的士兵杀死了唐玄宗的爱妃杨贵妃以及给哥舒翰下药的杨国忠。千百年来,总有无聊的人在考证那一天杨贵妃死没死,而比杨贵妃更重要的,20万长眠在河南省灵宝县的生命,却无人过问。
他们怎么死的?
怪唐玄宗的糊涂吗?要知道唐玄宗从来都是一个喜欢嘀咕的人,当年嘀咕过王忠嗣,现在当然也可以嘀咕哥舒翰,正常。怪杨国忠下药吗?要知道杨国忠也是一个喜欢下药的人,连大奸臣李林甫都被他下过药,哥舒翰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当然更可以被下药,也正常。
都正常?那这不正常而死的20万人,该怪谁?
有一群不正常的人,倒是史书上提得少,那些小道消息哪里来的?要知道杨国忠就是长满嘴也传不了这么多小道消息。要知道,历朝历代,每当民族危亡或者国难当头的时刻,慷慨赴义的多,看热闹说闲话的也同样多,仁人志士们抛头颅洒下的热血,和他们喷得满城风雨的唾沫星子一样多。
杨国忠谴责过了,唐玄宗谴责过了,谁来谴责这些人,这些同样导致20万军人牺牲的凶手。历史书上没有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应该在当时有仓皇逃出长安的,也有死在叛军马刀下的,这对于普通民众是灾难,对于他们或许是报应。
鲁迅说:我们这个民族,有埋头苦干的人,有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是民族的脊梁。
作为后人我补充一句:我们这个民族,有乱嚼舌头的人,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有无聊的人,他们是民族的渣滓。
社会在进步,今天的河南灵宝县也已经现代化了,只希望它能成为一个见证,见证我们这个民族的渣滓越来越少。
与灵宝同样悲壮的地方,是河南睢阳。
公元757年十月一个悲伤的夜,月光满面泪痕,沉默地流淌在满是战火硝烟的土地上,黑压压的叛军似蝗虫扑向睢阳的城头,满地是横七竖八的尸首,断裂的战旗,及至接近城头,杀声震天的队列却疑惑地放慢了脚步,这个使他们付出惨重伤亡的小城,此时死一般的沉寂,隐约立起几个面有菜色的守军身影,吃力地拉开弓弦,摇晃了几下又倒了下去。上城,解决残敌,已被这座钢铁城市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叛军主将尹子奇,此刻终于倚着毁弃的战车轻轻地舒了一口气:300天的围城战结束了,睢阳,破了。
是的,睢阳城破了,仿佛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终于气力不支,发出一声虎吼般的号叫后,悲壮地倒下了。
睢阳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南接江南平原,若失,则富庶的江南半壁难保,兵家必争,玉石俱焚,这是睢阳的命。
可这一次,睢阳原本可以逃命。安史之乱,叛乱烧遍江北。盛唐的灿烂文明仿佛脆弱的鸡蛋被打碎,皇上跑了,政府军完了,位居高位的大人物都降了,睢阳太守许远却说,我不降。睢阳之战的指挥者张巡也可以逃命,他是真源的县令,安史乱起后,他先守雍丘,抗住了数万叛军的进攻,睢阳告急,许远派人求救,高官厚禄手握重兵的节度使都不管,张巡说,我管,带着3000人奔了睢阳,书生出身的许远高兴了:睢阳交给你了,张巡却一脸平静,他知道,这不是官位,是责任。
和张巡一起来的,还有猛将南霁云,他不是张巡的部将,听说张巡去睢阳,二话不说跟来了。那一天,13万安史叛军压城,睢阳,躲不过这个命了,或者说,根本没想躲。
能跑的不跑,能降的不降,与己无关还来掺和,这比战争本身更让现代人瞠目结舌:睢阳,你图什么?
不管睢阳图什么,敌军大将尹子奇正踌躇满志,打下了睢阳,也就踢开了巩卫江南的门户,繁华的江南平原将尽在囊中,那里有繁华的城市,让人陶醉的财富与美女,这些令这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们流口水。更重要的是,夺取了富饶的江南大地,就是断了唐王朝的命根,天下,大局将定。
睢阳却告诉尹子奇:你做梦。
这坐铁铸的坚城,似一根柔软却坚韧的绳索,套在安史叛军的脖子上,肆虐的马蹄将在这里止步,蔓延的兵灾将在这里停止,安史叛军的覆灭,将从此刻开始。
惨烈的攻城战在正月打响了,以边境蛮族雇佣军为班底的安史叛军张开了恐怖的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咬向柔弱的小城,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崩掉了门牙。突厥兵、契丹兵、骑兵、步兵、战车兵,红着眼睛往城头上冲,不是被密集的箭雨打了回来,就是被勇敢的守军擒杀。叛军寸步难行,被生擒的将校却有80多人。攻!夜以继日地攻,前赴后继地攻,几十万大军轮番上阵打车轮战,睢阳,依旧岿然不动。尹子奇的眼睛充了血:睢阳这是怎么了!
缩在城里不出头也就算了,睢阳人居然敢以劣势的兵力出城反攻!在围城3个月以后,张巡亲自率领敢死队两次出城奇袭。大将南霁云匹马当先,率领守军冲击叛军大营,在这些衣衫褴褛的睢阳守军的冲击下,身经百战的安史叛军居然全线崩溃。南霁云弯弓射箭,直飞叛军主将尹子奇而去,这下尹子奇的一只眼也用不着充血了,被射瞎了。
经过这次大败,叛军退兵数十里,睢阳的警报却并未解除,经过了补充的叛军再次重兵合围睢阳,有了前次的教训,尹子奇领教了张巡的厉害,他拿出了最后一招——困。
困,长久的困,重兵合围,断绝外援,就打不死你,拖也把你拖死。到了五月,睢阳的粮食吃光了。到了七月,城里的麻雀、老鼠、树皮、纸张,一切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城池的能量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一点一点地消耗。叛军再次发动了进攻,张巡亲自立在城头与饥饿的士兵们一起战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叛军攻击失败,居然还有200多叛军临阵倒戈,投向了睢阳的阵地。尹子奇怒了:这个张巡真是个疯子,他不但自己疯,还会带着别人一起疯。
张巡不疯,他不想无谓的牺牲,他先后派了几路人马向外求救。南霁云突破层层围困,终于找到了唐朝贺兰进明的部队,谁想那是个草包,不管南霁云如何流泪哀求,贺兰进明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还想借机挖墙脚,将南霁云留在自己身边。悲愤之下,南霁云跺下一只手指后离开。他知道,睢阳的命运无法挽救,本可置身事外的他,却招募了几千援兵赶回去,与一起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共存亡,再次冲破封锁线的南霁云将求救失败的消息带回了城内。那一天,全城都哭了,可擦干眼泪,依旧挺戈持矛,用灼灼的目光告诉对面的敌人,宁死不降!
粮食吃光了,张巡忍痛杀掉了自己的妻子,甚至杀掉了城中的老弱充做军粮,这不是残忍,而是将亲人的灵魂与愿望化在自己的血肉中。就这样,睢阳坚持到了十月,城中的老幼妇孺全部死光,仅留400多残兵,一个悲壮的深秋,叛军终于攻破了城池。睢阳,以一坐弹丸的小城与全城的老弱,将强悍的安史精锐军团阻击10个月之久,他们没有什么可惭愧的,每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是英雄。这难道仅仅是某些人所批判的“愚忠”吗?
城破后,张巡与南霁云被尹子奇以残酷的剐刑杀害,至死不屈。太守许远被押送洛阳,惨遭杀害。然而事隔多年,他们却被演绎成一种争论:你们要尽忠,为何拉上全城人陪葬,拿人肉当军粮更是灭绝人伦。时至今天,多少“道德主义者”们如此这般的振振有词。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很无耻的说法。
安史之乱是什么?不是简单的封建王朝权位争斗,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文明破坏。安史的叛军是一群彻底的破坏者,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唐王朝的繁华不复存在,若无睢阳的挺身而出,富庶的江南势必要遭到相同的浩劫,这就是睢阳所做的牺牲,非为李唐一家王朝,而是为中华文明的延续与复苏所付出的沉重代价。那些献出生命的军民们,对他们讲忠义的教条,或许他们不懂,但他们却懂得一种精神——责任!守住脚下的土地,挡住野兽般的叛军,这是他们用生命去完成的责任,他们做到了,那些所谓的“道德家”呢,又做到了什么?
睢阳失陷13天后,唐王朝的增援大军终于赶来,他们打退了叛军,收复了这坐伤痕累累的城市。睢阳之战,是安史之乱的重要转折点,唐朝保住了如生命线一般的江南地区,留下了收复河山的资本。睢阳,因为它沉重的牺牲与贡献,即使到1000年以后的今天,依然有理由成为一块见证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华表,所有的人,所有的那些生命,都应被我们好好地纪念。
1300年前的河南大地上,有一坐小城在顽强地战斗,那里的人们以一种坚强的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然后目光灼灼地离去。透过他们沉重的背影,活下去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历史因为他们的牺牲悄悄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