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寒星,散发着针芒般的死光。时光悄悄地流动,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乐声。每个人都逡巡于自己的命运,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出没于无常的浮光掠影中。原来他就是那个出其不意拨转了她命运轮的人。他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怎样的一份羁绊?
青槐黼帐君来日,绿柳潮平我去时。
水国竟遮清曲里,家园无计锦帆吹。
轻篌弱月今谁度,长笛横秋止自知。
我爱羁怀如大阮,临风容易得相思。
——柳如是《怀人》
秦瞎子自称是来替一名妇人来送信的,丁慧生听了,慌忙请他进来,命他当着锦衣卫同知吴孟明的面讲述经过。
秦瞎子称之前有名年轻妇人先后找他两次,给了五钱银子,并不是算命,而是求他代写了两封信,并要求他在天黑后将第二封信送来巡检司。
张岱忙问道:“先生肯定来找你代写信的人不是柳娘子吗?”秦瞎子道:“决计不是。我记得柳娘子的声音,这位娘子年纪要大许多。”
吴孟明拆开信一看,里面只有两行字:“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似乎是约情人幽会的口吻。一时不明所以,问道:“那妇人可有说要你将信交给谁?”
秦瞎子道:“没指名说要给谁,只说交给巡检司的官人。”
张岱看了信,道:“难道这就是郑芝虎和白面约定见面的时辰和地点?”
丁慧生道:“怎么可能?如果这就是双方见面的地点,那妇人又是谁?她又怎么会知道?”
吴孟明也道:“秦瞎子都说了神秘妇人不是柳如是。再说柳如是不是号称才女吗,又不是不识字,何必另求秦瞎子代写书信?”
秦瞎子也不知道众人在争论什么,忙道:“这里面的时间和地点,第一封信中也提到过。”
张岱忙问道:“那第一封信写的是什么?”秦瞎子道:“只多八个字:‘带上一百金及陈锦,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
除了记得两封信的内容及那妇人声音外,秦瞎子目不能视,也讲不出更多情况。吴孟明便派人将他暂时安置在巡检司,日后作为关键证人来辨认神秘妇人身份。又派人去找那送信的小孩子,好确认到底是谁托他带信。
本来已经能够肯定是白面师徒绑架了林雪,用她来要挟郑芝虎就范,然而秦瞎子送信及神秘妇人的出现,令迷雾再起——
表面看起来,神秘妇人的两封信中没有提及郑芝虎的名字,似是跟林雪一案并无联系。但林雪案是官府目下手上唯一的一起绑架勒索案,两封信恰好出现林雪被绑之后,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况且秦瞎子提及为神秘妇人代写第一封信,刚好发生在郑芝虎收信之前,算上路途消耗,时间高度吻合。而信由一名小孩子代送到青浦渡口,一则表明神秘妇人深涉事中,她本人不便亲自露面;二则可见她尚不知道郑芝虎来了巡检司,甚至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人假冒陈子龙诓走林雪一事已然败露。
张岱沉吟道:“秦瞎子代写的第一封信,很可能就是郑芝虎所收到的那封。”
吴孟明连连摇头,道:“这完全说不通。如果神秘妇人送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郑芝虎收到的那封,信中分明是勒索的语气,说明她是白面一方的。那么她又何必让秦瞎子送第二封信来巡检司呢?第二封信,是有意将今晚郑芝虎将去赴约的位置知会给官府,这不是暴露了她自己人的行踪吗?”
丁慧生道:“这一定是白面等人的诡计,有意来扰乱官府视线,好让我们无从寻起。”
张岱道:“且不说白面是否有这样的心机,单从时间来说,便足以证明信的内容是真。白面若要扰乱视线,大可以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时间充裕,对他不是更有利吗?”
丁慧生道:“白面知道官府会派人监视郑芝虎,郑芝虎已经动身出发,他再送信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谁会相信呢?时间也许是对的,但地点一定是假的。”
吴孟明道:“也许这两封信根本跟白面绑架林雪一事无关。他们师徒想要的是郑芝虎的命,但信中提出的条件却是一百金及陈锦,这全然对不上。”
张岱道:“这确实是一处重大疑点。而且郑芝虎离开时,还特意要求吴同知撤回通缉白面师徒的告示,或许他已经从信中提出的条件猜到事情跟白面无关,真正的主谋是神秘妇人。”
除了勒索条件对不上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神秘妇人的身份。白面师徒中有识字的,如果要向郑芝虎开条件,根本不需要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出面。除非真正操控一切的是神秘妇人。可如果要郑芝虎这样的人物就范,她手中必须有人质,也就是说,是神秘妇人绑架了林雪,她要的是金子和陈锦这个人,而不是郑芝虎的性命。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透过秦瞎子泄露给巡检司呢?这不是令她自己身陷险境吗?
张岱一时也难以想明白究竟,问道:“陈锦又是什么人?该不会是昔日袁崇焕手下的得力大将陈锦吧?听说大凌河失陷后,他已经投降了女真人。”
吴孟明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大凌河都司陈锦早已降敌。他人远在辽东,这信里提到的陈锦,断然不可能是他,应该只是同名同姓罢了。”蓦然“呀”了一声,失声道:“这个陈锦,还真有可能是那个投降敌虏的陈锦。”
张岱不解地问道:“陈锦人该在辽东,冒险来松江做什么?难道他有什么亲人在这里?”
吴孟明道:“陈锦的亲眷已被尽数处以极刑,中原之大,再无他的念想。但目下松江的确有一个人,值得他冒险走一趟。”
陈锦是锦州人氏,跟随袁崇焕之前,曾是毛文龙得力助手,做过不少违法走私的事。当年袁崇焕以尚方宝剑杀毛文龙,与海盗郑芝龙私通、走私军械物资便是罪状之一。陈锦为主帅求情,当众力陈通盗走私是他本人所为,与毛文龙无干。然袁崇焕深忌毛文龙,还是坚持杀了他,为了安定军心,声明不追究其部属所有过错,陈锦自认的罪名遂不了了之。此节故事,倒有另外一层含义——陈锦当年认识郑芝龙兄弟,私交应该不浅。或许他受女真人之命,南下福建,意图用旧情劝说郑氏兄弟背叛大明,甚至跟女真南北呼应,夹击中国。也就是说,陈锦来松江是为了见郑芝虎,他多半就藏身在其大船上。
张岱听了吴孟明分析,深觉有理,道:“如此就能解释郑芝虎为何坚持不让官府插手林雪一案,他担心的是暗通陈锦一事泄露出去。”又猜测道:“会不会神秘妇人是陈锦的仇家,她有意如此,目的想让官府捉到陈锦这个大叛贼?”
如此,就愈发证明白面师徒没有绑架林雪,也就能解释柳如是为什么肯主动跟景二离开,多半是她相信白面师徒清白无辜,又知道难以取信于他人,遂先赶去找白面当面求证。
吴孟明却是不信,道:“如果真是陈锦,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怎么可能正好有仇家认出了他,又设下如此圈套呢?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张岱难以辩驳,只得道:“眼下离子时不过几个时辰,吴同知总该派人去荷花村看看,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岂不是大功一件?”
吴孟明否认张岱的推测,其实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一会儿觉得白面师徒是祸首,一会儿觉得神秘妇人是主谋,凝思了一会儿,便道:“丁巡检,你立即动身出发,带人赶去荷花村埋伏。记住,一定要保住郑芝虎和陈锦性命,将他二人活着带回来见我。”
丁慧生道:“就凭秦瞎子送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要深更半夜大老远跑这一趟?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吴孟明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那可是大功一件,本官不会忘了丁巡检的功劳的。”
丁慧生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应了一声,道:“这次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私通女真奸细,可就是大功一件。看他还要如何得意!”喜滋滋地领人去了。
吴孟明问道:“罗吉甫是怕惹祸上身,自己开溜了吗?”
张岱道:“我与罗兄相交不深,但深知他决计不是临危而逃的人。不然的话,东佘山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乱摊子呢。”
吴孟明道:“那他为什么悄悄离开?”张岱道:“我猜罗兄一定是发现了隐娘留下的线索,又怕官府大张旗鼓危害到她性命,所以自己去跟踪了。”
吴孟明道:“既是如此,不是正好证明事情跟白面师徒有关,岂不是与张公子之前的推测自相矛盾?”
张岱无言以对,心道:“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平白冒出个神秘妇人后,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惜我人被扣在巡检司,不能跟随丁慧生一道前往荷花村。”
吴孟明道:“张公子,你暂时不能离开巡检司。夜色已深,本官这就命人安排一间空房,好让你歇息。”
张岱道:“不必了,我就与吴同知一道在这里等消息。”吴孟明道:“张公子随便。”
过了半个多时辰,有兵卒领着一名八九岁的男孩进来,称他就是往青浦渡口送信的人。
吴孟明忙上前牵起小男孩的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是谁让你往渡口送信的?”
小男孩替人送信,不过是贪图几块糖果,送信后即被郑芝虎手下扣押在大船上,吵闹无果,好不容易被放了,又累又饿,正要摸黑回家,却又被兵卒拦住带来巡检司。他不知道吴孟明是锦衣卫大官,正满心不快时,便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嚷道:“你们怎么都问这个?我在船上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吴孟明从怀中掏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问道:“你喜不喜欢这个?”
小男孩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好奇问道:“这是金子做的吗?”吴孟明道:“是真正的金子。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送信去渡口,那人长着什么样,我就把这片金叶子送给你。你可以拿它去买好多好多的糖果。”
小男孩见他和蔼可亲,不似船上的那些人那般凶神恶煞,微一迟疑,即大着胆子伸手来抢,吴孟明便顺势给了他。
小男孩抚摸玩弄了一会儿,这才道:“叫我送信的人,是个跟我娘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
尽管之前张岱已断定神秘妇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芝虎的人,然终究没有实证,不能肯定,此刻方才得到了验证。看来绑架林雪一事果真与白面师徒无关,郑芝虎一定从信中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请孟明撤销通缉告示。他不肯明示信的内容,自然是因为陈锦的缘故——海盗虽然靠劫掠为生,却最讲江湖义气,即便他没有与女真人勾结、背叛大明的意图,也不愿意老朋友就此落入官府之手。
吴孟明忙问道:“那么你娘亲多大年纪,二三十岁?”小男孩道:“嗯,应该是吧。”
吴孟明道:“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子?是胖,还是瘦?是美,还是丑?”小男孩道:“很瘦,一点也不胖。样子嘛,她戴着眼纱,我也看不出来是美是丑。”
眼纱又名眼罩,以一块长一尺左右、宽约一寸的棉纱带子蒙在眼睛上,既能遮挡烈日风沙,又显得有风度,是明人钟爱之物。王世贞有《眼罩》诗云:“短短一尺绢,占断长安色。如何眼底人,对面不相识。”袁宏道亦有《京洛篇》云:“罩眼一寸纱,茫茫遮人老。”极言眼纱的风行程度。
神秘妇人既戴了眼纱,明显是要遮掩真实面目了。正以为无望查出她身份之时,小男孩又道:“不过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很是醒目。”
张岱“啊”了一声,忙问道:“她是不是个子不高?”小男孩道:“好像是的,也不算个子不高,总比我高吧。”
张岱肃色道:“吴同知,我知道神秘妇人是谁了,她就是红娘子。”
吴孟明极是意外,道:“红娘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杀死施府门仆、又预备在佘山大会寿筵上下毒的妇人吗?”
张岱道:“除了年纪、外貌、衣着相符外,红娘子本人也是不识字的,我有八成把握肯定是她。”
吴孟明皱眉道:“红娘子投毒不成,露了形容,不赶快逃走,还留在松江做什么?”
张岱道:“也许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吴同知若需要十成证据,大可叫一名画师来,画师根据我的描述画出红娘子样貌,再当面给这位小朋友辨认。虽然对方戴了眼纱,脸型轮廓总是可以辨出来的。大不了再在画像上加一副眼纱。”
小男孩却连连摇头道:“天早黑啦,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要回家去啦。”
吴孟明因是微服下江南,不好强留,便叫兵卒送小男孩回去。又道:“本官信得过张公子的判断。不过这一前一后两封信,摆明是想借官府之手来对付郑芝虎和陈锦。郑芝虎先是海上巨盗,而今是朝廷重将,陈锦先是边关大将,而今是女真人的牛录章京。红娘子也许会一身江湖功夫,但究竟只是个绳伎,如何能跟他二人结下仇怨?”
张岱道:“之前罗吉甫提过,红娘子在佘山大会投毒未能成功,全亏郑芝虎及时提醒。罗吉甫因此怀疑过郑芝虎,甚至认为郑氏极可能是认识红娘子的。也许红娘子的计划被郑芝虎破坏,她无法向雇主交代,拿不到酬金,因而怀恨在心,决意向郑芝虎报复。”
吴孟明道:“但这推测有个前提,红娘子必须得先了解陈锦的真实身份。张公子认为她区区一个江湖绳伎,能跟陈锦这样的人物扯上干系吗?”
张岱沉吟半晌,道:“的确不能。但我有一个更大胆地推测,能将陈锦和红娘子联系起来。”吴孟明道:“本官愿闻其详。”
张岱道:“陈锦和红娘子,二人同时在松江出现,也许不是巧合。红娘子这样的江湖人物,肯定是受雇到东佘山居下毒,意图破坏寿筵。如果她的雇主就是陈锦呢?”
吴孟明先是一愣,旋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佘山大会虽然轰动江南,但赴宴者多是书生,即使如许誉卿者曾在朝中任职,但目下已经致仕,没有一个掌权重臣。陈锦这样身份的人,哪会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张岱道:“那好,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吴同知,如果红娘子阴谋得逞,寿筵上的大多人中了毒,天下人首先会怀疑到谁呢?”
吴孟明道:“赴宴者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复社人员,这些人中毒,当然以乌程……”旋即意识到他堂堂锦衣卫高官,不该与一名布衣议论内阁次辅,又改口道:“当然是阉党余孽嫌疑最大。”
张岱也不点破对方其实想说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是首要嫌疑犯,点头道:“正是如此。之前有一名书生陈申假扮乞丐到寿筵上捣乱,本只是一时激愤,但旁人均猜测他是受雇于人,是有意来捣乱的。所针对的,也并不是眉公他老人家,而是在场的东林、复社人士。由此可见,天下人均知道某些人时时刻刻不忘针对东林、复社。也许陈锦正是想利用这一点,雇佣红娘子投毒,再将投毒事件嫁祸到某些人头上,由此挑起东林、复社与其争斗。东林、复社中多是名家子弟,如侯方域是兵部右侍郎侯恂之子,方以智是湖广巡抚方孔照之子。若是这些人被毒杀,他们的亲人势必出尽全力报复。如此,大明朝政必乱,祸起萧墙,女真便可乘虚而入。吴同知在朝中为官已久,该知道本朝自万历以来,最大的祸患其实不是宦官,不是女真,而是党争。若不是朝臣忙于争权夺势,互相攻讦,魏忠贤这样的奸佞人物又怎能有机可乘?女真人又怎能坐大一方?”
吴孟明沉思许久,才道:“张公子推测固然有理,但本官还是难以相信。陈锦只是一介武夫,怎能有这等才干和计谋?”
张岱道:“陈锦能想到南下福建联络郑芝龙兄弟夹击大明,可不仅仅是一介武夫。再说了,就算陈锦没有这等才智,他背后不是还有个范文程吗?”
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自称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其祖先明初时因犯罪自江西被发配至沈阳,遂成为沈阳人,后又迁居抚顺。这位所谓的名门之后,不能继承祖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在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时主动投效,并用劝降抚顺守将李永芳作为见面礼,是引导女真进攻大明的汉人中的首魁。范文程降敌后,成为女真人的主要谋士,传闻当年崇祯中反间计而冤杀袁崇焕即出自其谋划。
张岱又道:“女真人虽然猖獗,但终究人口稀少,国力难与我大明匹敌。听说范文程常思以奇计谋夺大明江山,或许这次陈锦南下,目的就是要执行他所谓的奇计。”
吴孟明道:“如果是陈锦收买了红娘子下毒,可揭破她真面目的恰好是郑芝虎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岱道:“这恰好说明郑芝虎并没有接受陈锦的条件。我记得隐娘提过,她初到东佘山居时,曾见到打扮成婢女模样的红娘子与一名商贩模样的人在晚香堂门前交谈,也许那商贩就是陈锦。”
也许陈锦已到过福建,提出各种诱人条件,郑氏兄弟由于正受明朝恩宠,又觉得女真人势力不及大明,并没有同意。但念在旧交情上,也没有将他捆送官府。陈锦返回辽东途中,得知佘山大会的消息,便想用投毒来挑拨大明内部争斗,以弥补未能完成诱降郑氏兄弟的损失。他花重金雇佣了心术不正、重利忘义的江湖绳伎红娘子来做这件事,料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背后主使的真正身份。
但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郑芝虎千里送美,也跟随杭州名妓林雪来到了东佘山居。也许郑芝虎进晚香堂时,曾意外看到陈锦和婢女打扮的红娘子在一起密议。他认出了陈锦,心中的惊诧难以形容,也料想对方忽然出现在此,必有图谋。所以他后来有意寻到红娘子试探,果然发现她极为可疑,遂向管家管勋举报,并主动告知罗吉甫红娘子最有可能的阴谋是往厨房落毒。
陈锦得知郑芝虎也来到松江后,惊异之余,少不得要再做一番努力,遂登船拜访。而红娘子形容败露后即逃离了东佘山居,去联络雇主陈锦时,却意外发现他跟郑芝虎在一起,而郑氏正是识破她婢女伪装的罪魁祸首,她由此认定陈锦有心令她身陷险境,决意报复。陈锦本人武艺了得,身边应该还跟有侍从,她自知仅凭一人之力难以应付,遂绑架了林雪,通过要挟郑芝虎来达到目的。更有甚者,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陈锦的真实身份。
吴孟明听了张岱的分析,道:“如果真是这样,红娘子想要的应该是金钱和陈锦的命,她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和时间通知官府呢?”
张岱道:“这也许是红娘子刻意为之。她知道郑芝虎势大,必定不会一人赴约,会多约帮手,她一人难以应付。如果有官府到场,局面会混乱得多,她躲在暗处,便可以渔翁得利。甚至,她还有可能设法将郑芝虎到荷花村的消息知会给白面师徒。夜幕之下敌我难辨,几方混战起来,她的胜算便大多了。”
吴孟明思忖片刻,忙命兵卒召来副巡检华夏,命他再带两队弓箭手前去荷花村支援丁慧生等人,叮嘱一番,打发他去了。又道:“希望当真如张公子所言,郑芝虎拒绝了女真人的邀约,没有与陈锦勾结。”
吴孟明是锦衣卫武官,常年亲近中枢,眼光自然要比常人远得很。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郑芝龙、郑芝虎称霸东南沿海,通商范围广及东洋、南洋各地,手下有二十万兵力,包括汉人、日本人、朝鲜人、南岛语族、非洲黑人等各色人种,拥有超过三千艘的船队,是华东与华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强权。如此雄厚实力,在当下而言,更是足以改变天下的局势。若非如此,当今皇帝何以会屈尊招安郑氏?若非如此,女真人何以会派陈锦南下?因而吴孟明并不像丁慧生那般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郑芝虎的小辫子,以向朝廷立功,他是真心希望郑氏兄弟没有卷入其中,能继续效忠大明。笼络住郑氏,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是一个难眠之夜。吴孟明来回徘徊,焦躁不安地等待来自荷花村的消息。张岱更是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兵卒到青浦渡口查看柳如是有无回去。
不知道哪处画舫上又有乐声传来:“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难寻旧游,落日帘钩。”
张岱喃喃道:“惊回幽梦,难寻旧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来。
子时过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有兵卒自荷花村赶回报信,称不但捉住了郑芝虎和陈锦,还救回了林雪。丁慧生正将这些人押送回巡检司。然而挟持林雪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红娘子,而是白面师徒。
吴孟明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贼人中没有女子吗?”
兵卒道:“没有,就只有白面师徒五人。有三人被当场射死,另有两人跳水逃走了,仍在追捕中。”
原来丁慧生点齐兵卒后,即乘快船赶往荷花村。他久任巡检,捉人捕盗极有经验,距离村庄尚有数里,即下令众船只都灭了灯火,以免惊动旁人。到达荷花村时,尚不到子时,只远远见到郑芝虎与一名中年男子提灯站在大柳树下,似是在等待绑匪前来交接。那中年男子大约就是第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陈锦了。
忽然白面和狮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狮峰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兵刃,杀气腾腾。郑芝虎似是意识到不妙,丢了手中灯笼,黑暗中即有羽箭呼啸而至,先射倒了狮峰。白面大吼一声,徒手上前,与陈锦打了起来。
丁慧生见惊变忽起,料想郑芝虎暗中带了不少帮手,不至于落在下风,也不上前帮忙,只命人悄悄在附近水域游弋,只要发现有船便上去搜查,果然在荷花村北面几里处发现了一艘大货船,上面点有灯火,景大正站在船头,虽然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却是左右眺望,显然是在等消息。丁慧生遂令兵卒发羽箭射倒了他,随即带人围了上去。果然在底舱找到了林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被反吊在梁下,人早已昏迷了过去。正救人之时,又听到有人跳入水中。丁慧生料想是景二、景三兄弟逃走了,急忙分派人手追捕,自己则带着林雪赶来大柳树。
那边的打斗已几近结束。白面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手中虽然还紧紧握着一柄单刀,却已被郑氏侍从团团围住,再无反抗之力。若不是郑芝虎正向他追问林雪下落,众人早一拥上前,将他砍为肉酱。白面却只是冷冷一笑,随即横刀朝自己颈中抹去。
郑芝虎阻止不及,未能得知林雪下落,不由得十分懊恼。正好丁慧生到来,告知已救出林雪,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丁慧生径直问道:“陈锦人呢?”
郑芝虎脸色陡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陈锦自己站了出来,道:“我就是陈锦。”
丁慧生也不管他受伤不轻,命人将他绑住,又下令将所有人、包括死人尽数带回巡检司,先派兵卒回官署报信。
吴孟明和张岱听了经过,一时面面相觑——之前明明是红娘子送勒索信给郑芝虎,却不知道前去荷花村交易的人又如何变成了白面师徒。好在陈锦、林雪等人均已找到,只等他们人到,便可问明究竟。
鸡鸣声起时,丁慧生一行终于到了。
吴孟明一眼便认出了陈锦,道:“当真是你。”
陈锦神情冷冷,一言不发。吴孟明遂命人带他下去监禁,又问道:“郑芝虎人呢?”丁慧生道:“林雪人还昏迷未醒,他亲自抱她去房间休息了。”
张岱早已等不及,抢上来问道:“隐娘之前是跟景二离开的,丁巡检有没有在货船上发现隐娘?”
丁慧生道:“没有发现柳如是,我特意下令反复搜查过,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鞋来。
张岱夺过鞋子,“啊”了一声,道:“这……这是隐娘的鞋子。”
丁慧生道:“是我在发现林雪的底舱捡到的,只有这一只。柳如是肯定到过货船,但后来又离开了。”
张岱跌足道:“她穿着一只鞋,能离开吗?一定是被白面师徒杀死,抛尸河中了。”
丁慧生奇道:“柳如是不是白面师徒的雇主吗?一年相处下来,多少会有些感情。白面师徒为何要杀她?”
张岱一时答不上来,只望着手中绣鞋发呆。
正好兵卒引着郑芝虎进来,吴孟明忙迎上前问道:“林雪娘子人可还好?”郑芝虎摇了摇头,道:“不大好。”
他虽是海盗出身,却也知道利害关系,道:“陈锦一事,我须得当面向吴同知交代清楚。”当即大致说了事情经过。
果真如张岱所推测的那样,陈锦与郑芝龙兄弟原是旧识,这次他是奉女真人之命南下,想劝说郑芝龙背叛大明,自立为王。但郑芝龙连陈锦的面都没见,只让弟弟郑芝虎出来,送了他三两银子。“三”就是“散”的意思,言下之意,是叫陈锦回去。陈锦见郑氏兄弟意志坚决,便就此离去。
只是郑芝虎想不到的是,他这次护送林雪来江南,居然在东佘山居见到了陈锦。陈锦正与一名青衣婢女说话,一见到他,转身就走。当时天黑,他命人去追也没有追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料想陈锦出现在松江,必有重大图谋,遂刻意寻找那与陈锦说话的青衣婢女。后来果然再遇到过一次,却被她跑了。他为防止节外生枝,遂编了个谎言,将那青衣婢女的可疑之处告知了管家管勋,又协助罗吉甫搜寻那女子。幸亏他猜到青衣婢女多半是要往食水落毒,这才及时阻止了阴谋。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陈锦却又主动来大船上拜访,半句不提东佘山居之事,只谈昔日笑傲海上的风云岁月。郑芝虎遂暂时将他留在船上,想等事情平息后再说。
不料又出了林雪被绑一事。郑芝虎收到勒索信时,见信中只要财物和陈锦,便猜到事情与白面师徒无干,遂请吴孟明撤销通缉告示,自己则赶回渡口,找陈锦商议。
陈锦看信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次南下中原,从未露出过马脚,更不要说泄露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人要绑架林雪,利用郑芝虎来对付他呢?一时想不通其中究竟,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遂慨然道:“事情既然是因我而起,我愿意用我自己换回林雪娘子。”
郑芝虎正是要等他这句话,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绑架者,遂暗中做了安排。他也猜到官府会派人监视他的行动,遂命手下人穿了自己衣服乘船往南去,果然引得锦衣卫校尉王福禄追了过去。
提早到荷花村后,郑芝虎命侍从埋伏在暗处,引箭待发,自己则与陈锦携了财物,提灯站在大柳树下。然而当他看到出现的人竟然是白面和狮峰时,意识到不对劲儿,遂立即发出信号,令侍从射死了狮峰,围住白面。
郑芝虎讲完经过,道:“之后的事情,丁巡检应该比我更清楚。实话说,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出人意料,还要多谢吴同知派丁巡检相助,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顿了顿,又问道:“吴同知是怎么知道我去了荷花村呢?”
吴孟明道:“是有人写信告诉本官的。这个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将军的人。”
郑芝虎惊愕异常,一时也不明白究竟,便问道:“丁巡检有没有发现柳如是的踪迹?”丁慧生道:“没有。难道郑将军知道她的下落?”
郑芝虎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刚才林雪醒过来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箱子……他们把隐娘塞进了箱子……快……快去救她’。”
吴孟明道:“什么箱子?”郑芝虎道:“我也不知道,林雪说完这句话后就又晕过去了。”顿了顿,迟疑道:“不过,我猜柳如是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
张岱蓦然从痴傻中惊醒了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郑芝虎道:“通常将人塞进箱子,都是要沉尸水底,我们以前在海上……”忽想到自己已是大明官员,再提及昔日的海盗恶行不妥,便顿住话头,道:“吴同知,林雪受惊不小,我想带她回船上休养。不过我保证会配合吴同知调查,需要我时,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吴孟明本就不敢动郑芝虎,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忙道:“当然可以。丁巡检,你亲自带人护送郑将军去码头。”送郑芝虎出去,见张岱还愣在原地,便过去安慰道:“张公子,你也不要太伤心,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打捞箱子,看能不能找回隐娘的尸首。”
张岱听了这话,愈发悲从心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叫道:“张公子!张公子!”
张岱呻吟了一声,问道:“是隐娘吗?”柳如是应道:“是我。”
张岱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见阳光射窗而入,柳如是坐在光影中,看起来又忧伤又圣洁。
张岱道:“我……我死了吗?”柳如是道:“张公子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
张岱道:“你……那你……”悚然而惊,坐了起来,吃惊地望着柳如是。
柳如是道:“张公子放心,我不是鬼,我没死。”
张岱忙抢过她的手握住,果然是温的,这才略略心定,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雪说看见你被塞进了箱子,我还以为……”
柳如是叹了口气,道:“我的确被塞进了一口箱子中,我也以为我这次死定了。”
原来她在饮食店后院被一男子制住后,那人随即轻声道:“柳娘子别声张,是我。”却是景氏三兄弟中的景二。
柳如是挣扎了几下,景二便主动松了手,退开一步,道:“适才冒犯了娘子。不过我不能露脸,只得如此。”
柳如是满腹狐疑,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景二道:“师傅派我来寻娘子,务必要请娘子去见他老人家,他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娘子。”
柳如是问起林雪,景二茫然不知林雪是谁,并对天发誓称没有绑架人质。
柳如是微一思索,即应景二恳求,随其来到府城谷阳门外一艘货船上。下来底舱,白面师徒果然都藏在此处。
柳如是道:“白大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既然没有绑架林雪,为什么要逃走呢?”白面道:“不是俺们想逃走,是有人强迫俺们逃走。”
柳如是大为诧异,问道:“是谁?”白面道:“这个说来话长,稍后再说无妨。今日俺找柳娘子来,是因为之前柳娘子认定是俺杀了一线绿,俺想就这件事向娘子当面交代清楚。”
柳如是忙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实在抱歉,之前一度对白大叔有所误会,还冷言冷语,颇多嘲讽,真是对不住。”
白面道:“娘子已经知道真相了?真正的凶手是谁?”
柳如是道:“是罗吉甫。”当即说了罗吉甫因路遇一线绿和白面而再上佘山之事,连他怀疑白面也未隐瞒,又诚恳地道:“这里面确实有一些不能解释之处,非但罗公子起疑,我也觉得白大叔师徒有诸多可疑之处,可否一并告诉我缘由吗?”
白面道:“当然,俺今日就向娘子一一解释清楚。不过在那之前,俺要先介绍一个人给娘子认识。”
拍了拍手,却见货堆后转出一人来,虽戴着笠帽和眼纱,看不清面孔,却穿着一身标志性的红衣,正是红娘子。
柳如是登时呆住,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白面道:“柳娘子不是想知道俺师傅离开衙门后为什么要藏起来吗?就是她强迫俺们逃走的。”
柳如是道:“为什么?”红娘子径直走过来,道:“柳娘子,多谢你告知杀害我师兄的真凶的名字。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来告诉你真相。”
原来红娘子与一线绿是师兄妹,二人都是走江湖卖艺的,感情很好,后来因口角分手。这次红娘子亦是受雇于人,潜入东佘山居,有所图谋。但她并不知道师兄一线绿也来了松江,并在机缘巧合下潜入宝颜堂。
寿筵前夜,红娘子打扮成婢女模样,在晚香堂附近转悠,忽见到有人从西面山坡上下来,而那人背上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师兄一线绿,看样子,人已经死去。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便跟着来到了宝颜堂,偷听到柳如是、罗吉甫等人的谈话,知道师兄之死跟这些人无关,而师兄曾到过施绍莘府上,遂立即赶去西佘山居找门仆。一见面便用飞索勒住施府门仆,将其制住,拖入门房拷问。门仆连一线绿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来找圆海先生的,跟圆海在门外说了一通话就自己走了。红娘子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收紧飞索,勒死门仆后离去。她在回去东佘山居的半途遇到了张岱,抢先躲进竹林中。张岱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但没有发现红娘子踪迹,还以为是自己害怕,也没有多在意。
至于削毁一线绿容貌,盗走他的兵器和飞索,当然也是红娘子所为。她之前曾和一线绿在京畿一带卖艺,走绳技艺高超,颇为有名。她担心有人认出一线绿,追查她自己及杂耍班,遂决意趁夜色湮灭证据。她在厨房取了酒具,来到宝颜堂,假称是送酒给柳如是等人。出厢房后即潜入藏书库,忍痛毁了师兄面容。完成后,她便离开宝颜堂,远远见到甬道上有人过来。她因手上有血,为了掩饰,急忙奔到梅林中躺下,哼哼唧唧,装出是被人袭击受伤的样子。
来者正是罗吉甫和徐望。罗吉甫发现红娘子后,一时未辨真伪,急忙托徐望送她去下人房中救治。而徐望另有关注,也只是将红娘子扶回房中便匆匆离去。这二人本都是精明之人,一则因为天黑,二则各有所思,竟无一人识穿红娘子假意受伤的破绽。
次日一早,红娘子按雇主托付,预备往厨房食物中下毒,哪知被罗吉甫和郑芝虎二人穷追不舍,她露了相貌,无法立足,只好逃离了东佘山居。
但她并未就此离开松江,还想找出杀害师兄一线绿的凶手。她仔细回顾柳如是等人的对话,推测应该是柳氏艄公白面杀了一线绿,遂一路跟踪柳如是,由此知道她的画舫停在青浦渡口,并在当晚潜入画舫,不想刚一上船即露了行踪,不得已,只好使出天女飞丝的绝技逃走。
不久巡检司即派兵卒在渡口一带巡逻,加上郑芝虎的大船亦停在了那里,她难寻机会,只好另想法子。
很快机会就来了。白面师徒因袭击郑芝虎被巡检司带走,又转押到松江府,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红娘子的眼睛。她本以为白面师徒被官府逮捕下狱,虽难以再有亲手复仇机会,但也算是间接报了仇。
不想事情再起风波,郑芝虎忽然改变了主意,派人到松江府撤销控诉,白面师徒被无罪释放。红娘子为人谨慎,一直未离开松江府衙门前,想等到白面等人被明确定罪后再说。见又起变故,便迎上先被释放的狮峰、景大四人,谎称是柳如是派来接他们的,将四人带到谷阳门外的货船上,突然将四人制住。四人虽是孔武有力的男子,然之前被郑芝虎捉住后已挨了一顿暴打,狮峰又受过重刑,根本无力抵挡,尽数被红娘子绑了起来,蒙住眼睛,堵了嘴巴,关押在货舱底舱中。
红娘子又回去府衙等候白面,见他出来,径直上前告知已捉了他四名徒弟。白面关心爱徒安危,不加反抗,自觉跟随红娘子来到货船上。红娘子绑住白面后,这才表露身份,说明情由,称杀人偿命,要杀了白面为一线绿报仇。
白面力辩没有杀死一线绿,只是宝颜堂中打了他一拳而已。又道:“娘子杀俺师徒容易,然而真凶逍遥在外,你师兄地下有知,死不瞑目。”
红娘子道:“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
白面摇头道:“这俺可不说不好。不过柳娘子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这件案子,她是聪明之极的人,应该会知道真相。真的不是俺杀人。”
红娘子一时难以相信,但也没有就此杀了白面,只将他师徒五人手脚捆住,关在底舱中。
她出去与雇主联络时,意外偷听到对方与手下人的谈话,发现了另一件是极震撼她的事——原来雇主别有用心,一直对她隐瞒了真实姓名和身份,且早就有出卖她的意图——遂决意相信白面的话,回来货船,放开了白面师徒,道:“我亲眼看到你们师徒冲上船跟郑芝虎拼命,可是有什么过节?”
白面道:“郑芝虎还是海盗时,杀死了狮峰全家,这算不算血海深仇?”
红娘子道:“原来如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其他人肯为了狮峰一个人去惹郑芝虎,足见义气,我很佩服。我有一个主意,能帮你们报仇,但条件是,你们要将柳如是带来这里交给我,就她一个人,且不能被旁人发现。”
白面道:“你要柳娘子做什么?”红娘子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雇主,我只想知道我师兄被害真相。你不是也说了吗,柳如是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案子,她肯定知道是谁杀了我师兄。”
白面尚在犹豫。景大道:“师傅还迟疑什么?柳娘子之前还称你是凶手,难道师傅不想知道谁是真凶吗?”
白面遂点头应允,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与红娘子击掌为誓。
红娘子大致讲了经过,柳如是瞬间会意了过来,道:“原来绑架林雪的人是你。”红娘子笑道:“不错,柳娘子果然冰雪聪明。难怪白大叔也夸你聪明之极。”
柳如是道:“你绑架一个无辜的女子,最终就是为了知道杀死你师兄的人是谁?”
红娘子道:“其实就算没有白大叔他们想找郑芝虎报仇这件事,我也会绑林雪做人质,正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呢,何乐而不为呢。”
白面道:“红娘子,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按照俺们之前的约定,林雪归俺所有,她人在哪里?”
红娘子道:“在我交出林雪之前,我还要加一个条件。”指着柳如是道:“我要带她走。”
白面先是一愣,随即道:“按俺们之前的约定,是用害死你师兄的人交换林雪,而今你已经知道杀你师兄的是罗吉甫,还要柳娘子做什么?你若是怕她泄密,不如暂时将她绑在这里,等事情完结后再放了她。”
红娘子道:“我要柳如是不是怕她泄密,另有用处,要用她交换我仇人的性命。”
柳如是惊道:“什么?你好歹毒。白大叔千万……”一语未毕,即被红娘子横腿扫倒在地。
柳如是仰面摔倒,重重落在船板上。她身上的棉衣甚厚,依然只觉骸骨俱散,臀背更是火辣辣地痛。还不及有所反应,红娘子已抢上来,粗暴地将她身子反转过来,双手拉到背后,用腰带绑住。又将双足并在一起捆紧,顺手从货堆中扯出一大片破渔网,塞入她口中。
白面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阻拦。师傅袖手旁观,徒弟自然也没有动作。
红娘子制住柳如是,这才起身,道:“白大叔放心,我要的是害我师兄的人的性命,不是柳如是的命。咱们是公平交易,之前约定用真相换林雪,我既然加了条件,也该多付出些代价,就将这艘货船送给白大叔作为补偿,如何?”
白面道:“这船是娘子本人的?”红娘子点点头,道:“这艘船是我的雇主买给我的,是方便我在松江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白面道:“那么娘子保证不会伤害柳娘子?”红娘子笑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江湖道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面道:“那好,俺们一言为定。林雪人在哪里?”
红娘子道:“她就在这里。”
从船舱角落拖过来一只藤箱,打开一看——林雪口中塞了破布,手足被绑,蜷缩在箱子里面。只是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
红娘子道:“她吸了迷魂香烟,只是昏迷过去,再过一会儿就会醒来。我已经写信告诉郑芝虎,要他今晚午夜子时到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下会面,不然就等着给林雪收尸。白大叔要如何安排,就看你的了。”
白面道:“娘子肯定郑芝虎一定会来吗?”似不大相信堂堂海上霸王会为了一名年纪比他长许多的青楼女子赴汤蹈火。
红娘子笑道:“决计会来的。他二人在东佘山居时就背着人卿卿我我,说了许多肉麻的话。这女人水性杨花,可能对郑芝虎只是敷衍,但郑芝虎对她,绝对是死心塌地。”
白面便不再多言,和徒弟狮峰一道将林雪抬出藤箱,拖到柱子边,令其倚柱而坐,再用绳索绕过其胸几圈,牢牢固定在柱子上。景二和景三则过来抬起柳如是,欲塞入藤箱中,方便红娘子带走。
柳如是拼命挣扎,口中“呜呜”有声。
景二道:“柳娘子似乎有话要说。”
白面便命弟子放她下来,亲手掏出她口中的渔网。
柳如是道:“白大叔,你刚才亲口答应过我,今日要将所有事情解释清楚。”
白面微微一愣,道:“俺本是单指带你来见红娘子这件事。也罢,柳娘子,你我主仆一场,日后再见无期。俺也该给你一个交代。”又道:“红娘子,可否让俺们单独说几句话?”
红娘子道:“当然可以。这样,柳如是就暂时留在你这里。我出去办点事,天黑前回来接她。”
白面遂命狮峰送红娘子上岸,自己则扶了柳如是到货堆上坐下,道:“俺虽不大喜欢柳娘子,但这一年来,你对俺们师徒还算不错。俺知道娘子心中有很多疑问,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求恳俺放你走或是替你送信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柳如是道:“那好。当日是白大叔有意放走一线绿的吗?”白面道:“是的,但不是柳娘子所想的那样,不是俺心软,或是受了一线绿的钱财。”
柳如是道:“那到底是什么缘故?”白面道:“俺放走他,是想顺藤摸瓜,抓出他的同伙。”
柳如是道:“白大叔怎么能肯定一线绿还有同伙?而且捉拿盗贼是官府的事,白大叔初来松江,为什么要管这种闲事?”白面道:“这不是闲事,俺跟了娘子将近一年,为的就是这件事。”
柳如是吃了一惊,道:“难道白大叔……是官府的人?”白面道:“娘子这般聪明,竟然还猜不到吗?俺们师徒跟官府没有半点干系,俺受吴江周道登周阁老的嘱托,跟在娘子身边,为的是追查周府失窃财物的下落。”
原来一年前,吴江周府密室中失窃了几件最贵重的珍宝,周道登认定祸起萧墙,是侍妾柳如是与琴师忘澜为私奔而盗,忘澜先行携珍宝逃走,柳如是则被截获,受到家法拷问,但始终不肯招出忘澜及珍宝下落。周道登恼恨异常,预备将柳如是乱棍打死。周老夫人赶来,名为怜惜柳如是,为其求情,实则另有计谋——要着落在柳如是身上,追查失落珍宝下落。因为那其中的一件珍宝还不单是价值连城那么简单,内中蕴藏一个祖传的大秘密。柳如是被卖回归家院时,其养母徐佛被迫答应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向周府报告柳如是的一举一动。
柳如是回到青楼后,过了一阵自暴自弃的生活,得养母徐佛转赠豪华画舫一艘后,遂收敛声色,开始了漫游江南、与名士结交的日子。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仍然没有逃脱周道登的掌控,艄公白面年轻时受过周府恩惠,被派来为柳如是掌船,监视她的行踪及交往对象。
这一年来,白面与柳如是同船而居,几乎日夜相处,开始对其为人有所了解。起初他极看不起柳如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个淫荡势利的女子,一心奉迎有钱人家的公子,想攀上一棵高枝。然而慢慢地,他发现她刚烈坚定,豪爽大方,有须眉之气,并没有所预想的那么讨厌。她也贪财,从那些追逐她的狂蜂浪蝶身上榨取钱财。不过她究竟只是个娼妓,就是靠男人生活的。比起那些鱼肉百姓、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好多了。
至于周道登所交代的任务,白面竟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柳如是始终未与琴师忘澜见过面,也不见有大笔金钱进来,不然她也不会以卖笑为生。据他观察,她其实是厌恶这种生活的。他甚至开始认为,她也许跟珍宝失窃无关。然而,在这次抵达松江后,他的态度陡然发生了变化。
事情缘起于白面在底舱发现了藏身于此的一线绿。他也听到了小厮勇夫的一番话,别的方向都比渡口有优势,偏偏一线绿无船接应还逃到了画舫上。于是他开始怀疑这盗贼其实是柳如是相识的,也许正是当日与她内外勾结盗走珍宝的人。然而白面也不能就此质问柳如是,遂想了个法子,在绑住一线绿时有意松了绳索,没有捆紧,好纵他逃走。
一线绿果然伺机逃离了画舫。白面一直暗中监视,见状忙追了上去。后来见一线绿哪也不去,径直逃往佘山,愈发肯定他跟柳如是是同谋。
然而一线绿脚下实在太快,白面半途跟丢了不说,还一度在山中迷了路。不过也不要紧,既然一线绿跟柳如是是同伙,必然是往东佘山居而去。他辗转寻来晚香堂,打听到王微和柳如是可能去了宝颜堂,遂直接赶来,正好遇到一线绿要杀王微一幕,不及多想,冲上前阻止,打伤了一线绿,但还是被其使用飞索逃走。
白面心中疑惑太多,急忙赶来捉拿一线绿。他不熟悉地形,胡乱找了半天,到山坡竹林时,发现一线绿已死在那里。最奇的是,柳如是和张岱正好这时从竹林小道中出来。他遂谎称是来禀报一线绿在画舫上被捉又逃走的消息的。
白面暗中观察柳如是反应,她显然是认识一线绿的,虽称是不久前刚刚在西佘山居撞见,他并不大相信。不过东佘山居出了命案,他不便久留,否则只徒然惹人起疑,遂离开了佘山。正好柳如是要白面带话给小厮勇夫和使女荷衣,让他们上山照顾受伤的王微,他便暗中指使徒弟设法令勇夫摔了一跤,从而可以让狮峰顶替勇夫上山,其实也是为了就近监视柳如是。
柳如是听到这里,失声道:“原来真的是狮峰杀了徐望。”
她已恍然明白过来,白面师徒都是周道登的人,不但负有寻回失窃珍宝的重任,大概还有保护周府密室藏宝不得外泄的责任。徐望来宝颜堂找柳如是和张岱,表明了自己的锦衣卫身份,并反复追问“一捧雪”玉杯的下落。那时狮峰正站在门外,这些话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虽然柳如是、张岱二人用话语巧妙地搪塞了徐望,但狮峰还是担心徐望会因种种线索追查到恩公周道登身上。
再巧不过的是,狮峰离开宝颜堂时,正好在堂外甬道上遇到匆忙赶来的徐望。他见左右无人,杀机顿起,忙迎上前去,大概用知道“一捧雪”下落之类的话将徐望诓骗到清微亭,趁对方听得留神之际,突然从袖中出刀,杀死了徐望。他既已知道徐望的锦衣卫身份,当然要取走证明其身份的腰牌。一则锦衣卫被杀和普通平民被杀有天壤之别,官府暂时不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搜捕的罗网便不会收得那么紧;二来锦衣卫腰牌通行天下,也许将来用得上。
其实之前在巡检司,张岱已经认定狮峰是杀死徐望的凶手,只不过柳如是认为他没有杀人动机,全力为其辩护。而今既然知道他是周道登派来的人,那么为保住周府秘密而杀人,就是最好的杀人动机了。
猜到此节,柳如是不由得一阵惊恐。周道登始终派人潜在她身边,从他的立场来看,这么做固然没什么错,然而一想到她离开周府已近一年,竟然还是生活在他的掌控下,当真是不寒而栗。
倒是白面,听到柳如是立即猜出是狮峰杀了徐望,很有些惊讶,道:“看来娘子早就怀疑过狮峰。”
柳如是道:“如果不是景大称从郑芝虎身上取得腰牌,后来郑芝虎又亲口否认,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到狮峰头上。”
白面道:“狮峰本来将那块腰牌交给了俺。今日狮峰意外得知旁边大船的主人就是郑芝虎后,激动万分,立即冲上船要跟郑芝虎拼命。等俺听到动静出来时,他已被郑芝虎手下擒住暴打。俺们早知狮峰与郑氏有仇,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然而对方人多,俺们去救人也只是去送死。景大忽然想到个主意,就是俺们冲上船去,趁机将锦衣卫腰牌栽赃到郑芝虎身上。”
白面师徒很清楚徐望被杀,锦衣卫绝不会轻易放过凶手,如果能栽赃到郑芝虎头上,不但可以洗脱了嫌疑,也许还可以顺带报狮峰之仇。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郑氏势力太大,就算锦衣卫真的相信是郑芝虎杀了徐望,也未敢轻举妄动。
白面又道:“俺也早知道这谎言迟早会被揭穿,只不过想借此拖延一些时间,好找机会逃走罢了。不过,俺要谢谢柳娘子。”
柳如是道:“谢我做什么?”白面道:“娘子在那锦衣卫百户的反复逼迫下,都没有说出周阁老的名字。俺听狮峰说了后,认定你与周府珍宝失窃无关。”
柳如是道:“所以白大叔才假借拖欠工钱为由,准备离去?”白面点点头,道:“工钱的事,俺从来没放在心上。着急离开,一来俺们要回吴江通知周阁老;二来狮峰杀了人,就算暂时没有人怀疑到他,也还是要避开风头才好。”
柳如是道:“那么后来白大叔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白面道:“因为当晚红娘子上船,令俺们再度对柳娘子起了疑心?”
柳如是道:“白大叔怀疑我跟红娘子勾结?”
白面道:“先是有一线绿,后又有红娘子,都是会使飞索的江湖高手。为什么偏偏盯上同一艘画舫,不由得人不怀疑柳娘子你。”叹了口气,道:“如今俺们已知道全是误会,俺误会了柳娘子,就像柳娘子误会了俺们一样。”
柳如是心中还有个疑问,问道:“我的那艘画舫,难道是周府送的?”
白面道:“不是。周阁老是听说娘子有了画舫后,才派人找到俺,让俺设法给娘子做艄公。”又道:“话到这里,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柳娘子,你多珍重。”拿起破渔网,重新塞入柳如是口中,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把柳娘子装到箱子里面去,一会儿交给红娘子。”
景二和景三走过来,却只是站在柳如是面前,并不动手。
白面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景二迟疑了下,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道:“师傅,我们想要了她。”
白面道:“什么?”景三道:“反正柳娘子也是个娼妓,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们兄弟,也不算什么。”
白面怒气顿现,道:“到这个时候,你们还有心思想这种事!”
景二忙道:“师傅别生气。我们师徒长年在漂泊在水上,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亲近。柳娘子有那些嫖客,荷衣则有勇夫,我们兄弟什么都没有,只有暗中流口水的份。柳娘子这等美貌,不瞒师傅,我们三兄弟想她都想得快疯了。”
白面转头一看,见柳如是正用惊恐求恳的眼神望着自己。然徒弟说得也在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长年累月不碰女人,谁能受得了。
景二见白面有松动之意,忙道:“难道师傅为一个青楼女子,也不怜惜自己的徒弟吗?”
白面道:“不是这个意思。柳娘子究竟曾经是周阁老的人,不能动她。你们实在憋不住,就找那妇人好了。”
景氏兄弟转头一看,林雪已经醒来,头发半散,越发楚楚动人,正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白面道:“那妇人也是个娼女,虽然年纪大了些,但美貌不在柳娘子之下。况且她是郑芝虎的心上人,也可谓是俺们的仇人。”
景大因在巡检司受过刑,行动不便,一直闷坐在一旁,闻声霍然站起,道:“我第一个上。”走到林雪身边,扔掉手杖,勉强蹲下来,直接撸起林雪外衣,干脆地扒了她裤子下来。
林雪“呜呜”喊叫了两声,眼泪当即流了出来。
白面道:“林雪随你们处置,只要留个活口就行。先把柳娘子抬进箱子,俺上去替景大把风。”
景氏兄弟虽垂涎柳如是已久,然师傅发了话,也不敢违抗。二人便上前拉起柳如是,一个扶肩,一个抬脚,将她塞入藤箱中。景二又拿手往柳如是胸前摸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了盖子。景三早就急不可待脱了裤子,赶过去与景大一道凌辱林雪了。
箱子中昏黑一片,由于空间狭小,柳如是只能蜷缩着腿,半躺在里面,伸也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极为难受。这仅仅是身体的不适,外面的那些声音更令她痛苦。
又听见狮峰从楼梯上下来,兴奋地问道:“这妇人滋味如何?”
景三道:“还不错。”又催道:“快些解开绳子,脱光她衣服,抬到桌子上。我还想好好看看她那对奶子呢。”
景大道:“老三,你年纪最小,怎么就你最急?”景三道:“不是我急,是裤裆里的家伙急。”一干人都笑了起来。
只听见外面一片混乱,林雪开始尚能发出“呜呜”的喊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大概身心俱疲,又无力反抗,干脆放弃了挣扎。
柳如是亲耳听见林雪被四名男子施暴,并不觉得特别愤怒,只觉得异常悲哀。
其实在妓院里,妓女被嫖客以各种手段侮辱是家常便饭。就连柳如是在周府作妾时,也常常入房后被令脱光衣衫,赤身站在灯下,供周道登欣赏抚摸。周道登更有许多独特的“嗜好”。他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时手冷,也不爱生火,唯喜于侍妾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甚至不避旁人,当众如此。柳如是得宠之时,没少充作暖手的人肉火炉。周道登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当时她尚不觉得羞耻,现在想来,在周氏眼中,她也就是一件玩偶,就跟林雪在景大等人眼中,仅是一具供发泄性欲的肉体。
生为女子,何其不幸。为什么女人生来下贱,不能被平等对待?为什么男人之间交往,互相称兄道弟,而女子则要自称贱妾?
一股红潮涌上了柳如是的脸,她觉得又烧又热,一心要挣出这狭小的天地,遂缩腿后使劲蹬出,发出“咚咚”之声。
片刻后,景二赶过来打开箱盖,精赤着下半身,笑道:“娘子是不是动了春心,也想来一回?”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握起那活儿,往柳如是脸上伸来。
柳如是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幸好此时白面引了红娘子下来,喝道:“做什么?”
景二脸色一红,无趣地合了箱盖,退到一边。
红娘子道:“怎么弄成这样子?”
难怪她吃惊,眼前的一幕实在匪夷所思——林雪光着身子,上半身躺在一张八仙桌上,双脚大张,用绳索悬挂在横梁上,私处一览无遗。
白面也想不到变成了这样的场面,虽觉难堪,少不得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徒弟,忙道:“他们很久没碰过女人,红娘子别怪。”
红娘子笑道:“无所谓啦,反正不干我事。她是你们仇家的女人,折腾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喂,你们两个先将衣服穿上,帮我把箱子抬到小船上去。”
景二便穿了衣服,和狮峰一起抬了箱子出来。又从货船上放下一艘乌篷小船,将箱子抬到船上。
景二心中对柳如是很是不舍,问道:“红娘子要将柳娘子带去哪里?”
红娘子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景二道:“哪有的事。”脚下却是不动,目光始终在箱子上流连。
红娘子道:“好了,你们师徒还是快些赶去荷花村,做好安排吧。我也要走了。”
景二只得和狮峰一道跳下小船。红娘子遂摇了小船,离开码头。松江水网交织,错综复杂。柳如是人在箱子里面,开始尚能辨别是往西北而行,后来连转几个弯后,就完全分不清方向。
行了小半个时辰,船终于停下来。红娘子过来打开箱子,拉了柳如是出来。天竟然已经黑了。
红娘子拔刀割掉柳如是脚上绑索,拖着她下了船,摸黑走了一段土路,来到一座园子外。园门只剩下半边,显然是座废园。
来到园中一处竹林边,红娘子将柳如是推倒在地,取绳索绑住她双足。又用另一根绳索套在她颈中,打成死结。
柳如是不知道红娘子带自己来这处废园意图何在,见脚上和颈间的绳索极长,料想对方是要布置什么机关,又是恐惧又是惊讶,忙“呜呜”叫喊。
红娘子便掏出她口中渔网,问道:“柳娘子想说什么?”柳如是道:“红娘子是想用我来诱捕罗吉甫吗?我跟他没有任何交情,他怎肯为了我乖乖听娘子差遣?”
红娘子道:“这对我而言,不是亏本买卖。如果罗吉甫不来,柳娘子只好死在这里。如果他肯来,柳娘子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是有男人愿意为你而死,难道不好吗?”
她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也不及多说,重新用渔网堵住柳如是嘴巴,拿绳索勒紧。起身后,即从袖中飞出飞索,搭在一根竹子的竹梢上,用力将它扯得弯曲,再甩出柳如是脚上的绳索,搭在竹身上。又飞出另一根飞索,搭住绳头,收尽一拉,登时将她倒吊了起来。
绑好双足绳索后,红娘子又如法炮制,将柳如是颈间绳索搭上另一根竹子。唯一不同的是,颈间绳索要长得多,甚至还有部分余绳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红娘子又将余绳收紧,用楔子绕住,引到吊住柳如是双足的竹子上。
布置妥当,红娘子这才拍拍衣衫,道:“好了,我要离开去办事。柳娘子自己小心些,你现在是脚高头低,如果使劲挣扎,就会牵动机关,变成头高脚低。什么后果,娘子自己也知道。吊死鬼可是不好再投胎的哟。”笑笑去了。
柳如是独自留在园中。起初觉得气血倒冲,头晕脑胀,难过之极,然而慢慢也就习惯了。寒夜的寒气包裹了她的全身,令她肉体变得麻木,逐渐失去知觉,双脚被绳索拉扯的疼痛也由重到轻,再到浑然不觉。
时间过得极慢极慢,这是柳如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好几次她神志模糊、快要睡过去,但她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回想这次佘山之行,结识了那么多有趣可爱的人,经历了那么多不平凡的事,就算死在这里,也算不枉此生。虽然还会遗憾没有时间经历更多,但命已如此,无可奈何,便只能顺其自然。
自从红娘子出现,又经白面解答,她的疑问已经消除大半,唯有干系她自己的几处尚未理清:一是画舫到底来自何人之手;二是“一捧雪”玉杯到底是何人所盗,又流落何方;三是那卷《金瓶梅》引发的她对儿时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幻。可惜,没有机会再去查清楚这些事情了。
她真的会死在这里吗?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真的跟罗吉甫没有任何交情。如果换作张岱,换作李待问,换作宋征舆,甚至换作陈子龙,他们还有可能为了她而来。罗吉甫,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一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娘子终于折返回来。
柳如是见她单独一人,手里还提着灯笼,便知道罗吉甫没有来,心中有些莫名失望,虽然早猜到会如此,然而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有些郁郁满怀。
红娘子却没有闲下来,将灯挂在绳索上,重新检查了一遍机关,便闪身入了竹林。
柳如是心道:“难道红娘子已经见过罗吉甫,对方同意要来?还是她打算用灯笼烧断我双足间绳索,竹子弹起,牵动机关,我便会被活活吊死?”
一时惊疑不定,她当然是想活下去,也隐隐盼着罗吉甫能来救自己。然而以红娘子的行事作风,他若赴约,必死无疑。他为她而死的话,她一辈子就难以心安了。
忽有脚步声过来,有人问道:“那边是隐娘吗?”正是罗吉甫的声音。
柳如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应道:“是我。”她口中塞着渔网,发出来的只有“呜呜”两声。
罗吉甫刚要上前,红娘子便冒了出来,喝道:“站住。不然我发动机关,柳如是就会被活活吊死。”
罗吉甫果然不敢再动,道:“我人已经来了,娘子想要怎样?”
红娘子道:“就你一个人吗?”罗吉甫道:“就我一个人。我知道娘子在暗中监视,不敢玩弄诡计。”
红娘子道:“你带兵刃了吗?拿出来丢掉。”
罗吉甫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抛到一旁。
红娘子道:“你走到柳如是左边五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绳圈,你将它套在自己右脚上。”
罗吉甫知道一旦被绳索绑住,就再无任何反抗机会,不免有所犹豫。
红娘子当即收紧柳如是颈间绳索,道:“再不去,我可就要杀了她。”
罗吉甫道:“娘子该知道你武功不及我,你杀了隐娘,我一定会杀你报仇。”红娘子笑道:“我或许打不过你,但却跑得过你。柳如是因你而死,你这辈子也不会好受。”
罗吉甫无奈,只得道:“好,我照做便是。你快些松手。”
走到柳如是左边,捡起绳圈套,在自己脚上,还不及起身,身子便被一股大力拖倒,随即腾空而起,也如同柳如是一般被倒吊了起来。
罗吉甫道:“我已经遵照娘子吩咐做了,你为你师兄报仇,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请你立即放了隐娘。”
红娘子道:“你爱这女子,愿意为了她舍却你自己的性命,对也不对?”罗吉甫道:“这个……不是娘子想的那样。请你遵守约定,放了隐娘。”
红娘子冷笑道:“我可没有答应你要放了柳如是,我只是答应带你来见她。况且就算我答应了,跟报仇相比,承诺在我眼中也不值什么。你杀了我师兄,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罗吉甫忙道:“我与隐娘相识不过数日,我对她没有任何情意。”
红娘子道:“没有任何情意,怎么会为她甘心赴死?你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我在东佘山居时亲眼所见。”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先杀她后杀你,等你亲眼看到她痛苦而死后,就立即送你上路。黄泉路上,你二人也好做伴。”走过去便要拔出楔子。
罗吉甫道:“等一等!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娘子潜入东佘山居下毒,应该受雇于人,是为了金钱才这么做。我知道一个藏宝的秘密,愿意用它来换隐娘的性命。”
一旁柳如是听见,大吃一惊,虽然罗吉甫未提及来历,但这个所谓的藏宝多半就是锦衣卫正在寻找的沈万三藏宝,却不知道他如何知道了这秘密,心道:“难道罗吉甫跟徐望一样,也是锦衣卫的密探?可这说不通啊,罗吉甫如果是锦衣卫,吴同知应该会知道,为什么白日还下令丁巡检拷问他?难道……难道……”
她心中隐隐开始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但却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去想。
红娘子却根本不相信罗吉甫的话,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这话骗骗小孩子还可以,休想骗过我红娘子。”
罗吉甫叫道:“沈万三!是沈万三藏宝!”
沈万三的名字有一股神奇的魔力,红娘子本已用手握住楔子,听了这话又回身走到罗吉甫面前,问道:“你说什么?”罗吉甫道:“沈万三留下一座藏宝库,我知道这个秘密。”
红娘子半信半疑,道:“沈万三死了几百年,当年就已经被朝廷榨干油水,哪有什么藏宝?”罗吉甫道:“真的有。”
他料想不说实话难以取信于红娘子,便原原本本地交代了经过——
原来罗吉甫生母姓高,是明初大诗人高启后人。高启是“吴中四杰”之一,比拟“初唐四杰”。他才华高逸,学问渊博,尤精于诗,在诗词上的才气与成就要比其他三杰杨基、张羽、徐贲要高出许多,为吴中四杰之首。
文人一旦有了名望,便难逃政治旋涡。高启因久居苏州,曾做过张士诚的幕僚。明初,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征他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洪武三年(1370年)擢升为户部侍郞。高启因与张士诚私交极好,耻于为其政敌效力,遂辞而不受,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朱元璋知道高启不肯合作,但辞官的理由又合情合理,只好同意他辞归,还送了他二十四两银子做盘缠。于是高启回到吴淞江北的青丘,继续当他的诗人。
洪武初,朱元璋对曾是京畿重地的苏州一直很重视,因为张士诚曾在这里经营了十一年,树倒老根在,他始终担心余渣未净,遂派陈宁任苏州知府。陈宁为政苛猛,人称“陈烙铁”。苏州至今有“一烙铁烫平”的俗语,即出典于此。朱元璋对陈宁的狠辣很是欣赏,但也知道老用烙铁不利于这块富庶之乡的恢复,不久即改命老成持重的魏观出任苏州知府。
魏观上任后,一反陈宁苛政,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朱元璋曾恨江南为张士诚出力,取沈万三家租簿定额,对江南一带格外加赋,每亩完粮七斗五升。经魏观为民请命,朱元璋同意将原定的高额田赋减去一半。魏观还聘用高启、王行、王彝、张羽等一批名士做幕僚,帮高启把家从青丘迁回苏州,安置在夏侯桥。由于治绩出色,魏观次年即升任四川省参政,因苏州绅民请求留任而未行。
洪武七年(1374年),魏观在张士诚宫址旧处建苏州府治治所,高启为之写《上梁文》。其中有“龙蟠虎踞”之语,被素来与魏观不合的苏州都指挥使蔡本检举。朱元璋获报后吃了一惊,但他不相信魏观会有称王的野心,所以就命御史张度前往调查。张度到苏州调查后发现,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魏观兴建了一处衙门而已。
不过张度也是个角色,善于察言观色,他知道朱元璋嫉恨死敌张士诚,不放心苏州,于是禀告说:魏观的作为是“兴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意思就是说蓄意要恢复张士诚时代的旧观。朱元璋本来对苏州就不大放心,生怕张士诚余部蠢蠢欲动,现在听说魏观如此行径,有成心为张士诚招魂的意思,不由得火冒三丈,杀机顿现。魏观问斩,高启这位才高八斗的诗人也被腰斩于南京,时年三十九岁。
魏观一案,高启处刑最重,唯独他一人被处以腰斩的酷刑。且不止拦腰一刀,而是八段腰斩酷刑,即从下肢开始,一段一段锯为八段,令受刑者备受煎熬,最后一段才是首级与上身分家,行刑情景惨不忍睹。
高启文名满天下,却落了个极为凄惨结局,难免令人疑惑。也有人说高启真正的死因是因为朱元璋早就对他不满。御史张尚礼有《宫怨》,朱元璋读了张尚礼的诗,以其能摹写宫闱心事,将他下蚕室致死。高启有《题宫女图》一诗:“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此诗与张尚礼的《宫怨》诗相类,主题颇为暧昧,影射了宫闱之密,惹恼了皇帝,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其实,朱元璋本质上就不喜欢文人,只要不能为他所用,他就杀心大起。他曾经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对待不肯出仕的文人,朱元璋基本上都采取了杀的方式,以绝后患。高启与杨基、张羽、徐贲四人并称“吴中四杰”。高启被腰斩后不久,杨基也很快因事被朱元璋罚去做苦力,一代名家,竟然被折磨死于工地上。过了几年,徐贲被下狱死;张羽被贬岭南,半路突被召回,他自知难免一死,遂投江自尽。苏州文人姚润、王谟不肯出仕,都被斩首抄家。
再谈沈万三与高启的关系。沈万三在世时,好笼络文人雅士,像高启这样的江南名士自然也是他倾心奉承的对象。高启本人曾多次受邀到周庄做客,与沈万三关系极为密切。而沈氏的塾师王行更是高启至交好友,二人年轻时曾同结北郭诗社,情若兄弟。传闻沈万三曾就如何在新朝廷立足的问题,不止一次地向高启和王行请教。
明代立国后,沈万三全力巴结朱元璋,不惜花费巨资为朝廷修筑南京城墙。但当时他已有极重的危机感,预料到沈家即将有大祸降临,遂将一批最心爱的珍宝秘密转移收藏。藏宝之事,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而是交代给了实际负责沈家事务的孙女婿周篪。沈家因为家大业大,女儿都是招婿上门,所生儿子也随沈姓,唯独周篪一系姓周,并迁离周庄,与沈家脱离了关系。后来沈氏先后两次遭祸,都未牵连到周篪一系。一度富可敌国的沈氏家族灰飞烟灭后,周篪心痛万分,还特意为自己的孙子取名周思沈。
早在洪武一朝,朝廷便已知道有大批沈氏珍宝下落不明。彼时民间亦多有传言,称明太祖虽抄了沈氏的家,但最值钱的聚宝盆却没有找到。只要沈氏后人手中有那座聚宝盆,就能东山再起。
罗吉甫母亲高氏既为高启后人,多少从祖辈那里知悉一些流传下来的沈万三秘事,尤其高氏秘密收藏有当年高启与沈万三、王行等的大量通信,更为那些听起来子虚乌有的藏宝传说提供可靠旁证。高氏不愿意爱子卷入这些事,亦从未提及半字。罗吉甫仅知道母亲是高启后人,高启则是明代腰斩第一人。他自幼立誓,学文习武为天为地为苍生,但绝不忘先人之仇,今生今世不为明廷效力。后来母亲病故,他收拾遗物,将所有信札读过一遍,发现了沈万三藏宝的线索,遂开始了漫游江湖的生涯,表面是壮游山河美景,实则寻找藏宝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找到周篪后人,盗到了跟藏宝有关的聚宝盆,只要再找到另一条线索,便可以根据聚宝盆上刻画的地图找到藏宝。
柳如是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她已然明白过来——周道登便是周篪后人,而罗吉甫就是从周府密室盗走“一捧雪”等珍宝的人,他意在聚宝盆,为了遮掩真实目的才顺手取了“一捧雪”等物。而周道登之所以对被窃的珍宝如此紧张,不惜雇佣白面师徒来监视她,目的是要夺回那座指向藏宝地点的聚宝盆,而不是“一捧雪”之类。而当日潜入徐府水西园并站在窗下读书的飞贼,也正是罗吉甫。他所读的是王行的书,大概也是想从中寻到藏宝的线索。
红娘子则又是另外一种反应,她本来绝难相信罗吉甫会知道什么沈万三藏宝,但其讲出的故事有头有尾,不由得人不信,一时踌躇凝思。
罗吉甫见她心动,又道:“而今我和隐娘性命都在娘子掌握之中,我绝不敢说一句假话。娘子若是得到沈氏藏宝,那便是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再也不必做走绳卖艺、受雇于人的营当了。”
红娘子问道:“你手中已有传说中的聚宝盆?”罗吉甫道:“是的,我将它存放在老家常熟一处隐秘之处。只要娘子肯放过隐娘,我愿意将聚宝盆双手奉上。”
红娘子道:“你武功高强,我怎知道我一旦放开你,你不会趁机偷袭我?”
罗吉甫道:“我可以以我母亲及先人高启高公的名字起誓,只要红娘子肯放过隐娘,我愿为驱从,听从娘子使唤。就算娘子要杀我,我也绝不会反抗。娘子如若不信,请把那柄短刀递给我,我斩下自己的右手,从此再无法使用兵刃,娘子便可放心了。”
红娘子笑道:“这个法子好。”飞索一卷,轻轻一带,便将短刀送到罗吉甫手中。
罗吉甫拔出短刀,转头看了柳如是一眼,咬咬牙,举刀就朝右手砍去。不及触腕,红娘子挥出飞索,将短刀卷走,笑道:“好啦,我信了你了。我还需要你留着这只手帮我做事呢。”
罗吉甫道:“既然娘子相信我,何不放了隐娘?”
红娘子道:“你得先立个毒誓,不过要以柳如是的名义起誓,你若敢违背对我许下的誓言,将来你的隐娘不得好死。嗯,死于刀剑之下倒是便宜她了,就如同今日这般吊死吧,死后不得超生。”
罗吉甫只得按照吩咐说了一遍,红娘子这才割断绳索,放他下来。他一落地,便捡起短刀,奔过去割断柳如是颈中绳索,再割断双足绑绳,抱她下来,掏出她口中渔网。正要去解手上绑索,便听见红娘子喝道:“不准解开她的双手。”
罗吉甫道:“隐娘不过是个弱女子,不会对娘子造成威胁。”红娘子道:“你发誓愿意听我吩咐,我才第一句话,你就不听了吗?”
罗吉甫无奈,只得放下短刀。
柳如是双眼晶晶发亮,注视着他,问道:“罗公子,你是因为内疚才来救我的吗?”罗吉甫道:“隐娘都已经猜到了。”
柳如是道:“那么那艘画舫也是你送的?”罗吉甫道:“我……我实在不知道周府会将财物失窃之事算到隐娘头上。后来辗转听到你又被卖回归家院的消息,我觉得愧疚极了,所以买了一艘画舫,托朋友转送给你养母。只是想不到隐娘这次会来佘山,我……”
红娘子早已不耐烦,道:“罗公子,这些婆婆妈妈的往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你杀了我师兄,我不也放下大仇、饶过你性命了吗?咱们该上路了,这就走吧。”
罗吉甫只得道:“隐娘,你多珍重。”又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道:“这卷《金瓶梅》,就留给娘子做个纪念。”轻轻将书卷放在柳如是身上,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柳如是坐在地上,凝视着罗吉甫和红娘子远去,一时陷入了沉思。
冬夜里的寒星,散发着针芒般的死光。时光悄悄地流动,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丝竹乐声。每个人都逡巡于自己的命运,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出没于无常的浮光掠影中。原来罗吉甫就是那个出其不意拨转了她命运轮的人,他窃走聚宝盆,改变了她的人生。他又用他自己的一生,换取了她生存的机会。他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怎样的一份羁绊?他能在红娘子手中活下来吗?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要设法脱离险境,挣扎着捡起罗吉甫留下的短刀,摸索着割断了绳索,奔出废园,到河边寻船。直到天快亮时,才有一艘路过的小渔船发现了她,将她送来巡检司。
张岱听了经过,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红娘子在捣鬼。她以为陈锦和郑芝虎勾结出卖她,遂绑架了林雪,要逼迫他二人就范。得知白面不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后,便利用白面师徒从你口中得知真相,再将林雪交给白面,引诱他们去对付郑芝虎和陈锦。再将交易时间地点知会给官府。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白面师徒杀了郑芝虎和陈锦,官府又杀了或捉了白面师徒。即使不能如意,她也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她事先已有意将陈锦真实姓名泄露给官府,他无论如何难以逃脱。如此深远心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当真可惊可怖。罗吉甫失踪,应该也是被红娘子诱走,他担心你的安危,不得不就范,只是他……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唯有长叹一声。
正好有仆人送来一只礼盒,说是徐府三公子徐来送到船上的。张岱打开略略一看,便令仆人转呈给柳如是,道:“这是三百两黄金,是我之前承诺为隐娘脱籍的赎金。”
柳如是却合上了盖子,令仆人先行退出,这才问道:“张公子,你之前曾说你有许多江湖朋友,是也不是?”张岱道:“不错。”
柳如是道:“我想请你的江湖朋友帮我打听罗吉甫的下落,酬金就是这三百金,再加上我的那艘画舫。”
张岱道:“其实隐娘只要告诉锦衣卫红娘子手中有藏宝地图,他们一定会全力缉捕,即可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何须隐娘自己费心思呢?”
柳如是道:“如果我将实情告知锦衣卫,他们固然会对付红娘子,可是也一样会对付罗公子。我不希望他有事。”
张岱道:“他……他对隐娘很重要,是吗?”
柳如是道:“他用他的性命换回了我的性命,我要报答他。况且,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有机会与张公子相识。”
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的阳光,眼睛晶晶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