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巨大的太湖石纹路斑驳,色彩陆离,孔涡层层相套,曲折圆润,玲珑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飞动一样。他一见之下叹为观止,遂不辞劳苦,舟车负载,将其运回松江东佘山居,搁置在宝颜堂中,还为其作诗云:“谁知水中云,远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阴满窗壁”。
寒树苍烟夹层径,步回古涧槛玲珑。
云眠半壁丘壑小,翠染孤辛烟雨笼。
浴影雪梅照新色,拒霜天竹乱垂红。
人间几处曾留此,疑是冰壶碧玉中。
——冒襄《散步竹亭》
白面之前转身欲逃,辨出柳如是的声音,对方又称已认出自己,这才勉强停了下来。此刻听到她的惊呼,才知道其使了诈。但他刚跟死人待在一起,不解释清楚就会惹祸上身,忙道:“俺有事来找柳娘子,结果碰到了一档子怪事。”
柳如是道:“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白面道:“这个人吗?不,他不是俺杀的。俺是想来追他,结果追到这里时,发现他人已经死了。”
柳如是与张岱相视一眼,各自骇异异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于还是张岱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地问道:“这个人……死的这个人是谁?”
柳如是道:“我认得他。不,我不是真的认得他。但我之前曾与问郎一道到西佘山居拜访施先生,出来时正好遇到这个人,门仆说他是阮大铖的客人。”
张岱还是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恐怖的经历,虽然心中发慌,究竟还是男子,大着胆子上前,捡了灯笼,举灯仔细照过死者,道:“这人看起来猥琐得很,当是个市井之徒,阮大胡子怎么会跟他扯上干系?”
白面迟疑道:“还有一件事……俺要告诉柳娘子,那边院子里,还死了一个人。”
张岱道:“呀,那边是眉公起居之处宝颜堂。”柳如是道:“啊,不好,微姊姊就住在那里。”
白面忙道:“不是王家娘子,死者不是妇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白发老汉。”
张岱与柳如是相顾失色,异口同声道:“该不会是施绍莘吧?”白面道:“可能是姓施,俺听到王家娘子叫他‘施先生’。”
张岱和柳如是听说死者很可能就是施绍莘,一时再顾不上竹林边的无名死者,便要赶去宝颜堂查看。
白面上前拦住柳如是,道:“柳娘子,先等一等,借一步说话。”柳如是道:“这位张公子是隐娘的好朋友,白大叔有话不妨直说。”
白面亲眼见到张岱、柳如是深夜自竹林中出来,料想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道:“柳娘子真是好本事,今日刚到这里,便立即搭上了一位富贵公子,还肯随她去钻竹林。难怪徐佛娘子说她命中注定有贵人。”便指着无名死者道:“这个人,俺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他。”
柳如是道:“哦,那么白大叔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的事?”白面道:“也是今天,就在柳娘子的画舫上。”
原来宋征舆和李待问来青浦渡口接走柳如是后,白面的徒弟景氏三兄弟也从岸上农家采买了日用物品回来,师徒几人遂叫了小厮勇夫和使女荷衣下来底舱,预备一道生火做饭。景大去取东西时,意外在柴禾堆后发现了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滑溜得很,身子一闪,想趁机溜走,却被白面上前一脚踢翻,摔倒在船板上,再也爬不起来。
众人想到适才徐三公子徐来亲自带人闯上画舫,要捉拿窃贼,立即联想到此人很可能就是徐府追捕的窃贼。可往他身上一搜,空空如也,既没有凶器,也没有赃物。
那男子则自称是穷苦人家出身,流落到松江,因天气寒冷,一时抵不住饥寒,正好见到渡口有艘画舫,豪华无比,遂偷偷溜上了船,想找些吃的。然他一身黑装劲衣,一双眼睛来回游动,如何都难以取信于人。众人犹豫不决的是要如何处置他——如果将他送官,那么徐府就有话说了,冷嘲热讽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指称众人跟窃贼一伙儿,藏起了赃物;如果不送官,就此放了他,这个人形迹可疑,多半就是光顾徐府的窃贼,岂不是纵贼作恶、放虎归山?讨论一番,最终决定将他绑起来留在船上,等船主柳如是回来再处置。
哪知道那小子贼滑得很,就在众人一不留神的工夫,他不知道如何挣脱了绳索,逃了出去。逃了也就逃了,也没人多在意。但白面还是想将这件事先报知柳如是,好让她再与徐三公子打交道时心中有底,遂不顾天黑路滑,赶来东佘山居。因一时找不到柳如是,便问了仆人,来到宝颜堂寻找王微。
今晚绝大部分宾客都在晚香堂交际,下人们个个忙得要死,只恨分身乏术,宝颜堂这边连通报的人都没有。白面遂径直进来内院,正好见到那自船上逃走的窃贼一刀杀死了一名白发老者——施绍莘,又举刀去杀桂树下的王微。他遂大吼一声,上前将窃贼打倒。窃贼身手十分敏捷,爬起来后,自袖中飞出一条细索,搭到屋檐上,顺势一扯,飞身荡起,就此消失在黑暗中。
白面略懂外伤救治,忙上前查看,却见施绍莘已经断气,但王微只受了轻伤,晕过去是因为受了惊吓,遂脱下棉衣,盖在她身上,自己赶去捉拿窃贼。那窃贼中了他一拳,受伤不轻,虽使出轻身功夫逃走,但应该跑不了太远。只不过他不熟悉东佘山居地形,前后绕了一大圈,才发现西边有条小道通向山坡竹林,是最佳的逃跑路线。他急忙爬上山坡,却意外发现窃贼已死在竹林小道的入口,正蹲下想要查看其伤势和死因时,便被竹林中出来的柳如是和张岱撞见。
张岱听了经过,忙举灯重新照了一遍死者全身,这才道:“窃贼光顾徐家时,我人正在水西园中,还跟他贴身搏斗过。就是这个人,身材、高矮、胖瘦都一模一样。”
有了他的证词,便能肯定眼前的无名死者就是之前被徐来追捕的窃贼。
白面却有了新的疑问,皱眉道:“适才俺没有看得清楚,张公子举灯这么一照,这窃贼身上似乎没有外伤,没有血污。难道是适才俺那一拳太重,他虽然逃了出来,终究还是抵受不住内伤,最终死在这里?如此,也算是俺杀了他。”
张岱道:“杀人未必要用刀。绳索、双手都可以杀人不见血。就算白大叔是杀了这窃贼,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张家中藏书号称江南第一,张岱本人亦是博览群书,读过不少公案故事,便举灯往窃贼颈中照去,果见左耳根下有几道紫黑瘀痕,不由得十分得意,道:“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我几乎可以断定,这窃贼是被人用手扼死的。”
三人心思全集中在死者身上,浑然不觉已有人爬上了山坡。
那人好奇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却是李待问。
张岱道:“这个……宝颜堂出了事。”李待问道:“宝颜堂不是在那边么,你们在晚香堂后山做什么?”
柳如是道:“问郎先别问这么多,稍后我再告诉你经过。”
她心中记挂王微,也顾不上理会眼前的无名窃贼,忙道:“我们得立即赶去宝颜堂。”
白面道:“俺就不去了,俺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柳如是道:“也好,白大叔先回船上去。有事我再来找你。不过你没有棉衣穿,怎么能行?”
白面道:“不碍事,俺身子壮,一路跑下山,还会出一身汗呢。隐娘回船时,再把棉衣带回来。”又道:“王家娘子受了伤,身边时刻需要人照应,陈府忙成这样,大概也不会有多余的人手。不如俺叫荷衣和勇夫来,到底是自己人,方便些。”
柳如是道:“好,还是白大叔想得周到。那么就明早叫他们上山来找我吧。”又特意叮嘱道:“今日发生的事绝不能对外张扬。明日是眉公寿诞,这件事能瞒就瞒,无论怎样都要拖过明天再说。”
白面道:“俺晓得厉害。”自行下山去了。
李待问却已看到竹林小道入口之处的尸首,问道:“躺在那里的是谁?他……他……难道他死了?”
柳如是道:“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叫他无名氏。不过问郎也见过他的,就在你我离开施先生书房的时候。走吧,一会儿还有更令问郎惊讶的情景呢。”
三人遂一道赶来宝颜堂。
松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郡,私家园林多不胜数。时人有《松江城》诗云:“登高一望民风厚,楼阁重重烟雨中。”豪绅、富户、官宦等大多拥有不止一处的豪华园林与住宅,“郡内外,第宅园林,雕峻诡壮,力穷而止”。
松江全境之内,南北俞塘是公认的风水宝地,地价不菲,尤其是北俞塘,世传有“千金难买俞塘北”之谚,因而也成为簪缨望族、仕宦大家最钟情的别墅区。此处有杨忠裕园、顾正心之熙园、顾正谊之灌锦园、孙衍园、吴樱之自得园等,均是构筑精美的江南园林。
诸园林中,最为侈靡的私园当属嘉靖、万历年间华亭人顾正心营建的熙园。顾正心为嘉靖进士、南京刑部主事顾中立次子,后家道中落,他干脆弃求学入仕之道,潜心治理田产,置田数万亩,拥金数万两,可谓富甲一方。他在府城城东积善桥左筑有豪宅,被誉为“江南第一精舍”,又在俞塘构筑了规模庞大的熙园。
明代立国以后,明太祖朱元璋对官员营造私宅限制很严,不准任意构筑园池,连开国功臣也不能例外。到了明中后期,禁制日益松弛,尤其在风气奢靡的江南,无论是官宦富豪,还是普通庶民,住宅规模与形制都大大超越了明初朝廷的有关禁制。如禁制规定“功臣宅舍之后,留空地十丈,左右皆五丈。不许挪移军民居止,更不许于宅前后左右多占地,构亭馆,开池塘,以资游眺”,而熙园占地逾百亩,假山、水池俱备。园内甚至建有五百罗汉堂,金碧庄严,钟梵具设。又如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定制,“官员营造房屋,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拱及绘藻井,帷楼居重檐不禁”,而熙园却采用了歇山顶之式,伟若宫阙,备极壮丽。
除上述园林外,横云山庄、东庄、松寮、水西园、适园、真率园、啸园、文园、宜园等,亦各有特色,名显一方。
然诸多园林中,被公认最风雅的是陈继儒的东佘山居。该园除得自然山水之利、多奇花异木及楼阁亭台外,还藏有万卷图书及汉代至唐宋元明时期的名碑、名人书画、名人遗物与汉代鼎彝等文物。仅以碑刻论,便有苏轼《风雨竹碑》、米芾《甘露一品石碑》、黄庭坚《此君轩碑》、朱熹《耕云钓月碑》,均是绝世珍品。这些碑刻被立在宝颜堂的前院中,方便主人日日观摩学习,陈继儒书法便是学苏轼、米芾。
宝颜堂有前、中、后三院,采用典型的南庭院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布局工整,足显房主人的品位和气派。
柳如是、张岱、李待问三人进来宝颜堂时,意外发现正有人在月色下欣赏碑刻。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却是旅行家徐弘祖的朋友罗吉甫。
柳如是惊讶之极,问道:“罗公子不是已经跟徐先生一道离开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
罗吉甫道:“我送徐先生上路后,忽然想到宝颜堂名扬四海,来到东佘山居却未到过这里,如入宝山空手回,未免是件大憾事,所以又立即掉了头。抱歉,这里有灯烛高照,却是没人回应,我以为人都去了晚香堂那边,就干脆直接进来了。”到底是江湖游士,颇有任己行事、快意人生的风采。
柳如是道:“罗公子没听到什么动静吗?”罗吉甫道:“没有啊,我前脚才进来,刚在这里站定,你们几位后脚就进来了。”
忽听得内院中王微叫道:“是隐娘在外面吗?快进来……这里……这里出事了……”
柳如是闻声急忙奔进中院。眼前场面颇为惊心动魄,大致情形果如白面所言——
施绍莘仰面躺在庭北的太湖石下。那块巨大的太湖石是陈继儒游览太湖时收到的礼物,纹路斑驳,色彩陆离,孔涡层层相套,曲折圆润,玲珑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飞动一样。他一见之下叹为观止,遂不辞劳苦,舟车负载,将其运回松江东佘山居,搁置自己居住宝颜堂中院厢房前,还为其作诗云:“谁知水中云,远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阴满窗壁”。
太湖石北面不远处,王微倚坐在厢房台阶下的桂树边,上身半盖着一件铁灰色棉衣。那树上挂有灯笼照明,灯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将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一清二楚地照了出来。
柳如是忙上前扶起王微,问道:“微姊姊伤在了哪里?”王微道:“腰……左腰……”
柳如是低头一看,果见她左腰处有一大块深色血迹,厚厚的棉衣已被刺破,翻露出棉絮来。忙道:“微姊姊受伤不轻,我先扶姊姊进屋去。”
王微却是不肯挪步,道:“我不碍事。这里要怎么办?明日可是眉公七十五大寿,无论如何是耽搁不得的。”
她被歹人刺伤,行止艰难,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伤势,而是主人的华诞,可谓心地善良的女子了。
柳如是虽然聪慧,毕竟还是年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凶险大事,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当下的局面,便转头去看三名男伴。
李待问已在路上听柳如是大致讲了经过,然惊见不久前刚刚见过的熟人就横死在眼前,还是不由得一阵晕眩,骇在了那里。
张岱年纪最大,但其素来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别说死人,就是血光都没有见过,也是茫然无措。
几人中唯有罗吉甫最为冷静,皱眉问道:“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微扶着柳如是,勉强站直身子,道:“罗公子,是这样子……适才仆人引我来了宝颜堂厢房,先生好了火,然后说是我和隐娘同住,还得再去取一套被褥卧具,我便在房中等待。忽听到外面有动静,有人叫道:‘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出去一看,见太湖石边上站着两个人影,似乎是互相厮打。我便走下台阶,想看得清楚些,刚到桂树下,便见到一名矮小男子用刀刺死了那位施先生……”
她回忆当时情形,惊魂未定,只用手指指着太湖石方向,不敢转头去看施绍莘尸首。又续道:“我见到杀人,惊叫了一声‘施先生’。那凶徒便又赶过来杀我。我……我想逃,脚下却是软软的,动也动不了。然后那凶徒便冲到我面前,一刀刺来。我……我只觉得腰间好痛,后背又撞到了树上,天旋地转,骸骨欲散。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白大叔的吼声,然后就晕了过去……后来再醒来,就听到隐娘的说话声,原来是你们几位到了。”又问道:“白大叔人呢?”
柳如是道:“白大叔回去画舫了。”
王微道:“他没事就好。我当时还以为我自己听错了,心道:白大叔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可能来这里?原来真的是他。”忽然胸口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柳如是忙捡起白面的棉衣,为王微披上。
罗吉甫道:“外面太冷,两位小娘子身子弱,受不得风寒,还是先进房去吧。”
柳如是道:“那么这里……”
罗吉甫道:“为眉公寿诞着想,我建议先将尸首找个地方藏起来。李兄,东佘山居管事的人是谁?”李待问道:“内务有眉公爱子陈梦莲,外事则是眉公的弟子管勋负责,他还身兼管家之职,也是我们复社中人。”
罗吉甫道:“那好,麻烦李兄去请管勋来。这件事能瞒外人,却不能瞒主人,不然于礼不合。”又道:“张兄,你我二人先合力把施先生抬走。然后搜一遍宝颜堂,既然那去取卧具的仆人不见了,多半也遭了歹徒毒手。”
柳如是道:“罗公子……”
罗吉甫见她欲言又止,道:“隐娘有事尽管吩咐。”柳如是道:“那边山坡上……还有一具尸首……”
罗吉甫皱了皱眉,问道:“死的人是谁?”柳如是道:“就是杀死施先生的凶徒,也是今日从水西园逃走的窃贼。”
罗吉甫道:“我知道了。隐娘先扶微娘进去。张兄,你来处置这里,我去山坡上找另一具尸首。”
张岱连连摇头道:“我可干不了这事。”
罗吉甫道:“那就麻烦张兄去找个可以藏得下两具尸首的地方……不,加上仆人,应该是三具,等我回来。”
张岱道:“这里到处是空房,随便找一间屋子就行。我在这里陪着隐娘,罗兄快去快回。”
罗吉甫料想他胆小,不敢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宝颜堂乱走,也不勉强,只摇了摇头,先自去了。
张岱见柳如是扶着王微进了厢房,忙跟了进来。房中生有一盆炭火,火苗正旺,暖意融融。
松江生活风尚侈靡豪华,寻常人家哪怕是极小之户、极贫之巷、住房一间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画古炉、花瓶茶具等居室摆设。然陈继儒的山居处处极简朴,这处厢房也是如此,分外堂内室,仅有必要的家具。
堂中挂着一幅陈继儒自写的《多少箴》。词云:“少饮酒,多馔粥;多茹菜,少食肉;少开口,多闭目;多梳头,少洗浴;少群居,多独宿;多收书,少积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禄;便宜勿再往,好事不如无。”颇应主人“山人”身份。
柳如是扶着王微到火边坐下,先取了白面的棉衣搭在一旁,再为她脱下棉衣。举起来一看,却见棉衣破口处在腹部位置,而血渍却在左腰间,不由一愣。
张岱道:“这不奇怪,窃贼下了狠手,原本是持刀直朝微娘腹部捅来。凑巧微娘身上厚棉衣臃肿肥大,消抵了部分刀势,微娘本人又极纤细,刀子就势滑到一边。幸亏这件棉衣,微娘才逃过了致命一刀。”
柳如是随手将棉衣搭在椅子上,内中却掉出一本书来,用软绢套包着,拾起来略略一抽,蓝皮白底上露出“金瓶梅”三个黑字来。她微微一愣,便迅疾将书套好,塞入棉衣中,不令张岱瞧见。随即接口道:“张公子这会儿又成行家了,适才不是连尸首都不敢碰吗?今晚如果不是罗公子凑巧在这里,真不知该怎么办。”
张岱道:“人各有所长嘛。我甚至可以告诉你,窃贼习惯使用左手用刀,是左撇子,所以微娘是左腰受伤。”
柳如是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岱得意洋洋地道:“我们张家藏书数万卷,我不敢说每本都读过,但一小半总是有的。其中我本人最为钟爱的,就是宋刻本的《洗冤集录》。”
柳如是道:“素来风雅的张公子有此等趣味,倒是叫人意外得很。”
张岱不理会对方的嘲讽,反而得意地道:“所以我对能助隐娘查明当日周府失窃案极有把握。”
柳如是道:“那可不是靠读一本《洗冤集录》就能解决的。”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桌上铜壶往火上烧热,再为王微脱下外衣,扶她到床上侧身躺好。又寻了一把剪刀将伤处四周衣衫剪开,这才道:“微姊姊的衣服沾在伤口上了。我得设法取下来,好为姊姊敷药。可能会有些痛,微姊姊稍微忍耐些。”
王微道:“嗯,隐娘尽管下手,我受得住。”
柳如是遂提起铜壶,往她伤口之处烫去。伤处污血已与衣衫凝结在一起,被铜壶中的热水一烫,便慢慢软化,柳如是趁机将衣衫残片揭了起来。正如白面所言,是刀刃擦伤,但刃入肉半寸,对王微这样的弱女子而言,可不算是轻伤了。
柳如是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轻轻掸出些药粉到伤处,取丝帕折了几折,覆了伤口,再将王微外衣撕成一道,缠住她腰间。这才拉过被子为她盖好,道:“微姊姊失血极多,先好好休息。”
张岱见柳如是治伤手法极为娴熟,大是佩服,问道:“隐娘从哪里学的这一手好本事?”柳如是道:“归家院。张公子难道没有听过吗,嫖客打伤了妓女,都是自己人给自己人治。”
张岱见她眉色冷冷,显然对妓院生涯极为痛恨,遂不再多提。
正好罗吉甫在外面叫道:“张岱兄!”
张岱急忙应声出来,果见罗吉甫负着一人站在庭院中。
罗吉甫问道:“尸首藏在哪里合适?”
张岱便随意指了指南厢一排黑屋子,道:“那边都是眉公藏书的地方,就那里吧。”
罗吉甫便随意挑了一间房,踢门进去,将尸体放在门后。又将施绍莘尸首如法炮制地搬了进去,并排放好,这才出来道:“我们还得去寻到那仆人才好。”
张岱一想到对方刚跟两名死人亲密接触,颇感恶心,忍不住避开两步,道:“这个……罗兄不如好事做到底,一人去寻他好了。”
柳如是闻声出来,道:“我跟罗公子去。张公子,你留在这里等问郎来。”
张岱听她称自己为“张公子”,称李待问为“问郎”,亲疏立分,心中颇不是滋味,赌气道:“好,我就一人留在这里。”
罗吉甫低声道:“我刚背负过两具尸首,身上脏得很,隐娘还是离我远些,不如跟张公子一道留在这里。”
柳如是大声道:“我初见罗公子,便觉得公子身上有江湖豪侠之气。什么脏不脏的,那是俗人眼里的事。”也不再理会张岱,与罗吉甫一道往后院而来。
她虽是第一次进来宝颜堂,但料想卧具一类的杂物必收在后院厢房处。幸运的是,因为寿筵在即的缘故,整座东佘山居遍结彩灯,亮如白昼,不需要摸黑夜行。
一进来后院,便见到一名青衣仆人歪倒楼前台阶灯下,手中还紧紧抱着被褥和枕头。
罗吉甫忙上前检视一番,道:“他是背后中刀,伤处大小看起来跟那位施先生差不多,应该是同一凶徒下的手……哦,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窃贼。隐娘请让开些,我先将他背到中院藏书库藏好。”
柳如是便主动上前,取下仆人手中被褥、枕头抱了,跟在罗吉甫身后。
张岱当真还站在中院庭中,见罗吉甫又背人出来,忙问道:“仆人也死了吗?”罗吉甫道:“嗯。”径直进来藏书库,将尸首放下。
柳如是还想用棉被盖住施绍莘尸体。张岱跟了进来,忙阻止道:“千万不要盖。这三人都是意外死亡,未经过官府验尸。所幸天气寒冷,尸首就此多放几日也不会变坏,但若是盖了棉被就难说了。”
柳如是虽未吭声,还是觉得有理,便将被褥、枕头堆放在角落中。
三人掩门出来,正好见到李待问引着管勋到来。之前柳如是听李待问介绍管勋是陈继儒门生,兼任管家,以为是位老儒,孰想一见之下,才是名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
管勋大概已经听李待问说了原委经过,面色沉穆,与几人简略招呼后,便直接问道:“尸首在哪里?”罗吉甫道:“藏在那边那间藏书库中。”
管勋立即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不大满意选了书库藏尸,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四位做得极对,我替眉公深感大德。明日眉公大寿,松江知府等本地官员都会如期到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张扬。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次佘山大会,大概是眉公一生……”
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后面的话是“眉公一生中最后一次华宴”。
李待问忙道:“若不是为眉公寿筵着想,也不会偷偷摸摸请管兄来这里商议了。”
管勋点点头,道:“我适才只听李兄说了个大概,一些经过还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几位详述清楚。”
张岱便道:“杀人的凶徒就是今日光顾水西园的窃贼。他自徐府逃脱后,慌不择路,逃到了青浦渡口隐娘的画舫上。船上人都没有发现,直到后来隐娘离开来了东佘山居,艄公白面等人才发现了他,并猜到他就是徐三公子徐来追捕的窃贼,只是没有发现刺伤余怀的凶器及赃物,便将他绑了起来,想等隐娘回去后再做处置。不想窃贼奸猾无比,趁众人不备时逃脱。白面遂赶来东佘山居,欲将此事告知隐娘。只是当时隐娘不在晚香堂,他便来宝颜堂寻找微娘,正好撞到窃贼举刀伤人,遂上前阻拦。但还是晚了一步,施绍莘被杀,微娘也受了伤。白面又去追赶窃贼,好不容易寻到山坡竹林,才发现窃贼已经被人掐死了,然后就在那里遇到了我和隐娘。”口若悬河,前因后果叙述得极是清楚。
他顿了顿,又续道:“再说那窃贼行踪。今晚夜幕时分,待问兄和隐娘前去西佘山居拜访施绍莘,意外在书房撞见了阮大胡子,出来时又遇到门仆领着一名自称来访圆海先生的客人,也就是那名窃贼。这一时间与白面所讲的窃贼逃脱时间相距不远,所以可以推测窃贼在逃离隐娘画舫后,便立即赶来了西佘山居。至于他和阮大胡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尚不得而知。根据施府门仆所言,在待问兄和隐娘离开后,阮大胡子也离开了西佘山居,称要连夜赶回南京。那名窃贼也应该是稍早或是同时离开,但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来到了东佘山居……”
管勋插口道:“窃贼既是在宝颜堂出现,该是垂涎这里收藏的书法名画真迹了。”
张岱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然而窃贼行迹却被施绍莘发现,施绍莘叫喊了起来,惊动了房中的微娘。她出来查看时,也一并遭了毒手。”
管勋很是不解,道:“可是不对呀。眉公今晚邀请了松江诸位耆宿长者一道用餐,施先生也是在座的,按理说,他人现在应该还在宴厅中喝酒,怎么会莫名离开晚香堂宴会,来了宝颜堂这里?”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无名窃贼去过西佘山居找阮大铖,多半露了什么口风,施先生大概听出了什么,猜到窃贼会来宝颜堂,所以在宴会途中退了出来,结果当真在这里撞见了窃贼。窃贼见他叫喊,恼羞成怒,遂干脆杀他灭口。”
管勋道:“隐娘认为窃贼是阉党阮大铖派来的?”柳如是道:“这个……”
李待问道:“我和隐娘亲眼见到窃贼出现在西佘山居,指名要找阮大铖,不是他所派,还能有谁?此人恨东林、复社入骨,知道这次复社在佘山集会,所以派窃贼来捣乱,盗物也好,杀人也好,而今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张岱忙道:“阮大胡子是什么人,大伙儿心知肚明。不过我不认为他会干这样的事。当年他巴结魏忠贤,每次到魏府拜访后,都要用重金贿赂门吏,索要回名帖。须知道那可是魏忠贤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他能预先布下棋子,是何等深远的心机。当今圣上登基后,阉党党羽或杀或贬,唯独没有找到阮大铖交结阉党的实证,所以只判了徒刑,准以赎罪。如此深谋远虑、虑事周全的人物,怎么可能派一个白天已在水西园暴露过行踪的窃贼再来光顾东佘山居?”
李待问摇头道:“我可不认为这次阮大铖不够深谋远虑。他帮施先生的戏班子排演《一捧雪》,其实就是想找由头潜伏在西佘山居,就近指挥窃贼行事。”
张岱道:“待问兄还忘了一条,那就是阮大铖虑事周全。如果窃贼真是他所派,他应当考虑到会有失手败露的风险……”
李待问道:“所以他另外还派了人手,一见窃贼败露,便将杀他灭口。”
张岱摇头:“不是这样。待问兄,你,还有你们复社中人,对阮大胡子成见太深。”
柳如是忽插口道:“我赞成张公子的看法。之前我和问郎到西佘山居时见过窃贼的脸,阮大铖肯定已经知道。即使他另外派人杀窃贼灭口,我和问郎,包括施府门仆都可以作为目击证人,也一样能将窃贼和他联系起来。杀人只是多此一举。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冒险做这样的事。”
张岱道:“不错,正是这样——第一,窃贼不是阮大胡子派来的;第二,他没有另外派凶手杀窃贼灭口。老实说,杀人这种事是需要胆量的,我还真不认为阮大胡子是有胆量的人,不然他就不会总当墙头草了。况且他失欢已久,无权无势,正一心想跟东林和复社和好,为什么还要派窃贼来佘山大会捣乱、得罪天下士林呢?”
李待问道:“也许阮大铖心中极有把握,认为派来的窃贼不会失手。他秘密来到佘山,根本无人知晓,我和隐娘只不过是凑巧撞见。窃贼如果不是为他做事,又怎么会知道他人躲在西佘山居中呢?”
这一反问极其有力,张岱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强辩道:“我宁可相信窃贼是旁人派来捣乱的,也不相信他是受阮大铖的主使。”
管勋道:“张兄说是有旁人派窃贼来捣乱,却想嫁祸给阮大铖?”
张岱本是随口回应,闻言登觉眼前一亮,忙道:“有这个可能啊,真的有这个可能。阮大铖若是存心想捣乱,为何还要如此辛苦帮施绍莘的戏班子编排《一捧雪》呢?管兄也是戏曲行家,该知道排一出新戏,要花费多少工夫心血。”
管勋道:“那么又如何解释窃贼到西佘山居去找阮大铖一事呢?”张岱道:“待问兄和隐娘只是在西佘山居遇见了窃贼,他自称是来找阮大铖。也许阮大胡子根本就不认得窃贼。这正是管兄适才所提及的——有人派窃贼来捣乱,想嫁祸给阮大铖。”
管勋摇头道:“听起来有些复杂,也难以证实。”
柳如是道:“证明这一点应该不难。当时是门仆领着窃贼进去的,从阮大铖的第一反应,就能判断出他到底认不认识窃贼。”
张岱道:“对,对。施绍莘已死,阮大铖则离开了佘山,唯一能证明这一点的就只有施府门仆了。隐娘,不如我和你再走一趟西佘山居,找门仆问个清楚明白。”
柳如是白了他一眼,道:“张公子这么积极帮阮大铖洗脱嫌疑,不怕被人怀疑吗?”
张岱笑道:“我是有名的浪荡子,天下人都知道我跟精音律戏曲的人臭味相投。我不帮阮大胡子说话,旁人才要怀疑我呢。况且我又没有编造什么,只是据实而言。”
罗吉甫一直默不作声,忽插口道:“恕罗某多嘴插一句,如果有人要捣乱,最好的地点难道不是晚香堂吗?窃贼来宝颜堂,肯定是想偷什么东西,杀人应该是无奈之举。”
管勋道:“不错。不过眼下查寻失物不是第一要务,况且几位不是没从窃贼身上发现什么吗?”
柳如是道:“我们其实也没有仔细搜过尸首。”
罗吉甫道:“窃贼的尸首是我搬回来的,没发现他身上有书画、古玩之类物品。也许他还来不及下手,就被施先生撞破,露了行迹。”
柳如是道:“也有可能是被杀死窃贼的凶手取走了。”
管勋道:“那么就暂且不去管它,一切等到过了明日寿筵再说。”口中说“不去管它”,额头却拧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来,显是忧心至极。
罗吉甫道:“恕我冒昧,我还有个问题,听说宝颜堂收藏有许多绝世名画珍品,为什么这里没有派人看守呢?”
管勋道:“罗公子是第一次来松江吧?松江人都知道,不得眉公允准,是不得擅自进来宝颜堂的。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根本无须派人看守。”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还是流露出一丝傲气来。
罗吉甫这才恍然大悟,道:“啊,抱歉,我刚才自己就闯进来了。抱歉,是我鲁莽唐突了。”
柳如是忙道:“今晚全亏罗公子处事冷静,不然我们几个现在还六神无主呢。三具尸首都是他一人背负到藏书库的。”
管勋精明之极,可不像张岱那样一副富贵公子派头,立即抢上前握住罗吉甫的手,恳切地道:“多谢罗兄仗义相助。”
罗吉甫道:“管兄何必客气。我只是凑巧碰上。主人不怪我擅闯宝颜堂,我已是分外感激了。”
管勋却不肯松手,道:“目下东佘宾客如云,小弟这两日太忙,实在腾不出手来,有一件事,还想特别拜托罗兄。”罗吉甫道:“拜托不敢当,管兄有事尽管吩咐,我愿效犬马之劳。”
管勋道:“尸首既已藏好,暂时瞒下这三起杀人命案也不难,但还是有一件难事……”
罗吉甫道:“管兄想要查明窃贼背后的指使,其实张兄和李兄是合适的人选,毕竟他们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人和事。”
管勋道:“查明窃贼受谁指使还在其次,窃贼是被人杀了灭口,对吧?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杀人凶手并没有离开,还留在东佘山居……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罗吉甫很是意外,问道:“管兄想让我帮你找出这个人?”管勋道:“正是。我也知道此事极难,东佘之内宾客太多,明日还有更多贵宾到来,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如果罗兄肯暗中帮手,我总是会安心些。”
罗吉甫沉吟片刻,应道:“那好,我答应尽力而为就是。我会四下巡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管勋道:“如果凶手还在这里,必然混在晚香堂中,我这就引罗兄过去。”又转头道:“微娘不幸在宝颜堂受伤,是我等的过错,等这件事过后,我再替眉公向她致歉。隐娘,麻烦你先代为照顾微娘。张兄,你既是认定阮大铖无辜,不妨找出一些证据来。”
张岱道:“好,我正有这个打算。”
管勋身为一处庞大山居的管家,寿筵在即,事务极为繁剧,不便久留,便引着罗吉甫去了。
张岱道:“时辰还早,晚香堂那边估计得闹到半夜。隐娘与我一道去西佘山居,再访门仆,如何?”
柳如是摇头道:“我实在有些累了,肚子也饿得慌。张公子既然一心要为朋友正名,可不能嘴上说说,难道不敢一个人去吗?”
张岱确实有些胆怯,不敢一个人穿过那条黑漆漆的竹林小道,被柳如是话语一激,反而下了决心,道:“谁说的,我就一个人去!”
他比柳如是大二十岁,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却还像小孩子一般赌气。李待问连声叫他,他也不听,头也不回地去了。
柳如是道:“不用理他。他那样的娇气公子,就是说说而已,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的,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李待问道:“那好,我去前面为隐娘取一些食物来。隐娘先进去照顾微娘。”
柳如是感激对方的体贴,柔声应道:“是。”凝视着李待问的背影,心道:“多好的男子,又是真心待我。可惜我发过誓,绝不再为人妾。问郎早已成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我们之间断然是不可能了。”
叹息一回,进来房中。王微侧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并没有睡着。
柳如是忙道:“是因为伤口疼吗?”王微道:“不是,隐娘的药很有效。”又不好意思地道:“我是饿了。”
柳如是莞尔而笑,道:“我也是。问郎去取食物了,微娘再多忍耐一会儿。”扶着王微坐起来,将枕头挪到她腰下垫好。
王微道:“正好只有你我二人,我有话对隐娘说。你把我棉衣中的那卷书册取出来。”
柳如是依言取出书册,递了过来。
王微道:“我知道你适才已经瞧见了,这是一卷《金瓶梅》。”
《金瓶梅》号称奇书,也是一本宣扬秽德的淫书,虽然士人争相传抄流传,但女子读此书终觉不雅。尤其王微被公认为拔于污泥而不染的莲花,若是被旁人知道她将《金瓶梅》藏在棉衣内,难免会有些怪异的想法,是以柳如是一见书名便重新收好。
王微道:“这书不是我的。”柳如是笑道:“我知道。不过就算是微姊姊的,也没什么。不过是本小说,男子读得,为什么女子就读不得?”
王微道:“不是……这卷书真不是我的,是我适才在庭院中捡的。”
柳如是这才会意过来,忙问道:“什么时候?”
王微道:“我昏晕过去、又重新醒过来的时候。这卷书就掉在我身边,我捡起来后,一时好奇取下书套,看到是《金瓶梅》,感到十分怪异,一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听到有人进来,我就先收了起来。不久听出外面说话的人是隐娘,这才出声叫你。”
柳如是不解地道:“窃贼行凶时,宝颜堂中只有微姊姊、施先生和仆人,后面两位已死,白大叔赶来打跑窃贼,随即又去追赶。之后再无旁人进来,直至我和问郎、张公子赶到。如此看来,这书很可能是窃贼刺伤姊姊时,从他身上掉出来的,是重要证物,微姊姊为何特意要收起来呢?”
她问题刚出口,自己便会意了过来——那凶徒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很可能不识字,当然也读不了《金瓶梅》这样的长篇小说。而这册书卷封套精美、古意盎然,当不是凡物,因而很可能是凶徒从宝颜堂什么地方盗出来的珍稀刻本。他赶来杀王微灭口时,不小心将书卷弄丢了。也就是说,这卷书的原主,正是“山中宰相”陈继儒。这可实在大大出人意料。
陈继儒和董其昌并为松江两大名家,二人均进行内丹的修炼,讲究“乐生”。陈氏为“清修派”,以山水为乐。董氏则为“双修派”,以渔色为乐。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董其昌将《金瓶梅》钞本传给袁宏道等名士,大概可见其情性。正因为董氏利用权势抢掠大量年轻女子用以修炼,激起公愤,这才发生了震惊朝野的“民抄董宦”事件。这起民变,直接导致董其昌在松江的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其华宅美楼、字画书籍尽被乱民焚毁,损失不计其数。
再说《金瓶梅》一书,作者自署“兰陵笑笑生”,显然只是个隐介藏形的假名。自从其书问世以来,关于真正作者的争议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最初,一共有十二人拥有《金瓶梅》手抄本,分别为: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浙、徐阶、刘承禧、沈德符、文在兹、王宇泰、王稚登、王世贞和邱志充。十二人中,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浙、沈德符四人都明确表示钞本源于董氏。剩下的人或多或少都跟董其昌有关。譬如徐阶是松江华亭人,与董氏同乡,刘承禧则是徐阶姻亲。又如王宇泰、文在兹曾经与董其昌一起在翰林院供职。因而董其昌是公认的中心传播源。传闻他手中拥有真正的原稿,但显然他不是作者。所以有人推断《金瓶梅》是陈继儒延招的贫儒寒士所作,因陈氏素有清名在外,抄传这类秽书容易授人口实,有所顾忌,所以他将原稿交给了好友董其昌代为传播。这种推测听起来有头有尾,合情合理,但推测归推测,从来没有人相信过,因为谁也不相信写出诸多优美清绝小品的陈继儒会去主持传写一本淫秽小说。
王微看到《金瓶梅》书卷后,果断地藏了起来,正是因为她猜到书卷很可能跟陈继儒有莫大关系,怕外人看见,坏了眉公“山人”“隐士”的名声。
柳如是却蓦然想起来一事——那就是之前徐来、张岱等人在水西园发现窃贼时,他正站在窗下读书,大概因为太投入而忘了形,所以才没有听到众人进来的声音。如此看来,窃贼应该是识字的。
王微道:“不管窃贼识不识字,白大叔捉住他后,搜过他身上,不是没发现什么吗?后来他从画舫逃脱,应该只到过西佘和东佘两处山居。这卷书不是从施先生那里取的,就是从宝颜堂偷的。”又道:“会不会是窃贼偷了施先生珍藏的《金瓶梅》,被他发现,所以他才追来这里?”
柳如是道:“这个不大可能。施先生当时到晚香堂赴宴,不大可能及时发现藏书被盗。”
另外还有一层缘由——她和施绍莘之前曾在芭蕉林撞见一对男女私会偷情,施绍莘连连摇头,叹息世风日下,显然对这类淫秽之事极为反感。一个古板的正人君子,又怎么会收藏《金瓶梅》这种奇淫之书呢?
王微仔细回忆当时情形,听到施绍莘说“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分明是料不到窃贼会到宝颜堂来。那么他自己为何又要从宴席中退出、赶来这里呢?
柳如是道:“呀,这一点我之前忽略了。施先生既张口就称‘窃贼’,大概已经从之前窃贼和阮大铖的谈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如此,阮大铖跟窃贼肯定是认识的,不然施先生怎么会猜到窃贼有可能来宝颜堂?”往窗外望了望,道:“咦,张岱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他真的一个人去了西佘山居?”
王微道:“张公子去西佘山居了?”柳如是道:“他自己赌气要去的,想证明他那位好朋友阮大胡子跟整件事情无关。其实他不必白跑这一趟的,我早点想到这一点就好了。”
王微道:“凶手多半还留在佘山,张公子一个人深夜出门,岂不危险?”
柳如是道:“我还以为他只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去。”话虽如此,终究还是有些担心起来。
王微道:“算了,张公子应该不会有事。要说危险,目下宝颜堂可比西佘山居大上十倍。”
她这话不假。这卷《金瓶梅》是从窃贼身上掉出,他逃离宝颜堂后即被人杀死在山坡竹林边。如果凶手本意是在于得到这卷《金瓶梅》,那么搜查窃贼身上未果后,一定还会设法找寻。如此反推,《金瓶梅》取自宝颜堂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西佘山居,也就是说,几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陈继儒是拥有这卷《金瓶梅》的真正主人。
柳如是笑道:“是啊,这么一想,我和微姊姊比张公子更需要担心。”
她虽口中玩笑,心中还是有些害怕,便过去闩了房门。又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棍棒之类,只得抄了一只圆凳,提过来放在脚边。万一有人闯进来,还可以用它勉强抵挡。
王微道:“宝颜堂真迹极多,窃贼为何只取一卷《金瓶梅》?而且《金瓶梅》全书有多卷,只取此一卷,故事不全,肯定不是为了读书用。”
柳如是道:“如此大费周章,事情肯定不简单。”
之前她和王微因为时间紧迫、刻意遮掩,均没有仔细查看过这册书,此时觉得书卷本身可能是关键,便将书从绢布封套中取了出来。
封面采用最常见的蓝底绢面,上面印着“金瓶梅词话卷一”及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名字,与寻常刻书并无两样。然翻开一看,登时惊住,这并不是刻本,而是一卷钞本。纸张干硬发黄,内中不少墨字已然沁开,显然很有些年头了。
柳如是“呀”了一声,怔在了那里。
王微也是惊讶之极,道:“这……这难道就是《金瓶梅》原本?难道传说是真的,眉公他老人家才是《金瓶梅》的真正源头?”随后自己摇了摇头,表示否认这一点,“即使传说是真的,原稿也该在董其昌手中啊。听说那次民抄董宦事件,《金瓶梅》原本已毁于大火中,以致后来董其昌也不得不再从别处借抄。”
柳如是却是不答,只凝视着书卷发呆,模样古怪之极。
王微道:“隐娘,你怎么了?”连叫了好几声,柳如是才回过神来,叹道:“不瞒微姊姊,我见过这本书。”
王微道:“什么时候,你在哪里见过?”柳如是道:“小时候,在我娘亲手里。”
王微惊愕异常,一时难以相信。
柳如是叹道:“别说微姊姊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她自幼为人拐卖,所能回想起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从归家院开始,根本不记得亲生父母的姓名和样子。以她的年纪,虽然身份卑微,却尚有大把时间把握未来的命运,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恋。唯独来自家庭的温暖、父母的亲情,将会成为她人生中的巨大缺憾,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拥有。每每想到此节,未免会埋怨上天不公。但此刻看到这本《金瓶梅》手抄书卷,她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来——
一间雾气腾腾、草药弥漫的屋子中,母亲坐在桌旁,一手抱她入怀,一手举着书本,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父亲则根据母亲的提示,不停地往炉子上的药罐中丢入药材。她当然听不懂母亲在念些什么,但却记得那本书的样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间有圈涂修改之处。
王微道:“隐娘是太过思念双亲了。每本手抄书都是这个样子,你当年所见,未必就是《金瓶梅》。”
柳如是道:“但我当年见到的书,笔迹跟这本书是一模一样。”
王微不禁哑然失笑,道:“隐娘当年还在襁褓之中,连双亲的样子都记不住,字也不识,怎么能辨认出笔迹?”
柳如是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微娘,我极善仿人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其实不是我书法有多高明,我只是忽略笔划,将一个个字当作画来描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纸笔过来,铺到被子上,道:“姊姊不妨随意写几个字看看。”
王微便提笔写了“杨柳依依”四个字。柳如是将字倒过来,在四字旁边依葫芦画瓢,竟是倒着反写“依依柳杨”四个字,写完后再正过来,笔迹果然与王微四字一模一样。
王微“啊”了一声,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
柳如是将纸笔重新放回案子桌,道:“现在微娘该相信了吧。我自小就对字体有一种特别的印象,过目难忘。”
王微道:“隐娘当真记得当年你娘亲手里拿的手抄本,字迹跟这本一模一样?”
柳如是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我对儿时的唯一记忆,一定不会有错。”
她虽想不到双亲的样子,但大概已可以推测出父亲的职业,多半是大夫或是方士之类——明代皇帝多有好房中术者,天下人为求富贵,争相献媚。如道士陶仲文进红铅给嘉靖皇帝,授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少师。都御史盛端明自言通晓长生药,由陶仲文引进,累官工、礼部尚书。浙江参议顾可学自言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服能延年,由严嵩引进,累擢至工、礼部尚书。盛、顾二人均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贵,世俗企羡。自此,献仙芝、长生药者接踵而至。颓风渐及士流,并及文林,不但方药盛行,亦不以谈写床笫闺帏之事为耻。《金瓶梅》即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应时而出,书中多记有奇方怪术,不少人甚至按照书中描写炼药,也许柳父便是如此——只是她不能确定父亲炼药是为自己享用,还是为了进献。
蓦然又记忆起一幅画面来——母亲抱着她站在丹炉边,炉盖打开,热气散开后,露出几粒红色的丸球来。红光闪烁,诱人极了。她伸手想要,却被父亲打了一下小手,她“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忙抱着她走开,她却还是坚持扭过头去,盯着红丸不放,直到它们消失在视线中……
那红丸,会是红丸案中的红丸吗?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明神宗去世,太子朱常洛即位,为明光宗,年号泰昌。这年八月的晚上,也就是朱常洛当皇帝一个月后,忽然肚子剧疼,拉稀不止。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补药,静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复原。但是掌管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向皇帝进了一剂泻药,朱常洛服用后,当天晚上腹泻三四十次,身体一下就垮了下来,再也起不了床了,而且病情日趋恶化。崔文升原为神宗贵妃郑氏宫中的亲信太监,当时纷纷传言说崔文升为郑贵妃所指使,一时间群情惊骇。
八月二十三日,鸿胪寺官员李可灼来到内阁,说有仙丹要进呈皇上。内阁首辅方从哲鉴于崔文升的先例,认为向皇上进药要十分慎重,命李可灼离去。但李可灼不肯就此罢休,二十九日一早,再次进宫向太监送药。事关重大,太监不敢自作主张,便向内阁报告,被内阁官员阻止,但太监还是将进药的消息传给了皇帝。
朱常洛立即召李可灼进宫。李可灼进献红丸一颗。朱常洛服用后,精神倍增,红光满面,病情大见好转。他十分高兴,不仅大大称赞了李可灼的忠心,而且让他再献一颗。当朱常洛吃完第二颗红丸以后,却昏昏睡去,于九月初一清晨驾崩。
由于朱常洛服用红丸毙命,红丸到底是什么药?是否有毒?李可灼又为什么要进献红丸?一时成为难解之谜。
很多人都怀疑李可灼是受郑贵妃所指使,故意毒死朱常洛。由此引起争论,一场震动朝野的“红丸案”即随而起。但朝中意见不一,最后只将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发配充军了事。天启年间,魏忠贤翻“红丸案”,李可灼免戍,崔文升则升为总督漕运,直到当今崇祯皇帝即位、阉党失势,才被杖一百后发往南京孝陵充净军。
如果她当年所见红丸即是红丸案中的红丸,那么她的亲生父母也该卷入了红丸案中,现在还在人世吗?如果她设法找到李可灼、崔文升二人,是否能得到当年真相及双亲下落?
正心潮澎湃时,王微忽推了推她,柳如是这才听到有人在门前喊叫,忙将书卷装入封套,收入怀中,这才走过去开门。却是李待问带着仆人携了饭菜过来,两人手中各提两个食盒,显然东西不少。
柳如是忙去扶了王微起来。
仆人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取了一张小方桌,移到火盆边,再将碗筷及饭菜从食盒中取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四样菜肴颇为丰富,有菜有肉,还有四碟小吃、两瓶酒,一应俱全。又取出一个三足铜圈,用火钳夹住,搁置到炭火上,变戏法式地从最大的食盒中端出一个铜锅,架在铁圈上。安置妥当,这才离去。
李待问请柳如是和王微围着火盆坐下,伸手揭开了铜盖,虽然锅中的浓汤还没有沸腾,却立时有热气腾出,鱼香扑鼻。
王微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江鲈鱼了。”
松江鲈鱼与黄河鲤鱼、松花江鲑鱼、兴凯湖鲴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自古受到墨客骚人的青睐,被视为席上珍品。鱼体呈纺锤形,长约五六寸,头大而扁平。腹灰白,背呈灰褐色或带枯黄色,有黑纹三四条。腮膜上有两块橙红色的斜纹,仿佛四片外露的鳃叶,所以又名“四鳃鲈”。著名对联“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即出自于此。松江鲈鱼个体较小,但肉味鲜美,唐人李贺有诗云:“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此“鲈鱼千头”,即指松江鲈鱼。鲈鱼火锅则是松江的一道名菜,学名叫“四鳃鲈八生火锅”。“八”是指八只打底的切片:精肉片、虾仁片、猪腰片、鸡肫片、鸭肫片、鱼片、鸡蛋片、什件片。
李待问道:“正是松江鲈鱼。只是让二位娘子围炉而坐,简慢了些。”
王微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古人围炉夜话,我三人围炉食鱼。况且肚子实在饿了,鲈鱼实在鲜美,不得不当一回俗客。”
三人便举箸开吃。虽然饭菜已冷,但火锅暖意融融,加上鲈鱼肥嫩鲜香,佐以美酒,只觉得这顿饭格外香,堪称美不胜收。人生所尝至美味者,也不过如此。
柳如是看上去心事重重,虽然没少吃鱼,却不肯饮酒,且始终一言不发,室中气氛颇为沉闷。
王微便主动问道:“晚香堂那边还好吧?”李待问道:“没什么事。大家伙儿要不在吃吃喝喝,要不在听戏唱曲,热闹得很。”又问道:“怎么不见张岱兄?他该不会真去西佘山居了吧?”
王微道:“应该是去了。不过已经可以肯定窃贼跟阮大铖是认识的。”当即说了柳如是的推断。
李待问恨恨道:“我早说阮大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张岱兄非要为他辩解。可惜不能张扬,不然可以立即报官,请官府派人去捉拿这个元凶阮大胡子。”又道:“对了,管兄让我和张岱今晚留宿在宝颜堂,就住在隔壁厢房,方便照应。一会儿有仆人来安顿。两位还缺什么,尽管说出来。”
王微道:“还缺一个枕头。嗯,再添两床被子吧,我怕冷。”
李待问道:“好。”又笑道:“我们松江别的不说,棉织被服绝对是天下第一。”王微笑道:“黄道婆的故乡,谁说不是呢。”
李待问见柳如是始终郁郁寡欢,大异往常,有心询问,又见王微连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只得强行忍住。
吃完饭,正好有仆人过来,打扫隔壁厢房,添了火盆、木炭、卧具等物。又收拾了火锅、碗筷等,还特意留了一些小吃给张岱。
柳如是本一直坐在灯下出神,思虑《金瓶梅》与红丸之事,然除了那两幕情景外,再也回忆不起任何跟父母有关的事。心道:“无论怎样,这是我唯一的记忆,也是唯一能寻找双亲的线索。等到这边的事了结,少不得要走一趟金陵,设法找到崔文升,当面问个清楚。”
她既然有了打算,心中便释然许多。忽认出那收拾餐具的仆人正是之前受命去西佘山居请施绍莘的人,心念一动,霍然起身,上前问道:“你在西佘山居的时候,可留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仆人吓了一跳,想了好半天,才道:“小的一直等在大门前,不知道里面的事。不过那个矮小的怪客人最先出来,直接走山道下山了。然后施先生和另外一位客人一道出来,客人往山下去了,施先生则随小的来了晚香堂。”
如此说法,倒是与门仆的描述一致。柳如是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命仆人退去。
李待问道:“隐娘还在担心凶手的事吗?”柳如是道:“嗯。”
王微笑道:“今晚有李公子住在隔壁,我和隐娘就放心多了。”
话音刚落,张岱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头发凌乱,脸色惨白,一身锦衣沾了不少泥土,额头上还有几块青紫瘀痕,模样极是狼狈。
柳如是见张岱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问道:“你……你该不会是遇到凶手了吧?”
张岱一向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此时居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道:“没有……是……是门仆被杀了……”
柳如是大惊失色,问道:“是施先生的门仆吗?”
张岱点了点头,浑身哆嗦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他见桌上还有一瓶酒,抢过去连饮数口,几乎呛住。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这才长吁一口气,断断续续说了经过。
原来他跟柳如是赌气,当真一个人去了西佘山居。去途中已经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竹林深处有一双寒碜阴森的眼睛在盯着他,可他举灯照去,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也有打退堂鼓的心思,但又被回去后被柳如是嘲笑,遂鼓足勇气,一路小跑冲出竹林。西佘山居依旧高挂着门灯,大门却只是虚掩。他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料想门仆睡着了,便自行推门进去。进来门房一看,门仆坐在墙角,双眼鼓圆,口舌突出,早已断气。他呆了一呆,忽然全身发毛,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因为仓皇之中丢掉了灯笼,看不清路,路上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回到东佘山居,也不敢去晚香堂,只得径直跑来宝颜堂。
柳如是道:“窃贼杀施先生是因为被他当场撞破,凶手杀死窃贼是为了灭口,为什么还要去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呢?”
张岱只是被吓坏了,终究跟门仆并无感情,有酒下肚,很快镇定下来,道:“这个好解释,杀了门仆,就没有人证明阮大铖其实不认识窃贼,凶手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事嫁祸到阮大胡子身上。”
李待问道:“张兄想错了,隐娘有了确切的推断,证明是阮大铖是认识窃贼的。”当即说了施绍莘被杀前那一句“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
张岱一时呆住,半晌才道:“呀,还真是。”顿了顿,又道:“可阮大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千方百计想重归东林党门下吗?不久前还托我向钱谦益钱公请说,不过我没有理睬而已。”
李待问道:“阉党的心思本就反复无常,张兄拿小人当君子,可是大大的错了。”
柳如是见二人又要吵嘴,忙道:“阮大铖这一边不是最要紧的,他人虽然跑了,终归有名有姓,找他不难。倒是那凶手,先杀了窃贼,又杀了门仆,可当得上‘杀人如麻’四个字。他人如果还在这里,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众人一听有理,一想到一个杀人成性的凶手就混杂在晚香堂众多宾客当中,均感到毛骨悚然。
正好罗吉甫敲门进来,问道:“我适才见到张兄慌慌张张地跑过,叫你也没有停,出了事吗?”
张岱忙道:“罗兄来得正好,那边……西佘山居那边又死了一个人。”
罗吉甫大吃一惊,抓住张岱手臂,问道:“死的是谁?”
张岱连声呼痛,他这才放了手,道:“抱歉,一时情急,用力了些。”又追问道:“死的到底是谁?”
众人自认识罗吉甫以来,一直觉得他处事冷静,当机立断,有大将风度,大概与他常年游走四方、经历丰富有关,然此刻见到他焦躁难安,显是对未能完成管家管勋的托付而感到愧疚了。
柳如是忙道:“这件事不是罗公子的疏忽,管家拜托公子找出凶手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去了西佘山居。”
管勋和罗吉甫离开宝颜堂后,张岱便即刻赶去了西佘山居。按照他的说法,他还是一路小跑过去,门仆却已经死去,那么杀人肯定是发生在这之前了。
罗吉甫这才心中略安,道:“奇怪,如果凶手针对的是东佘山居,为什么要赶去杀死山那边毫不相干的门仆呢?”
他心中疑问甚多,道:“管勋兄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得去知会他一声,看要如何处置门仆尸首,以免被人发现。你们几位先好生歇息,明日还有一场寿筵呢。”
王微苦笑道:“我受了伤,断然是无法参加寿筵了。”
柳如是慨然道:“那么我留在这里陪微姊姊。”
罗吉甫将李待问、张岱叫到一旁,低声道:“二位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妨先留在这里,不过千万要当心些。”
张岱听他话中有话,忙问道:“罗兄是认为那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这里吗?”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二位放心,我处置完西佘山居那边,就会立即赶过来。”说完匆匆去了。
李待问和张岱虽都是成年男子,可一想到那凶手残忍成性,连杀两人,还是有些紧张起来。张岱更是到处寻找称手的东西,想当作兵器。
柳如是问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吗?”
张岱道:“也?难道隐娘早就这么认为了?”柳如是道:“有这个可能啊。”
王微道:“因为……”正想要说出被杀窃贼落下《金瓶梅》一事,柳如是却打断道:“因为死去窃贼身上没有发现赃物,证明他虽来过宝颜堂,却并没有偷到什么东西,凶手也许还会再来。”
张岱道:“隐娘这个推断不大对。你的前提是,凶手跟窃贼是同伙,这样才会有你适才的推论。窃贼没有得手,凶手还会继续完成任务。但矛盾的地方是,如果凶手跟窃贼本是同伙,又为什么要杀他灭口呢?”
柳如是道:“因为窃贼中了白大叔一拳,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凶手担心牵累到他,不得已才杀了窃贼灭口。”
张岱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此看来,当时窃贼到宝颜堂时,凶手人就在附近,应该是负责接应的。可他们到底要偷什么呢?”忽听到门外有动静,忙喝道:“谁在外面?”
有女子应声道:“我是来给各位送酒的。”
张岱便去开了门,果见一名青衣婢女提着竹篮站在门槛前,篮子中有热酒器具、酒瓶等物,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实在太好了,当真是雪中送炭。”
婢女进来,将器具取出来放好。张岱见她笨手笨脚,心中不喜,挥手道:“你先退下吧。烫酒这种事我是行家里手。”
婢女闻言,便默默退了出去。
张岱便亲自卷起衣袖,将器具往火炉上架好,烧上热水,预备一会儿烫酒用。忽见自己袖子上有许多泥泞,又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这一卷一放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先走到门边,招手叫道:“隐娘,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是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微姊姊和问郎说?”张岱道:“是‘一捧雪’。”
柳如是闻言,便起身跟张岱出门,低声埋怨道:“不是说好这件事不能当着旁人说吗?”张岱道:“我不说出‘一捧雪’三个字,你会出来吗?”
柳如是道:“到底什么事?”张岱道:“窃贼……那个死去的窃贼应该是个飞天大盗,对吧?”
柳如是道:“窃贼就是窃贼,怎么又成飞天大盗了?”
张岱笑道:“这隐娘就不懂了,窃贼贼谋道,都有自己的道行。道行深的,分‘钻天’‘入地’两种。所谓‘钻天’者,也就是高来高去的飞贼,即翻墙越屋的窃贼。这类窃贼必须练就一种轻身术。练轻身术的时候,是先把一领席卷起来,有锅盖、茶盘粗细,放在桌上,人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蹿,身子就能钻进席筒,并能一钻而过。还能往回退,两只手一扶地,退回去,两条腿先入席筒,再穿回来。这种功夫练成了,由窗户烟囱钻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高明一些的,叫‘摘天窗儿’,窃贼先上到房上,然后掀瓦挑梁,将房顶弄个窟窿,再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里偷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把天窗抹饰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迹。最有本领的,练会了蹿房越脊的功夫,到富户人家拨门撬户,窃取箱柜里的东西,悄然无声,使主人全然不知,这就叫‘飞天大盗’。”
柳如是道:“这些旁门左道也是张公子从书上看来的?”
张岱道:“那倒不是,这是跟朋友喝酒聊天时听来的。”他一时说得兴起,又续道:“再说‘入地’,就是由人家住宅外的地上或墙上掘个窟窿,再进到院内或屋内偷东西。入地作案,一般愿意选择狂风暴雨的天气,因为在此种天气情况之下作案,有风雨之声,房中主人就听不见他们挖窟窿的声音。”
柳如是却蓦然领悟他这番题外之话的含义,道:“张公子的意思是,周府‘一捧雪’失窃,很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
张岱笑道:“我早说隐娘聪慧无比,果然一点就透。”
柳如是道:“白大叔说无名窃贼从宝颜堂逃走的时候,袖子中飞出了一根细索,搭到屋檐上,然后他一提气,人就跟着绳索荡走了。倒真像张公子口中的‘飞天大盗’。”
张岱道:“这一招叫‘天女飞丝’,是上乘的轻身功夫,难度极大,可不是人人都能练成的。杂耍班走绳的绳伎专练这门本事,练到何种程度,就看各自造化了。”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给隐娘讲这些,不光是想提醒你很可能是飞天大盗盗取了‘一捧雪’,甚至有可能盗走‘一捧雪’的人,就是那躺在藏书库中的无名窃贼。”
柳如是惊然道:“张公子一心要为朋友正名,可天马行空,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些了。”
张岱道:“不是,我不是想为王澜开脱才将隐娘的视线引向窃贼,我是真的认为光顾吴江周府、水西园徐府及宝颜堂陈府的可能是同一名飞天大盗。你想啊,这窃贼专选当地巨富下手,且偷的不是金银之类的俗物,周府失窃了‘一捧雪’,徐府差点丢掉一幅缂丝,宝颜堂虽然不知道丢失了什么,但显然不会是珠宝一类。这明显是同一种类型,同一种手法,所以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柳如是起初觉得张岱所言匪夷所思,然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她在西佘山居迎面遇到无名窃贼时,那人的神情表明他是认得她的,她却不记得见过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暗中留意过她。窃贼意在发财,被他盯上,目的可想而知。即使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的确也有这种可能——窃贼曾光顾过吴江周府,他就是在她为周道登侍妾的时候见过她。
自从她来到松江,接连遭遇多起怪案,似乎最终都会与自身有莫名其妙的关联——先有窃贼,后有“一捧雪”,又有《金瓶梅》。无数的困惑像迷雾般重重叠叠,遮住她的眼睛,让她迷失方向。她实在想不到这一趟佘山之行,会有这样的奇遇。
出神了好大一会儿,柳如是才幽幽道:“可惜窃贼已经被人杀死,就算如张公子所猜,他就是飞天大盗,也再难以确认,更不要说追查到‘一捧雪’下落了。”
张岱笑道:“一点都不难。天女飞丝练起来相当不易,窃贼既会这门功夫,总会有师傅教他,江湖上总有人认得他。只要托江湖朋友四下打听,不难访问出他的姓名。我们这就去取他袖中的飞索吧,这可是辨识身份的最佳证物。”
二人遂取了厢房廊下的灯笼,来到藏尸的藏书库中。
张岱笑道:“我们可先说好了,我是绝不会碰死人的,我只是陪着隐娘进去,还得有劳隐娘自己取出窃贼袖中的飞索。”
柳如是虽不喜他的贵公子习气,但却对他的见闻广博极是佩服,道:“我取就我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袖来。
张岱遂挑灯往窃贼身上照去,还不忘品评道:“这窃贼身材倒是适合做飞天大盗,可长相未免有些太那个了。”
柳如是道:“他又不靠长相吃饭。”
张岱笑道:“这倒是一句大实话……”蓦地惊呼一声,丢了灯笼,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