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算去,只能是宋神宗本人。从宏观上讲,他不拍板这种事没法成交。从微观上细想,当时司马光在洛阳,没参与此事,王安石卧病而且从来态度坚决,不惜一战。
除这两人外,没有任何人能影响他的施政纲领。
还有他无可救药的恐辽情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只是他不必为劣迹签名买单,神宗朝里所有的错事、坏事,都有王安石来顶着。这是第三次修《神宗实录》的南宋朝廷的修史总纲领。
地割出去了,辽国人走了,宋朝却没盼来渴望的安宁。开封城比以往的五六年间更乱了,起因是王安石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三经义》,准确点叫《三经新义》。
三经,指《周官》、《诗》、《书》。这是儒家学术的核心经典,王安石以自己的理解为之注释,阐述他心目中的道理。官要怎样当,人要怎样做,怎样才能团结一起进行改革。可以说,这是用来改造当时知识分子心灵的武器。
神宗很高兴,做事要同心同德,有个总的规范才有前进的目标嘛。他给了王安石一大笔稿费,同时加官进爵,加封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时给他儿子王雱一个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
事情就坏在了这个头衔上。按照惯例王雱要推辞一下,可是就在他推辞的时候,突然间吕惠卿跳了出来,劝皇帝答应。说王雱一介青年,没有贡献,何况以王安石的博大胸襟无私性格,怎么能让长子走这样一条侥幸富贵的路呢?
王安石听了哈哈一笑,惠卿说得对,就这么办吧。事情就这样办了,在他们身后,王雱愤怒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吕惠卿。
一个叛徒居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居然敢主动挑衅!如果不把这样的人渣打倒在地,狠狠踩进泥里,这世上还有天理公道吗?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长子。在宋史里他是个无恶不做的不良青年,但是也没法否认他的聪明才干。中国有一个著名的神童传说,相信大家都听说过。说有客人送来两只野兽,一只獐一只鹿,关在同一只笼子里。
问家里的小孩儿,哪个是獐哪个是鹿呢?
小孩儿不知道,可是想了想,就回答说:“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反应敏捷,无懈可击,让周围的人一片惊叹。这个小孩儿就是王雱,当年他只有5岁。
简短地说,王雱18岁以前就著书立传,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之前考中了进士,这很重要,免去了他拉关系走后门才考中的衙内恶名。之后他帮助父亲改革,主管军械司,做出了很多切实地贡献。可是这些对他的名声没有半点帮助,他就是一个邪恶父亲所生的暴戾儿子,做了太多太多实在是太多的混帐事。
比如著名的对程圣人的不敬事件。
话说圣人程颢在熙宁变法的初期还是王安石的手下,关于怎样变法才能成功,两人经常商量,有时程颢会去王安石的家里。某一天,两人坐谈,突然间王雱从内宅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光着脚,手里拿着一顶女人戴的娇艳型帽子,问他老爸,你们谈什么呢?(雱囚首跣足,携妇人冠以出,问父所言何事。)
这个形象就足以给王安石父子定罪了。不说古代,就是现代开明社会里,父亲长辈们在谈正事,儿子衣冠不整,手里拿着非常私密化的东西出现,这是什么样的家教?更何况没经允许就直接插话,问长辈们聊天的内容。
王安石,身为首相、大儒、名臣,家教到了如此地步,御史们可以有活儿干了,直接弹劾他家教不严,房楣不修,就算不到罢免的程度,也从此没脸作人。
可是绝的是,王雱问了之后,王安石居然回答了。他老老实实地讲:“因为新法推行不利,正和程君商量对策。”
王雱大笑,“这有何难,把韩琦、富弼的脑袋砍下来,悬挂闹市,新法自然推行顺利。”
王安石长叹一声:“儿子,你说错了。”
这里我们不说王雱的办法是对是错,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前面早已分析过,自古没有不流血而成功的变法,不颠覆而达到的利益重新分配。我们跳过这一段,直接看下面的故事发展。
王安石家教混乱,程颢看不下去了。他是圣人,最见不得的就是世间伦常次序的颠倒,非法不良的事件发生。
他正襟危坐,对王雱训斥道:“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这时圣人的威力出现,王雱如被当头棒喝,灰溜溜地走了。
这段逸事一直被当成真事历代流传,其实根本不值得一驳。看程颢的身份是什么,他只是王安石当年变法前派往天下调查各地的农田、水利、赋役等情况的8个人中的一个,再以后,是制置三司条例司里的办事员。小官而已,在宰相家里能坐着谈话都是优待,有什么资格训斥宰相的长子?
从另一方面考虑,不以官职,那么以学识、以年龄论,他是王雱的长辈,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而王雱不得不听。只能以这个角度来说事了,只此一原因,再没有其它。
可是那时程颢根本不是什么圣人,连他的老师周敦颐都只是一般货色,拿什么在王安石父子面前抖架子呢?再说两者的年龄,程颢生于公元1032年,王雱生于公元1044年,只相差8岁,程颢顶多是个大哥哥,从哪儿也论不出个长辈来。
如果程颢真的说了上面那句长者谈话,小子速退的话,王雱能一个耳光抽过去,你是哪门子长辈,真是皮痒犯贱!
不过凭良心讲,这件记载在《宋史·王安石父子兄弟本传》里的“史实”,和程颢的本质无关,仍然与《邵氏闻见录》有关,与邵伯温的人品有关。
仔细查资料,王安石在熙宁二年二月当上了参知政事,八月程颢当上了条例司官,第二年五月政见不合罢免;
熙宁二年至四年时,王雱在江南当官,程颢就有在王安石家里论政的事,王雱也不在京城。直到熙宁四年时,王雱才进京当上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这时程颢已经被踢出开封,到外地当官了。
两人没见过面,哪来的交谈,哪来的争执,哪来的训斥呢?至于“囚首跣足,携妇人冠”,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了,邵伯温一心一意盼着王氏父子绳捆索绑名誉扫地,蹲监牢吃死人饭。想了做不到而已,写进书里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之后的历代史书居然也就信了。
回到事发现场,吕惠卿的行为无论怎样解释都是挑衅,王雱的愤怒里夹杂着大量的屈辱感,这让他忍无可忍。宋朝的大臣们过个年都能给子孙们赚来些恩荫,有很多的衙内都是以这条路走上了官场。
官做到了王安石的地步,长子还是自己考上的进士,已经非常少见了。这时只是个龙图阁学士的头衔,居然被以前的下属,现在的叛徒给搅黄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回到家里,默不作声。集中精神去想,他一向强势作人的父亲,为什么就没有反击呢?他想不通,为什么要纵容一个叛徒!
事情的发展让他越来越难受了,王安石不仅纵容吕惠卿,还对之越来越亲近,两人渐渐走得很近,从外表上看,和当初同心协力改革时非常像。随之而来的,是帝国的事务处理得越来越顺畅。
这样的局面,是王安石、宋神宗都非常渴望的,可惜,被一件小事给打断了。
御史台有个官儿名叫蔡承禧,他仔细查阅了当年国立大学(国子监)的考卷,发现了个很有趣的事。考官名叫吕升卿,一个优等生名叫万通。这两人一个是吕惠卿的弟弟,一个是吕惠卿的内弟。
这还用调查吗,一定是徇私舞弊、走裙带关系。蔡承禧以这个罪名把吕惠卿给弹劾了。说来这也是无奈,吕惠卿好端端地做着副宰相,就算要立自己的山头,也没耽误过正常工作,自己也没犯什么错误,怎么能把罪名算到他的头上?
吕升卿自己有官职,万通是国家大学的学生,都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去负法律责任嘛。可这就是儒家哲学的好处,一个人首先要讲的是道德,身为兄长,弟弟们犯的错也有你管教不严的罪。
吕惠卿想了想,好吧,辞职。
他辞职的请求被宋神宗驳回了。理由非常亲切,爱卿有大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不可以走。你要全心全意地配合王安石。
这样的话很温暖,吕惠卿说了些酸溜溜的话,比如王安石这次复相之后不爱办公,很可能是因为我,我走了他就会变正常之后,就回去继续上班了。说到底,他是个非常有才,心灵敏感的人,这也是改革集团内部的通病,需要官职上的重用,更需要经常性地抚慰勾通。
蔡承禧的弹劾到此告一段落,吕惠卿回到政事堂见到的仍然是和蔼可亲的王安石,只是他不知道,甚至蔡承禧都不知道,刚刚发生过的这一幕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他悄悄走了出去,一个想法在他心里生成,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做了。
王雱,他去见了邓绾。
邓绾现在是御史台长官,身为宋朝第一御史,他掌握的各方面的资料是最全最丰富的。从理论上讲,只要他想弹劾谁,理由总会有,办法总会有。
王雱找到了他,只问他一句话。继续跟吕惠卿,还是回来?邓绾想都没想,回来。
这就是邓绾的本质,前面谈到他发迹时,曾经分析过他貌似粗鲁,实则精明的手段。可是直到这时,他的本质才彻底爆光。当年他曾经说过一句超级经典的话,有人骂他无耻,只为当官时。他回答:“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这句话被当成他的罪证,千年来无数人鄙视。
可他最恶劣的行径,直到这时才做了出来。
王安石走,他跟吕惠卿;王安石回来,他立即就卖了吕惠卿。王雱跟他说,蔡承禧那些料根本办不成事,要找出吕惠卿本人的错来。他立即就给出了答案。
几年前,吕惠卿兄弟曾经合谋在南方,向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县)的富户强借了500万贯钱,还曾在秀州勾结知县张若济强买民田。
这是罪恶,不再只是劣迹。王雱笑了笑,很满意,他拿着资料走出御史台,去找另一个人,吕嘉问。这是改革集团里又一个骨干,由他和邓绾一起提出立案,专审吕惠卿兄弟害民犯法。
王雱的目的达到了,各方各面迅速行动了起来,开始倒吕行动。进行得也非常顺利,立案、调查、上报,很快材料就交到了国家领导人宋神宗的手里。
当时神宗的心情非常恶劣,正和王安石吵架。原因是老天爷又一次出来搅场。
当年十月,天上出现了慧星。沉寂了很久的反对派又站了出来,用天变来说事。宋神宗一如既往地紧张,找来王安石,说据反映,老百姓近来很苦啊,连慧星都出现,是不是我们真的做错了?
这种话在近6年以来简直成了宋神宗的碎碎念,王安石烦不胜烦,所以回答得也火爆了点:“老百姓连祁寒暑雨都要抱怨的,不必顾恤!”
宋神宗觉得郁闷,我是仁君耶,我抱负远大,我纯洁崇高,我不同意人民的观点,可我誓死捍卫人民说话的权力!根据这条真理,他反驳道:“不能让老百姓连祁寒暑雨的抱怨都没有吧!”
王安石二话都没有,我病了,我请假。
宋神宗立即软了,爱卿别生气,更别生病,只有你才是帝国的救星……正说着王安石已经开始往外走,这时他终于听到后边宋神宗的声音变得冷淡平静。
——爱卿,回来看看这是什么。
王安石回头,看见宋神宗递给他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吕惠卿一长串的罪名,他不解,为什么给他看这个?宋神宗笑而不答,又递给他另一份文件。
这一份上,写着王安石“违命矫令,罔上欺君。”
王安石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这8个字是致命的罪名。前一份文件上吕惠卿的只是些贪财的小错,这8个字却是做臣子的最大罪名。恍惚间他看了下文件署名,赫然写着吕惠卿。
他实在是搞不懂,吕惠卿怎么突然间这么疯狂,这不是跟他分大小,这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正思量间,又听见神宗慢悠悠地问了句。
——爱卿,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王安石老实回答。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宋神宗没再追问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回家仔细想想吧。
一路上,王安石想了很多。事情肯定不是片面的,吕惠卿被弹劾、吕惠卿弹劾自己,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必定有内在的联系。
回到家后,真相大白。王雱把经过都告诉了他。王安石越听身上越冷,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力和失败,真真切切地知道,终于众叛亲离,无力回天了。这和他第一次罢相时不同,那时他和皇帝有默契,与亲信们同心同德。
有“护法善神”,有“传法沙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王雱不解,他不懂为什么他的父亲变得这样低沉。王安石一一给他解释,他才知道自己错到什么地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首先“传法沙门”韩绛变了。他受不了吕惠卿的霸道,才请回了王安石,可是王安石重新当政,他又从根本上和改革唱反调。
他劝王安石不要再用那么只盯着“利”的官员。王安石摇头:“既不喻于义,又不喻于利,却居位自如。”这是变法的根本,不去追求实际意义上的利润,又不回头走从前的老路,去追求虚无飘渺的义,这个官还怎么当呢?
韩绛选择不当,他辞职了。
变法派中坚人物只剩下了吕惠卿,这就是王安石一直容忍他的原因。为了大局,领导有时也得牵就下属,与整个天下大事相比,王雱的龙图阁学士的虚名,甚至王安石本人的尊严,能算是什么呢?
可惜年青的王雱只遗传了王安石的聪明和脾气,却没有父亲的博大胸怀,被一时的愤怒遮住了眼睛。他以为支使邓绾搞小动作很隐蔽,殊不知吕惠卿也党羽满朝,弹劾奏章刚递上去,马上就被他知道了。他选择第一时间反击。
于是新政集团彻底内讧,一二号首领两败俱伤。
一片死寂,父子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王安石在失望痛苦中没有意识到他正犯着一个更惨痛的错误。他没料到他的儿子会背着他做出上面的事,更没有料到儿子在知道底蕴后,会变得怎样。
王雱是个走极端的人,他不原谅别人的错误,更不原谅自己的错误。伤心惨于伤身,世上有种人会被心情杀死,王雱就是其中一个。
当他知道坏了父亲的大事,甚至让国家命运都改变之后,他病了,急火攻心得了背疽。这是当时的绝症,很快就病危了。在病中他知道了自己斗争的结果。他赢了,吕惠卿被贬出开封,到陈州去当地方官。从此之后,新旧两党都视其为眼中钉,再没能重回权力高层。
目的达到了,却没半点的兴奋之情。
王安石独立朝臣之巅,他仍然是宋朝的第一臣子。首相,大权在握,可是纵目四望,再没有一个并肩同行的人。这样的彻底,还得感谢邓绾。他把王安石可能存在的帮手都铲除了。吕惠卿贪污夺田案被上纲上线,一大批改革派中上层干部被牵连进去,一起赶出京城。
其中就有三司使章惇。
做完了这些,邓绾仍然意犹未尽,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个总原则。有王安石才有一切,才有改革派,才有他邓绾。为了保住官位,他向神宗建议,为王安石及其家属在京城修建大宅第,好在京城永久定居。之后为王雱请命,这个杰出的年青人应该破格提拔,为国效力。
神宗看着这种报告,心里不由自主地对王安石产生了反感。王先生,这是你授意邓绾做的吗?如是,你怎会是这种人品;不是,你所选的人怎会这样自私狭隘!
他没对王安石说三道四,君子终身不出恶言。只是把邓绾的奏章拿给王安石看。王安石的感觉就是宋神宗刚才的感受,惭愧、羞赧,自己一生操守洁白无暇,连敌对的保守派们都说不出污点来,却接连因儿子和下属蒙羞。
——邓绾有失国体,请黜落。
这是王安石的回答,他只能就事论事把邓绾贬官。至于因这些事而起的误会、恩怨、荣辱,只有听之任之,让岁月帮助咀嚼,凭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心性来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