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乐决定亲征鞑靼后的两个多月里,整个北中国都陷入空前的紧张和忙碌当中。因是御驾亲征,加之丘福兵败后鞑靼气焰大涨,故此次出征之规模将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在行在朝廷拟定的计划中,将有超过三十万将士在明年开春后出征鞑靼,加上随军民夫,出塞的明军总数将达五十万之多!为确保必胜,朝廷这次不惜掏空家底,除了交趾平叛、修造天寿山陵寝和郑和三下西洋三事照常进行外,其余诸如营建北京、疏浚会通河等计划被悉数搁置,所省下的钱粮统统被拿来供应军需。随着一道道圣旨和有司行文从北京发出,广宁、山海关、保定、真定、开封、济南、德州、徐州、淮安、凤阳、太原、西安乃至兰州、庆阳,河淮以北各军事重镇的驻军有大半被征调,开始陆续向北京和预定的出师地点宣府聚集。各地官府也开始征发民夫,向北京转运粮草。
行在朝廷忙翻了天,南京留守朝廷也没闲着。在监国太子朱高炽的主持下,京卫精锐由都督谭青统领,浩浩荡荡发往北京,江南各地的存粮也都开始向北京调运。从十月开始,南京江面上的大小船只都被朝廷征用,每天都有无数的兵士和粮草被装载上船,然后渡过长江,经运河向北京方向而去。
在满朝大臣贵戚都为筹措北征事宜忙得人仰马翻之际,汉王朱高煦却显得十分安静。尽管每日朝会他都参加,每次军议他均出席,但自始至终,他都显得十分漠然,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与往日遇事争先的积极做派大相径庭。永乐只道他是哀痛于丘福等人之死,遂也不多加过问,便由着他去了。于是在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筹备过程中,素以军事见长的汉王,竟不经意间成为了一个看客!
这一日早朝结束,朱高煦如往常一般,浑浑噩噩地打道回府。进入大门后,他也不回房,而是直接踱到后院,寻着一张石凳便呆坐下去。此时已经入冬,北京的天气已十分寒冷,后院虽有四面高墙围绕,仍挡不住凛冽的朔风,不过高炽对这一切都犹若未绝,只愣愣地仰望天空,任凭寒风吹打着自己的身躯。
“王爷!”不知过了许久,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煦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史复。自打请命领军失败后,史复也是一筹莫展,再无良策出手,高煦失望之余,对这位谋主的情分也就淡了。此刻史复前来,高煦却毫无反应。
史复并不介意高煦的冷漠,而只是默默在他身边坐下,过了许久,方幽幽道:“难道王爷真以为已山穷水尽?”
“难道不是吗?”高煦总算开口了,不过语气中充满了沮丧,“领兵不成,东山再起已成镜花水月。你说说,事到如今,本王还有何希望可言?”
史复叹了口气。几年相处下来,他已经把朱高煦看了个透。当初夺储失败,史复费尽口舌,才让他重振精神。丘福兵败后,又是他好一番劝说,才让他重燃信心。从这两件事上,史复发现了高煦的一个特点:平时执拗,遇大事则游移。这一点上,他和他那真正坚韧不可夺其志的父皇有着本质的不同。而在看清这一点后,史复甚至暗想:幸亏皇帝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否则的话,他恐怕都不会动一下易储的心思!
不过虽然对高煦的性子暗中鄙夷。但史复却也从中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好处:若高煦真像永乐那般心有主见,那他这个幕僚反而难以控制。而若平日处事上也是游移不定,这样的主公也难成大器。反而是平时执拗,遇大事游移的主公,对他来说反倒颇为难得。只要他能取得高煦的信任,便就等同于控制了这只猛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狠狠地攻击每一个目标。而这,正是史复所想要的!
此时高煦又将一蹶不振,史复必须再次想方设法,让他尽快恢复生气。念及于此,史复沉着道:“御驾亲征,的确是王爷的一大憾事!但如果由此认定夺储无望,王爷就大错特错了!”
“此话怎讲?”高煦冷冷道。
“敢问王爷,若由您领兵出征,那除了积攒功勋外,还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可在北军中重建势力,这一节你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么?”
“那敢问王爷,这军中势力,对王爷夺储又有何用处?”
高煦脸上露出一丝阴森之色,道:“本想着即便夺储不成,只要有军中支持,那待有朝一日父皇驾崩,本王便可仗其兵势,将这靖难之役再演一回!”说到这里,高煦痛苦地摇摇头道:“可如今连这点念想也都成了泡影!现丘福他们已死。其余将士我虽也可驾驭,但要想让他们支持本王兵谏,这怕就难了!若这次能获得兵权,还可以借此机会立威树信、培育势力,不料又成镜花水月!”高煦再次回忆起那日朝堂上关于北征主帅人选的争夺。当时朝中无大将,正是自己趁势出山的大好时机,可就在要水到渠成之际,愣是被朱瞻基一个“御驾亲征”的建议给搅黄。念及于此,高煦怒意又起,当即恨恨骂道:“瞻基这个小兔崽子,竟敢给本王下绊子,总有一天本王要将他们父子一锅烩了!”
史复淡淡一笑,摇摇头道:“就算要杀长孙,那也是以后的事。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夺储,否则纵有万般念想也是枉然!”史复看了看高煦,道,“这段日子,在下私下里将北巡以来的诸般事项又梳理了一遍,从中发现了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方才王爷言道手握兵权,是为夺储不成再行兵谏,然此事自当是在陛下驾鹤西去后方能施行。故反而言之,若陛下健在,这兵权之有无,其实无关紧要。不知是也不是!”
“当然,难不成本王还敢对父皇逼宫?”高煦没好气地答道。
“那就是了!”史复一拍大腿道,“臣是这样想的,就算王爷得以领兵,那除非能借此机会一举易储,否则短期内兵权有与没有都无甚差别!而就眼下形势而言,由于丘福他们的战殁,即便王爷北征告捷,也无法在朝堂上占得优势,加之皇长孙从中作梗,其实之前咱们借北巡行易储之事的计划已成泡影!”
“其次,即便王爷能借北征之机,将军中将领收为腹心,但这些军中新贵无论是在陛下心中、还是在朝中的地位,短期内仍不能和丘福他们相比,他们的用处,至多不过在于帮殿下把持住兵权罢了!”
“其三,当初咱们倡议北巡,不过是想借行在诸将之力。但若没有丘福他们,王爷就不能成事了么?其实也不然。之前在南京时,王爷暗中谋夺储位,又有几次借着丘福他们的力了?”
“你的意思是……”高煦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史复眼中射出一丝精光,沉声道:“臣之意,是咱们起初本想走条捷径,将夺储大业毕其功于一役。今虽适得其反,但也不过是重新回到原点罢了。至于领军不成,也不过是失了军功这项大添头而已,王爷较之与北巡之前,没有半点损失!换句话说,只要皇上仍然在位,王爷的境遇就和来行在前一样,仍有大把机会,只不过再无捷径可走罢了!”说到这里,史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连番重挫之下,臣也有些乱了心智,好一段日子都恍恍惚惚,直到这几日才渐渐将此道理想清楚!”
高煦终于恍然大悟,黯淡的双眼中也终于恢复了些神采:“本王明白了。其实本王夺储之最大优势就是圣眷!只要圣眷仍在,夺储之望便就犹存!所以只要回到十年夺储的老路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本王就仍有希望!”
“正是如此!”史复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道,“不过眼下也有一个隐忧!王爷虽根基未损,但东宫却颇有振兴之势。若不能加以遏制,一旦其羽翼丰满,王爷仍前景堪忧!”只有在用好话让高煦振作后,史复才敢将困难道出。
高煦心中一沉。他明白史复话中所指。盖因高炽虽多有不合永乐心意,却偏偏生了个乖巧伶俐的朱瞻基,大讨他爷爷欢喜。随着年龄的增长,瞻基愈发显出过人之处,尤其是这次建言御驾亲征,直接导致高煦领兵梦碎!这种势头发展下去,终有一日将对高煦构成致命威胁。尤其是前几日的一件事,更让高煦感到严重不安。
就在三日前,交趾送来露布,张辅再次取得大捷,一举擒获贼酋简定。此战过后,叛军主力尽没,伪帝陈季扩虽仍在逃,但也是冢中枯骨,被擒是早晚间事。
朝廷为应付交趾平叛和即将到来的北征战事,已经把家底掏得干干净净。得知交趾大局已定,行在上下都大大松了口气。永乐赶紧下旨,在褒奖张、沐二人的同时,将平叛明军一分为二,一半留交征缴余孽,其余则即刻班师,以节省开支。而就在商议张、沐二帅的安排时,杨荣突然上奏,建议拜张辅为镇朔将军,充宣府镇总兵官,负责北征大军的粮饷督运。杨荣的理由很充分:北虏向来为中国第一大患,且无法根绝。这次虽然要御驾亲征,但即便获胜,也难以斩草除根。为长远计,朝廷必须开始培养可御北虏的良帅。而张辅武功赫赫、且年纪尚轻,正是其中不二人选,故当趁此机会,将其调来北疆历练。
最初永乐没有打算抽调张辅,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交趾已无大碍,那让张辅来塞上历练,对朝廷也是极有好处的。于是永乐当廷准奏,调张辅至宣府督粮,交趾军务则由沐晟。
本来夺帅失利后,张辅参不参与北征,已与朱高煦没有关系。但接下来瞻基的举动,却让这位汉王大感恐慌。永乐方一下旨,小瞻基立刻就跳出来,自请帮办张辅督粮。高煦立刻嗅到了不对劲:瞻基此举,除了是想立军功外,没准还存了趁机笼络张辅的意思。张辅现在是朝中第一名将,若果投入东宫旗下,那无疑是在朝中和军中都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劲敌!只是瞻基同样持理甚正,永乐也对此举大加赞赏,高煦明知不妙,却也无法反对。
“尔言之有理!”高煦点点头,又道,“但本王如何才能扳回局面呢?”
“办法无非两个!要么制约东宫,要么壮大己身!”
“制约东宫何解?壮大自身又何解?你不要卖关子,直接把办法讲出来便是!”高煦有些不耐烦地道。
“制约东宫之法,便是殿下自请赞襄张辅督粮!”
“协助张辅?”高煦勃然变色。当年朱高煦当燕军副帅时,张辅不过是其手下一名普通偏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堂堂正正的汉王!论战功,高煦并不逊于张辅,论资历、身份、地位,那更远非张辅所能匹及!高煦本就是个舍我其谁的狂妄性子,要他折节结纳张辅,他或许还能做到,可要他去充张辅的副手,那他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何况这样一来,就等于把他和侄儿瞻基摆到了同一层次上,这对他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高煦狠狠地瞪了史复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你这是什么鬼话?就是要督粮,也应是本王为主,哪有让本王屈居张辅之下的道理?”
“张辅督粮的旨意已出,要让陛下收回来恐怕不那么容易。而且督粮之职亦牵涉颇广,以皇上对您的顾忌,恐怕也不愿做此决定!仅为副则就好说得多!”史复劝道,“太史公云:君王为人不忍!殿下既怀大志,便当有雄伟气魄!当下最要紧的是以防皇长孙奸计得逞。若拘泥于一时之荣辱,岂非误了大事?而且……”史复话锋一转,又道,“如今之张辅,不亚于当年之丘福,殿下若能趁此机会收得其心,那将来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殿下都稳操胜券!”
“还是说壮大自身的法子吧!”高煦摇了摇头。虽然他也明白张辅的重要性,但要去给其打下手,他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这个脸。
“所谓壮大自身,便是殿下自请随皇上出征。殿下武功赫赫,能一道出征,于军事大有益处。而且陛下虽不愿皇上直掌大军,但若仅是为其之副手,想来他还是可以放心的。只是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王爷想借机收买人心可就难了!不过军功和圣眷还是可以捞得些,多少也能抵消些东宫势力大增所带来的影响。”
高煦沉吟片刻,抬头道:“就用第二个法子!”
史复暗中叹了口气。以他的本心,是偏向于让高煦去张辅军中。毕竟不管嘴上怎么强硬,但在心里,史复明白:丘福惨败之于高煦,绝对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损失。而若高煦能趁着给张辅为副的机会,把这位威震天南的大将收入麾下,那就可以完全抵消丘福之败的影响,汉府又将回到之前全面压过东宫的优势地位。而第二种方法虽也不无收获,但较之于制约瞻基、收服张辅的好处,其实是远远不如的。不过高煦生性狂傲,硬要他屈身以事张辅,也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无奈之下,史复只能将遗憾收起,起身道:“既然如此,臣下去便为王爷起拟自请随军出征的奏本!”
“那就劳烦你了!”高煦点点头,也站起了身子。此时天空已渐渐飘下鹅毛大雪。高煦将身上雪花掸落,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喟然一叹,略带些感伤地道:“吾固是死而复生,怎奈丘老将军一生威武,到头来不仅身首异处,家人也难逃株连!这老天也当真无眼,竟选在这时候落雪。这冰天雪地的,丘家老小路上又平添了几分艰辛!”
“淇国公家人今天启程吗?”
“午后便走,届时本王和纪纲会去相送!”高煦的话音十分沉重。丘福兵败后不久,逃回中国的溃卒带来了战败的原因。原来丘福是中了鞑子的诈降计,在一个假意投降的鞑靼尚书引诱下,不顾安平侯李远、武城侯王聪的劝阻,抛下主力,只率轻骑出击,以致被鞑子擒杀,并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早在丘福北征前,永乐就提醒他需谨慎进军,后来又专门遣使到军中命其不可鲁莽,可没料到他还是犯了大意的毛病,并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在得知详情后,永乐气得怒发冲冠,当即下旨,追夺丘福爵位,并将其家人谪往海南;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也被一并夺爵;李远、王聪虽也一同遇难,但因他们曾劝阻丘福,故未受追惩,反都追封公爵。今天便是丘福一家老小启程南下的日子。
对于丘福家人的处罚,高煦也曾极力求情。不过此败影响太大,永乐愤恨之下根本不听他劝,再加上文官们也都袖手旁观,故最终无济于事。高煦平日虽然目中无人,但却对当年亲手传教自己武艺的丘福感情甚深。如今见其一家凄凉至此,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高煦一脸哀戚,史复却无半分悲色,反而一冷笑道:“匹夫活该遭此报应!”
“你说什么?”高煦愤怒地望着史复,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就算丘老将军误了事,但终究是为本王而死。你怎可如此说他?你是活腻了吗?”
史复自入汉府以来,从未见过高煦如此作色,心中顿也一惊,赶紧惶恐言道:“在下只是觉得大好机会因他而丧。一时心中恼恨,故而有所失言,还请王爷恕罪!”
听得史复解释,高煦愤意稍缓,但犹颇不平,气呼呼地道:“看在你也是为了本王的份上,这次就不追究了!不过再有下次,本王绝不轻饶!”说完,他一甩袖子,阴沉着脸去了。
高煦刚一转身,史复脸上的惶恐便顷刻不见。望着高煦的背影,史复满不在乎地轻声一哼,脸上浮出一丝不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