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棣心急火燎地赶到坤宁宫时,这里已是一片慌乱。太医院院使韩公茂正领着几个御医在暖阁内急救,室外的内官和都人们步履匆匆地端药送水,脸上布满惊慌之色。永乐看在眼里,心中一沉,欲待进室探望,又恐扰了御医们诊治,只得心神不宁地在暖阁槅门外搓着手团团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吱呀”一声,暖阁槅门打开,韩公茂满脸疲惫地踱了出来。见永乐正在门外,他忙欲俯身行礼,永乐将他一把拽起,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皇后可有醒来?”
“回陛下!”韩公茂道,“娘娘已醒转,然因太过疲惫,现又睡过去了!”
听得徐后已被救醒,永乐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脸色也舒缓许多。长吁口气,他又问道:“照尔这般说,皇后的病情有转机了?”
韩公茂没有吱声,而只是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见韩公茂如此,永乐刚放下去的心顿又提了起来:“怎么?仍有反复?”
“陛下恕罪,恐怕不只是有反复这么简单!”韩公茂苦笑一声。
“什么?”永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半晌方怔怔道,“此话怎讲?”
韩公茂左右一张望,随即将永乐引到一僻静处,方一骨碌跪下,眼角含泪道:“陛下,娘娘久染沉疴,已是病入膏肓。此番虽侥幸脱险,但也只是回光返照。若臣所料非差,娘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啊……”永乐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就要跌倒。韩公茂见状,忙起身将他扶住,惊慌地道:“陛下!陛下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朕晓得!”永乐强自稳住心神,将搀扶自己的韩公茂轻轻推开,旋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公茂,尔实话跟朕说,皇后这次生还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怕是……百中无一!”
永乐浑身一震,随即又哆嗦着道:“那尔再说,皇后还能撑多久?”
“恐怕……恐怕就这几日了!”
永乐紧拽韩公茂肩膀的手颓然无力地松开,眸子也瞬间变得一片茫然。突然,他猛地一转身,疾步走到暖阁门前,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一进暖阁,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两个都人正站在皇后徐仪华卧榻前的纱幔内侍候,见永乐进入,忙要跪下行礼。永乐一摆手,制止了他们,随即头往后一摆。二人会意,忙蹑起脚尖,轻轻退出阁外,并将房门小心带上。
待都人退出,永乐上前两步撩开纱幔,沿着卧榻的边缘轻轻坐下,然后用充满爱怜的眼光瞧向发妻。
徐仪华睡得十分安详。长期的病痛折磨,已使这位中年皇后完全不复往日的丰腴,展现在永乐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惨白,骨瘦嶙峋的躯体,曾经乌黑亮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而今也变得枯黄蓬松,看上去凌乱无比。永乐与徐仪华结发二十余载,其间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夫妻间的感情十分深厚。眼见深爱多年的发妻已近油尽灯枯,永乐心头一酸,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永乐的哭声惊醒了徐仪华。她睁开眼,见自己的丈夫满脸泪痕,不由惨然一笑,轻声嗔道:“陛下豪气盖世,怎也有落泪的时候?”
“啊……”听得徐仪华出声,永乐先是一惊,忙拭了脸上泪痕,强挤出笑容温言道,“梓潼,你醒了么?是朕不小心,搅了你安睡!”
“无妨的!”徐仪华也露出一丝微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正有话要跟您说,要是错过了,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没有机会了,你瞎说什么?”永乐忙握住徐仪华的手道,“方才我问过韩公茂了,他说你这病虽看似凶险,但其实是无碍的,疗养一阵子便能康复。公茂自打咱们到北平就藩时起就是燕王府的医正,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他既说了没事,你就一定能好过来!”
“皇上莫要哄我。臣妾的病自己心中有数,这次肯定是扛不过去了!”徐后微微摇头道,“臣妾德浅福薄,幸赖陛下不弃,此间情分,纵九死亦难报答。今大限将至,臣妾心中有些话憋了许久,须当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吐为快。若是话语未尽而阴阳永隔,臣妾必死不瞑目!”
听得徐仪华这般说,永乐心中愈发悲苦,待欲再劝,却见她虽气若游丝,但神情却颇坚毅。永乐遂暗自一叹,强笑道:“也罢,咱们夫妻好久未在一起了,趁这闲功夫说说体己话也好!”
见永乐答应,徐仪华展颜一笑,旋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门。永乐一愣,随即会意,当即叫进来个小内官,命他去端碗参汤。小内官得令,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回来。永乐接过瓷碗和汤匙,命小内官退下,自己亲手一口一口喂着徐后喝了,末了掏出手帕给她拭了嘴,方笑道:“如何?精神可有好些?”
一碗参汤下肚,徐后苍白的脸颊浮出少许血色,说话的声音也稍大了些:“臣妾来日无多,然心头仍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请陛下成全。”
“什么来日无多,梓潼莫要……”永乐仍要劝解,徐仪华已摇摇头阻止了他,继续道:“其一,臣妾之弟徐辉祖当年不明是非,屡屡忤逆陛下,后来遭到报应,实是罪有应得。然其虽有大错,但本性绝非奸邪,所犯罪过,亦不过是一时愚昧所致。如今事过多年,其整日闭门思过,想来也早就悔了。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臣妾份上,放他一条生路。臣妾不敢奢求复其爵位,只要能解除幽禁,让他能像普通百姓一般,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初永乐兴师靖难,徐家兄弟中,老四徐增寿暗中帮助永乐,结果事发被捕,在燕军进城前夕被建文击杀。而身为徐家爵主的徐辉祖则一直坚决站在建文朝廷这边,并曾率军讨伐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直到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建文败局已定,徐辉祖仍率家丁在大街上与燕军激战,失败被俘后仍拼死不降。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徐增寿虽已身死,但仍被追封为定国公,并由其嫡子徐景昌袭爵;而对这个死心跟自己作对的大舅子,永乐则愤恨到了极点。虽然因着徐后的关系,永乐最终未将其处死,但仍下旨夺其魏国公爵位,将其圈禁家中。
徐辉祖是因反对永乐靖难而获罪。徐仪华虽贵为皇后,但大明祖制,后宫不能干政,故她在此事上头也说不得什么。但徐仪华与辉祖毕竟是亲姐弟。弟弟遭此大难,她做姐姐的看在眼里,心中岂能好受?平日里,徐仪华恪于祖制不得不缄口,但如今她已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心中的顾忌自也少了许多,故趁此机会向永乐求情。
听爱妻提起徐辉祖,永乐不由一阵默然。徐辉祖虽曾拼死和自己作对,但这毕竟已是陈年往事。这么多年过去,永乐心中的愤恨已减轻不少;而且现在他的江山已坚如磐石,故对这些所谓“齐黄奸党”也犯不着像当年那样戒备。而且永乐还知道,徐辉祖被幽禁多年,已抑郁成疾,现在也是卧床不起,即便再放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关于辉祖病重的事,永乐一直瞒着徐仪华,此刻眼见她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永乐心中的寒冰终于融化,当即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仅会放他出来,还会复其魏国公爵位。”
徐仪华面露感激之色,当即欲起身致谢。
“躺下,快躺下!”永乐忙轻轻按住徐后。
“谢陛下厚恩!”徐仪华温颜一笑,但脸上很快又浮过一丝忧色,“这第二件放心不下的,便是炽儿和煦儿的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旋又笑道:“他俩能有何事?”
“皇上无需瞒我!”说到这里,徐仪华忽觉一口气接不上来,遂连咳了几声。永乐见状,忙将床脚前的一个银痰盂端起,徐仪华撑起身子吐了口痰,方颓然无力地复又躺下,苦笑一声道:“臣妾虽在后宫,但对外间的事还是知道些的。自打炽儿立了太子,煦儿便一直不服气。这两年他每日间跟在陛下身前,于本不该管的朝政也多有涉足,这些臣妾都看在眼里。臣妾冷眼观之,陛下之所以不让他就藩,还允许他这个亲王干政,其实也是因着炽儿仍多有不合您意之处,故藏着个或再行废立的念想,不知臣妾说得是也不是?”
永乐脸一红,垂下脑袋默然不语。正如徐仪华所说,永乐确实对高炽很不满意。自永乐二年立太子至今,这三年里高炽连生了几场大病,有一次还差点性命不保,太子体弱多病,永乐确实有些不放心。
当然,若仅就于此,永乐纵有忧心,也断不至起这废储另立的骇人念头。但最让这位大明天子感到不满的是,高炽的治国理念与自己相距太远。譬如前番出使西洋和营建北京,高炽便曾上疏,恳请自己“体恤民力”,拐弯抹角地表示反对。朝中大臣本就对此二事多有异议,高炽以太子身份提出异议,无疑使他们大受鼓舞,并由是掀起一阵反对浪潮,给永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经此二事,永乐恼怒之余,也从中察觉到:高炽对更改国策之举似乎并不赞同。由此他不得不再次担心将来高炽即位后,会不会将自己开拓振兴的新国策彻底颠覆。果真如此,那他一生心血必将付诸东流。而这,是永乐绝对不能允许的。
而与高炽不同,高煦在国策上的立场和态度却颇合永乐心意。不管是下西洋、营建北京,还是后来的收复安南,高煦都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而经过几年磨练,永乐感觉高煦在议论国事时也越来越老练,其见解时常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与以前的莽撞粗鲁不同,近年这个皇二子的脾气也温顺不少。有了这个比较,永乐有时候甚至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让高炽入主东宫。若眼下再让他选,即便抛开个人感情,他也觉得高煦或许比高炽更适合做太子。尤其是前几个月贬解缙出京一事,高炽又站出来坚决反对,这倒让永乐心生疑虑,怀疑当初解缙之所以力挺高炽为储,是暗中受了这位大皇子的好处。尽管永乐对此并无证据,但他既有了这份猜疑,那高炽在其心中的形象无疑又大大降低。正因为如此,永乐当时不仅严斥高炽,命其闭门思过,还一怒之下再次下旨,将解缙从广西复贬到了交趾。最近几个月,永乐即便有事吩咐高炽,也只通过吏部尚书蹇义去东宫带话,父子俩竟是一面也没见过。若非高炽膝下还有个十分讨永乐喜爱的皇长孙朱瞻基,他这个国储之位究竟能不能坐到现在还真不好说!
见永乐迟迟无语,徐仪华猜到其心中所想,遂抓住永乐的手道:“陛下,炽儿有不合你心意之处,此节臣妾早已知晓。但无论是炽儿还是煦儿,都是臣妾骨血,臣妾实不愿他们任何一人横遭大难。”说到这里,徐仪华显得有些激动,她用尽全身已所剩无几的力气捏紧永乐的手道:“这东宫之位,本不由臣妾一个内宫妇人插嘴。但臣妾恳请陛下,将来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给失意者一条活路,万不可让他没了好结果!历朝因夺储丧命的皇子数不胜数,臣妾实不愿此等惨剧再发生在他们几个身上!若果如此,臣妾纵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说着,徐仪华愈觉悲怆,一时竟失声痛哭。
徐后一哭,永乐也觉凄然。他就三个儿子,虽然在宠爱上头有所偏差,但也从没想过要置谁于死地。徐仪华这一席话,也给永乐提了个醒:此事若是处理不好,那不管最后是否易储,这几个儿子总有一个会没好下场。想到这里,永乐不禁打了个寒噤,当即沉声道:“梓潼放心,朕定会拿捏好分寸!”
永乐虽说得坚决,徐后却一点也不能放心。皇子争储,自古都是你死我活。就算永乐本人能善待失利者,可等到他大行西去,新君会如何对待曾经和自己抢位置的兄弟,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如今她已是将死之人,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想到这里,徐仪华只得按捺住心头不安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妾便安心了!”说完,她又是一阵猛咳。
徐后的话,勾起了永乐的心事,让他一时心烦意乱,眼见妻子气色越来越差,永乐忙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关切地道:“梓潼,且先歇着,剩下的事我们下次再聊!”
“不!”徐后虽已气喘吁吁,但态度却十分执拗,“今日再不尽言,臣妾恐就再无机会了!”说着,徐后觉得有些气弱,遂道,“陛下您靠近些!”
永乐叹了口气,将耳朵送到徐后耳边。徐后附耳嘤嘤数语,末了道:“这第三件事,陛下一定要答应!”
听了徐后的话,永乐脸色忽然一红,半晌方难堪地一笑道:“梓潼你想哪去了,朕绝无此意。”
“陛下!”徐后摇摇头道,“臣妾这么说,绝非是为一家私利……”
“朕知道!朕知道!”永乐略显慌乱地打断她道,“你听朕说,你的病总是要好起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想了!”
“臣妾已到这个份上,陛下就不要虚以尾蛇了!”徐后凄凉一笑,随即又道,“臣妾陪侍多年,陛下内心想法我岂能不知?臣妾早就看出来,陛下对她其实是有意的,只是从来不说罢了!”见永乐欲辩解,徐仪华摇了摇头阻止他道,“臣妾不是好妒之人,更非不通情理。若陛下果真无意,臣妾亦不会强配姻缘。只是陛下既然有心,她也有意,如此又何必强作陌路?若说以前是碍着臣妾,可如今臣妾即将离去,您就再无任何顾忌了……”
“梓潼莫要说了!”永乐一声长叹,又沉默良久,方苦笑着道,“你说得对,朕的确心中有意,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当年……”永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往事就不再提了,她怕是早就对朕恨之入骨了吧!何况她已出家,还谈何姻缘?”
“不是这么说!”徐后一脸祥和地道,“毕竟那时您也是为形势所逼!这么多年过去,她纵然有恨,但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况她虽已遁入空门,但却一直是带发修行,如此看来,她应是无奈大于心死,未必真已看破红尘。您若不好开口,待她进得宫来,由臣妾出面开解,想来还是有成算的!”
徐后满怀期待,永乐听了心中却五味杂陈,却不知如何作答。正巧,这时卧室外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永乐遂立刻挤出一丝笑容道:“梓潼,此事容后再议,你说了这许久,不能再强撑着了。”说着,永乐又扭头往后看了看,旋又皱眉道,“何人在此喧哗?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梓潼你先歇着,朕出去看看!”说完,他不待徐后作答,便匆匆起身出门去了。
出得暖阁,永乐轻轻将门扣上,随即对着门外侍候的几个小内官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在殿内嚣闹?不知道皇后需静养么?”
几个内官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半晌,领头的马骐才战战兢兢地道:“回皇爷,是太子、汉王两家子,还有几位长公主和公主。他们听得娘娘晕厥,都急忙赶了过来,正巧皇爷在与娘娘叙话,他们不敢擅闯,就都在正堂里候着呢!”
永乐听得,当即脸色一沉,也不说话,直接向外走去。待到正堂,永乐放眼一望,不由微微一愣。
此时的坤宁宫大堂,几乎聚集了所有在京的近支皇族。站在正中间的是高炽和高煦。他二人平常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此番徐后生命垂危,他们才放下心中芥蒂一起赶来坤宁宫,正都满脸焦急地团团乱转。在正堂的角落处,临安、宁国、怀庆、大名、福清、南康、永嘉、含山、宝庆等一干长公主,还有安成、咸宁、常宁三位公主,以及太子妃张氏、汉王妃韦氏聚在一起,俱面带忧色窃窃私语。此外,高炽的儿子瞻基、瞻埈、瞻墉、瞻垠、瞻墡,高煦子瞻壑、瞻圻、瞻坦、瞻垐、瞻域、瞻垶、瞻墿、瞻坪、瞻壔、瞻垹等也都被带了过来。诸皇孙中,最大的皇长孙朱瞻基不过十岁,最小的朱瞻墡连三岁都不到,都正当冲龄。除瞻基少年老成,肃立不动外,其余的皇孙大都还是顽童心性,虽已被严令不得喧哗,但仍有不少左顾右盼,相互间也挤眉弄眼,看上去甚为滑稽;而最小的瞻墡压根不知道当下发生何事,眼见周围大人俱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模样甚为吓人,他惊惧之下竟然放声大哭,急得一旁的乳母汗如雨下,蹲下身子连连抚慰。
眼见后宫正堂已变成集市一般,本就烦乱的永乐更是心绪败坏到了极点,当即大吼一声道:“够了!都给朕把嘴闭上!”
怒吼声响起,大家这才发现永乐已经驾临,遂又赶紧一窝蜂地跪下行礼。瞻墡正哭得起劲,突闻永乐一吼,受惊之下更是放开嗓子大嚎。永乐听在耳里,当即气急败坏地指着一众皇孙对高炽和高煦吼道:“谁让尔等带他们来的?皇后还没晏驾呢,你们两家子就急着要来奔丧了么?”
听永乐这么说,高炽和高煦皆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如捣蒜般连连磕头,那边的一群女人也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太子妃张氏和汉王妃韦氏,忙都一骨碌跪倒在地,跟着两位皇子一起叩首认罪。
“皇祖父息怒!”就在众人战栗不敢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只见朱瞻基双手一拱,一脸诚恳地解释道,“是孙儿们挂念皇祖母病情,才跟着父亲殿下前来。墡弟懵懂无知,还请皇祖父饶他这回!”
听得瞻基此言,永乐这才怒意稍缓,遂一挥手道:“皇后暂时无恙,尔等无需忧心。”说完,他又扫了殿中一眼,皱眉道,“皇后亟需静养,尔等就别在这里给她添乱了,都各自回去吧!”
永乐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忙又磕完头,旋作鸟兽散去。看着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坤宁宫正堂,永乐想着相爱多年的发妻即将逝去,心头哀思又起,一时双眼润湿,几欲落下泪来。
“皇爷,妙净法师来看娘娘了!”就在永乐暗自神伤之际,宫门外传来小内官的通禀声。
“妙净?”乍听这名字,永乐不由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妙净就是徐妙锦。徐妙锦出家后,以其闺名之谐音为自己取法名“妙净”。
当初永乐登基为帝,派人将徐仪华从北平接到京师册封为后,妙锦便和自己大姐一起回到了金陵。不过返京后,妙锦却未回中山王府家中,而是独自去到聚宝门外寻了座小庵,从此便在那里带发修行。这几年间,妙锦与青灯古佛为伴,其间也偶尔进过几次宫,但都是直接到坤宁宫看望徐仪华,与永乐却是一面未见。此番妙锦突然过来,回忆起当年的种种,又联想到徐后刚才说的话,永乐心底不由一阵慌乱。过了好一阵,他方收拾好心情,强自镇定道:“让她进来吧!”
宫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妙锦闪身进入殿中。如今的妙锦,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永乐一眼望去,见她虽是一身缁衣,但依旧是明眸长睫,皓齿朱唇,看上去楚楚动人,尤其是经过岁月洗礼和佛法熏陶,妙锦的神态中早已没了当年的张扬,代之以恬淡和从容,较往昔更添几分风韵。见永乐站在面前,妙锦毫无惊异之色,只缓缓驱步走到近前,双手合十略一躬身道:“贫尼见过陛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半晌方干笑一声道:“妙锦妹子……”
“世间已无妙锦,贫尼法号妙净!”妙锦淡淡地纠正了永乐的称呼,神色间一片漠然。
见妙锦如此,永乐面露尴尬,嘴角微微一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贫尼闻娘娘不豫,特来相见,还请陛下成全!”妙锦又是一躬身。
“当然可以!”永乐忙道,“皇后就在暖阁内,你尽可过去,她见着你……”
“谢陛下!”不待永乐说完,妙锦便将他打断,然后复行一礼,旋低头向堂后走去。
看着妙锦飘然而去的背影,永乐呆呆地站立许久,终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刚进暖阁,妙锦便一扫方才的冷漠,疾步走到徐仪华塌前,拉着她的手,颤声道:“大姐,小妹看你来了!”
徐后正半坐在卧榻上闭目养神,见妙锦前来,她倏地睁开双目,迸发出喜悦的光芒,但片刻后便恢复淡然,只微微一笑道:“小妹,你怕是有一年没进宫了吧?记得上次咱们相聚还是在去年我做寿时。”
“是的!”看着昔日体态丰盈、仪容端庄的大姐,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形如枯槁,妙锦不由得悲从心来,当即哽咽出声。
“傻妹子,哭什么!”徐后伸手拂去妙锦眼角的泪痕,慈祥地笑了笑道,“生死有命,无需强求。大姐我生于名门,嫁入皇室;又蒙陛下宠爱,得以入主中宫、为一国之母,这天下女人的福全被我一人享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今不过早去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后说得超然,妙锦听在耳里,却觉心中被针扎了一般,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哗啦啦直往下掉,只强忍着哭泣道:“大姐你胡说什么?不过是偶患小疾罢了!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病四痛?安心养养也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往歪处想!”
“小妮子,几年过去,也知道编着好话哄人了?当年的心直口快劲儿哪去了?”徐后噗嗤一笑,又挪揄道,“看来你这几年的修行也是瞎费功夫,莫说佛家的诸行无常、生死轮回你没领悟,就连不打妄语的戒条也都忘了干净!”
徐后说此话时,语气中捎着几分风趣,妙锦听了也是一笑。她也不想再在徐后面前纠缠这生生死死,遂只拣着轻松愉快的话题逗大姐开心。两姐妹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徐仪华话锋一转,拉着妙锦的手道:“小妹,方才你进来时,可有遇见皇上?”
一听得“皇上”二字,妙锦脸上的笑容顿时窒住,半晌方淡淡道:“见着了!”
“哦?”徐后露出一丝期盼,“你可有与皇上叙叙?你们都好多年未见了吧?”
“没有!”妙锦冷冷道,“我与他无话可说!”
“唉……”徐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其实陛下心地还是不错的。方才你来之前,他已答应放了辉祖,连魏国公的爵位也一并还给他了!”
妙锦冷哼一声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现在做这人情有什么用?”
“为时已晚?”徐后面露疑惑。
见徐后不解其意,妙锦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永乐肯定隐瞒了辉祖病情。大姐已是病入膏肓,若此时再知辉祖亦已病重,其悲痛之下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妙锦心中一阵慌乱。不过她很快稳住心神,强自镇定地遮掩道:“大哥本就不该被夺爵圈禁!如今被关了几年,再放他出来,难道还要我徐家感激他不成?”
“不是这么一说!”徐后未再深究妙锦话中含义,只摇摇头,顺着自己思路道:“辉祖当年只不过是效忠允炆侄儿,虽说迂了些,但以常理论,确实也谈不上罪过,这一点不光是我,就是皇上也是心中有数。”
“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大哥?”妙锦当即道。
徐后露出一丝苦笑道:“允炆削藩、皇上靖难,这两事哪件是循了常理的?自古皇位之争,都是成王败寇。祖弟跟错了人,最后大局已定时还死顶着不服软。如此皇上又岂能不治他?”说道这里,徐后又叹口气道,“何况,皇上还恨他害了寿弟……”
“恨他害了四哥?这是怎么说?”听得又扯出了徐增寿,妙锦愈发诧异,忙又追问。
“这些事都极私密,皇上连我都一直瞒着,我也是从狗儿那里打听到的。”徐后咳了几声,一脸黯然道,“当年皇上起兵靖难,祖弟认定这是谋反叛逆,故对皇上愤恨不已。而偏偏寿弟又与皇上有交情,祖弟怕他暗通我燕藩,便上书给允炆,提醒他要防备寿弟。后来寿弟果然暗助陛下,祖弟虽未有证据,但也从他的一些举动中发现了些异常,故又几次上密疏给允炆,请他留意寿弟行踪。这些密疏都被允炆留中。后来皇上率军杀进京城,三保他们从宫中存档中发现了这些密疏。皇上本就对寿弟的惨死心伤不已,见了这些奏疏后,便认定寿弟之所以身份暴露,多少与这些密疏有关。你也知道,寿弟与皇上感情极好,靖难时他又出力甚多。如此一来,皇上岂能不将祖弟恨到骨子里?”
徐后幽幽道来,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打开。妙锦作为当事人,再回忆起当年种种,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不过自打知道永乐与增寿暗中利用自己以来,妙锦对他们一直是怨恨不已;加之后来燕军进京,建文一家生死不明、辉祖也横遭大难,而口口声声要做“周公”的燕王却摇身一变成了永乐皇帝。在经历了这诸多风雨后,妙锦对永乐,乃至对那场靖难之役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认识。现在的她,对曾经无比信任和寄托深情的增寿还有永乐,只剩下痛恨和不齿;反倒是对当年以为是残忍绝情的建文和辉祖,她却抱以无限同情。此刻再听得这段故事,妙锦仍是怒意填胸,只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天道果真不公!”
见妙锦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这般耿耿于怀,徐仪华心头顿时被蒙上一层阴影。不过她仍打起精神道:“妹子,我知道你恨寿弟和皇上,可当时允炆欺人太甚,他们也是没办法啊!”
“不错”!妙锦忽然目光一闪,咄咄道,“当初确实是炆哥哥不厚道在先,皇上要起兵靖难,我无话可说;甚至是他和四哥合起伙来利用我,以他那时的处境,也不是说不过去——反正他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向来都是冷血冷心!可他口口声声说是‘周公辅成王’,为何进京后却自己当了皇帝?最可恶的是,他们利用我也就罢了,玉蚕姐姐何罪?他们叔侄争位与她何干?他们竟阴毒至此,将一个弱女子推入那等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蛇蝎心肠,他朱棣也配为太祖之子?也配当皇帝……”
“妹子……”眼见妙锦神情激愤,徐后心中愈发焦急,正欲再解释,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半坐着的身子一下子直直瘫倒在床上。
“咿呀……”妙锦见徐后突然倒下,一时花容失色,赶紧攥住徐后的手,带着哭腔道:“大姐!大姐!你莫要吓我……”
徐后出了几口大气,觉得好些了,遂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妹子你莫慌,我没事!”
妙锦方才一时激动,将心中憋了多年的怨恨尽数道出,却未顾及场合,此时想来后悔不已,幸亏徐后无碍,她的心才稍稍安了些,不过过激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了!
徐后依旧面带微笑,但心里却是一阵悲凉。亲眼见识了妙锦的态度后,她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份期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了。想到这里,她心中充满了落寞与遗憾。两人又絮叨一阵,徐后轻轻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些许疲态道:“妹子,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待病好了,我再去求皇上,请他恩准我回府省一次亲,到时候你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多年都没聚到一起过了……”
“恩……”眼见大姐和大哥都已油尽灯枯,妙锦知道徐仪华口中的那一天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想到这里,她心中顿时一酸,眼眶中热泪几乎就要涌出。不过她终强忍住了,只一欠身道:“大姐你先歇着,过两日妹子再进宫来看你!”
“去吧……”徐后含笑挥了挥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徐妙锦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姐。第二日深夜,徐仪华耗尽了自己体内的最后一丝元气,在坤宁宫暖阁内大行西去,终年四十六岁。这位大明皇后贞静贤淑、知书达礼,且恪守祖制,绝不干政。在她死后的数百年内,尽管她的丈夫饱受争议,但她,却得到历代皇室与士大夫的齐口称赞,被誉为可与唐太宗长孙皇后媲美的一代贤后。在她死后不久,永乐将她在世时所作的《内训》二十篇,以及类编古人嘉言善行撰写的《劝善书》颁行天下,对明、清两代妇人的言行举止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