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要倒台了!”煦园书房内,纪纲从朱高煦处听得解缙奏疏内容,当即作出如是结论。
“你们没见着父皇发怒的模样儿……”高煦仍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乾清宫御书房内见到的情景,“当时他老人家指着奏本中的一段大骂:‘解缙竖子,读个狗屁经史!什么叫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他怎就不提孔夫子这话前面还有半句是: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断章取义,篡改原意,亏他解缙还是文宗!’说完这话,父皇当即把奏本掷到马云脸上!要不是本王拦着,他老人家差点把御案都给掀了……”作为东宫干将,解缙早就被高煦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黯然失意,高煦自是乐不可支。
史复平静地看着高煦,待他闹得差不多了,方问道:“王爷以为,皇上将如何处置解缙?”
高煦不假思索地道:“最少也是贬出京城吧!”
“为何是这等处置?”
“这还不简单?”高煦一笑道,“解缙明着是反对收复安南,但往深里究,其实就是和开拓国策叫板!而且解缙阻挠父皇大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此番他先撕破了脸,那父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王爷说得不错!”这两年高煦的见识颇有长进,史复对此十分满意。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仅就于此,咱们还不能高枕无忧!”
“这是为何?”高煦讶道,“解缙不过是个白面书生,放在父皇身边,对本王自没甚好处。可出了京城,还怕他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王爷想得太简单了!”史复摇摇头道,“解缙之失,在于其悖逆大势。修纂大典、出使西洋、光复安南,这都是与开拓振兴紧密相关的大事。解缙在此三事上都与圣意有违,这往根子里说就是反对开拓振兴的国策!开拓国策是皇上的治国总纲,解缙身为翰林院掌印、堂堂内阁之首,又是天下士林领袖,这样一个颇具影响的关键人物,却在这种大政方略上头跟陛下公然作对,那于情于理,陛下都不能容他继续位列朝堂。”剖析完解缙失势的根本原因,史复话锋又一转道,“然抛开国策之争,解缙才干俱佳、心思敏捷,兼又一派名士风度,此皆深受陛下喜爱。陛下之所以能容忍解缙至今,也是因着这份爱才之心的缘故。从这一点上说,解缙现在虽是虎落平阳,但一旦幡然醒悟,在国策之政见上改弦更张,那这番落难经历反倒就成了凤凰涅槃。以他的能耐,想重获圣眷实是轻而易举!”
听史复这么说,高煦的脸色顿时沉重起来,当即脱口而出道:“解缙会不会改变政见,这可由不得我们说了算!照先生这么说,此人就算在野,也是一大隐患!”
“不错!”史复目光一寒,冷冷道,“所以王爷要趁此良机,痛打落水狗,在皇上面前再揣他一脚。只要能让皇上对解缙的厌恶从政见延伸到品性上头,那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史先生说得有理!”纪纲点点头,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要成此算,也少不了得需网罗罪名。可这解缙虽然招人嫌,但平日里一不贪财二不揽权,家人也没个为非作歹之事。难不成要像之前整治李景隆那般,给他强安罪状?”
“当然不可。当初之所以能寻李景隆的晦气,是因为皇上也已有意对其下手。解缙虽然失势,可还远远没到李景隆那份上!”史复轻轻摇头。
三人又陷入深思。一炷香工夫过去,史复抬起头,对高煦道:“王爷,就咱们几个这么枯想,恐是找不到解缙的破绽了。但在下想到一人,若能得他相助,此事或大有希望!”
“是谁?”高煦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
史复淡淡一笑,说出一人名字。
“他?”高煦和纪纲不约而同的张大了嘴巴:“你没弄错吧!他也是东宫的人!你让他帮咱们除解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他的确是太子的人!不过只要咱们算计妥当,便能让他答应!”史复镇定自若地一笑,继而说出了心中计划。
又是一阵沉默。高煦和纪纲都在琢磨此策成算。过了好半晌,高煦点点头道:“照你的说法,他和解缙倒真是一山不容二虎。本王觉得可以一试!”说着,他又将头扭向纪纲,道,“老纪,这事你出面比较合适,你可愿做?”
“有何不可?”纪纲牙缝中蹦出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
三日后的下午,翰林院侍读黄淮在文渊阁当完值,遂出宫骑上自家的小毛驴,沿着西安门外大街打道回府。黄淮的府邸位于中城刘军师桥旁的忠灵坊内。待走到家门口,便见大门右侧的拴马桩上牵着几匹高头骏马。正在此时,管家黄七便一脸慌张地迎上来。黄淮翻身下马,便往门内走边问道:“门口怎会有马?有客来访么?”
“回……回老爷,有客!”黄七嘴巴都有些不利索了,“是纪……纪大人!”
“哪个纪大人?”黄淮仍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
“是锦衣卫纪……纪缇帅!”
“什么?”黄淮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阶梯上。待站稳了,他立即问道:“他来做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黄七哭丧着脸道,“他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还带了两个缇骑。小的跟他说老爷还在宫里当值,他却说无妨,然后就径自到花厅里坐着了,说是要等老爷回来!”
黄淮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对于黄淮这种归附的建文朝旧臣来说,纪纲简直就是妖魔一般的存在。当年燕军进京,永乐大肆清洗朝堂,黄淮就亲眼见证了无数大臣在纪纲的屠戮下含恨惨死。其后,纪纲执掌锦衣卫,更是扮起了鹰犬的角色,专为皇帝侦刺朝臣行止。有一次,黄淮等几个阁臣相约到解缙家中玩纸牌,激战正酣之际,忽然一阵风吹过,纸牌纷纷飘到窗外,待大伙儿去捡,却发现少了一张。第二日,解缙与黄淮进宫随侍,永乐问他们昨日做了何事,二人如实相告。孰料永乐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牌递给他们,二人接过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此纸牌竟恰是昨日丢掉的那张!而这正是纪纲阴遣缇骑做的好事!对这样一个阴鸷人物,黄淮是又恨又怕,平日里见了都是躲着走,唯恐被其逮着不是,可他今日怎跑到自己府上来了?
“老爷!老爷!”黄七见黄淮发呆,不由焦急得轻声呼唤。黄淮回过神来,又思忖一番,仍琢磨不透纪纲来意。但事已至此,他想躲也不可能,只得强捺心中不安,深吸口气向内走去。
待走进花厅,纪纲早听得外头声响,已起身等候。见着黄淮,纪纲哈哈一笑,拱手道:“黄先生总算回来了,纪某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不知缇帅大驾光临,竟让您久候,罪过罪过!”黄淮早知纪纲是个笑面虎,此番见其笑容可掬,他心中愈发惊慌,但仍强自镇定的寒暄。
“是吾未先知会便贸然造访,先生何罪之有!”纪纲又是亲切一笑。
黄淮满腹狐疑,实在摸不准纪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无心再跟他敷衍,遂干笑一声,做个手势请纪纲重新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拱手道:“恕仆冒昧,不知缇帅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黄先生是个爽快人!吾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纪纲打了个哈哈,突然眼珠一转,又笑道,“不过眼下已是晚饭时辰。吾在此坐了许久,腹中也都饿了,黄先生不会连顿晚饭都不管吧?”
见纪纲这么说,黄淮只得尴尬一笑道:“缇帅造访,鄙舍蓬荜生辉,岂有不留饭的道理!”说着便要招呼下人备饭。
“不劳先生费心!”纪纲一摆手,阻止了黄淮张罗,道,“吾来之前,已在醉仙楼定了一席酒菜,眼下应已备好。吾派人取来,咱们边吃边聊!”说完,也不待黄淮推辞,便将手往后一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缇骑当即一躬身,旋飞也似的向外头跑去。
黄淮见状,只得咽下口唾沫,又无可奈何地与纪纲做嘴皮子周旋。其间,黄淮几次出言试探,欲问出纪纲此番来访之用意。但纪纲滑得跟泥鳅一般,尽挑些不着边的山野逸闻跟黄淮瞎扯,弄得他心中愈发忐忑。小半炷香工夫过去,两个缇骑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每人手中都提着两个大食盒。纪纲见状,遂哈哈一笑,指着花厅中央的八仙桌道:“把酒菜都摆到那上头,本帅要与先生小酌一番。”
“是!”二人答应一声,随即走上前开始摆席。黄淮顺眼一瞧,不由微微一愣——这纪纲好大的排场!
只见这菜中打头的一道,便是醉仙楼的头号招牌——什锦海味杂烩。此菜是将炙蛤、鲜虾、燕菜、鲨翅等上品海鲜烩到一起,用精厨烹制,味道极其鲜美!仅此一道菜,花费便不下二十贯!紧接着又是桃花鮓,这是用二月里湖广所产鮓鱼腌制,口感亦是极佳。再接着就是一盘冰鸭,此鸭做法是先一日将鸭煮熟,过一天凝成膏再食用,入口清凉润滑,嫩爽无比——以上都是御宴才有的珍肴!而其他的菜式也是不凡,什么嘉定鸡、金坛鹅、滇南鸡鬃菜、福建西施舌等等,都是一等一的方物特产,仅运到南京就耗费不菲。连酒都是产自湖广宜城县的极品“竹叶春”!黄淮自家虽不富裕,但好歹在内阁当值有年,各类宫廷筵席也参加了不少,这么多珍馐美味聚于一席,他却是从未见过!见两个缇骑忙活的热火朝天,黄淮遂对纪纲冷冷一笑道:“缇帅可真是破费了。这一桌酒席下来,怕是最少也要搭你三个月俸禄进去吧!”
“三个月?半年都不够!”纪纲对黄淮话中隐含的讥讽之意犹若未觉,只潇洒地一挥手道,“今日有事与先生相商,不表点诚意怎么能行?你我且先上席,席间再细说不迟!”
一听有事相商,黄淮心中顿一咯噔,也无心思再嘲讽纪纲。这时酒席已摆好,纪纲一挥手,两名缇骑便出了花厅,临走时还将大门带上,自个儿昂首挺胸守在外头。
“黄先生,入席吧!”纪纲嘿嘿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黄淮心中苦笑,却也只能遵其所请,一声不吭地坐到桌旁,纪纲哈哈一笑,紧挨着黄淮坐下。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可有纪纲坐在身旁,黄淮无论如何也勾不起丝毫食欲来。待胡乱吃了几口,黄淮终于忍将不住,将筷子往桌上一撂,道:“缇帅,今日你来寻仆,究竟所为何事?”
“黄先生儒雅之士,怎个这般焦急!”纪纲悠然一笑,旋又夹了一口西施舌,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碎咽了,方轻轻方下筷子,对黄淮道,“也罢。吾便说了。其实吾今日前来,是有一个锦绣前程,要送给先生!”
“你?送我前程?”黄淮满脸疑惑地望着纪纲,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若吾所记无差,先生是洪武三十五年八月入的内阁吧?”纪纲脑袋微微上仰,似在回忆悠悠往事,“当初皇上创立内阁,头一个被简拔入阁的便是您,并授翰林编修之职,比解缙还早了十来天!”
“确是如此!”黄淮随口应和,心中却愈发疑惑。
“如此说来,其实先生才是我大明内阁的第一人!解缙不过是后来居上,抢了你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淮蓦然警觉,神情也立刻严肃起来。
“吾之意是:先生才学见识,不在解缙之下,又是头一个入值内阁!但这几年下来,内阁之首却是他解缙。先生位居人下,难道就不觉得憋屈么?”
“缇帅这是要离间我和大绅么?”黄淮一声冷哼。
“不是离间!”纪纲把玩着手中酒杯,不慌不忙地道,“先生论年纪、论资历、论品性,无不高于解缙,才学见识亦不逊色。如此人物,却被他解缙压制多年,吾为先生觉得不值!”
“不劳缇帅费心了!”黄淮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拂袖而起道,“吾与大绅同僚多年,互为知己,岂会因这区区功名而生嫌隙?缇帅想以此从中挑拨,也未免将我黄淮看得小了!”
“当真?”纪纲瞄了他一眼,忽然噗嗤一笑道,“未见得吧!先生忘了吾之身份了么?吾身为锦衣卫掌印,专为天子缉访天下不法情事,若一点眼力心术都没有,焉能做到今天?先生与解缙到底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掩耳盗铃?”
“你……”黄淮脸色涨得通红,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纪纲虽然咄咄逼人,但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穿了黄淮内心的那点隐私。
黄淮对解缙,确实一直存有心结。黄淮比解缙大两岁,但中进士却比解缙晚了整整九年。永乐登基之初,他与解缙同获圣宠,一时不分伯仲。不过很快,才高八斗、行止潇洒又生性诙谐幽默的解缙便脱颖而出,成为永乐最喜爱的文臣,并占据了内阁首座和翰林院掌印的宝座。黄淮也是才华横溢,眼见解缙一飞冲天,他心中自然有些不好受。
当然,若仅是如此,黄淮倒也不会太过不爽,毕竟解缙的才具是摆在那儿的。但解缙那恃才傲物,又好戏谑人的性子,却着实让黄淮无法忍受。内阁七学士皆是当世才俊,遇事但有分歧,自然免不了争论。而每当此时,解缙便会挺身而出,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为自己的言论张目。解缙学识非凡,口才更是一流,但有论战,那是谁也辩不过他。而其余六学士中,胡俨老成,金幼孜、杨士奇气度沉稳,故都不会强争;右庶子胡广和解缙是儿女亲家,自也迁就他。杨荣倒是爱争上两句,不过他和解缙一样,都是生性洒脱之人,就算被解缙说倒,也只嘿嘿一笑拱手认输,从不往心里去。可黄淮不一样,他素来争强好胜,尤其对解缙又有着一份不服气,总想把他辩倒,以显自己本事。故每有争论,黄淮与解缙总免不了杠上。可解缙是何等人?他既为文宗,岂会被黄淮难倒?往往争到最后,就只见解缙妙语连珠、侃侃而谈,黄淮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而到这时,解缙又会犯那爱捉弄人的毛病,对黄淮的学识好一番奚落,直让其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倒也罢了,偏偏解缙还口无遮拦,凡有同僚或士林聚会,总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甚至在永乐那里都不忌口。久而久之,不仅外间对二人评价差距愈大,就是黄淮自己,在解缙面前也越来越觉得憋气,但却又找不到机会发泄,久郁成疾之下,最终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心结归心结,此刻当着纪纲的面儿,黄淮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冷冷一拱手道:“这是仆与大绅之间的事,与缇帅无关!”
“可眼下有一个大好机会,能让黄先生顶替解缙,成为无可争议的内阁乃至天下士林之首!如此良机,难道先生就不动心?”纪纲将酒杯往桌上一扣,继而将解缙眼下的处境跟黄淮分析一遍,末了道:“解缙眼下已立于危崖边缘,只要再轻轻一推,便就堕入万丈深渊!先生在内阁多年,对解缙的诸般密事想也知道不少。若能取其中一二有用者告知与吾,吾再善加利用,必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黄淮心念一动。解缙眼下的处境,黄淮也心中有数。他也曾有幻想过解缙触怒永乐而被罢黜,自己便可取而代之,同时也可大出一口鸟气。只不过黄淮也明白:“解缙最多不过是与皇上政见不合,就算一时失势,但只要他能绕过这个弯儿来,重夺内阁之首实在是轻而易举!”
当然,在内心深处,黄淮也有想过在背地里黑他解缙一把,让他彻底垮台。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一无实权二无势力的内阁阁臣;想黑解缙,他既没帮手又无奥援,结果只能是自己亲自出面。可一旦自己出手,立刻就会招致士林鄙视乃至皇帝不满,沦为众人口中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那可真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故而,黄淮虽偶有此念,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要真的付诸实施,他却没这胆子。
可现在纪纲提出此事,顿时让他发觉了一丝机会:纪纲是天子鹰犬,由他到永乐跟前去黑解缙,那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尤其绝妙的是,纪纲乃锦衣卫掌印,手下缇骑暗探遍布海内,若是他抖出个解缙的把柄,天下人皆会以为是其自己侦刺得来,谁也不会这事跟他黄淮扯到一起。想到这里,黄淮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不过很快,黄淮又想到另一件事,当即心头一震,脸上露出厌恶之色道:“缇帅此举,想来是受汉王所托,想借此机会除掉解缙,以削东宫之势吧?”见纪纲欲开口,黄淮大手一摆,冷冷道,“缇帅莫忘了,仆除翰林侍读外,还兼着詹事府左庶子之职!你想让仆做此卖主求荣之事,恕仆难以从命!”
“先生误会了!”纪纲却只摇头道,“今日之事,却与汉王无半点干系。吾之所以要除解缙,只为要报自己的一剑之仇!”
“缇帅此话何意?”
“先生忘了三年前你们聚会时,他解缙当众辱我之言了么?”纪纲目光一寒,脸上露出几分憎恨之色。
黄淮一下想起来了。永乐二年的十一月初七,是解缙的三十六岁寿辰。当时解缙曾邀翰林院诸位僚属至府上小聚庆生。士大夫聚会,除了吟诗作赋外,自也免不得对时政乃至一干朝臣品头论足。当时说着说着,不知怎就扯到纪纲头上。纪纲平日里侦刺朝臣阴事,官员受其陷害者不少,因此一时间大家全部噤若寒蝉。解缙见此,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纪纲算个鸟,不过天子跟前一条狗罢了!仆有一对,用其身上却是再恰当不过!”
众翰林本就深恨纪纲,不过畏其势不敢浪言。此番解缙出言痛骂,众人听了大感畅快,顿时大肆起哄,要解缙将对联道来。解缙也不客气,一杯醇酒入肚,当即一抹嘴笑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解缙此言,无疑是讥讽纪纲不学无术,只仗佞幸得宠。众人听了心中大慰,皆击掌叫好。随后,这句对联便在士林传开,并很快又流至坊间,成了天下人咒骂纪纲的通用之语。纪纲闻知此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解缙扒皮抽筋。无奈解缙声望隆重,当时又圣眷优渥;故纪纲虽恨得牙直痒痒,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解缙作此联时,黄淮就在现场,说纪纲因此对解缙恨极,他丝毫都不怀疑。故想起此事后,黄淮心中疑虑稍减,但仍不能完全安心。
“黄先生!”纪纲一直在观察黄淮神色变化,此时见其面露犹豫,便知其内心信念已是摇摇欲坠,当即发起最后的进攻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错此良机,一旦解缙顿悟,那你就再无出头之日了。”想了想,纪纲又补充道,“先生放心,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只要先生自己不认,绝无人会料想到是你送了解缙宦途!”说道这里,纪纲又自失一笑道:“至于我,先生也不必担心。莫说吾不会说,就是说了,以我的身份和在朝臣中的名声,他们也绝不相信你会与我搅和在一起的!”
纪纲的话,打消了黄淮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心。接下来,花厅内陷入一阵死寂。半晌,黄淮猛一抬头,将桌上的酒壶一把拽过,把壶中醇酒一饮而尽,继而转向纪纲,红通着眼恶狠狠地道:“仅此一回,此后仆与你无任何瓜葛!”
“一言为定!”纪纲爽快答应。
“你要我怎么帮你?”
纪纲一笑,拿起一支筷子指着满桌酒菜,意味深长地道:“这宴席自由我来摆,不过至于哪道菜合皇上胃口,还盼先生告知一二!”
黄淮紧紧攥着酒壶把手,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半晌方一咬牙,道:“这是大绅一次喝醉了酒,不经意间跟我说的……”
片刻功夫过去,黄淮终于讲罢,而纪纲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继而哼地一声道:“难怪当初汉王争不过太子,他解缙也忒狠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黄淮显得颇有些躁动,一张长脸拧在一起,看不清是喜是悲。突然,他隻然而起,指着花厅大门,对纪纲怒气冲冲地道:“够了!今日之宴到此为止。仆不胜酒力,就不送缇帅了!”
纪纲望望黄淮,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起身双手一拱,道了声:“告辞。”便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见纪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黄淮长出口气,突然间双脚一软,身子颓然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
第二日,京中便传出一股流言,言当初立储之时,皇上犹豫未决,遂招解缙问计。解缙当时对皇上言道:二皇子狼子野心,一旦为储,将来大明恐有隋炀之祸。皇上听后,深以为然,故决意立高炽为储云云。此流言一出,立时闹的满城风雨,高煦立刻入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永乐说:“解缙辱儿臣太甚!今天下士民,皆以儿臣为冥顽之辈,儿臣名声尽毁,将来如何做人……”说完,又在乾清宫一阵大哭。
永乐本就在立储一事上对高煦怀有愧疚,见他这般悲切,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只能一阵抚慰,声明绝无此事,好不容易才将高煦安抚住了。待高煦一走,永乐立刻大发雷霆。原来此流言俱是实情,但永乐在与解缙密议完后曾有严令,此事绝不可外泄。此番外间所传,与当日宫中君臣密议内容完全相同,那自然是他解缙走漏了风声!想着高煦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永乐自觉父子之情因此大受伤害,心痛之下,遂把愤怒全发泄到了解缙头上。至此,解缙的好日子终于走到了头。数日后,永乐以解缙主持科考有失公允为由,罢其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之职,黜为广西布政司左参议,将他逐出了南京。
解缙出京后过了十余日,张辅、沐晟再次上书,言寻访陈氏遗族不得,安南士民再请归附。两个月后,安南露布抵京,在明军的连续追剿下,黎季犛父子山穷水尽,终于兵败被擒。从此朝廷再无任何顾虑。
永乐五年六月初一,大明朝廷诏告天下,在安南国故地设交趾布政司,下辖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省会交州府——也就是昔日安南的国都升龙。人事方面,都督佥事吕毅掌交趾都司印、黄中为副;前工部侍郎张显宗、福建布政司左参议王平分任左、右布政使;前河南按察使阮友彰任交趾按察使、安南陈氏旧臣裴伯耆任右参议;行部尚书黄福总领交趾布政、按察二司事务。至此,安南在自立为国五百年后,再一次回到中国版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