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辅、沐晟寻访陈氏后人不得,以及安南土人自请内附的表疏送进南京城时,距明军从凭祥坡垒关才仅仅过去四个月。看罢奏表,永乐当即龙颜大悦。四个月,区区一百二十余个日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明军不仅消灭了嚣张一时的黎氏伪朝,夺取安南大半国土,更成功地邀获民心,使安南百姓主动请附!接下来的几日,刘俊、黄福等参军的奏本也相继抵京,这些奏本里异口同声地言道:陈氏遗族确未寻得,而安南土人的内附之请也是发自本心,张、沐二帅并无丝毫强迫。看到这些上疏,永乐龙颜大悦:收复安南,取回这片丢失千年的汉唐故土,这是多么辉煌的事业!这是多么彪炳的功绩!从安南再次成为华夏疆土的那一刻起,他朱棣也必将因此功载史册,名垂千古!自暗中改弦更张,厉行开拓以来,永乐一直希望能有所收获,以证明自己决策的正确。而现在,一个绝好的机会,就这么不经意地溜到了眼前!
没有丝毫犹豫,永乐立即下旨,将安南内附奏表登载邸报,并传谕内阁及六部衙门,就是否接受安南内附斟酌意见。不出其所料,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百官纷纷上书,莫不对此事大加赞同。兵部尚书金忠尤为激动,在奏本中声情并茂地写道:“自唐季以降,中国国势渐衰,四夷轻慢之心日甚,及至崖山一役,正朔败亡,文明沦丧,海内不闻礼教达百年之久……幸得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重续道统,华夏由此得以再兴……陛下践祚以来,惕励奋发、治世有方,国力蒸蒸日上。及至今日,国家之盛已为数百年来所未有。当此之际,安南自请内附,此正上天感于陛下勤勉,赐我中国重现汉唐荣光之千古良机也!陛下当领而受之,并以此为契,多行德政,再造千古盛世!若果得如此,太祖并华夏历代英主泉下得知,亦会由衷欣慰……”
“这个世忠,把个收复安南比得跟汉武破匈奴一般,看来他家元朝时确实被蒙官残害非浅!”乾清宫御书房内,永乐翻阅到金忠的奏本,不由噗嗤一笑,难得地对身旁随侍的杨荣打起趣来。
杨荣也是一笑道:“金大人祖上乃宋室遗臣,其家百年来受尽蒙人欺凌,故欲振兴华夏之念较旁人更为急切,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若果真能收回安南,也的确是国朝一大壮举。自三代以降,凡大有为之朝,莫不于疆土上有所开拓。今我大明国势虽隆,但所得疆土,皆承自元朝,故较与汉唐仍有所不及。安南虽是中国旧地,但毕竟丢失已久,虽然宋、元二朝都有讨伐,然终未能光复。今我朝若能将其收回,也算得上是开拓了。经此一举,我大明之功业,纵仍不及汉唐,但也不遑多让!”
其实对于这道自请内附表、乃至张辅他们的奏疏,杨荣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担心这是这帮人揣摩上意弄出来的矫篡民意之举。不过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张辅和沐晟都是重臣,他不能轻易得罪;三来,也是最关键的,便是杨荣自己也久在御前,早已察觉到永乐正在不声不响地逐步更改国策。而光复安南,与皇上积极开拓的战略是完全符合的。有这么些计较,杨荣自然就不会再将心中担忧道出。当然,对于拓土开疆,一向热衷兵事的杨荣也是发自内心的赞同。也正是因为在开拓进取这个大政方略上持积极态度,杨荣这两年越来越受永乐器重,虽然在内阁中他年纪最轻,排名也只是中流,但论圣眷,却已隐隐有压过其他阁臣之势。
“拿回一个区区安南,也能让大明及上汉唐?杨荣尔莫要拍朕马屁!”听得杨荣夸赞,永乐笑着摆了摆手,又道,“本来朕未曾想要光复安南,不过既然陈氏族绝,安南土人又自请归附,那朕自也没有不受的道理!”说到这里,永乐又指着案上堆的小山高的奏本道:“群臣奏疏朕都浏览完了,皆言安南当复,未有持异议的。既如此,这事便就这么定了。”说到这里,永乐想想又道:“黎氏父子虽已是冢中枯骨,但毕竟尚未就擒,故收复安南的诏书暂时还不能下。不过可以开始做些准备,安南州府设置、文武官员任命等等都要事先拿出意见,到时候随诏一并下达。还有这诏书,也得提早斟酌。光复安南是我大明一大壮举,诏书要写的花团锦簇、气势磅礴,否则无以彰此伟业!这拟诏人嘛……”永乐扭着脑袋想了想道,“还是让解缙来写吧。文采风流,他还是无人可比的。”
听到解缙的名字,杨荣心中不由一紧,随即小心回道:“陛下,解大人现正重修《文献大成》,怕一时抽不开身,不如叫黄淮黄大人代拟如何?”
“无妨!”永乐瞄了杨荣一眼,道,“修书那边还有姚少师和刘季箎二人坐镇,少他一个碍不了多大的事,再说这不是急务。眼下要紧就是这道光复安南的诏书。据昨日军报,张辅已开始督军追剿黎逆残部,说不定哪日擒获贼酋的露布就送进京城,到时候朝廷要立刻将收复安南的消息诏告天下,如此才更振奋人心。这诏书着他先拟个草稿,完了送进宫来,朕还要亲自斟酌,来回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此事耽搁不得!”
“阿!”见皇帝之意甚坚,杨荣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答应一声,随即行礼告退。
从乾清宫出来,杨荣的双脚犹如被注铅般沉重。想到永乐交待的旨意,他的心顿时回到了几日前的那场争论中……
数日前,永乐在早朝时下旨,命内阁及六部官员就安南归附一事拟本陈述意见。待散朝后,杨荣一脸兴奋回到文渊阁值房,抓过一份草纸就开始撰文。杨荣一向主张开拓,对这种收复华夏故土的好事自然双手赞成;而且作为名声在外的“知兵”阁臣,杨荣在运筹南征一事上出力甚多,安南真能回归大明,于他事业名声也增色不少。因着这两层念想,杨荣关起门来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写了篇洋洋数千言的好文,对收复安南大颂赞歌。待写完后,他又仔细看了几遍,仔细修改毕了,方誊好准备明日递交皇帝御览。就在大功告成之际,突然值房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解缙一脸愁容地闪了进来。风遗尘整理校对。
见解缙进来,杨荣呵呵一笑道:“大绅兄,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起身相迎。
解缙干笑一声,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书案左侧的方桌旁寻了张凳子坐下,方淡淡道:“勉仁,这安南内附之事,你怎么看?”
“当然是鼎力赞同喽!”杨荣挨着解缙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解缙倒了杯茶,方不假思索地道,“拓土开疆,自古便是大好事。何况此次是安南土民自请内附,朝廷收下是顺理成章。就是皇上,说是让咱们上疏陈见,但心里其实已是同意了!”
“哦?”解缙仍是面无表情,只支吾一声道,“你怎知道皇上同意?”
“嘻!大绅你不是人精么?怎个今天都没察言观色?”杨荣嘻嘻一笑道,“皇上素来讲究威仪,朝会上少有喜形于色的,可今日早朝,他老人家从头到尾,一直都面带笑意,这意思不就明摆着了么?”
“或许是吧!”解缙显得有些黯然。
杨荣这才感觉到解缙有些异常,遂奇道:“大绅兄,你莫非反对收复安南?”
解缙面露苦笑,也不作声,只从袖口中掏出一本拟好的奏本,默默递给杨荣。杨荣接过打开一看,顿时不由大惊失色:
“……安南虽中国旧地,然素叛服不定。自唐季以降,更割据自立达五百年之久,其间士不尊孔孟、民不识礼仪,风化与华夏已然迥异。圣人云: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此正所谓也!朝廷若允其内附,纳其疆土,仅教化蛮夷一项便耗费无算,且需经年维持。且其间但有举措失当,土人必滋事生乱,此蛮夷豺狼本性也。果如此,朝廷必将身陷泥沼不能自拔,军力折损且不论,钱粮损耗又岂有穷?臣观当今天下,北有鞑靼虎视眈眈,西有撒马尔罕贼心不死,加之朝廷下西洋、垦辽东、抚女真、建北京,此间耗费何止千万?大明虽富,民脂民膏终有定数。若罔顾国力滥行开拓,必致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开拓之举亦终后继乏力。故臣恳请陛下以华夏苍生为重,勿为一己私欲,而行力不能及之谬举。臣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内阁解缙顿首。”
看完这道奏疏,杨荣已是汗如雨下。他一瞅解缙,见其神色漠然,当下心中更急,立即合上奏本道:“大绅,你当真要将此疏上达天听?”
“自然!”解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此疏一上的后果么?”杨荣一把抓住解缙的手道,“恕仆冒昧,你眼下圣眷已大不如前,皇上早就对你颇有微词了。如今你再上这么一道疏,皇上看了肯定龙颜大怒!你就不为自己的前程想想么?”
杨荣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这两年来,解缙在编纂类书、出使西洋等重大国策上头屡次与上意相左,惹得永乐老大不满。而且解缙还颇执拗,即便圣意已决,他仍固执己见。像修纂《文献大成》,被永乐批了一顿下令重修后,他却依然故我,好几次都和同为修纂的姚广孝、刘季箎二人发生争执。下西洋一事上解缙更加过火,郑和的船队都已经出海了,他却仍在同僚间大谈此举浪费公帑,于国家无益。此话传进宫里,永乐听了大光其火,立刻给他下了个“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的评语。从此,解缙虽仍在内阁任职,但永乐已几乎不在国事方面征求他的意见,除了修纂《文献大成》外,只有在起草重要诏书时才想起这位名满天下的解大才子,基本上重新将其归入词臣序列。此番,永乐命内阁六部讨论收复安南事宜,本意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即便圣意已定,也需征询下臣下意见,以示开明而已。且不说诸位大臣大都赞同收复,即便不赞同,此时也应体察上意,附和一通了事,谁知解缙竟出此惊人之言!这道奏疏要呈上去,皇上不勃然大怒才怪哩!杨荣素与解缙交好,实不愿其因此徒惹祸端。
“大绅!”见解缙毫无反应,杨荣又道,“安南自请归附,足见其士民已心向华夏!你疏中言其将拖累大明,恐乏根据!”对于安南归附到底是不是自愿,杨荣其实有疑惑,不过此刻他只能顺着张辅他们的话说,否则更难劝服解缙。
“不然!”解缙摇摇头,淡淡道,“自古以来,夷狄朝秦暮楚之事屡见不鲜。仅就安南而言,由汉自唐,哪朝哪代里它未有叛乱的?但有叛乱,中原朝廷都不得不遣重兵,耗巨饷以平乱,而最终结果都是治标不治本,老实一阵子后又故态复萌。故此类蛮夷之地,收之无益,反成中国拖累,倒不如任其自生自灭!”
“可眼下安南是愿服不愿叛!”杨荣反驳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若将来朝廷治理得当,由此将其戾气化为祥和亦未可知!”
“几无可能!”解缙仍是摇头,“安南天高皇帝远,哪是说得当就能得当的?千百年来,中原朝廷哪个没在它上头下大功夫?又有哪个最终成功了的?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勉仁你说,我大明凭什么就能成历代所不能之事?”说到这里,解缙又是一叹道:“其实仆亦非不思进取之辈。若仅就是收复安南一事,仆亦赞同朝廷不妨一试。只是现在朝廷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又是下西洋,又是在黑龙江拓土,将来还要营建北京,再往后没准儿还会与鞑靼交兵。勉仁你想想,这哪一件不需费倾国之力?这么多大手笔集到一起,咱们中国有这么大能耐么?当年始皇帝不也是连兴大举,可结果如何?愣是把偌大个中国掏了个底朝天,以致秦朝二世败亡。”
解缙这番话说得颇重,杨荣听后也有些心惊。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空良久,方回头,一脸坚决道:“大绅兄这话说得严重了,我不这么看!”
“哦?”解缙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杨荣,道,“那你怎么以为?”
杨荣将解缙拉到椅子前坐下,自己端了张凳子坐到他跟前,一脸郑重道:“仅就作为而言,皇上诸般举措,确有当年始皇帝之风。但若以此断定我大明会步暴秦后尘,却有失偏颇!”顿了一顿,杨荣侃侃道,“行开拓事,需以国力为根本。国家富强,则开拓游刃有余;若国力不济,而滥行开拓,那反会使国家陷入危难。故国力之强弱,是衡量开拓之举是否可行,以及程度深浅之关键所在!这一点,不知大绅兄以为然否?”
解缙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解缙赞同,杨荣微微一笑,继续道:“既如此,那你我不妨将秦朝与当下做一比较。始皇帝时,四海方归一统,天下亟需生息,始皇帝于此之际不顾民力,滥行开拓,实为逆天而动,其之败亡,自然是咎由自取。而今日则不同。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四十载,其间除靖难三年外,海内一直安定。且即便是靖难时,兵祸所及,亦不过北方数省,天下大部仍完好无损,与春秋战国时的数百年天下大争全不能比。此乃当下远胜秦朝之一!”
“始皇帝时,天下财赋所系,不过是关中、巴蜀、中原、燕赵、江淮等地。而放眼当今,江南、湖广已是膏腴之地、天下粮仓,其余辽东、闽浙、乃至云贵,亦都有所开发,国家之富庶较秦朝已不知强了多少倍!水陆运输亦方便许多。此是远胜当年之二!”
“勉仁兄的意思是……时势不同!”解缙一点就通。
“然也!”杨荣点了点头,“观今上气魄手笔,确与始皇相似,但今日中国之富强,已远非一千六百年前可比。故同样开拓事,始皇行之,国家不堪重负,但今上行之,则不至于动摇国本!”
杨荣的这番道理,是解缙之前从未想过的。待他说完,解缙顿时陷入深思。但过了许久,他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荣不禁愕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倔的人也该想通了,以解缙之聪慧机敏,却仍固执己见,这让杨荣很不能理解。
“勉仁!”解缙脸色十分阴郁,“此事仍不可行”
“大绅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杨荣有些气急。其实刚才这番道理,许多都是他平日随侍御前时,从永乐对开拓之道的解析中悟得。只是因为更易国策有诸多顾忌,故只要涉及开拓国策,永乐一直都是只做不说,只偶尔跟心腹之臣吐露一二。所以杨荣虽在这上头所领悟,但却一直隐藏在心里,从不对人提及。今日解缙执意要触龙鳞,杨荣念着二人深厚交情,不愿其自寻死路,才在这个涉及开拓国策的话题上大费口舌。原指望着以此说服解缙,不料其仍如此冥顽不化。
“勉仁,你所言皆是实情。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节。”解缙一脸忧虑地望着杨荣,半晌口中方吐出一句话,“国之力有限,人之欲无穷!”
杨荣一愣,随即明白了解缙的意思!虽然以大明之国力,或足以支持当下的诸般开拓之举,但若再加上几件,那就真不好说了。而且永乐登基至今不过五载,便已壮举连出,谁能保证以后他不再玩出什么新花样儿来?果真如此,就算大明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种无止境的折腾!想到这里,杨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一脸笃定地道:“陛下是英主,不会没有分寸!”
“秦皇汉武难道不是英主?可他们身后如何?”解缙毫不客气地驳回杨荣的话,“皇上想有所作为,此不足为奇。然欲成大事,需厚积薄发。今我大明虽称得上富庶,但尚未至鼎盛。开拓之举纵然可行,却也只能循序渐进,万不可一哄而上!可是……”解缙一声叹息道,“从这两年的事情来看,皇上未免太心急了些,如此放任下去,国家必将不堪重负。仆为朝廷大臣,既然察知隐忧,自当及早制止,以免将来酿成大祸。此为防微杜渐之理也!”
杨荣一阵默然。其实他虽然一直坚决赞同振兴开拓,但也时常觉得永乐有些过于急功近利了。解缙的担忧,和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杨荣明白,此刻万万不能出言附和,否则就是火上浇油。略一思忖,杨荣转而换了个角度道:“大绅,且不论你所言是否有据。仆只问一句,你自以为上得此疏,可起扭转乾坤之效否?”
“不能!”解缙想都不想就摇头道,“安南自请归附,皇上与满朝文武皆认定此乃拓土开疆之千古良机,绝不会因仆区区之言便行废止。”
“哦……”这个回答颇出杨荣所料,他惊讶地看了解缙一眼,奇道,“既然你明知无用,又为何仍要固执己见?”
“吾不能为一己之安危,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解缙目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凛然之色,“文死谏、武死战,此忠臣之道也。吾食朝廷俸禄,明知君王行止有差却置若罔闻,如此岂是人臣之义?果真如此,吾岂非罔读了圣贤书?”
“可你即便上疏,也于事无补,反会招致皇上不满;就是满朝文武,也会视你为昏聩之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解缙忽然提高了声调,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决然,“既有定见,何惧人言?我解缙绝非和光同尘之辈!”
杨荣肃然起敬。因着多年的同僚加挚友,杨荣对解缙为人还是颇为了解的。他知道,解缙虽然在小节上洒脱,平日里也不怎么忌讳奉承拍马,邀讨圣宠等行径,但其内心,却仍秉承着一份名士情怀。尤其是对邦国天下事,他虽极度渴望参与其间,以此显达于世,但却有着自己的一份坚持,绝不为一己之功名而违背理念和原则。这种坚贞与质朴,是杨荣一向敬服和赞赏的。也正因为如此,杨荣才能忍受解缙平日的放荡不羁、口无遮拦乃至目空一切,成为这位大学士屈指可数的知己之一。而现在,眼见解缙因为这份坚持而将步入险境,甚至有可能就此仕途终结,杨荣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要想尽办法挽救这位才华横溢的益友。
“大绅!”杨荣抓住解缙的手,一脸恳切地道,“你品性坚韧,仆自佩服,然蚂蚁撼树,其志固然可嘉,于事却是无补!”见解缙欲又争,杨荣一伸手掌,阻止了他的说话,继而又道:“大绅你欲行孤臣之忠,此非仆可以阻拦。但仆还有一事问你:你此举究竟是为国家,还是为一己之声名?”
“当然是为国家!吾岂是沽名钓誉之徒?”解缙斩钉截铁地道。
“那好!”杨荣继续道,“眼下光复安南已是大势所趋,你即便上书反对,亦不可能使皇上改弦易辙。此话你以为然否!”
解缙神色一黯,但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即便学历代直臣以死相谏,最多不过将来安南生乱,后人念及往事,会赞你声忠臣而已!于国事却是无补。”
“可是……”
“大绅你听我说!”杨荣坚声道,“若你能暂时隐忍,万一将来安南果真生乱,立时就能显出你的先见之明。而且一旦乱起,朝廷受其拖累,自然会想起你的好处,届时你再挺身而出,进弥补之法,也更理直气壮。果真如此,不仅你声望大增,朝廷的损失亦会减少许多,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解缙一时陷入沉默。究其实,解缙也不愿上这道奏疏,毕竟此疏一上,自己本就已经黯淡的前程必将愈发无光,皇上一怒之下,把自己逐出内阁也是有可能的,他解缙也是红尘中人,哪里甘心从此远离庙堂,碌碌一生?只不过收复安南大违其心意,他不愿为趋炎附势忤逆信念和原则罢了。按照杨荣的说法,虽多少有自欺欺人之意,但也的确不失为一两不相违的变通之法。想到这里,解缙顿时心有所动。
“莫非你要我上疏附和收复安南?”沉吟半晌,解缙猛一抬头,皱着眉头问道。
“非也!”杨荣赶紧摇头否认。他知道,要让解缙这种拗脾气的人上这种奏疏,那他宁可被罢官也会不答应:“仆只是要大绅隐忍不发,在此事上缄口就可!”
“可皇上已有明旨,内阁及六部堂官必须上书陈见!”解缙又疑惑地追问。
“这个大绅不必担心!”杨荣一摆手,自信满满地道,“待会儿你一出房门,便告病回府,待此事过去后再来当值。皇上那边若要问起,自有仆去应付!”最近杨荣颇得圣宠,尤其在安南一事上,永乐均会征询他的意见;加之解缙这两年已甚少参预朝政,杨荣有信心在永乐面前将此节搪塞过去。
“也罢……”良久,解缙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道,“便依勉仁之言,吾只作不知便是!”
……
回忆几日前的对话,杨荣心中十分沉重:以解缙的性格,肯定不会拟这道诏书。念及于此,杨荣不禁有些后悔,暗自埋怨道:若刚才再争一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说动陛下换人拟诏!不过刚想到这里,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眼下黎逆尚未就擒。就算大局已定,朝廷要诏告天下,正式宣布光复安南,也多多少少得准备一段时间。从这一点上说,这道诏书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起草。可皇上却早早地决议拟诏,还亲点解缙执笔,这里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杨荣一下明白过来:皇上的这道旨意,等于是把解缙逼到了台前,让他不得不在安南一事上有个明确的态度!
想通这一层,杨荣顿时一个激灵:皇上这般举措,难道他老人家有意罢免解缙?
“勉仁……”杨荣正埋头苦思对策,一声呼唤从前方响起,杨荣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文渊阁门口,而面前喊自己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病愈”回内阁理事的解缙!
“大绅!”杨荣尴尬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杨荣的古怪引起了解缙的注意,遂奇道:“勉仁你怎么了?莫非犯事遭了皇上训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到这里,杨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大绅,仆有事与你说!”说完,不待解缙回话,便拉着他往自己值房走去。
进了值房,杨荣随即关上门窗,将永乐的旨意跟解缙说了,末了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绅,听仆一句劝,忍一时浪静风平……”
“勉仁不必相劝!”解缙打断了杨荣的话,神色中一片漠然,看不出是喜是悲,“匹夫尚不可夺其志,何况士大夫?这道旨,仆是不会拟的……”
“大绅!”杨荣赶紧道,“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岂止一道诏书这么简单!”解缙摇摇头道,“此乃皇上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
“你想得太多了!”
“勉仁不必遮掩,其实你早已知这里间利害!”解缙顿了一顿,淡淡道,“皇上虽未明言,但已在暗中更改国策,决计开拓振兴,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而国策之变非同小可。新国策若要施行,最要紧的便是君臣同心,至少朝局不能因此动荡。仆身为翰林院掌印,内阁之首、参预机要,不但不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屡持异议,这本就很不合适。加之仆又有几分文名,在士林间有些威望,若任由仆这等人物横行,不但朝局不稳,士林清议也会对开拓国策不利。有此二条,皇上当然不能容我!”说到这里,解缙苦笑一声道:“其实陛下待我还是不薄的,事到如今仍留给我一线之机,只要仆答应拟诏,他老人家就会高抬贵手。”
“既然你都知道,那为何还……”
解缙摇摇头,道:“然《中庸》开宗名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谓道也!今此诏一拟,仆便是趋利而弃道,如此可谓君子乎?缙身为圣人门徒,绝不行此叛道之举!”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荣已明白,解缙心志坚不可摧。沉默许久,他方苦笑道:“大绅,你这又是何苦?”
解缙决心已定,人反而有些坦然:“仆也想好了,当年革除朝时,仆不过一九品待诏,之所以能有后来风光,全奈陛下恩宠。既然如今圣眷不再,那被打回原形也是正常。此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
“大绅……”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今吾此举,当得圣人之言矣!”解缙大手一摆,阻止了杨荣再劝,旋哈哈一笑,推开房门飘然而去,留下杨荣百感交集,良久默立……
第二日,解缙拿出原先收藏起来的那道《请罢收复安南议疏》,递交通政司转呈内廷。两个时辰后,宫中传来永乐口谕,着杨荣预拟光复安南诏旨。杨荣接下旨意,立刻去找解缙,解缙却已离开文渊阁,打道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