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宗藩亲王,高煦按制只需三日一朝,不过永乐寝居理政的乾清宫,他却随时都可以去的。这一日早朝过后,永乐与一干朝臣在武英殿商议了半天政事,直到晌午方起驾返回乾清宫。一进宫门,便见高煦在里头垂首候着。永乐见着,遂笑道:“煦儿有好几日未进宫来了吧?可是又病着了?”
高煦上前几步,伸手将永乐刚脱下的外衣接过,陪着笑脸道:“孩儿每日都有进宫,不过这两日父皇太忙,故一直没有见着。倒是母后那边,时常都有去的!”
“原来如此!”永乐边大步流星地往暖阁里走,边跟高煦笑道,“这几日朝中事多,南边的占城国遣使进京纳贡,并诉安南又侵略其国,请朝廷主持公道;山西迁到北京的移民又到了一批,亟待朝廷拨钱粮安置;还有就是下西洋的事,据兵部报,此次出航所需船只官兵已调集完毕,正向太仓还有福建的长乐两处港口集结,还请朕下旨给苏州、福州等府,需得抓紧供应一应军需,以备使用。这些可都是耽搁不得的……”说到这里,永乐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高煦道:“挑选将校的事办得如何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航,这领兵人选需及早确定,抓紧时间赶赴军中熟悉军情。这事不可再拖,三保已跟朕说好几次了!”
高煦心中一紧,忙笑道:“回父皇话,儿臣已有了主意,正欲跟您说咧!”
“哦?”听高煦这么说,永乐以为事已办妥,遂笑道,“好!朕还怕那帮老油子个个推三阻四不肯应征,想着要亲自出马,不料最终还是被尔给说动了!”说着,永乐心情大好,见高煦张口欲言,遂一伸巴掌阻止他道:“此事且放下,朕也饿了,尔陪朕用膳,边吃边讲。”
“是!”见永乐这般说,高煦只得按捺住心中不安,跟着永乐踏进暖阁内。
此时已是未初,御膳房的午膳早已备好,待永乐回到暖阁内的榻上坐下,内官们即刻将膳食传了上来。高煦定眼一瞧,却是三菜一汤——一道清蒸江鲢、一小盘金陵烤板鸭、一份清炒豆芽还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高煦从内官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转手递给永乐,自己又拿起一碗,方对着永乐笑道:“父皇私下里依旧是自奉甚简,若往外头说,怕谁也不信您老人家平日里就只吃这些!竟较一般大臣都还差哩!”
永乐夹了口菜,和着饭往嘴里扒了两口,道:“碰着宴会,铺张些倒也罢了,那毕竟关系着朝廷脸面;若只是平日便餐,朕虽为天子,但也就只一张嘴,能吃得下几多?当年做藩王时出兵放马,连日吃冷食也是平常,如今这三菜一汤,较之彼时不知好了几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父皇说得是,儿臣以后也当以节俭为念!”高煦忙一脸郑重地附和。这位王爷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对钱财丝毫不吝惜。不过既然永乐扯出个节俭之道,那他不管内心是否以为然,但表面上肯定是十分赞同的,至于出宫后究竟如何,那就是另外回事了。
“也不是要一味节俭,该有花销时,也无需心疼,否则攒得万金又有何用?唯于自身要严苛些,否则容易养出奢靡之气。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都是此理。”永乐教诲了一番,又把碗中米饭一扫而光,接着喝了一大碗汤,觉得肚子有些饱了,遂放下碗筷,对高煦道:“说正事吧!哪些愿担此重任的,说来朕斟酌斟酌,看是否合适!”
“什么?无人愿往?”当高煦嗫嚅地咕哝出一句后,永乐大感意外,半晌方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主意了么?”
“儿臣是说有了主意。可儿臣没有说北平旧将愿出海啊!”高煦忙起身下榻,双手垂于腹前恭敬站好,一笑道,“父皇刚才是误会了。儿臣之意,其实是另有人选。”说到这里,高煦深吸口气,小心继续道:“儿臣近日访遍诸位勋臣,好话说尽,但仍无人愿意应征。儿臣想来也是,我燕藩旧将都是戎马出身,莫说出海,就是江上泛舟,也没几个不犯晕的。让他们出海,一来实在强人所难;二来他们即便答应,也是满腹牢骚,到时候未必会尽心履命;三来虽同为领兵,但水师与马步三军却大不相同。眼下出海之期已近,强命这些马上将军统驭水师,他们一时间也未必可以胜任。思来想去,儿臣觉得,莫如照着父皇所定标准另寻高明,找几个既忠心、又有能耐,还能踏实办事的,如此岂不更好?结果儿臣寻着这个思路去想,结果真就有了合适之人!”
“是谁?”永乐眯着眼问,从表情看,他对高煦的这番改弦更张倒也不是毫无兴趣。
永乐的神情,让高煦稍感安心,遂沉声郑重道:“关于其余人选,儿臣尚无定见,但总兵一职,儿臣斗胆举荐郑和!”
“三保?”永乐本斜偎在宽大的榻上,听高煦之言不由一愣,随即坐起身子道,“三保已是巡洋正使,何能再任总兵?”
“并无不可!”高煦赶紧接过口道,“依儿臣看来,以三保兼领水师,至少有四大好处!”
“哪四个?”
“其一,三保也是燕藩老人,随侍父皇多年,以其为总兵,忠心上头是肯定没得说的。”
“再者,三保虽非朝廷军将,但靖难中亦多有随征,郑村坝时还有孤军焚营的壮举。以统兵才干论,其未必就在寻常武将之下,甚或还有过之。且三保去年刚出使东洋,在海上奔波数月,也算历过了风涛,这一点上,比那些五府都督都强得多,让他出使,也算是人尽其才。”
“其三,郑和本人愿意出海,并冀此建一番功业。有此等雄心,何愁其不能尽心竭力?较之与咱燕藩旧将的牢骚满腹,却又胜出多了!”
“最后一点,则是从下西洋之目的考量。此次出使,其手段在于招抚。然蛮夷不识教化,其间难免有忤逆者。若遇此等情事,则免不了要耀兵立威,以为震慑。然其震慑一法,若行浅了,恐声威不够,蛮夷未必肯服;可若行得深了,其就算因着畏惧一时称臣,但内心必生忿恨,甚至因此而生冲突,如此既伤天和,也有违父皇怀柔之道。故海外用兵,如何权衡轻重缓急,实为一大难题。而观我燕藩旧将,多是行伍出身,上阵固然勇猛,但于这抚夷韬略却并不精熟。万一处置时失却分寸,激出乱子,岂不大糟?而若换做三保则不同。三保为人稳重练达,又常年处理内廷诸般杂事,这掂量轻重、消弭纷争的本领自是没得说。而且前番他东渡日本,一举让素来不朝的倭夷称臣纳贡。虽说这是父皇声威所致,但其居间斡旋的功劳亦不可没,抚夷有方四字可谓当之无愧。让他兼领水师,一旦有变,其可统筹全局,相机应对,想来不容易横生意外。何况在这用兵上头,三保还有一优势,就是以其为帅,可免文武失和。父皇您想,纵然出使西洋是以三保为首,然北平旧将皆为高爵勋臣,岂会把他一个内官放在眼里?平日无事倒也罢了,一旦与蛮夷发生冲突,三保说不能用兵,这些公侯老爷果真能听他的么?此皆儿臣一己愚见,还请父皇斟酌。”
高煦语如连珠,一口气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心中想法悉数道出。这四点好处是史复斟酌了几日,方提炼出来的精华,高煦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希望能以此说动父皇。
听完高煦的分析,永乐的面容似被蕴抹一般,一丝表情也无,不过从其右手中指不断轻扣桌面的动作可知,这位大明天子心中已起了不小的波澜。
史复果真不是凡品,他的这番说辞,经高煦之口道出,给永乐的心理带来极大的触动。一直以来,对于是否启用燕藩旧将,永乐内心深处也是颇为矛盾的。燕藩旧将十分不愿出海,这他心中一清二楚。可作为自己皇帝宝座的最重要基石,永乐又必须让他们担起统领天下各路军马的担子。眼下大明军中,马步之精锐基本上已由北平旧将掌握,但沿海各地乃至在护卫南京的长江舟师,则仍都由陈瑄等一干建文朝旧将控制。永乐倒不是不信任这些归附的建文旧将,但若要把整个大明水师统统放到他们手中,永乐也不能完全放心。他们当年能背叛建文,焉知将来万一之时不会再度背叛自己?虽然明知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永乐心中仍有些不安,故而必须加强自己的嫡系力量。
只是永乐自己也没料到,这些在陆地上生龙活虎的老部属们,一听出海却个个都似打蔫儿,死活也不愿意。想想也是,这帮人都已官居一品,爵封公侯,有了这些个高官厚禄,谁愿到海上去吐个七荤八素的换个功名?何况在这帮靖难功臣眼中,这种为使团护航的事也实在没什么功绩可言,远不如去塞上和鞑子叫阵来得痛快。
想用的人都推三阻四,这样的局面,让永乐好生为难。为此,他也生出许多不满,甚至想着霸王硬上弓,逼这帮老部下们就范。不过他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下西洋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绝不能因为军将人选坏了大局,故才指使高煦居间游说,谁知最后也是徒劳无功。不过高煦却将功补过,另推出郑和,这倒让永乐有些意外。听了高煦的分析,永乐仔细一想,倒也颇有几分道理,郑和在许多方面,完全符合兼领这支水师的标准。但是很快,他心中又产生了巨大的犹疑。
“三保是内官!”结束了长久的思考,永乐终于咕哝出这么几个字。
听得父皇此言,高煦先是小舒口气,但很快心中又是一紧。永乐没有说郑和不堪重任,这表明父皇对这个内官的军事才干还是颇为认可的,这也在史复预料当中。但这“内官”二字,却清晰无误地点出了此事上头的最大阻碍。
自古以来,宦官把持权柄,以致国家覆亡的例子数不胜数,故明智之君绝不会让内官参预朝政。明朝建立,太祖朱元璋更是立下“严禁内官干政”的铁律,晓谕后世子孙必须遵行。
永乐绝非昏君,他自然知道宦官之弊。虽说在靖难时,他曾大批启用燕藩宦官从军作战,但从来都只将他们独编做一队以为奇兵,并不付以军权。唯有在郑村坝时,为形势所迫,才让郑和领了一次兵,但完事后又立即将军权收回,绝不留下后患。如今时过境迁,郑村坝的紧迫情势早已不再;当年的燕王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天子,身份的变化使他对宦官的任用不得不愈发有所顾忌。虽然登基后他多次委派内官为使出使番国,但只要是涉及到把持权柄的差事,他绝不让宦官涉足,更别说统领百艘战船,上万水师这样的总兵要职了。让宦官掌握军权,万一他们挟军权覆雨翻云,反过来威胁朝廷乃至皇帝,那将如何应付?有这么层顾虑,永乐对让郑和充任总兵自然是心有抵触。
高煦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在之前的商议中,史复与高煦皆认为郑和的宦官身份是促成此事的最大障碍。为此,他们也是斟酌许久,准备了一大段说词。但最终能否如愿说服永乐,他们却也都是心中无底。想到这里,高煦的心顿时绷紧,只强作镇定,一拱手道:“父皇,事有经、亦有权。眼下朝中无人,下西洋又箭在弦上,若因将帅之事以致拖延,岂非舍本逐末?值此关键之期,父皇应当机立断,大胆突破旧规。否则以朝中形势,一旦拖延日久,未必不会生变。若果如此,恐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高煦提起朝局,永乐顿时心念一动。虽说出使西洋最终得以成行,但朝中的反对意见却并未就此化于无形,只不过因着自己的强势,大家不得不缄口而已。一旦统兵人选久不能决,以致日程延期,保不准立刻又有一大帮子人趁机出来反对。对此,永乐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思忖一番,永乐皱着眉头道:“三保为人信谨,对他朕自是放心的。只是宦官领兵的先例一开,万一后人比仿效尤,必将后患无穷。汉唐殷鉴历历在目,朕不可不慎啊!而且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永乐虽仍摇头,但高煦却从其语气中听出松动之意,忙趁热打铁道:“以往出使番夷,扈从军马亦均归正使总领,无非是规模较小罢了。此次下西洋亦是出使,不过因着声势浩大,父皇才有所顾忌,但论其本质,其实与以往并无二致。不知儿臣所言是也不是?”
听得高煦分析,永乐想想也是,遂轻轻点了点头。
“既同为一理,那父皇又何以畏惧物议?”高煦提高声调道,“去东瀛时带得兵?下西洋为何就带不得了?舟师出海又不是打仗,朝臣凭什么嚼舌头?”说到这里,高煦略略一顿,又继续道:“至于宦官祸国,此固为国家一大患,但以儿臣冷眼观之,在下西洋一事上头,两者却并无实质冲突。”
“这话怎么说?”永乐一惊道,“李唐后期,宦官借把持神策军之利,进而操纵朝局,甚至连皇帝废立都由其决定。唐代之亡,半在藩镇、半在宦官,此史家之公论,尔莫非不知?”
“儿臣岂能不知?但水师不是神策军。”高煦赶紧解释道,“这支水师再强,但也上不了岸,论威胁与马步三军全不能比;而且下西洋虽有万余水师同行,但其远在荒域,如何能像唐代神策军那般影响朝局?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可下一道敕旨,宣明宦官之任总兵,仅限于海路出使;凡中国地面,绝不允许阉人领兵,并以此为成例,后世必须遵从。这样一来,既方便了出使西洋,又免了宦官把持军权之虑,如此岂不甚好?”
又是一阵沉默。高煦虽然巧舌如簧,但永乐一听便知,此建议与太祖禁令肯定是有背离的。不过照此法行事,宦官即便领兵,也对朝廷产生不了什么威胁,这与“防止内官擅权祸国”的初衷并不冲突。但不管怎么说,果真让郑和当总兵,起码是违背了洪武祖制。
当年永乐以“维护洪武祖制”为由兴兵靖难,登基后自然不可能改口,故场面上他都坚定不移地宣称要遵从洪武祖制。但在实际治国过程中,他并不是个食古不化不化的人。相反,作为一个欲有大作为的皇帝,他有自己的一套方略和计划,自不可能被陈规束缚,如今正暗地里逐步推行的开拓国策,便是一项事关国本的重大改革。让郑和充任总兵虽然违制,但永乐只要下定决心,洪武祖制对他而言并非什么不敢逾越的雷池。只是永乐的心中隐约间仍有些不安,总觉得照此处理,保不准会留下什么隐患。
“父皇、父皇!”不知沉思了多久,高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永乐一愣,随即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吸了口气,永乐开口问道:“过多长时间了?”
“已经小半个时辰了!”高煦小心应答,同时双脚不自觉地抖了几下。方才永乐呆坐枯想,高煦在他面前是既不敢动又不敢吱声,直站得两腿发麻。
“哦!”永乐支吾一声,随即活动了下身子,又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凝视许久,方回头郑重道,“尔这法子不错,便让三保把舟师兼领了吧!”
“父皇圣明!”高煦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赶紧躬身做答。
第二日,永乐便颁下圣旨,以内官监太监郑和为总兵正使,率船出使西洋。既以内官充任总兵,那手下属将也不可能再用位居公侯的靖难名将。一番权衡后,永乐以御马监太监王景弘为副总兵;司设监少监张谦等为参将,与郑和一道出使。王景弘他们都是燕藩老人,本已都被授以副使之职,既然郑和兼任总兵,他们便也都跟着领了军职。
永乐诏旨一下,郑和等一干内官欢天喜地自不必说,燕藩旧将免了海上波涛之苦,也都个个暗自庆幸。文官们虽有腹诽,但眼见皇上态度坚决,也大都闭上了嘴巴。只有解缙不识时务地上疏反对,但却孤掌难鸣。
而在这场出使西洋的朝堂纷争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汉王朱高煦了。将水师交给郑和,首先燕藩旧将们长舒了口气,进而对汉王为自己解忧心怀感激;至于内官方面,以前高煦在燕藩时对待内官的态度很是一般,但此番举措,大大拉近了内官与他之间的距离。除了王景弘是太子心腹,郑和一向谨慎外,其他获得任命的内官,诸如张谦等看汉王的神色都含着几分感激之情,这为高煦将来在宫中扩展势力打下了良好基础。而最为关键的是,高煦在永乐心中的地位明显提高!这不仅是因为他成功地完成了永乐的托付,推荐郑和为总兵;更是因为之前他在开拓进取上头表现出来的坚决赞同的态度,让永乐欣喜惊叹之余,更生出父子同心之感。“不料煦儿竟有如此长进。”当这十个字从父皇口中说出时,高煦喜得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众人都欢天喜地之际,谁也没有察觉到:授予郑和总兵之职,这个目前看似十分合理的决断,却不经意间开了一个极其败坏的先例——明宫内官从此摆脱了“不得干政”的祖制,开始参与朝廷的重大国事。尽管永乐对郑和的权力有所限制,但蚁穴既成,长堤的毁塌就不是永乐的一道诏书可以阻止得了的了。就是永乐本人,后来也逐渐放松了对内官的戒备。从此以后,历代明帝对内官的宠信是有增无减,至两百年后天启朝,宦官专权达到顶峰,并最终成为明亡一大主因。当然,到那一天时,作为始作俑者的永乐、高煦,乃至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史复,都早已作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