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洪武初年修建时的布局,南京外城城墙以内,被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其中东城是皇宫和朝廷五府十八衙门所在;北城多用以驻军;西、南、中三城则为坊市,京城士民和达官贵人皆居于此。在中城西安门外大街往北一些,坐落着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汉王府。
汉王府原是归德侯陈理的府邸。陈理是元末枭雄陈友谅的嫡子。陈友谅当年雄踞江汉,气势十分之盛,后鄱阳湖一战,其被朱元璋击败,身中流矢而死,陈理在武昌投降,被朱元璋带回应天,于此大宅幽居。因陈友谅在世时曾自称汉王,故京城士民通称陈理家为汉王府。再后来,陈理一家被送往朝鲜安置,其府邸就空置了下来。永乐册立太子后,将陈理旧宅赐给高煦,作为其在京城的王府,正巧高煦的封号也是汉王,此宅由是更加名副其实。
这一日中午,汉王府前的汉府街上扬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门房小内官跑出来一眺,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缇骑正奔驰而来。待到府前,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将马的缰绳扔给前来迎接的内官,又随口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回纪大人的话,王爷用完午膳,现下正在书房与史复先生叙话!”小内官答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来者官服上绣着代表三品武官身份的虎纹补子——这种级别的官员,王府内官见得多了!而是因为——眼前这位,是汉王最为倚重的铁杆心腹,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自打投效燕藩后,纪纲便开始了自己的飞黄腾达之路。济南一战,纪纲的淹城计策虽然最终未被采用,但仍得到了永乐的赏识。其后,纪纲一路升迁,到靖难后期已官至燕王府纪善——这是金忠曾经做过的位置!靖难功成,永乐大封旧部,纪纲属于中途投效,又没有直接军功,自然不可能封爵。但永乐也不亏待他,针对其果敢狠辣、善于揣摩人心之秉性,永乐授他锦衣卫指挥同知之职,将其纳做天子鹰犬。纪纲倒也果真没埋没这个鹰犬角色,这一年里他屠戮不归附的建文旧党,追查逃亡的建文旧臣,为永乐新朝的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纪纲为人心狠手辣,干的又是周兴、来俊臣之流的营生,这等人物,自然不讨一般朝臣欢喜,那些建文旧臣更是又恨又怕,暗地里恨不能生吞其肉;而作为靖难功臣的金忠,也对其作为深恶痛绝。金忠和建文旧臣都是高炽那边的人,纪纲既然不招他们待见,为寻求靠山,自然而然就同高煦搅和在一起。当初争储之时,纪纲暗中没少给高煦造势,无奈最后仍功败垂成。不过尽管高煦没当上太子,但纪纲却深知其之势力,认定这位汉王才是唯一能庇护自己的大树,故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也正因为这份坚定不移的“忠心”,高煦对他愈发宠信,并视之为自己的头号心腹。
听得内官答话,纪纲答应一声,遂撇下一众随从,大步流星进府而去,守门的侍卫们也不阻拦,任其畅通无阻直入府内。
待进书房,高煦却不在里面,纪纲逮着个婢女一问,方知其已和那个史复进了西园,纪纲遂又折而向西,待穿过几扇月门,一个巨大的花园便出现在眼前。
汉王府西园原为旧汉王府内的一片荒地。高煦入主此宅后,将其开辟出来,挖池修山,种上名贵花木,供自己闲暇享用,并以自己的名字,取名为“煦园”。
在后世的历史中,煦园的地位一度十分显赫。公元1912年,孙中山在此园暖阁内宣誓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始肇华夏民主之基;再后,这里又成为国民政府的总统府所在。而在永乐二年的这个秋天,当纪纲站在月门口伸头一望时,发现高煦正与一个面蒙黑纱的黑衣青年文士,对坐在池塘对面竹林下的一个小石桌旁,另有两个小婢女拿着蒲扇,站在他们身后轻轻扇风。
纪纲从池中央的木桥穿到对岸,这才看清二人是在下象棋,见此情景,纪纲不由微微一笑。
下象棋似乎是唯一能让这位武人王爷安静下来的嗜好。本来,象棋对弈虽源远流长,无论名门、市井均有流行,但通常来说,还是下里巴人们玩得更多一些;朝廷大臣,即便是武臣出身,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更多以围棋对弈。不过眼前这位汉王行伍里厮混多年,焚琴煮鹤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不屑于为附庸风雅而委屈自己。因此这象棋也就成了他平生的一大乐事,多年下来,其棋艺虽不能说达到国手水平,但在大明宗亲中却是稳坐头把交椅。
纪纲到来时,棋局正到最紧要关头。高煦见得他,只是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示意他坐下,旋又目不转睛地盯向了石桌上的棋盘;至于一旁的黑衣文士,则更是纹丝不动,似乎就没发现有人前来一般。
见黑衣文士对自己视若无睹,纪纲心中稍有几分不快。不过他并未有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棋局。一看之下,纪纲不由微微一怔:此局由高煦执黑、文士执红。而这棋面上,黑子已只剩下一车一马三兵,连相也残了一个;而反观红子,则尚有二车一炮五卒,相士也都齐全,正围着高煦的老帅猛攻,高煦左右支绌,已渐成不支之势。纪纲观高煦下棋次数不少,虽见其偶有失利,但也都是小负,像被欺辱成今日这般,倒是从来没有过。高煦又抵挡一阵,虽未有再折子,但终究不能挽回局势,遂把棋局一推道:“不料尔竟如此厉害,不下了,不下了!”
文士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把左手一挥,旁边的小婢女示意,忙把桌上棋盘收起,然后又端上一盘切好的水梨。高煦拿起一块死力啃了一口,嚼着梨肉含糊不清地道:“史复,尔从哪里学来的象棋本事?本王浸淫此道多年,从未输得这般彻底!”
被叫做史复的文士不紧不慢地从托盘内拿起一块梨,将脸部黑纱撩起到鼻下,张嘴小嚼一块,待咽下后,方用嘶哑的嗓音淡淡道:“若论棋力,臣不仅不胜殿下,反而还稍逊几分。殿下之败,败在心急太过。”
“哦?”高煦忙问道,“此话怎讲?”
史复将瓜放下,仍一副不慌不忙之态道:“对弈者,棋力固然重要,然心境亦是成败关键。殿下方才一开局便咄咄逼人,然却太过急迫,臣既察觉,遂不动声色,明为防守,实则在暗中布局。待二十余回合过后,臣万事俱备,则行引君入瓮之计,将王爷右路车马俱诱过河界,继而以主将诱之,使您欲罢不能,终陷入臣预设之圈套当中。试想,若殿下一开始不急于求成,而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试问以臣之能,又岂能在这区区四五十合内便轻易得胜?”
史复娓娓道来,高煦听得是连连点头,而一旁的纪纲听着,回味之余却觉得其不仅是在说棋,其话中似乎还隐含着其他用意。
果然,片刻后,史复向后一挥手,将侍立的两名婢女屏退,只留下他与纪纲、高煦三人,继而沉着道:“其实处事亦如下棋,若一味心急,反而欲速则不达。殿下此次争储失利,便是吃了心急的亏。”
史复一提争储,高煦脸上顿时黯然。五个月前,永乐正式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太子,高煦的满腔期盼,终究化作泡影。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让这位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大失所望。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此次失败的阴影当中,人也愈发暴戾。幸亏这位新收复的奇人史复从旁反复开导,才使他总算有所恢复,心情也逐渐好转了些。
想到这史复,高煦不由又回忆起一年前他们塞外相遇的场景……
当时,高煦受命赴开平练兵,而在半路上,这位自称史复的男子却猛不丁冲了出来,直奔高煦马前。就在众侍卫把其当做刺客拿下之际,史复高叫,要他即刻以堕马受伤为名返回京城,否则东宫之位将属高炽。
初听得此言,高煦心头一惊,几乎立刻就要下令将其斩杀,可见史复满脸镇定,他心念一转,遂将他绑起来随军前进。
当天夜晚,高煦秘密提审了史复。在审讯中,史复毫不客气地指出:高煦出塞备边,京中拥护其之势力必将群龙无首。而高炽居世子之位,占据大义名分,若再在朝中加以动作,最终太子宝座很有可能归其所有。
史复把形势说得十分严峻,高煦听在耳里,不由得不胆颤心惊。不过最终,他没有采纳史复的建议——毕竟赴开平备边乃父皇旨意,若突然回京,必然引起父皇不满;而且当时高炽也不在京城,而是在北京留守。思虑一番后,高煦仍去了开平,而这史复,也被其带到开平秘密看押。
可接下来的事情的发展,却一一印证了史复所言:高煦一走,朝中二皇子一派失去主心骨,顿成一盘散沙;丘福等人武将出身,只知一味摇旗呐喊;纪纲虽有智谋,却地位不高,难以服众。待到金忠回京,为高炽拉拢势力,邀集人心,世子系的势力顿时急剧壮大。到后来,形势对高煦越来越不利,纪纲几次送密函给高煦,催其尽快回京;高煦本人也屡次上书,甚至谎报患病,可就是不能换来永乐的召还敕旨。最终,在金忠等人的努力下,永乐结束了犹疑,立高炽为太子,对储君宝座垂涎三尺的高煦,只得到了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正是这番经历,使高煦对史复刮目相看。尽管此人来路不明,而且面容被毁,看上去让人恶心,但高煦仍将其纳入王府,做了一名清客。不过近几个月来,史复除了安抚自己,并未就夺储之成败作任何评价。今天他突然开口,直言自己夺储一战中的失误,这又是什么意思?
似乎看出了高煦的疑惑,史复淡定地道:“臣今日之所以言此,是有一事要问殿下。不知您对东宫大位可还有念想?”
高煦眼角一跳,半晌,方脸一沉,冷冷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现殿下心境已平,若不再想这储位,那将来安心当这汉王,倒也不失为富家翁。既如此,臣这个清客再无用处,也犯不着再留在这里耗殿下的钱粮!”说到这里,史复话锋一转,又道:“若殿下雄心未泯,仍愿与当今太子一争高下,那在下愿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史复言毕,高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太子之位,他怎能不想?今日之太子,就是明日之皇上!一生争强好胜的高煦,做梦都想能坐上那把虬龙盘蟠宝座!吃喝等死的闲散亲王,绝不是他朱高煦所能满足的!
不过很快,高煦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一叹道:“想又有什么用?如今大位已定,我就是有意,父皇也不会废了大哥再立我!”
“谁说不能?”史复不屑一笑道,“秦汉以来,太子能继承皇位者不过十之五六,其余四、五成中,被废者又占了近一半。今日这春和殿是他朱高炽占着,可谁又能保证明日不另归他主?”
“你是说……继续争?”一旁的纪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发问。
“这要看殿下是否愿意!”史复答了一句,旋又把目光投向高煦。
高煦用手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方抬起头,一双虎眸死盯着史复的脸说:“我若再争,胜算几何?”
“那得看殿下如何动作!”史复没有直接回答高煦的问题,而是就上次夺储的失败展开了分析,“前番夺储,殿下有三大失策。其一便是心急,殿下过早显露出了争夺太子之意。殿下且想,纵然大皇子不济,可他毕竟是嫡长子,也是高皇帝亲封的燕世子,你与他比,名分上已逊了一筹。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以次子之份,却觊觎太子宝座,这有违礼法;偏偏殿下当时太过骄狂,未有收敛,以致物议蜚蜚不说,陛下心中也会有不好的想法!”
“其二,王爷当年在京中屠戮太过!”说到这里时,史复语调突然提高了几拍,脸色也有些涨红,不过很快仍平和下来,淡淡道,“当初天兵进京,王爷奉今上之命捕杀齐、黄逆党。本来此等事,王爷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也就行了,可您却变本加厉,诸多不该杀之人亦被你杀了。如此一来,那些建文旧臣必然暗中愤恨。他们不敢怨皇上,便把这份恨意转嫁到了你的头上。到争议立储时,建文旧臣均站到了大皇子一边,这便是殿下当日种下的恶果!”
史复说完第二点,不光是高煦,纪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当初滥杀所谓“奸臣”时,纪纲就是高煦的急先锋。在他们看来,那帮建文旧臣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刻史复旧账重提,语气中颇含责备之意,他二人听了心中老大不满。不过史复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后来那么多文官支持高炽,除了其本人脾性对文官路子外,自己招人记恨也是一大主因。如果没这份愤恨的话,建文旧臣就是支持高炽,但恪于自己“降臣”身份,也未必就会那么卖力。
“那这第三条失策是什么?”高煦不想就此事继续纠缠下去,遂又再问。
“其三便是北上开平!”史复答道,“前两项失策,足以影响到陛下决策。但若殿下仍在京中,一来可以凝聚势力,二来朝夕随驾,对圣意多少会有影响。”说到这里,史复又一叹道:“可惜殿下当初不听我劝。若能毅然返回京师,陛下纵一时疑惑,但一段时日也就过去了。而殿下则可联络各方势力,并以威势压制不满,那即便金忠回京,其作用也十分有限,断不至出现其后局面。”
史复逐个分析完毕,高煦与纪纲俱是沉默无言。良久,高煦才沉着个脸道:“就算你说得对,可如今大局已定,大哥已是太子,纵然我汲取教训,恐也为时已晚!”
“不晚!”史复断然道,“臣之所以说这许多,非是欲使殿下追悔往昔,而是希望殿下能有所领悟,接下来能戒骄戒躁。如此,臣才有信心助殿下夺占东宫!”
“听你这么说,你有把握把大哥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高煦从史复这段话中琢磨出了点味道,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若谋划得当,并假以十年之期,在下所言必然成真!”虽然隔着黑纱看不清史复的脸,但从其语气中仍不难听出其之信心。
“十年?太久了吧?”高煦是个急性子,要这么长时间,他不禁有些焦躁。
“必须十年!”史复毫不犹豫地道,“如今大位已定,再行废立,岂是旦夕可成?王爷若连这点耐性也没有,那趁早打断这个心思,安安心心做你的藩王!”
高煦有些灰心,不过稍稍一想,便明白史复说得在理,遂一咬牙道:“也罢,本王便也卧薪尝胆,熬上十年!”说完这句,他又赶紧追问道,“先生说要谋划得当,此话怎讲?还请细细说来!”
史复见高煦认同了十年之期,便知其心志甚坚,心中也是一安,旋道:“殿下要做三件事。第一,剪除太子羽翼!如今大殿下已是太子,朝中拥趸众多,势力远非昔日可比。有这些‘太子系’在旁聒噪,殿下想要夺储,可谓千难万难;且即便届时陛下有意易储,恐也会因为朝中反对而不了了之。故而,剪除太子羽翼,势在必行!”
“不错!”史复话音方落,高煦便咬牙切齿地道,“若不是金忠这臭算命的在京中捣鬼,大哥也未必就能当上太子。还有那个解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金忠回京后拉拢文官、压制靖难名将,直接打破了原先胶着的局面,使舆论逐渐向高炽一边靠拢,最终对太子之位的归属产生重大影响。每想到这里,高煦就恨得牙直痒痒。而解缙中秋当晚与永乐密谈的事,也通过值夜内官传到了三皇子高燧耳里,他后来又告诉了高煦。虽然值夜内官并不知道解缙与永乐说了些什么,但从当时解缙隐约显露出支持高炽的立场,以及那日后父皇态度的逐渐转变中可以推测,这位内阁首座绝没说自己的好话。有这么层计较,高煦已把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恨到了死处。
不过高煦的这番怒骂,并未换来史复的共鸣。待其情绪平复些,史复方冷冷道:“如果殿下眼下所谓之剪除羽翼,是指对金忠、解缙之辈的话,那臣劝殿下还是趁早收手,否则十有八九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说什么?”史复这番话太过尖锐,一下刺激了高煦敏感的神经,只见他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对史复怒目而视。
史复却对高煦的愤怒视若无睹。他一伸手,将方才婢女走时留下的茶壶提起,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方淡淡道:“殿下可曾有想,当今所谓之太子羽翼,大体可分为哪几类?”
“这……”高煦一时结舌。若要问哪些人是“太子系”,他朱高煦想都不想就能说出一大堆名字,可要将这些人分类,他倒真从未想过。
高煦的无语,早在史复预料之中。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方不紧不慢地道:“以臣所见,太子羽翼,可分为三类。”史复又伸出三支手指,侃侃而谈道,“一者,是金忠、顾成、袁忠徹这类燕藩老人。他们或在靖难时协助太子镇守北平,或与世子有别样交情,故自然而然拥护太子。本来姚广孝也算一个,不过这老秃驴还算识时务,靖难后便大隐于朝,不问俗事,如此倒也是殿下之一大幸事!”
“二者,便是革除朝归附的文官!”所谓“革除朝”,便是指建文一朝。永乐登基后,将建文朝的痕迹彻底抹去。建文朝改称革除朝,建文年号也被革除,改为延续洪武年号,官修史书中的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朱允炆本人也从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沦为不伦不类的“建文君”。
顿了一顿,史复又道:“归附文官中,又可分为外臣与内阁阁臣。以品级论,外朝十八衙门的大小九卿皆贵于阁臣,但其与内廷疏远,说到对皇上的影响,反倒不如七个阁臣。”
“除燕藩旧臣与归附文臣外,第三类支持东宫的,便是那几个迎驾功臣了!”史复冷笑一声,颇为不屑地道,“李景隆、王佐、茹嫦、陈瑄!此四人一个率水师投诚,助陛下过了长江;三个打开金川门,放陛下进了京城。若论功劳,他们较淇国公、成国公亦不逊色,陛下也似乎待他们不错,李景隆就不说了,王佐、陈瑄也都封了侯,就连茹嫦这个文臣都捞了个伯爵。只不过此四人不是燕藩旧臣出身,进不了靖难功臣们的圈子,却又因献城一事被归附文臣暗中鄙视,以致两头不讨好。故他们几个,除了陈瑄比较老实外,其余三个都鼎力支持太子,其目的就是要抱住太子的大腿,以便在朝中站稳脚跟!”
史复娓娓道来,费了老大功夫才把这所谓之“三类”掰扯清楚,高煦早已不耐烦,待他一说完便嚷道:“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甚用处?管他哪门哪类,只要和本王作对,都必须剪除!”
“臣敢问殿下如何剪除?”史复咄咄道,“譬如金忠,其在靖难中立下大功,又深得皇上信任,此等人物,敢问殿下如何除之?参劾?排挤?抑或刺杀?若说以罪参劾,莫说其无罪,即便有,陛下也不信;排挤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朝堂,谁有这能耐去排挤金忠?至于暗杀,呵呵,若果有此事,恐怕陛下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殿下您。争储不成,挟私怨刺杀朝廷重臣,这事要是传开,殿下您不但争储无望,恐怕连这亲王爵位都保不住!”
“还有那解缙。此人虽官不过五品,但才华盖世,在士林中声望极高,且又深受皇帝宠爱,圣眷之隆甚至在许多靖难功臣之上。殿下想剪除他,又谈何容易?”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高煦目瞪口呆。半晌,他方呐呐道:“照这么说,这剪除羽翼岂非梦呓?”
“非也!”见高煦无言以对,史复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旋又敛了道,“此事绝非梦呓,但需分个轻重缓急。”说到这里,史复把刚才已被放到一旁的棋盘重新端回桌子中央,重新摆好后指着棋盘道:“殿下请看,这储君之争,其实就是两军对弈。一开始,双方隔河试探,所冀图者不过对方之一二小小破绽。待局面打开,则可深入敌境,对对方马、炮展开擒杀;待优势更甚,则可相机歼其双车。待双车一亡,对方便已是穷途末路,纵然主攻者不再紧逼,亦只有投子认输。遍观太子羽翼,其中燕藩旧臣便如双车,其实力最强,若一开始就想将其擒获,基本没有可能;而解缙这些文臣则就如马、炮,其隐伏于阵中,虽不能像双车一样纵横捭阖,但也算是游刃有余,想一举擒拿同样难上加难。故殿下想打开局面,必然只有从小卒着手,在其身上找到破绽。待灭掉一二小卒,敌方防线便出现漏洞,随后再节节深入,循序渐进之下,最终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如此大业可成!”
高煦这下有些明白了,当即眼光一亮道:“照你所说,李景隆他们就是这些无名小卒?”
“不错!”史复沉声道,“迎驾功臣看似风光,但实际上就如小卒一般,转圜余地极小。李景隆辈虽想依附太子,但太子毕竟刚立,连政务都没来得及接触,想要庇护他们,尚无此实力。至于文臣,虽也统属‘太子系’,但因对他们开门投诚一事颇有腹诽,故也乐得见他倒台。而最重要的是……”史复把双眼一眯,幽幽道,“陛下已有罢黜他们之意!”
“嗯?”高煦颇有些意外地道,“不见得吧!就在上个月,刑部尚书郑赐、吏部尚书蹇义还有朱能他们接连上书,弹劾李景隆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皇上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拿了李府几个不法下人,对他并无任何处罚。由此看,陛下对李景隆还是蛮信任的啊!”
“这只是表象罢了!”史复一哂道:“李景隆毕竟是元勋之后,也算是靖难功臣,而且他如今位居百官之首,岂能因成国公他们一次参劾就此倒台?不过臣正是从此次皇上的处置当中,窥得其心中真实想法。”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以李景隆今日之显赫地位,何人胆敢参他?而且看所参劾之罪名,郑赐上书中说他‘包藏祸心不守臣节’;蹇义和成国公的联名奏本中,更是直指其‘心怀怨望密造奸谋’,这都是谋逆的罪名!若李景隆果然圣眷优渥,他们岂敢如此说一个当朝太子太师、世袭曹国公?”
“那也未必不敢!”纪纲冷冷插话道,“成国公朱能久随陛下,在靖难功臣中排名第二。他就是说了,李景隆又能如何?”
“成国公自是不怕!但蹇义与郑赐呢?他二人不过是二品尚书,而且都是天兵进京以后才归附的建文旧臣。以他二人的身份,怎也敢对李景隆下此狠手?他们就不怕李景隆记恨在心,将来报复?还有就是,既然李景隆被冠以谋逆大罪,那于情于理,皇上都应该彻查。若果有其事,自当降罪李景隆,可若是子虚乌有,那就是蹇义他们诬陷!诬陷当朝第一大臣谋逆!此乃大罪,就算皇上不会因此降罪成国公,但严惩郑赐、蹇义总是应有之义吧?可结果呢?连他二人都毫发无损,一桩本应是天大的案子就这么消弭无形!如此又岂是君王驭下之道?”
史复抽丝破茧、徐徐道来,高煦恍然大悟,当即兴冲冲地道:“你是说朱能他们的参劾,其实是出自父皇暗中授意?”
“倒也未必是陛下授意。成国公在靖难中战功赫赫,李景隆乃其昔日手下败将。就这样一个草包人物,如今却反而位居其上,他心中必然不满。至于蹇义、郑赐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建文旧臣恨透了李景隆这种吃里爬外的小人,逮着机会,自然要把他往死里整。他们每日上朝,与皇上接触较多。或许是从陛下言谈中察觉到他对李景隆其实并不以为然,故才有了这个想法,合起伙来公报私仇!不过这也更加证明陛下内心是厌恶李景隆的!”说到这里,史复忽然有些奇怪的望了高煦一眼,道,“殿下对此一无所知么?蹇义、郑赐倒也罢了,成国公不是一直是殿下这边的么?这诸般内情,他就一点也没透露给你?”
高煦一愣,随即尴尬一笑摆摆手道:“我这段日子不是一直闭门谢客么?朱能几次过来我都没见,上朝时又众目睽睽,哪有机会说起这些?再说我也没料到此事会和争储有所关联不是?”
高煦这么答话倒也是实情,但不是全部。朱能与丘福不同,他虽与高煦关系莫逆,但平日里也与高炽处得不错。而且朱能为人谨慎,当初两位皇子争储时,他虽然也有表态支持高煦,但也不过是参杂在众多靖难名将们中,随波逐流罢了,与丘福那种冲锋陷阵式的死忠全不能比。也正因为如此,高煦在争储失败后对朱能很有点意见,关系也不像以前靖难时那么亲密了。
史复从高煦的尴尬中窥得了些端倪,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投效高煦不过一年,虽然这位汉王对他比较器重,但还称不上依为腹心。这种所谓“汉王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高煦并没有对他讲得明白,而史复本身也无意过问。待想了想,史复撇开这个话题,一摆手道:“也不管这闲杂事了。总而言之,李景隆这座花哨牌坊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只要殿下一推,必轰然倒地。李景隆一倒,接下来茹嫦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迎驾功臣垮台,太子便先折一翼!”
“不错!就拿李九江下手!”高煦右手握拳,狠狠砸向桌面,转而问纪纲道,“记得前些日你说过,你手下的番子在追查建文奸臣下落时,曾发现李增枝在湖广私下索贿,此事可有实证?”原来永乐登基前后,不少建文忠臣四散而逃,他们流落江湖,仍时刻心怀故主,并大肆宣扬永乐“篡位弑君”的事迹。纪纲自就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以来,一直在追查这些人的下落。
“实证倒没有,但事情应是确凿无疑!”听得高煦发问,纪纲当即答道,“自去年李增枝任职湖广都司以来,短短一年内便蓄田数千亩,仅佃户便多达上千。据查,李增枝到湖广后,时常招昔日参与北伐的南军旧将到其衙中,名为过问军务,实则暗中索贿。若遇不从,则以其当年对抗燕军之旧事相胁,诬为齐、黄奸党。众将畏其权势,莫不倾囊相贿,使其所得颇丰。此事我手下缇骑暗访中多有耳闻,但因与建文奸党一事无关,故未有仔细查证!”
“只要有这回事就行,没有实证也无所谓!”史复的语速忽然变得有些急促,狠狠道,“殿下可把此事透给陈瑛。他最讨厌朝中这帮归附的建文旧臣。只要让他逮着,肯定会把李家兄弟往死里整!”说到这里,史复阴阴笑道:“陈瑛执掌御史台,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就算查出来是子虚乌有,他也无需担责。这种事由他来办正合适!”
史复口中的陈瑛是都察院的左都御使。陈瑛洪武朝时曾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削藩时,把他平调到北平,命其暗中搜罗燕藩谋反证据。谁知陈瑛到北平后,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暗中收买,对朝廷敷衍了事。陈瑛的行径后被黄子澄得知,当即告知建文,将其夺职下狱,一关就是四年,直到永乐登基才把他放了出来。为表彰其昔日归附燕藩的“功绩”,永乐任其为都察院左都御使,专职纠劾百官。陈瑛蹲了四年大狱,出来后对建文旧臣恨得要死,加之又急于捞取政绩,故整日里寻那些归附新朝的建文旧臣的晦气,短短一年,就有十余文臣因其弹劾受罚。纪纲这两年来也没少整治建文旧臣,因着这个缘故,陈瑛与他走得比较近,并通过纪纲与高煦勾搭到了一起。
听史复提起陈瑛,高煦不假思索地拍板道:“便就如此!”旋又对纪纲道,“此事便由你去办。让陈瑛费点心思,多网罗些其他证据,争取把他兄弟俩一举扳倒!”
“是!”纪纲忙拱手做答。
“第二件事,则是殿下不能就藩!”把第一事议定后,史复继而提出自己的第二项主张。
“不就藩?”听到这里,高煦不由一愣。大明制度,亲王成年后均需赴藩国就任。高煦是汉王,封国在云南,眼下虽暂未赴任,但也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高煦不由犹疑道:“这恐有违制度,而且你方才还说不可露出夺储之意。拒不就藩,大哥他们更是要说三道四了!”
“说三道四也只能由他!”史复断然道,“殿下必须在京城。一旦远离庙堂,那还谈什么夺储?”
“史先生说得对!”纪纲也插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太子他们要说便说,只要皇上点头就行。皇上一向宠爱殿下;此次立储,他又于您内心有愧,故只要您在他面前多求上几回,想来他一定能答应。”言及于此,纪纲想想又补充道:“就藩与否事关根本,殿下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恩!这事我去和父皇商量。想来他也不至于迫我太甚。”高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三件事最为重要,也是得以让陛下最终下定决心行易储之事的关键所在!”史复说到这里时加重了口气,“就是殿下必须要有所作为,以获皇上赏识。若仍像以前那般自甘沉沦,那就算太子失德,皇上也不会把东宫大位交到您手上!”
“先生说得对!”高煦沉吟半晌,隻然起身,神情坚定地对史复道,“从明日起,本王便进宫面圣!”
“恭喜王爷重振雄风!”见高煦总算精神复振,史复心中大慰,当即高兴地起身相贺。
“不仅仅明日进宫,王爷还要抓住一切机会随侍御前!如此方能有机会!”史复又提醒一句。
“本王明白!”高煦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事说毕,气氛顿时活络不少。又闲叙了一小会,史复便作揖告退。
回到自己卧房,史复却未有直接休息,而是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长久发怔。经过几个月来的逐步劝导,到今天为止,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击,成功唤起了高煦消泯许久的斗志。但史复明白,仅就于此还是远远不够的。方才的交谈中,史复有意地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让高煦俘获圣心,并将此转化为促使永乐下定决心更换太子的重要动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也没有明确的想法。不过史复知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重要难题。他必须要找到这个突破口,这样才能成功地助高煦登上太子宝座。
“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史复口中喃喃,脑海里则飞速地运转着,一个模糊的想法时隐时现,史复想将它抓住,但又觉得云山雾绕,让他琢磨不透。就这样思考了不知多久,史复终于累了。不一会儿,卧室里响起起轻微的鼾声……
而就在史复告退离去的同时,煦园内,高煦和纪纲也正窃窃私语着……
望着史复逐渐远去的背影,纪纲心里很不是滋味。早在靖难时,他就是高煦的左膀右臂,时常为这位王爷出谋划策。但这半年来,高煦却越来越依赖这个浑身透着古怪的丑陋男子。
史复对外的身份只是个清客,平日里也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王府长史司的一些臣属都不知道有煦园里还有着这么一号人物。但作为汉王的心腹,纪纲却对他在高煦心中的地位十分了解。这段时间以来,纪纲愈发觉得,高煦对这个丑脸怪人越来越倚重,甚至隐隐超过了自己!这让纪纲感受到了威胁。想到这里,纪纲觉得有必要压压史复的气焰。
不过纪纲也非愚钝之人,史复的异军突起虽然分流了汉王对自己的依赖,但此人的确智谋超群,有他出谋划策,高煦东山再起必然顺利许多。纪纲和汉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真使高煦放弃史复这个绝佳谋主,那对他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处。
打压史复是必须的,但又千万不能太过,这里间的分寸一定要把握准了。纪纲思忖许久,方回过身,皱着眉头对高煦道:“王爷,此人太过怪异,恐非善类!”
高煦刚在史复的开解下复生夺储希望,心境正是大好。听得纪纲此言,他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笑道:“能人嘛,神神鬼鬼些也是正常。”
“或许吧!”纪纲不置可否地支吾一声,但又道,“只是他来历不明,终不能让人放心!”
“你不是已派人调查他的身世了么?可有什么结果?”
“没有!”纪纲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状道,“他自称是真定府新乐县人,听口音也确实是真定那边的。但臣几次派人去新乐暗访,却并未探听到半点关于他昔日之事迹。”
高煦想想,道:“三年靖难,真定不知遭了多少次兵灾,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籍册都毁于战乱,你查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但臣终究不能放心!”纪纲忧心忡忡道,“此人入王爷幕中已近两载,然其一不受钱财、二不要美姬,连王爷几次许下封赏之诺,他都一笑置之,竟毫不在意。如此无欲无求之人,臣实不知他为何要投靠王爷。难不成他也和姚广孝一般,只为建一番功业,图的仅是个青史留名?”
听得纪纲这么说,高煦不由一乐,半开玩笑地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错。不过是史官多划几笔的事,有什么不划算的?”
“臣是担心他效忠王爷,其实另有所图!”纪纲却毫无嬉笑之色,只是一脸肃容,沉声说道。
高煦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来回踱了几圈,高煦顿住脚步,满脸阴沉地望着纪纲良久,最后嘴里吐出四个字:“此人有用!”
高煦将“用”这个字的发音咬得尤其重,纪纲听后,心中大石顿时落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旋又敛了,沉声道:“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