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工部右侍郎金忠进殿!”伴随着一长串尖利的叫声,金忠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入乾清宫暖阁内。
“臣工部右侍郎金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殿,金忠马上俯跪于地,恭敬行礼。
“世忠来啦!尔与朕又何必客套,快快起来!”一个久违的洪亮声音传来,金忠心头一热,忙又叩了个头,方抬脚起身。
“赐座!”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旋即,一个小内官端了个红木圆凳过来,放到金忠跟前,金忠又道谢一番,方小心坐下。
待坐稳后,金忠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位一年未见的大明天子。
朱棣今天穿着一身金黄色的天子常服,腰间束着一条镶满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显得十分精神。
“呵呵,世忠一年未见,似乎有些发福了!”金忠正打量着,永乐已先开口。这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端了一小盘碎冰过来,永乐用镊子夹了一片放到嘴里,遂又指着盘子对马云道:“拿去给世忠用,他进宫路上走了半天,想来也是一身臭汗,正好给他降降火!”
“谢陛下!”金忠忙又起身道谢。这片刻功夫,永乐又赐座又赐冰,言语间也嘘寒问暖,金忠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待用了片冰,金忠放下镊子,接着方才永乐的话笑道:“托陛下与大殿下的福,臣这一年在北京养得是心宽体胖,若陛下再晚两年召臣,臣恐怕连上马都得费番功夫了!”说着,金忠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永乐,道,“倒是陛下,虽然精神还好,只是身子似乎比靖难时还瘦了几分!”
“是啊!”永乐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这做皇帝竟比出兵放马还累上百倍!自打联登基以来,竟没一日睡了超过三个时辰。尔道联精神不错,其实这都是强撑着!靖难方过一年,国家百废待兴,肤就是旰衣宵食,仍嫌时间不够,这身子能不瘦吗!”说着,永乐又愁眉苦脸地一阵摇头。
见永乐对当皇帝满腹牢骚,金忠不由暗暗好笑。正想顺着永乐的话头拍几句马屁,金忠忽然心念一动,随即一叹道:“皇上说得是。要是身边有人能分担一二,陛下也不至于劳累至此!”
永乐眼珠一转,随即笑骂道:“好个世忠,真会见缝插针,看来这一年炽儿没白养尔!”见金忠欲张口,永乐忙摆手阻止他道:“今天不谈这个!你我君臣二人一年未见,联索性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尔醉上一遭!”
金忠讪讪一笑,又看了看沙漏,方道:“陛下赐宴,臣自是感激无尽。只是眼下刚进酉时,用晚膳未免早了些吧!”
“不早了!”永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道,“早朝过后,联便在这里批阅奏本,午膳也忘了吃。尔一来,朕便觉得饿了,正好借此机会,你我二人小聚一番。”
“不想陛下辛劳至此!”金忠叹道。
“习惯了!”永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前在军中,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说着,永乐又指着金忠略略凸起的小腹打趣道:“哪像尔这般,甫一富贵,便已是大腹便便了!”
说笑间,御膳房已将晚膳送了进来。因永乐晚上还要批阅奏本,所以上来的都是些温火膳,酒也都是些水酒。但金忠却仍十分激动。以前在军中,两人啃一块干粮的事也没少干。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永乐已贵为天子,待自己仍一如既往,金忠岂能不感动莫名?这些普通的家常菜式,在金忠的眼中,却远胜于任何一顿饕餮大餐。
膳用完,永乐还要批阅奏折,金忠遂告退出宫。待走出灯火辉煌的乾清宫,一阵凉风吹来,金忠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些。仔细回想起方才永乐召见的经过,金忠忽然生出一丝疑惑:“这皇上怎么一件正事也没跟我说哩?”
在之前金忠接到的圣旨上,永乐催其速回之意跃然纸上,甚至连最后期限都有注明。按道理,这要么是永乐有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要和他商量,要么就是有要事让他去办。可无论是哪一种,都必然是迫在眉睫的急务。可刚才永乐召见,虽然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却丝毫不涉及政务,这就让金忠犯了迷糊:“总不能是皇上想和我聊天,才这么急着召我回来吧?”
本来,若是仍在乾清宫,金忠肯定会拐弯抹角地试探永乐的心意,但此时既已出来,那也不好再折回去问。无奈之下,金忠只得揣着满腹心思打道回府。
金忠在南京的府邸位于中城延龄巷内,原是建文朝礼部尚书陈迪的旧宅。建文覆亡后,陈迪拒绝归附,被满门抄斩,宅子便被朝廷收回,又赐给了金忠。不过金忠在这里没住几日便就回了北平,故宅子一直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门。金忠骑着马回到府前,管家老张七便迎了上来,牵住马缰满脸堆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小的和游驴子听说老爷回京,一早就在巷子口候着,后来才知道老爷直接进宫去了!游驴子还埋怨我老糊涂,应该一大早就到三山门外码头接着,说是老爷三品大员,怎能连个接站的家人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进城呢!”
老张七与游驴子都是当初金忠入燕府后,永乐拨给他使唤的下人,后来金忠入京,就将他们召到京师府邸做了正、副管家。老张七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但手脚仍极麻利,脑袋也机灵,就是嘴皮子有些啰嗦,以前金忠还有些不喜欢。不过一年未见,再听到这熟悉的聒噪,金忠反而生出几分亲切。
“这一年我不在家,尔等也辛苦了!”金忠边下马边笑道,“尔还是这么多话,小心老爷我一个不耐烦,将尔逐出家门!”
“小的是死也不出金府大门的!”老张七憨厚地笑道,“老爷一向对咱下人厚道,哪能为这点子小毛病就赶小的出府?要是俺话多惹老爷烦,那以后少说些就是了。老爷是大人物,成天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咱也该有这份机灵,不能搅了老爷的心思……”
“好了好了,刚说少说些,就唠叨上了。尔这张嘴要能管住,江水都能倒流了!”金忠又好气又好笑地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命下头烧水!”
“老爷可是要沐浴?”老张七道,“打天黑起这水一直就烧沸着,澡盆子也都备好了。不过老爷现在怕是用不成。”
“为何?”金忠正准备进府,闻言顿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回老爷!”老张七答道,“尚宝司序班袁大人来访,已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尚宝司序班?”金忠一愣,随即一拍手笑道,“原来是袁忠徹啊!他来了么?那我可不能怠慢!”说着一撩袍脚,昂首入内。
一过仪门,袁忠徹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金忠跨进房门。笑道:“静思兄,何事笑得如此开心?何不与仆分享一二?”
“世忠兄回来了!”见金忠进门,袁忠徹便也起身,笑着道,“你是大忙人,一回京就入宫,把老弟我晾在府中不理。正好游驴子过来要找我相面,我便给他瞧瞧!”游驴和忠徹都是燕府老人,以前也都熟稔,故彼此倒也随便。
“相面?”金忠踱到桌旁坐下,望着一旁侍立的游驴子笑道:“你老爷我也是相士出身,为何不来找我,却反倒舍近求远去求袁大人?”原来当年在燕府,金忠与袁忠徹都以相术精湛著称,不过后来金忠改行做了燕王的参军,忠徹却仍是守着老本行。
游驴子没料到金忠会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憋红了脸嘿嘿笑着。倒是一旁的袁忠徹不管那么多,只笑道:“还不都怪世忠兄你一张臭嘴,往日里给下人看相,见谁都往坏了说,大伙儿都怕找你。”
金忠一愣,不禁哑然失笑。当初他在灯市口打着“天下神算”的幌子给高炽测字,此事后来经狗儿这长舌头一渲染,顿时轰动燕府,燕藩僚属和下人们纷纷来寻他看相,金忠实在不胜其扰,也不想落个“方伎之士”的名声,影响燕王对自己的印象,故见了谁都往坏里说三分,久而久之大伙儿都不敢来寻他。想到这里,金忠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毒舌头实在太过了,连自己的家奴看相也得另寻高明。只不知你看这游驴子面相如何?”
“我不比你好到哪去!”袁忠徹哈哈笑道,“你曾说游驴子这辈子都是奴才命,他求我看他下辈子。我一瞅,也就比今世略强,能当个小商贾,虽然衣食无忧,但还是在贱籍!”
“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游驴子一旁老实巴交地嘿嘿笑道,“小的也知道自己没贵人命,只要能太太平平的过,十辈子商贾也乐意!”
“知足常乐!尔明白这一点实属难得!”金忠指着游驴子笑道,“其实命虽天定,但人力亦可易之,这袁大人之父乃我大明第一名道,尔好好巴结巴结,他一高兴,回头请他父亲大人给尔改改气运,虽不能让尔下辈子大富大贵,但做个富家翁什么还是可以的!”
“真的?”游驴子一听顿时大喜,忙凑到袁忠徹跟前作揖道,“袁大人大慈大悲,回去见得令尊一定要帮我求求,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吹口气都能让小的受用三生!”
“行了行了!”袁忠徹哭笑不得地挥挥手道,“这事我记下了,你赶紧去给我弄一桌子菜来,再上两坛好酒,我要与你家老爷痛饮一场!”
“好咧!”游驴子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一转眼功夫,三荤三素六大盘菜便被端了上来,并随菜带来两坛陈年绍兴花雕。
金忠刚在宫里用完膳,此时倒不太饿,便只陪着袁忠徹喝点小酒,其间聊聊这一年间彼此经历的诸般流水事。谈着谈着,便扯到了此次稀里糊涂回京一事上头。袁忠徹与金忠关系莫逆,故金忠也不瞒他,遂把心中疑虑说了,末了道:“陛下心急火燎地招仆回京,回来后却又似没事人似的,这其间究竟为何,仆始终揣摩不透。总不成就是为了让我回工部当值吧?”
见金忠满腹疑云,袁忠徹却只是一笑,将杯中黄酒小泯一口,道:“就知道你会有此惑!其实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金忠眼光一亮,道,“此话怎讲?”
“皇上召你回京,其中大有深意!”袁忠徹从盘里夹了一颗小豌豆,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道,“世忠你想,当今天下,以何事最重?何事最急?”
“你是说招抚流民,屯垦复耕?”金忠疑惑地道。
袁忠徹一哂道:“恢复民生自是要务,但朝廷这一年里已多有布置,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便可。此事急也急不来,虽然重要,但已谈不上急迫!”
“那就只有立储了!”金忠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猜想。
“不错!”袁忠徹放下筷子,沉声道,“东宫之位,事关国本。今上登基已有一载,而太子却迟迟未立,此等局面若再延续,不仅天下流言四起,就是朝中,也会生出动荡,弄不好还会闹出党争。今年以来,群臣和诸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立太子,皇上虽全部驳回,但也知此事迫在眉睫,不能再拖。此番突然招你回京,必是和立储有关!”
“照你这么说,莫非皇上已有意立大殿下为太子?”听到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在金忠脑海中冒了出来——他金忠是满朝皆知的“世子系”,若皇上果因立储一事召其回京,那目的只有两个——向自己问计或者让自己为世子造势。而不管其原因是哪一种,十有八九皇上已倾向立高炽。否则,又何苦让自己这个世子死党急匆匆地往京城赶?想到这里,金忠不由一阵兴奋。
“世忠兄果然机敏,不过未免太心急了些!”袁忠徹淡淡一笑道,“皇上若果真已属意大殿下,那直接暗示朝臣再上奏一次,然后顺水推舟就是。此等水到渠成之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非要招你回京?”
“那这又是……”听袁忠徹这么一说,金忠顿时又有些糊涂了。
“世忠兄久在北京,对朝中情况不甚了解,故一时想不明白!”袁忠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却说得过了!”
“此话怎讲?”金忠洗耳恭听。
“皇上心意确实已发生改变,且正向大殿下这边儿靠拢,但是否就立他为储,却仍在权衡考量中!”见金忠仍不明白,袁忠徹遂耐心解释道,“要想讲明白此事,首先要明白皇上的心意究竟为何。朝中大臣皆以为皇上之所以拖延立储,其原因是他老人家心中属意二殿下,而恪于大殿下的嫡长子身份,故不敢妄动。其实大错特错也!”
“大殿下是嫡长子,又是太祖亲封的燕世子,入主东宫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自元旦以来,群臣与周王接连三次上疏劝立太子,陛下却始终搪塞。由此可知,陛下对大殿下并不满意。”
“不过皇上膝下仅有三子,三殿下高燧年纪最小,且素无出众之处,自无可能继统。那这么算,能取大殿下之位而代之的就只有二殿下高煦。二殿下能征善战、在靖难中又屡立大功。相较于大殿下之文弱多病,皇上宠爱二殿下也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也是明君,绝不会凭一己之好恶而一意孤行。而二殿下虽然善战,但品性顽劣暴躁,于朝政更是一窍不通,这些短处,皇上也都看在眼里。在这一方面,皇上对二殿下也是颇不满意的。”说到这里,袁忠徹不屑一笑道:“朝臣皆一叶障目,以为是立嫡立长的礼法框住了皇上心意。其实今上是何等人,他以八百壮士起兵,短短三年便问鼎天下,此等威势,便是太祖也未必抵得上。他若铁了心要立高煦,区区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的说三道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高煦还有丘福他们这帮燕藩旧将的拥戴!故,皇上之所以久不能决,实在于二子各有优劣,皆不尽合其心意。这才是他拖延立储的真正原因!”
袁忠徹一席话,金忠听在耳里,犹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也都认为永乐不立储是因为心向高煦的缘故,此时听了忠徹的分析,他才搞清楚原因。
“摸清楚皇上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袁忠徹接着道,“就本心论,陛下最想找一个和他一样的文武全才当太子。但症结在于,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能当太子的又只有这两位,他老人家其实别无选择。一开始,陛下没看透这层,或者看透了内心却不愿承认,故一味拖延。但拖得久了,东宫之位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故陛下只得认清现实,在矮子中间拔高个,找一个相对适合的人选立为太子。而两人之间,大殿下虽然文弱且过宽仁,但至少知书达礼。在皇上看来,将来若由他继承大统,就算不能有太大作为,至少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二殿下则不同。其凶顽暴躁,又生性好斗,毫无治国理政之才。让此等人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又岂能放心?两者权衡,大殿下自然要胜出一筹。以皇上之聪慧,只要认清现实,必能得出此断。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心意已偏向太殿下!”
“原来如此!”金忠抚掌一叹,但旋又道。“可照你这么说,那皇上就应该直接立大殿下为储了啊?何以依旧犹豫不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忠徹摇摇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喜好厌恶。二殿下英武过人,皇上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其又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有这些因素,想让皇上完全抛弃私念又岂是轻易可以办到?故皇上虽已倾向大殿下,但却仍未下定决心。”
金忠一阵默然。半晌,方喟然一叹道:“静思果然洞悉人心,一番分析,使仆茅塞顿开!”
“世忠兄谬赞了!”袁忠徹谦逊一笑,又继续道,“既然判定了皇上的心意,那他为何急召世忠兄回京,也就有了解释!”
“还请静思明言!”
“这还要从朝局着手。今百官之中,两位殿下各有拥趸!二殿下这边,是以丘福为首的燕藩旧将。二殿下久在军旅,与诸将关系自非同一般,何况其以武功闻名,武人对他也亲切,有此二层因素,他们自是支持二殿下;而拥戴大殿下者主要有三。”袁忠徹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一是诸如我与顾成这般当初协助世子留守北平的旧臣,只是我们人数太少,功绩地位也不能和丘福他们比,难成气候;二是归附的建文朝旧臣,他们大都是文官,本就不喜欢尚武嗜杀的二殿下;何况皇上登基后,二殿下亲自主持清洗,其间杀戮太多,归附的建文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但在立储一事上必然会站在大殿下一边;其三,则是李景隆、茹嫦、王佐这几个。他们开金川门迎天兵入京,也算是靖难功臣了。不过二殿下素瞧不起李景隆,丘福他们更不把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平日百般羞辱,逼得他们只得另寻靠山,想通过立储一事,攀上太子这根高枝,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那在静思看来,这两派孰强孰弱?”听完袁忠徹的分析,金忠紧接着问道。
“平分秋色!”袁忠徹不加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燕藩旧将乃我永乐朝之根基,个个位高权重,与皇上关系也密切,说话分量当然更重;文官虽是建文旧臣,地位声势不能和我燕藩旧将比,但他们却都是士林领袖,把控着天下舆论,再加上有我等世子旧臣和李景隆他们几个迎附勋贵支持,两方基本势均力敌!”说到这里,袁忠徹又一声感叹道:“皇上不愧为圣主,今年一开春,便将二殿下打发去开平,这便是有意要保持朝堂均势,如此方能兼听则明。否则二殿下身在京师,朝中舆论难保不会偏向他;且若由着他日夜在御前侍奉,皇上也难免受其影响。”
“照你这么说,皇上此番召仆回京,岂不是有意要破此均势?”金忠心中一喜,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不错!”袁忠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你本就是世子派主将。此番回京,世子一方必然声势大涨。而且靖难之役,你始终随军参赞,地位形同军师,是眼下唯一能够压制燕藩旧将的文官。皇上明知如此,却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你召回,其意不问自明!”
金忠眼前豁然开朗。不过稍加思忖,他又提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惑:“皇上既然倾向大殿下,又急召我回京,照理说应是有所指示,为何方才召见时,他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皇上这叫欲言又止!”谈话间,袁忠徹已将满桌子菜扫了个精光,他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油汗,又呵呵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急着召你,自是要拿你派上用场。只是舍次就长,毕竟有违陛下的私心。待见到你时,他念及二殿下的功劳,故又于心不忍,缄口不言也是有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本就不想明言,留着就让你自个儿揣摩!咱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皇上难处,何必硬要他老人家亲口讲出来呢?”
金忠再无疑惑。再回想一番,他愈发觉得袁忠徹的分析在理。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的老友,金忠心中不由惊叹连连,一直以为他仅是相术出众,不想其对人心的揣摩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亏得他推崇老庄,对宦途不太在意,否则凭着这份功夫,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世忠你为何如此看我!”见金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袁忠徹不由“噗嗤”一笑道,“可是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非也!”见忠徹打趣,金忠也是一笑,道,“只怪我往日眼拙,竟不知你还有这读心的本领!”
“此不足为奇!”袁忠徹摆摆手道,“我本就是方伎之士,擅长就是相术。所谓相术,名为相人,实则相心。唯有读懂人心,知其品性心境,方能测其来日祸福。否则仅凭面相,果真能窥得其前程命运乎?”
“至理之言!”金忠至此佩服得五体投地,“相扑往日亦以相术闻名,但却未通此理,今日听静思心得,倒叫我惭愧无地!”
“世忠兄无需惭愧!”袁忠徹大笑道,“其实你同样善于相心,不过着眼之处不同罢了。我之相心,在于相个人之品性,所相不过一人一事;你之相心,却在于据形势变幻而推理,所相者虽不及于具体人事,但却可包罗万象。故你可赞襄陛下统帅三军,我却只能做些旁门左道。以此而论,我之相术与你倒有万里之遥了!”
“静思折杀仆了!”见袁忠徹这般说,金忠知其自谦,也是一笑,旋转过话头道,“相术要义,你我改日再谈不迟。眼下最要紧者,是如何为大皇子张目。照你之推论,皇上虽有意于大皇子,但仍有犹疑,万一我行止不当,反会坏了大事!”
“不错!”袁忠徹也敛了笑容,正色道,“眼下我们虽占了上风,但其中也不乏变数。依仆之见,你接下来一是要制衡丘福等武官。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借你的声望,将支持大皇子的各方势力统合到一起,造出声势,促使陛下尽快将立储之事定下来。只有行了册封嘉礼,此事才算最终敲定!”
金忠沉吟一番道:“联络各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仅靠营造声势,果真能让陛下下定决心么?”
“所以还需你做第三件事!”袁忠徹接着又道。
“何为第三件事?”
“寻贵人相助!”
“寻贵人相助?”金忠一愣,随即眼中透出一丝疑惑,缓缓道,“莫非你是要我去几位娘娘那里撞木钟?”
“你想到哪儿去了!”袁忠徹哂笑道,“若要走后宫的路子,我这方伎相士不比你个外臣方便?再说了,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制。就是皇后娘娘,在这件事上头也是搭不上口的,其他几个贵妃就更不消说了!”
“那你要我寻谁?”金忠皱着眉头道,“要说贵人,除了娘娘们,那就只有三殿下了。可这事陛下哪会听他的?而且他一向和与二殿下走得近。”
“世忠兄你这就是一孔之见了!”袁忠徹起身,踱到房间角落的面盆架旁,拿了条湿毛巾抹了把脸,扭头对金忠笑道:“所谓贵人,并非仅指与圣上关系亲密,像皇后和三殿下他们,纵然是圣上至亲,但立储一事,本非其所能过问,贸然求他们插手,纵然得允,也必然会引起皇上反感,如此反倒不美!”
“仆明白了!”金忠幡然醒悟道,“静思说的贵人,是要身份恰到好处,有资格在此事上一抒己见,而且他的话能入圣上之耳。”
“不错!”袁忠徹回到桌子旁,提起袍脚重新坐下,方一本正经道,“既然立储是国家政事,就需从朝中大臣入手。眼下文武重臣中受圣上倚重的有好些个,但大多与你和丘福这般,与两位殿下渊源颇深,且早就摆明立场,此时再进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想影响陛下最终决断恐怕不易。但若能寻得地位超然,与此事利害关系不大,且深受陛下信任者暗中相助,或可起到不期之效!”
“地位超然,无关利害且受陛下信任……”金忠口中喃喃自语,脑海里迅速将朝中大员梳理了一遍,继而倏地一抬头道,“那自然非姚广孝师傅莫属了!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一向以师礼敬之,凡有进言莫不听从。而且他是出家人,于尘世了无牵挂,地位超然也是符合的。如此人物,若能得他相助,皇上必无不允!”
金忠口中的姚广孝便是道衍。道衍追随永乐二十载,是当年的燕藩第一重臣,靖难之役时,道衍运筹帷幄,兼又协助世子高炽坚守北平,为燕藩的最后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道衍,特地下旨命他还俗受封,并赐名“广孝”。不料道衍竟是范蠡、孙武一般的人物,虽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对爵禄并不热衷。靖难成功后,道衍自觉功成名就,便就萌生隐退之意。故到受封之时,道衍虽接受了“姚广孝”的这个俗名,但对爵位官职却一概不受,也不蓄发还俗。永乐无奈,只得授他太子少师的虚衔,命其随朝辅政。道衍虽名为文官之首,但仍保持着出家人的身份,上朝着公服、下朝便仍穿僧衣,也不住永乐赐的豪宅,只在京城内的承恩寺挂单寄宿;即便在朝堂上,他也只偶尔就国计民生发表看法,而绝不介入任何纷争。对道衍的这种做法,永乐大为不解,但拿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去了。
听得金忠口中冒出姚广孝的名字,袁忠徹先是一笑,继而无奈地摇摇头道:“若能劝得他出山自是最好。不过咱们这位太子少师大人如今已是大隐于朝,就是皇上亲自出面,他也决计不会在立储上头吐露半字!”
听袁忠徹这么说,金忠回想起这一年来听闻的道衍做派,也觉让他出马不大可能,顿时气馁下来,不过仍犹有不甘地咕哝道:“也不知他怎么就成了这样。真要说起来,大殿下往日也多承他教诲,而且在靖难时他二人又同舟共济。凭着这份香火情,就算他不站在咱们这边,但偶尔说上两句好话总是可以的吧!”
“这你就别指望了!”袁忠徹一哂,继而又喟然一叹道,“其实道衍师傅是聪明人。他一个得道高僧,又何必再为这红尘俗世劳心费神?”说到这里,袁忠徹忽然压低了嗓音,颇有些阴郁地道:“说句不中听的,如今道衍师傅已是功成名就,膝下又无儿女,无需为后人操心,且已年过七旬。故而,只要他不问世事,将来无论谁做皇帝,史书上必然有他的巍巍英名。可若他再羁縻红尘,尤其陷入争储这种成王败寇的死局中,万一自己押错了宝,新君一登基,保不准立刻就会往他身上打泼脏水,把他的功绩一抹而光也是有可能的。道衍一生所愿,就是想建不世功名,为万世景仰!如今他宏愿已了,那又何必再画蛇添足呢?”
听得袁忠徹以此等阴暗心机分析姚广孝,作为这位得道高僧的老友,金忠起先有些不快,但继而深思下来,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忠徹说得有道理。道衍虽是出家人,但毕竟在红尘中做下惊天大事,由此看来,他其实也是六根未净,存那么点小小私心也是有可能的。
明白姚广孝内心的隐秘后,金忠一时竟生出几分感慨:功名利禄,迷倒多少男儿!连姚广孝这种人物,表面视爵禄如粪土,其实也暗藏着些许私欲,最终还是离不开一个“名”字羁绊。由广孝及己,金忠也不由想道:自己之所以拼命拥戴高炽,除了由这位宽仁皇子继承大统确实有利于国家,其实也和自己与高炽私交甚笃不无关系;若有朝一日让高煦继承了皇位,那自己和家人恐怕也命运堪忧吧!
见金忠感慨万千,袁忠徹知其心思,不由暗自好笑。待他感叹得差不多了,忠徹方淡淡道:“世忠兄莫只顾着嗟叹人心,还是红尘中事要紧!”
“唔!”袁忠徹这么一说,金忠方从遐思从回到了现实。尴尬一笑,金忠道:“一时想远了。只是既然道衍师傅不肯出山,那这‘贵人’相助又从何谈起呢?”
“道衍师傅自是贵人中之最佳者,但也未必就是唯一!”袁忠徹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莫非静思还有其他人选?”金忠一时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地位超然且能够对永乐的决策产生重大的影响的,除了姚广孝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见金忠诧异,袁忠徹得意的一笑道:“若无其他人选,那我提这‘贵人相助’岂非白费口舌?”说到这里,袁忠徹顿了一顿,郑重其事道,“不过此人心思敏捷,且不羁得很,绝非一般人可以说服。这也是我专程来找你的原因。要想劝得此人相助,非你世忠兄亲自出马不可!”
见袁忠徹说得如此玄异,金忠好奇之心顿时大起,立即问道:“是谁?”
袁忠徹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而是抬起右手,将食指伸进酒杯中蘸了蘸,然后一笔一划,在桌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看清楚水渍显出的字迹后,金忠先是一愣,半晌,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