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定在十三日辰刻,地点在枫林马场,记住了吗?”
“记住了。”
光秀点头。
“有证人的人选吗?”
六角浪右卫门问道。
“悉听尊便。”
也只能如此。光秀对朝仓家的人,根本一无所知。
“那好——就请士兵队长鲭江源藏大人吧,他用的是天流剑法。我去请他好了,你没意见吧?”
六角浪又卫门接着说道。
“您安排就好。”
“离比赛时间还剩十天。你可别悄悄溜走了。”
浪右卫门的心里,其实没准是希望光秀溜走的。向面前的这个职业剑客下战书,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他一定也不是发自内心的。虽没有亲口说出“快逃吧”,却故意留出了十天的时间,足以准备逃走。
光秀也揣测到他的用意。
(要不就开溜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这次溜走了,将留下洗刷不掉的污名。
“我不会溜走的。”
他向六角保证后送走了他。
七天后的黄昏,光秀正在小屋前扫着地,看见街道西面升起淡淡的霞光,暮光中只见一对旅人打扮的男女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由于逆光,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眼看人影披着霞光越走越近了。
(这不是阿槙和弥平次吗?)
阿槙是他的妻子。
弥平次光春是徒弟。
两人都看见了光秀,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两人的表情都像激动得要哭出来。
光秀的妻子叫阿槙。
在美浓时娶的妻。同族的土岐赖定之女。写作于牧或是于槙。性格虽略微内向,但还在少女时就因才智出众而享誉美浓。身材娇小,却胸怀大度。后来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细川玉子就是阿槙所生。
光秀也深爱这位夫人,几乎终生未娶偏房。然而,这对夫妇年轻时却是处境凄凉。
刚举行婚礼后不久,道三就魂归西天,新国主斋藤义龙下令攻打明智氏,明智城沦陷,身为城主的叔父也战死沙场。光秀带着妻子和叔父之子弥平次光春逃往国外,过着流亡的生活。
连温饱都成问题。
京都的天龙寺里有位叫做禅道的老和尚。禅道曾云游列国,后来驻足美浓的明智城,一住就是三年。由此,光秀才把妻子和弥平次托付给了禅道。
禅道欣然应允,借了门口的房子让他们住下,还供给他们米粮。
“我要去越前。”光秀离开京都时,曾交代他们,“倘若我在越前朝仓家待遇不错,就把你们接过来。”
光秀觉得,不能总是给禅道添麻烦。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越前了呢?)
光秀感到不解。自己并不曾写信让他们过来呀。
他先让二人进了屋。天色已晚,光秀没钱买灯油,屋里漆黑一片。
“你们也看到了。还不到能把你们接过来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阿槙抬起脸来:
“禅道大师已经圆寂了。”
“真的吗?”
“我们无处可去。”
他们离开京都也是被逼无奈。阿槙在黑暗中垂着发辫,苍白的脸低着。光秀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似乎在啜泣。
“阿槙,振作起来。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我并没有消沉啊!”
“那就好!”
光秀心里暗暗赞赏着眼前的阿槙。在美浓时,她是土岐赖定的千金,整天被一大群丫鬟们伺候着。现在虽说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她却不曾抱怨过一句。
“肚子饿了吧!吃饭吧。”
光秀站了起来,有没有米心里却没底。打开米罐一看,剩下的还能煮顿稀饭。
“我来做吧。”
阿槙起身出去了。屋里没有炉子,只好到外面去生火。
弥平次生来机智过人。他点了火把,拿着鱼竿出去了。一路上,他们为了不挨饿,寻找溪谷钓鱼充饥,才来到了越前。
过了半刻钟,晚饭准备好了。
弥平次把火把插在房角的地上,借着火光,三人围着锅开始吃饭。
“这种生活也蛮有意思。”
光秀道。如果世道未变,十兵卫光秀和弥平次光春都是明智家的年轻公子。阿槙也是美浓备受崇拜的土岐一族的千金小姐。
“阿槙,你说呢?”
“阿槙不怕挨饿,就是不愿意和相公你分开度日。”
“这么一想,”这对年轻夫妇,自从明智城被攻陷后,一起度过的日子还不足二十天,“以后不再分开便是。”
“真的?”
阿槙低声欢呼起来。
“那,阿槙可以住在这里吗?”
阿槙所指的“这里”刺痛了光秀的心。这里,其实是一间连乞丐都不愿住的小库房而已。
“太高兴了。”
(女人太容易满足了。)
光秀强忍住就要浮现的泪水,开始吃饭。
吃过饭,弥平次道:
“刚才我去河边时,发现一块好河滩。我这就去,明早定能钓上鱼回来。”
说完,他就举起火把站了起来。
“不用了吧。”
光秀劝阻道。弥平次前额还蓄着刘海,稚气地笑着:
“我喜欢。”
便出去了。日后,这个年轻人成为光秀的部将,在坂本城渡湖时留下了英勇事迹,此时虽然尚且看不出骁勇善战,却能洞察成年人的心思。
“他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他走后,光秀不禁苦笑道。弥平次想让这对年轻人独处,其用心良苦让光秀感动不已。
阿槙恍然大悟,在黑暗中羞红了脸。
“我还当他是孩子,没想到心思这么细腻。”
“不过,”他在阿槙的眼里始终还是个少年,“他还是个孩子呢。一路上不是捉鱼,就是抓鸟,把我扔在一旁自己跑到树林里和河边,经常是不到天黑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他没什么别的意思了?”
光秀抱起阿槙,把她放到墙角的稻草褥子上。两人顿时陷在稻草堆中。
他双手捧着阿槙小小的脸,俯下身子吻住她的唇。
两人从小都在贵族家庭长大,一向懂得控制住情绪,此时的阿槙却伸出手腕紧紧地勾住了丈夫的脖子,光秀的呼吸声也开始粗重起来。
“我太想你了。”
阿槙喘息道。她雪白的小腿在稻草堆中缓慢优雅地开始蠕动,光秀也似乎换了个人。他似乎要填满阿槙的整个身体,直到抵达快乐的巅峰。
过了一会儿,光秀唤醒阿槙,用手指轻轻为她拈去长发上的稻草屑。
两人回到房中间。
“我早就想问你,在京都没生病吧?”
“受过一次风寒。”
几句平常夫妇间的交谈后,光秀突然道:
“我想暂时不抱太大的野心了。”
光秀原本想当上朝仓家的军师,与潦倒的将军家结盟,由朝仓氏执政来光复足利幕府。然而到了一乘谷后,他才知道想一跃成为朝仓氏的军师,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就怕一旦当上个小官,让人觉得没什么大本事,真让人发愁呢。”
然而,阿槙和弥平次既然已经来了,不能总在这个小屋里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光秀决定,暂时放下远大的志向,先想办法维持生计再说。
“是不是……?”
阿槙抬眼看着他。她的表情像是在询问,是不是因为自己来到越前,反而给光秀带来了负担?
光秀捕捉到她的含义,否定道:
“不是的。”
接着他又连忙掩饰道:
“男人总是沉醉于胸中翻涌不已的欲望。我就是这样,现在也还没醒过来。”
“不过,”光秀话锋一转,又回归正题,“最近我才明白,光是有志气可过不了日子。我是个男人,就得养得起老婆阿槙你。”
(什么呀。)
阿槙笑了起来。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在四处流浪后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不谙人世劳苦的公子哥儿。
反过来说,这点倒也是自己相公的可爱之处,阿槙心想。
“其实,过几天我有个剑法比赛。输了的话会没命。”
“你说什么?”
“其实我,”光秀就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想过逃跑。离开这个越前的一乘谷。倘若死在一个无名的剑客手上,我明智光秀也未免太可惜了。”
“那,那就别去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来了后,我就改变心意了。”
“因为我来了吗?”
阿槙哽咽道,如果自己的到来消磨了光秀的意志,那么自己愿意立刻动身回京都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你来了,我才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可以和那个剑客比试一下。如果打赢的话,朝仓家一定会看上我的。起码也能当个小领队,怎么也能挣个二三百石左右。”
光秀解释道,为了不让老婆挨饿而战,也是男人的一大荣耀。
(和那种身份下贱的剑客。)
阿槙面对着光秀,竟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少年时代的光秀,在美浓明智乡时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禁心如刀绞。
那时,光秀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年夏天,他在城外的河边玩耍,看见芦苇丛中漂着一尊大黑天的木像,便拿回了城。
明智城的年轻侍卫们看见了都说:
“古人说捡到了大黑天,就能位居万人之上。少爷您一定能飞黄腾达啊!”
光秀却不言语,只是取了锤子将大黑天砸碎了,丢到火里烧了。
叔父光安,也就是弥平次的父亲,听闻此事后却欣慰地说:
“做得好啊。不愧是我亡兄的儿子。将来一定能位居大名,立身于万人之上。”
光秀听了却不以为然。万人之上,他并不觉得满足。
(如今,却要和一个无名鼠辈比试剑术,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想到光秀怀才不遇、身处逆境,阿槙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不过,她对光秀的剑术却没有半点担心。
寄居在明智城的中村闲云斋,从光秀幼年时就一直悉心传授他枪术和剑法,就连闲云斋本人也打不过的西国浪人中川右近,光秀却代师出手,凭着一支练功枪仅一个回合下来就刺穿了对方的喉咙。
“有把握吗?”
阿槙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问题。”
光秀没有这么回答。他一向习惯脚踏实地地加以思考,不喜欢随便吹牛皮。
“胜败取决于当时的运气和意志。剑术只是其次。所以我也不好说。”
“只是——”
“不用担心。打败了六角浪右卫门这个练武的原本倒也不值一提,只是这回关系到能不能吃饱的问题。”
这样便能背水一战。光秀的意思是,在这一点上,要比一心想防守的浪右卫门要强。
且说到了比试这一天。
光秀按照约好的时间,手拎一根拳头粗的黑木棍,站在枫树下。
浪右卫门手握一把四尺见长的木刀,从南面的帐篷后走了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只见他身形矫健、眼神锐利,不愧是习武之人。
(想必武艺不逊于我。)
光秀心下思量,扔掉了手中的黑木棍。
“那我就动真格的了。”
光秀紧握刀柄,上前迈出了三步。
浪右卫门一听此话不禁一愣,他眼里浮现出瞬间的犹豫。
似乎有所动摇。
等他下定决心扔了那把四尺的木刀,伸向腰间的刀柄时,光秀已经扑了过来。
浪右卫门拔刀出鞘,眼看就要刺向光秀的头部,光秀的刀却比他更快一步,只见寒光一闪,扑哧一声刺中了浪右卫门的右胸。
光秀径直跃出十几步后,转身收了剑。浪右卫门已经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