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她并不是因为害羞,又加紧劝说。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对方是个强敌,谁也预测不到会发生甚么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弥太郎武运已尽,也可能是你们两个。与其到时抱憾而终,何不趁现在先了了宿愿,如果要等到头发长出来,恐怕得到阎罗殿去完婚了,你说是吧?”
也有人劝说:“女人当然不喜欢光着脑袋结婚,但是你是女中豪杰,何必拘泥这一点呢?而且行礼时戴着棉帽,有没有头发谁看得出来?”
众人各展三寸不烂之舌,想说动松江,那情形颇有意思。
别人讲甚么生死有命,松江还不为所动,但一听到棉帽的事,便有些动心地问:“真的吗?武家婚礼时新娘要戴棉帽?”
众人看她略感心动,更加带劲地劝说:“是啊!是要带棉帽。”
“从头上一直盖到鼻头,能看到的只是嘴和下巴!”
“很迷人的!”
大家七嘴八舌,轮流攻说,松江终于被说动了,羞得光秃的脑袋都发红了。她用衣袖盖住头:“那就这么办吧!……哎呀!羞死人了!”
众人兴奋地一哄而笑,松江还不忘从袖后叮咛:“别忘了棉帽啊!”
“知道,知道。”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婚礼迅速进行,本来要请宇佐美担任媒人的,但他是鳏夫,改由本庄庆秀担任,地点就在本庄家的后厅。
婚宴上,景虎、宇佐美、新兵卫等人皆在座,戴着棉帽、身穿本庄女儿年轻时穿的结婚礼服的松江,益显娇艳动人。
看得入迷的户仓与八郎悄悄向旁边的秋山源藏说:“我也想讨老婆了。”
“我也一样。”
松江的确是叫人惊艳的新娘。婚宴完毕,进入洞房。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独处时,松江说:“我要是脱下这个,你一定会笑我。”
弥太郎这时虽觉得女人心难以理喻,但本能地像吠月狼犬般想好好看看眼前的女人,然后共枕安眠。
“我不会笑你,你还是脱下吧!要不然我好像和不相干的人睡在一起。”
“你是说别的女人?”
“是啊!”
“我才不要!哼!”
松江猛然揪下棉帽。
那棉帽是用纯棉织成,宽宽大大,当时的武家婚礼时新娘必戴,为了不让闲人看到新娘的脸,不过,采用此礼的多半是身分不高的武士阶级。一般大名城主级的武士所娶多为朝廷公卿千金,因此采用足利幕府根据公卿礼法所制订的武家礼法,而后沿袭迄今。
因为是纯棉制,虽有海萝里衬,但松江的头发根根竖立,恐怕原形毕露,于是她在棉帽下还包了白绫布。
“这样可以了吧!”
她脸上微微渗汗,雪白的绫布包着头,有股清爽的美。她笑着说:“好舒服啊!我在飞驒深山的大冬天里也没戴过棉帽,刚才戴在头上,总觉得头顶闷闷地要冒汗……”
弥太郎早已心躁意乱,全身筋骨酥软,酥麻的感觉自下腹不住地往四肢和头顶冲。
“松江……”
他像蚊子似地轻唤,猛然吹熄灯火,紧紧抱住松江。
没过几天,三条方面就听说景虎在栃尾重修古城准备举兵的消息。一年前曾奉命去取景虎脑袋祭旗、却被他巧妙逃脱的河内股野闻知此事,惊讶于景虎那不合乎年龄的智略,更意外他这么快就打这种大胆念头。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敢老虎嘴边拔毛!看我不杀得你片甲不留!”
他兴致勃勃地准备出战。
栃尾方面并没有怠忽防卫,不断派出间谍探察军情。宇佐美定行也派人在三条通往栃尾盆地入口处依山筑寨以为配合。
数日后,俊景派两将各率领二百五十人为先锋,他们谨慎地向盆地入口接近,看到防寨时不禁一愣。
那寨可以用寒碜来形容。就在眼前的小河对岸,插着木栅、利用天然悬崖做墙,离地约五丈,上面横着巨木,墙内盖了间木板搭的小屋,最多只能容纳三十人。
“这没甚么了不起嘛!”
“勇气可嘉,以为靠这寨就能挡得了我们。”
“真是郑重其事啊!”
众人喧笑着观看了一会儿,但寨中毫无动静,只有旗杆上的旗子在晚风中翻飞飘动的寂寞声音。
两员大将觉得可疑,下马聚商。
“这寨的模样着实可疑,你看如何?”
“我看只是装模作样罢了,里面没有人。”
“我也这么认为,可能原来是想据寨以战的,但看到我们大军一到,吓得逃之夭夭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
两人看法一致,决定拿下这寨。他们翻身上马,回头对兵士大叫:“敌人已经心虚了,把这寨拿下!”
随着激动的喊杀声,两队人马争先恐后地往前冲,跃过小河,拔起木栅。时序已是秋末,河水仅及小腿一半,行动相当自由,他们立刻拔光木栅,上了岸开始拆寨门。
寨中没有任何动静,仍只有旌旗在风中飞扬的寂寞声。三条兵士奋勇向前,欢声雷动地拆下栅门丢进水里开路,到达寨墙时,有人爬上岩石,有人四处绕转想找出入口,发现唯一的通路就是沿崖而上时,顺便向上攀爬,只有两名大将和二十多名骑马近卫没跟着爬。那些兵嘿唷嘿唷地往上爬,在午后的阳光下,像各种颜色的蚂蚁蜿蜒而上。
蚁队的头还差七、八尺就要爬到顶时,突然巨木上跃出几名劲装武士。两大将一看暗叫:“不妙!”
就在同时,守兵拿着大木巨石开始往下扔。惨事这才开始,蚁列遭巨木大石推打,哀号四起,往下坠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本来就难免重伤,再加上木头石块打下,真是非死即伤,满地血流。
大将拚命呼叫:“快回来,敌人有陷阱!”
即使他们不下令,岩上的士兵也想退回来,但情况没那么容易,只好就地藏身在略微突出的岩石下。这对守兵来说,更像张网捕鸟一样。
“那边有一个,丢!”
在那些拚命往下丢石头木材的守兵中,有个特别显眼的人。他穿着红革编缀的战衣,头包白布,显得特别突出。平常要三、四个人抬起的巨木大石,他轻轻一举就抬起来了。不但力气惊人,而且投射极准,哪怕是躲在偏远位置的人也能一投就中。他体格并不魁梧,动作灵巧,像飞鸟似地轻盈奔走于架在高崖上的巨木上。不久,他发现在小河畔忧心忡忡观看战势的两名大将,于是举手招呼。
“喂!那边的两位大将,要石块还是木材,你们自己选!”
那是女人的声音。
“是个女的!”
大将皆大惊,仔细一看,那人脸色果然较白。
“快点选吧!如果不说的话,我只好全都丢给你们了!”
女人又大声喊道,同时不断地丢下巨石巨木,砸在地上,深陷地里。
大将聚拢撤退回来的兵士,渡过小河,略为喘口气。还有很多兵士留在崖上,退回来的兵士很多都手足挫伤,崖下更是死伤累累。这么一个小寨的守兵就让他们遭受如此损害,而且还撤退无路,如果放弃崖上的兵士不管,等于见死不救,他们的威名恐将就此扫地。于是两人又聚首磋商。
“绕到后山放箭试试看!”
他们从近卫中挑出善射者六人,正要下令时,俊景率领的主队赶到。
俊景是战术高手,听了两人的报告后,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小寨就是搁着不理也没甚么妨碍,只要踏平栃尾城,这些人自然望风逃散,可是你们去攻了,却遭到这么大的伤亡,反而先灭了自己威风,长敌人之势,事到如今,也就算了,就照决定的方法做吧!”
说完,另外从旗下武士中选出弓箭手,总共十五人。
挑选出来的十五名弓箭手领命往后山方向出发。同时,俊景命令全军集中向寨中射箭,以转移守兵注意。
在淡淡的午后阳光下,箭支发出光泽,像羽虫群聚似地向寨集中,没有人出来。守兵仍然藏身不露,只是竖起盾牌,也开始回射。因为人数很少,抵抗似乎无力。俊景这边遂战志高涨,不时发出威吓的吼声,发箭更密。
突然,就在三条军队背后的山上,也发出战斗呼声。俊景惊讶回头一看,那不高不陡、树木繁茂的山上,两、三百支红蓝军旗林立在树梢间,由于高处风大,军旗被吹得急翻飘动,相当壮丽。
“大家注意!”
俊景把军队分为两路,还来不及部署,山上林立的军旗已蓝旗在右、红旗在左地整整齐齐出现,就在瞬间,各旗又分为两组,各距五十公尺止步。
俊景虽知对手有充分的意图,但无法看出对手要使出哪一招,他是第一次遭逢这种奇妙的战术,他紧抿唇角不动。他觉得困惑,将士更不知所从,忘了还要攻寨,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突然栃尾道那边杀声震天,一队人马直奔而来。
狭窄的道路上沙尘滚滚,刀枪飞扬。
三条军心生怯意。俊景猛然惊觉,己方已陷危地,只要略现惧色,全军立刻崩溃。
“不要后退,敌方只有少数人!还不到五百骑!拿弓箭射他们,快拿弓箭!”
他拚命激励将士,稳住他们的阵脚。他以身示范,亲自拿了弓箭一射,迎面当先的一骑武士立刻滚落马下。
“哇——”
全军立刻斗志再起,稳住阵脚。身上有弓者随即蹲下拉弓而射,但这时守兵又在寨上出现,也拉着弓放箭。他们人数虽少,但因为居高临下,支支中的,又有五、六人倒下。
俊景大叫:“别管他们,射前面的就好!”
尽管兵士把箭集中射向迎面而来的人马,但右上方射来的箭干扰极大,一旦中箭,皆深及骨髓。而且,前面的人马也骁勇无惧,他们也不回射,只是倾着头盔,用铠甲衣袖挡箭,像疯子似地嘶声高喊冲过来。
三条军队又开始动摇。这时,山上右侧的蓝旗迅速下山,似乎打算阻挡他们的退路。三条军一看,更加胆颤心寒,退路若绝,岂非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又惊又惧,全军刹时崩溃。
几乎在同时,栃尾突击兵已冲至眼前,策马践踏,挥刀舞枪,斩杀三条军。守寨兵见状,也跟着出动。
其中一名女武者丢掉手上的弓,解开腰上的绳子,舞着长柄大刀跃马狂奔。她越过小河,冲进己方阵势中,加入战斗。
“让开,让开!”
她不管是敌是我,策马长驱直前,一直跑到站在队伍先头的鬼小岛弥太郎旁边。
“老公,我来啦!”
弥太郎身穿黑革战衣,头戴鹿角徽饰头盔,骑着栗色马,挥舞着长枪杀敌。
“哦!你来啦!”
夫妇二话不说,并肩左砍右杀,勇猛无敌。三条的二千大军竟然不敌,纷纷溃走。
事到如今,俊景再指挥英明,也难挽颓势,兵士早已军心涣散,争先恐后地逃命。
栃尾军紧追不舍,斩人斩马,杀之又杀,但在山上观看战况的景虎,一看时候差不多便鸣金收兵,不再追杀。
出师未捷、惊慌逃回三条的俊景自是非常懊恨,但他不认为那是年方十五的景虎的过人本事。
“设计这样周详,一定是宇佐美指挥没错,我军轻敌躁进,确是失策。”
他立刻通令同党豪族出兵,特别派心腹家将前去蒲原郡通知昭田常陆介。军队陆续集结三条,昭田派了儿子黑田和泉守国忠及金津伊豆守国吉各率千人抵达,自己亦领军随后赶来。
另一方面,景虎这边的人无不惊叹他过人的智略奇策,战意高涨,但也不敢怠忽守备,以防敌人再攻。他们在通往盆地的所有入口都设了寨。当然,景虎也派人向宇佐美报告首战获捷,乞求援兵,派使者到春日山搬救兵。景虎心想,“晴景恐怕不会乖乖地接纳他的要求,懦弱的晴景一定还会气我多事,种下了个麻烦种籽。”因此也派人到府内馆的上杉定实处,详细禀明原委,祈求定实帮忙说服晴景。另外,也颁发布告给有意投靠的各地豪族。
宇佐美最先率兵五百抵达;接着是虽早已憎恶俊景却犹在观望形势的豪族,他们见景虎首战成功,立刻驰兵声援,但率众多者不过三百,其余仅一、两百人而已,景虎所募兵员实在没有多少。
另一方面,为加封领地之利诱而赶赴支援俊景的豪族还是很多,景虎不时派人刺探,回报一次比一次不利,对方兵员急速增加,没多久即突破一万五千。众人感到十分焦虑,新兵卫等人更是按捺不住,一起晋见景虎说:
“照这个情况下去,就连好不容易加入我方的都可能变心,再派人去通知晴景公吧!就派我们之中的一个去吧!”
但是景虎不答应。
“如果没有春日山支援,我们就打不下去了吗?就算输了,顶多不过死而已,还是别想太多吧!以免玷辱了平日威名!”
新兵卫等人气得退下后,转往宇佐美阵营诉求。
宇佐美却笑着说:“你们去和景虎少爷说战,等于是班门弄斧嘛!连我都佩服他的善战技巧。打仗不在人数多寡,而在于智略勇气,你们不也亲眼见过吗?还有甚么不安心的呢?放心吧!照他的吩咐办事就对了!”
即使如此,新兵卫还是不能安心。虽说景虎以奇策赢得大胜,但俊景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大将,这回不但会更加小心,而且为雪耻刷辱而来,应该不会重蹈覆辙。
没多久,晴景终于启程押阵的消息传来,众人兴奋欢呼,但听说他只带了五百兵士时,既惊讶又失望。
事情确如景虎所预想的一般阻碍重重。晴景接获消息时果然大怒:
“这个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就这样擅自生事,万一打败了,岂不又长他人之势,像这样可恶的东西,我才不为他押阵!”
他不肯出兵,上杉定实好言相劝:“坐视骨肉亲弟被杀,有损你的威名啊!总之,首战已胜,他才十五岁,就这样了不起,你是他哥哥,又是守护代,如果不去押阵,人家会怎么想呢?人家会以为你怕了景虎!”
上杉这番话有效,晴景听进去了,勉勉强强率领了五百人离开春日山。
新兵卫仍心有不服,“敌人一万五千,眼看着马上就要两万人了,守护代出阵,却只带五百人,未免太少了!”
景虎说:“只要大哥肯来,别说是五百,就是一兵一卒不带也无所谓。只要是晴景公亲自上阵这句话就够了,我就打着这个名义,要多少兵也募得到!”
“是!”新兵卫终于认同景虎。
众人对景虎的成长惊讶不已,虽然在巡游各国期间就常对他敏锐的军事眼光感到佩服,但这一次实地开战,竟能施展自由自在操纵敌心于掌上的出奇战法,更叫大家惊叹:“此君真乃天生武将也!”
他们这种佩服的心理带有类似宗教的信仰,当他们从景虎面前退出后,好一阵子仍沉溺在这种激动里。
“他的智慧是我们架着梯子也不及的!”
“才十五岁就如此胆识过人!”
“以后会成为甚么样的人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相称赞,新兵卫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知不知道景虎少爷是春日山村毘沙门天神的赐子?”
众人立刻回应:“对嘛!他是袈裟夫人到毘沙门堂,风雨无阻祈愿百日而求得的孩子!”
众人心里或许都认为景虎是毘沙门天神的化身,但没有人说出来,全身麻痹了似地被一种虔诚之意感动,每个人各怀心思地保持静默。
晴景到达栃尾那天,一大早便寒风狂飙,随之降下今年第一场雪。
景虎烧热了洗澡水、烫好了酒,燃起炽旺的营火,等晴景到来。他在沿路各点都派了步哨,随时紧急回报,因此估算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时候差不多了,他走出城门等待,但人影还是不现,步哨来报,晴景一行在途中休息取暖。
“晴景公宠爱的仆僮非常孱弱,一下就冻僵了,于是先休息,暖暖身子后再走。”
景虎勃然大怒,他按下怒意问:“是叫源三郎的京都仆僮吗?”
“属下不知,只知他貌美出众,比女人还漂亮!”
“废话少说!”
景虎吼了一句,立刻后悔,他心想不该在底下人面前露出他对晴景不满的样子。但是怒意难按,他遂起身,四下走走,终于平静下来。
日没稍前,春日山一行终于到达。可能途中数度休息之故,一行人都没有疲色,而且都一副松散的样子,大概是看主将吊儿郎当,遂有样学样。
晴景在行伍中间,骑在额前缀着流苏、后腿是白色的栗色马上,身穿云朵革绒铠衣,披着带袖的黄呢战袍,戴着染成黑色的大棉帽。
再看源三郎,紧跟在晴景后面,骑着白马,身穿碎樱铠衣,身披用金线绣着长尾家九曜巴之纹的猩猩红披肩,佩着黄金打造的长刀,也戴着染成漂亮紫色的棉帽。他那细致的皮肤色泽苍白,两颊发紫。
景虎郑重行礼迎接。
“有劳晴景公在这种天候启驾,诚惶诚恐。”
晴景看也不看他,担心地看了源三郎几眼,一边下马说:“哎,哎,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