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宪政在三年前即已离开春日山城,宪政生活向来注重逸乐,寄居在别人城里,尤其是生活几近律僧的景虎城里,实在憋得无聊。于是告诉景虎他想住到府内,景虎便在府内馆附近为他造邸,让他搬到这里住。
景虎实在不了解宪政,他抛舍名望世家的头衔跑到越后,靠以前的属下供养,生活却悠哉无虑,每天就是和女人、年轻武士饮酒作乐,聆赏歌舞音曲。偶尔心血来潮,便逼问景虎甚么时候出兵关东。
“你打算把关东怎么样?不快不行哪!我昨天半夜醒来想起这事,便辗转难眠,熬到天亮!”
可是,没一会儿功夫,他又全忘了这回事,享乐依旧。
他对小田原北条氏的怨恨依然很深,简而言之,他尚未克服那样的心情,而且不见有停止的迹象。
景虎自越中凯旋翌日,宪政就来找他。恭贺他武功卓绝后便说:“可不可以趁势打入关东呢?这个消息可能已传入关东,那边的大名一定对你另眼相看,只要你把军旗插在关东平原一角,他们就像草一样望风披靡。这么一来,不论北条如何凶猛,也没办法。你一定能像平定越中一样收服关东,请你务必出马!”
宪政说的不错,如果挟此战胜余威打进关东,确有相当效果,但是,景虎并不能忽略对武田的警戒,越中的战果攸关其他豪族对武田的向背,晴信不会就这么拱手让人,他一定会再耍出甚么伎俩,景虎不得不有所防范。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因为种种缘由,我想还是再等一阵子吧!我是绝不会忘记这件事,一定在不久后出兵关东,赶走北条,把上州一地献给您,您莫焦急,安心等待吧!”
“是吗?这样也好,一切拜托你了!”
宪政若无其事地告辞回去。
景虎激励守备信州方面的将领及密探努力蒐集武田方面的动静。景虎迅速攻略越中的消息令武田诸将大为震撼,但晴信本人则毫无表示,他只是加强与越后势力交境处的守备,此外,没有甚么离间越后的动作。
景虎反而更加戒心,注意信州的动静。四月底,常陆的佐竹义昭遣使来报关东情势。
“主公弹指之间逐走神保、伐平越中之事已传遍关东,武勇威名如雷贯耳,令北条武士胆颤心寒,旧管领家忠义之士,亟望主公出兵关东,如大旱之望云霓。倘若旗指关东,则关东风起云涌,八州尽入手中矣!切望及早出兵,平定八州,正式接掌关东管领一职为荷!”
景虎回答说,为了防范武田蠢动,暂时不能动兵,但不久的将来定当出马。末尾以文言写道:
“整体而言,吾等不偏袒、不做非理之战。遵守信条,与合道理一方合力为之。”
五月底,连日天雨,越后平原的秧苗日渐成长,色渐浓绿时,信州方面的密探报告一惊人消息:五月十日率领四万大军上京的骏河太守今川义元,于十九日在尾州桶狭间被织田信长斩杀。
景虎起初不敢相信,但陆续接获的报告都证实此言不虚。
景虎心想:“此等事情往往被夸大宣传。至多今川本营遭到破坏,治部大辅(义元)想必有惊无险脱逃了吧?”
据云,今川军以破竹之势开进尾州,攻陷各处城寨,织田方面眼见就要灭亡,不料信长率领两千精兵悄行至山隘,当义元在谷间隘地大开酒宴时,信长乘着风雨突击,杀死义元,取下他的首级。信长将其首级挂在矛尖,插在马前,回到清洲居城时还不到申时(午后四时)。今川军因主将被杀,如土崩瓦解,溃散四逃。
景虎眼前,彷佛出现织田信长悠悠骑在马上,马前吊着今川义元首级行经跪在道路两旁百姓人墙之间的模样。他听说信长之名,还是在去年上京前,记得那时听说信长也上京参见将军,还对他的不自量力感到不愉快。心想信长果然不是寻常之辈!
尽管如此,他仍不免感叹人之命运难测。今川义元身为足利将军最为亲近之一族,所领亦为日本最丰沃、气候最佳、农产品最丰富之土地,可谓富强冠天下。未料竟被尾张国力弱小的信长所灭,此虽为义元自身之大意,但也印证战国时代的无情。今川义元也算是时运已尽。感慨归感慨,他得寻思一下这次事变会带来甚么样的形势变化。
他想,晴信一定朝着骏河摩拳擦掌了。
武田家与今川家关系深厚,今川义元之妻是晴信之姊,晴信便曾利用这个关系,放逐其父信虎到骏河;此外,晴信长子义信之妻,也是今川义元之女。两家关系可谓亲上加亲,按理晴信应该帮助义元之子氏真,为今川家的安泰尽一份心力。但骏河、远江等地日暖风和,土地肥沃,而且氏真并非有道之士。在这种情况下,晴信未必肯出力襄助,甚至可能见利忘义,有心染指。
景虎心想,届时,自己这边也将有所动静,或许出兵关东的时机将至。
景虎一方面注意侦察甲州方面的情况,同时进行出兵关东的准备。
七月初,房州的里见义尧上报告说:“北条氏恃强来侵,属下虽当尽力防战,然以小敌大,胜算难期,倘主公宣称将出兵关东,北条氏或将打消来侵之念,尚祈见告是否真有出马之意?”
武田果然如景虎所料,已开始在骏河方面动手脚。景虎于是下定决心,答覆义尧:“下月中必定出兵,务请坚定防战!”
景虎随即檄告领内诸将及关东大小豪族:“八月下旬当出兵关东,凡我将士,悉率兵众参与,以效忠诚!”
他同时也订定了出兵时春日山城留守规则:
一、留守将领应常派相当兵力驻守春日山城。
二、春日山城之建筑修缮不可松懈。
三、各乡仔细调查乡内可徵调之人手。
四、如有万一,召集颈城郡内一般庶民于春日山。
五、无论何事,须当场处罚无道狼藉之辈,倘有偏袒不公、隐匿犯人,待我返城后加倍重罚其主。
六、留守将领中如有不正之士,不可隐瞒,立即进报阵中。
七、留守人员凡事相商,以期处置取善弃恶,倘有偏袒私心、专断独行者,监视将领当即进报其名于阵中。
八、留守将领与高梨政赖合力轮番出兵侦测信州情势。
九、不得伐采春日山竹木。
十、指定荻原扫部助、直江与兵卫(实纲)、吉江织部助(景资)等人为监督。
严守右列规则。各位宜谨慎为要。如述。
永禄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景虎画押
永禄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景虎率兵两万出春日山。在出发之际,接到近卫前嗣从京里捎来的便笺。
“数日内将启程往赴贵地,此行有新三位西洞院时秀大人相伴,万事拜托!”
景虎吩咐直江实纲:“关白大臣来访,就安排府内的至德寺接待吧!你赶快着人检查圣德寺,有需要修缮增建的地方赶快进行,绝不可有一点疏忽!”
交代完毕,即率大军出发。
从越后往赴关东只有三国岭及东北方的清水岭两个出口,两者都在狭窄山道上,由此可出上州沼田,沿利根川到涩川,再到廏桥(前桥)。
出发第三天的下午,景虎已立于三国岭之上。
三国岭海拔一千两百四十四公尺,由于岭前多高山阻隔,视野并不佳,左手边两公里处的三国山则相当高。景虎只带随身侍卫,登上三国山。站在峰顶最高处,但见高低环拥、连绵不断的群山对面,飘着薄雾般的岚气,底处则一片蒙蒙,虽是秋高气爽,但视野一样不佳,即使如此,景虎仍有无以名状的感动:
“那就是关东大平原,应该属我统治的关八州!”
当夜,在三国岭扎营,翌日清晨,即下关东。
景虎出发经过二十数日,九月十九日,近卫前嗣一行抵达府内,直江实纲郑重接待。前嗣和西洞院新三位主从一行仅十多人,当夜安置在府内代官宅里。
前嗣精神极好,还记得直江实纲,很自在地与他寒暄:“我还记得你!还是一样健康,可惜越后少将出兵关东了,如果在关东要待很久的话,那我也走一趟关东好了!”
翌日,早已备妥的两顶轿子扛着他们两人往府内城。
如此的安排已在两人预料中。两人穿着崭新的狩衣,坐上轿子。出发前,实纲说:“已知会春日山城不久将抵达,今日请在府内已准备妥当的旅馆歇息。”
前嗣点头道:“好的。上船后就由掌船的发落,外出旅行,就随旅馆老板安排吧!”
一路上,百姓跪在路旁,争看地位仅次于天皇的关白大臣。西洞院新三位表情沉稳,端视前方,近卫前嗣则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年轻白嫩的女孩时,也毫不顾忌地打量。
下了三国岭,右手边是著名的法师温泉,再往下走就是西川峡谷,流经此地的河水称西谷川,是利根川上游。路途虽险,却是关东与中下越后间的唯一通路,因此颇为热闹。
当大军离三国岭二十五公里左右,距月夜野稍远处,下野唐泽山城(亦称佐野城、栃本城)城主佐野周防守昌纲率众来归。
昌纲这时年五十二,犹身强力壮,勇武威震关东。不知是出于田原藤太秀乡二十四世孙的家世骄傲,不愿向一介旅浪武士崛起的小田原北条氏折腰,或者是看不过北条氏的蛮横作法,坚持效忠旧管领家,是少数持续抵抗北条氏的关东大名之一。老早以前他就向景虎表示,当景虎出兵关东时他一定率先来归,以为前导。景虎对他这号人物自是最为欣赏,立刻着人引见。
“欢迎!你果然没有违背前言,可喜可喜!”
昌纲态度恭谨,详说经略关东的方策,内容颇有动人之处。
景虎道:“我对这地方素昧平生,诸事还求阁下指导!”
语罢,赐酒佐野昌纲,这时又有一队人马前来,领队自称:“在下是上州箕轮城主长野业正属下大胡武藏守秀纲,奉长野之命,前来为越后少将前导!”
景虎召进一看,秀纲年方三十,却沉着老成。
大胡武藏守秀纲即新阴流流祖上泉伊势守信纲,本姓金刺,是信州诹访下社的宫司分支,后来迁至上州上泉(前桥的东方),以地名为姓,再迁至大胡,又改姓大胡。长野业正则是上杉管领家最忠贞的反北条人物,与佐野昌纲交情亦深。
众人有志一同,把酒言欢,尽兴而散。
翌日,再度行军。从月夜野沿利根川,到达距离真庭七公里处的沼田。
沼田是北条方面的猪股左近大夫则赖的地盘,猪股出兵至中途,筑塞据阵以待,但被先锋佐野昌纲一驱而散,溃回沼田城。
沼田位于赤城山山麓东北隅,为利根川、薄根川、片品川三河汇流的三角洲盆地上。由于沼田城前是湿地,不便驱动大军。
景虎找来佐野昌纲,商量攻城之计,这时大胡秀纲迳自过来,自告奋勇:“佐野兄已打下漂亮的一仗,如有机会立功,且让在下表现可否?”
昌纲有些不悦,有意拒绝,景虎却笑道:“虽说老当益壮,不过让年轻人表现也好!”
昌纲立刻恢复神色说:“我虽然不愿割爱,不过,既然主公有令,就让给你吧!”
秀纲后成为上泉伊势守信纲,因开创新阴流兵法而著名。兵法后取名上泉流,并为军事学所用,兵法传给理想中的继任者。秀纲的弟弟上泉主水佑宪元(泰纲),后成为传承景虎之景胜的家臣,他通晓兵法以武将着称,此应承袭自兄长。
于是秀纲进计:“你带人进攻大门,我则带人从后门进攻!”
他着人在薄根川上游砍伐巨木,组成木筏,载着巨岩而下,以固定城四周的立足点,同时引导柿崎景家等数名步将,抄小路爬上城后的户神山,从山上连发枪弹。
这种攻击进行了几天无从得知,但在实际威力发挥以前,早已吓破了城兵的胆。城主猪股悄悄离城,逃到小田原。沼田城陷落。
沼田城原是沼田万喜斋的祖传之地,数年前因家变,万喜斋投奔奥州黑川(会津)的芦名氏,管领上杉宪政便把此城赐予猪股。后来,猪股叛心陡起,投靠北条氏。景虎拿下沼田城后,便找寻万喜斋的后裔,终于找到藏身民间的万喜斋么子平八郎,派他为城主。
景虎攻下沼田城的兵威以及事后的处置,收到极佳的效果,不战而归者络绎不绝。景虎暂将经营关东的根据地放在廏桥,派兵四出威胁犹归属北条氏的各城。
小田原北条氏对此形势不得不详加筹谋。当时的北条氏当主是早云之孙氏康,据说其人深沉而有大度,老早就研究了景虎这个人及其战法,拟订对策。
至于其对策,系参考《北条五代记》与《关八州古战录》后,所作的事后判断:
“景虎这名男子有洁癖、爱好正义,对自己的武勇有绝对的自信,作战犹如烈火。缺点是过于重视名誉与缺乏耐性,持久力非其擅长。与这种男子正面全力交战绝非上策。于避开正面交锋之中,其会因无法忍耐而致退却,且因焦虑难抑而行鲁莽之战,等待时机必有利。”
因此,氏康对频繁传来之军情报告毫不动容,但因为关东诸国的大小大名动摇情况相当严重,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众豪族对他这悠然不急的态度大惑不解,甚至以为他是胆怯。由于附属的豪族投靠景虎者甚多,北条世代家臣难免心焦,不停进劝:“照这情势演变下去,早云公以来三代经营或将化为乌有,务请及早出马,一战定江山!”
氏康却答说:“不急,我自有打算!”
当然,他心里也觉得事到如今或许该采取一些行动。与景虎正面冲突,危险太大,虽该避免,但仍需想法抑止己方豪族的动摇。他综合所有的报告得知,越后军四面出动攻击己方豪族,留在廏桥景虎身边的兵员最多只有五、六千,佐野昌纲已回居城,但是他的大部份兵力都充当越后军前导,因此唐泽山城内的守兵为数极少。于是,北条氏康决定攻打此城。
氏康立即檄告己方大名,派儿子氏政为大将,率领福岛、远山、大道寺、多目、笠原、垣和、清水、内藤、富永等藏、相模豪族及家将共三万五千大军,开往野州。
行前,氏康训示儿子说:“时间若拖长,散在各地的越后军就能赶回支援,届时于我方不利,务必快刀斩乱麻,一举歼灭佐野,不容他有争取援军的时间,切记!”
北条军冒着凛冽寒风,北向万物枯尽的关东原野,第四天即达佐野,进攻唐泽山城。北条军同仇敌忾,攻势日以继夜,唐泽山城告急。
佐野昌纲遣急使求援,但因越后军已散至各地,景虎手边也无多少兵力。昌纲心知援兵恐怕无望,唯有激励将士,奋力防战。
《古战录》记载:“昌纲自始至终维持强势,对眼前大敌毫不屈服。”
景虎接获佐野昌纲求援的报告,相当亢奋。北条军三万五千,当是小田原出动所有势力,如果能藉决战破此大军,则北条家武力自然衰颓。
景虎认为机不可失,他告诉使者定当出兵援救,同时派遣急使到各地召回人马,自己则亲率三千兵力急驱至廏桥,数度亲自出马探询军情,等待大军集结。《古战录》记载:“其阵营自栃本至上道(针对坂东里之语汇,是上里之意,坂东里以六町为一里,此处系以三十六町为一里)五里西之地方。”应是现在的太田市附近布阵。
景虎为刺探对方攻击之状态,经常骑马外出自当诱饵。《古战录》记载:“自为诱饵,登上高地,窥伺敌阵南方(北条方)之大军。只见军旗飘扬、戒备森严,即使飞鸟亦难以飞越,遑论人身之辈。了望其景,再三感激采取此策之昌纲的勇猛。”
北条军知道景虎出动后,更加紧攻势。
景虎判断,等待大军集结是来不及了。他召集部将:“佐野是一条好汉,虽然他不会投降,但可能撑不住而遭歼灭,自我入关东以来,他不但率先来归,而且尽心尽力,我如果见死不救,情何以堪?所以我打算进城,与佐野一起抗敌,你们就留在这里等其他部队集合,再攻打敌军!”
诸将纷纷劝阻:“我们很了解主公的心意,但要强行通过敌军大阵进城,恐怕有些困难,而且非常危险,不妨再等两、三天,等各队集合后再一举出动!”
“不行!你们以为那城还能支持两、三天吗?我心意已定,就算途中被杀,也义无反顾,你们就别再阻止我!”
主意既定,立刻着手准备,翌日清晨,率兵三千杀向唐泽山城。
景虎故意不穿戴甲胄,只穿黑棉僧服,头裹白绫,跨着金鞍黑马,携着十字矛,身旁紧竖“无”字旗;另选十六名精壮勇士,都戴鹿角装饰头盔,分立两班,各持长柄关刀,徒步在前;他们后面是十二名骑马武士,未穿盔甲,额缠白巾,排成两列;景虎身旁则是十六名近卫武士,也是额缠白巾,徒步紧守在景虎四周,总数共四十六人。
在天降寒霜的清晨,他们冲出本阵,穿过北条军阵地,直向城门攻去。
《古战录》记载:“主从四十六人冲出本阵,直奔重重戒备之敌阵,毫无畏怯之色。其势如破竹活泼凛然,恰如战神杀敌之气魄。”
那攻势凌厉无比,北条三万五千大军竟为之震慑,无人敢出手阻拦。
佐野昌纲在城内遥观此景,感动莫名,亲率四、五十骑人马赶至城门迎接景虎,靠在景虎马前,涕泪交流。城内随即欢声四起,勇气倍增。
北条军惊憾之余,立刻退却。越后军及佐野军联手追击。北条军退至古河,死亡士兵一千三百七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