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河,距离富山城虽只有七公里,但这一带小溪纵横交错,自成天险,无法让大军一鼓作气向前推进。
富山城本身也相当坚固,流经西方四公里吴羽山麓的神通川河水直接引到城四周为濠,既深且广。
景虎两次上京时路经此地,知道这里的地势。他把全军分为数队,各由当地百姓领路,分途向城集中。他另外挑选一队,竖着耀眼的旗饰,绕过海边,沿神通川进至城西。
时序虽是三月底,但水田下秧甚早,在常愿寺川和神通川之间的三角地带田中都已灌满了水,准备插秧。蜿蜒其间、春花乱绽的绿色小路上,绵延不断的越后军正向富山城进攻。
景虎心想神保可能不战而降。因为己方出兵神速,不但武田军来不及会合支援,他想牵制越后军更不可能。神保误算至此,恐怕这时已心惊胆跳,不知如何是好。或许他会坚定信心,决定笼城死守,但等他看到城西的旗队时,就知自己后路已断。哪怕信心再坚,也难免心寒,惊惧之余,弃城而逃。到时,景虎就像将猎物驱赶至预定之处即可。
景虎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部将与马回,他觉得己方形势正好,没有必要告诉他们,以免骄兵生隙,有所闪失。
他表情严肃,身穿蓝线编缀的铠甲,无袖白绢战袍,他没戴头盔,只用白绢包着头,单手紧握青竹鞭和缰绳,目不转睛凝视前方,嘴角紧抿。他左右及身后是四、五十骑精壮武士,也都敛容凝望前方。只听见马具摩擦声及蹄声,萧萧如雨下,有着慑人的威严及气势。
约行至城前一公里处,即看到建在地势略高处、树木繁茂中浴着晚春午后阳光的富山城。
景虎驻马,环视四周,指着左前方略高的旱田:“那儿!”
立刻有人应声,奔向后方。跟在队伍最后的军需队杂兵立刻奔向那高地,扎起营帐,竖起旌旗,营帐四角皆插上毘字旗。
营帐扎妥,景虎驾马至帐前,坐在安放在正中央的矮凳上,马回依序分坐其左右及背后。他们的坐姿严谨,一副随时可以跃身而起的样子,毫不松懈地盯着前方。
就在众人眼前,可看到己方各队正循着数条小路向城逼近。突然,其中一队像黑豆似地散开,瞬即冒起黑烟,伴着枪声,同时,该队前方出现零零落落的敌军,也开枪还击。但交手只刹那而已,他们人数极少,不到百人。
景虎心想对方是试探性质,很快就会缩回城内,甚至只是摆摆姿态,其实已准备弃城而逃。他抬头望日,判断约是午后三时,沿海迂回到达神通川下游的队伍正开始爬上堤防道。
枪战持续二十分左右,守城军逐渐后退,当敌踪再现时,城内突然冒起一柱黑烟。
景虎猛然起身:“牵马!神保逃了!别让他跑啦!”
他飞身上马,直往前冲,近卫武士紧跟在后。城中的烟变成黑褐色,密密裹着全城,分不清树木房舍。
神保逃得很快。越后军从东北两方来攻,还有一队由神通川东岸下游挺进,他当然只有向南或西南方逃逸。景虎判断得没错,他指挥追兵迂回向西,当地百姓报告说,神保主从一百余骑在城西南口渡河,向西南方前进。
神通川河广水多,而且没有舟楫,据说神保主从逃过河后,把所有船底戮破,沉入河底。百姓又说,栴檀野附近有座龟山,有神保氏祖先的旧城遗迹,神保可能逃往该处。
景虎放弃追杀,他返身回到城旁,静待城内火苗渐熄,率领众军入城,举行胜利欢呼。城中房舍几已全部烧毁,连群树也都只剩枯焦的枝干。
是夜,城内及附近都燃起熊熊营火。城外的武士邸宅及民房都安然无事,但大军不敢进住,以免夜间遭袭,无法应变。
翌晨,越中武士前来归服者络绎不绝,他们都乞求领地安稳,并愿打前锋征伐神保。景虎一一接纳,虽然其中不无可疑者,但他照单全收。因为他已得报神保正驱使百姓抢修龟山古城,他想借这些归顺武士的手拿下神保。
他派本庄庆秀为监军,领兵攻打龟山城。本庄出发未久,又有消息传到,鱼津城主铃木国重失踪,城兵正大肆掠夺城中财物。
众将对景虎的先见之明,至为佩服。景虎只是笑道:“世上真正心刚者几稀,其他都差不多,所做所为也相去不远!”
他想尽早把这消息传达给刚归顺的当地武士,让他们更加定心。于是紧急派出使者。
当夜,本庄庆秀着人回报:“龟山城一名增山城,曾是神保先祖居城,虽然尚未修理完成,但地居险要,不易进攻,而且追随神保者颇多。此外,投顺我方的当地武士因为与城中人血脉相连,素有交情,因而战意不高,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请速指示!”
景虎心想事不宜迟,如果多延一天,刚归服者可能又起叛心。他召来弥太郎:“你去告诉庆秀,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决定粉碎龟山城。你另外也告诉那些人,如果有人挂念城中亲友而不能专心作战,可以报告监军,退出战区,我不追究,但是如果身留营中却有贰心,则视为通敌谋反,我绝不饶恕!去吧!”
景虎扬眉瞠目,眼冒锐光,形相可怖。他下这番口谕,是经过缜密的计算,他必须在人心浮动不定时予以明确指引,他相信这个旨意自会经过某种管道到达龟山城中,届时城中人心动摇,自可大挫神保勇气。
心中虽有算计,景虎却愈说心情愈亢奋,表情激动。景虎暗自担心,算计固然缜密,但是否能如愿尚未可知。会有如此的顾虑是他的缺点,但也算优点。
受景虎亢奋的气魄感召,伺坐一旁的众家臣心情为之鼓动。弥太郎带着惯有的沉稳语气说道:
“遵命。传令下去,主公将于明日五时(约八点)到达。咱们先在那里等候。”
思及手下大致也想抢先立功,又加了一句:“呵,好好地干活儿去吧!”
弥太郎兴奋得令,亢奋而去。
翌日夜半稍过,全军即已起床,准备出发,当大军渡过神通川时,天色微明。
大军再向前进五、六百公尺时,只见弥太郎迎面急驰而来。
他满面怒容,愤恨道:“越中武士尽是胆小鬼,那些守城的全都跑了,连神保也不见了,留下的都乖乖投降了,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撑不下去,还不如一开始就束手就擒,真是没出息!”
这虽也是景虎预期的结果,但他只笑道:“的确,我也有挥拳落空的感觉,我还想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弓箭,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
再次通过鱼津城外时,景虎直觉感到藤紫已不在城内。当然,她不认为景虎知道她藏身在此城中,但是她很明白景虎对自己没甚么好感。当她知道景虎威风凛凛地上京,蒙幕府将军赐任关东管领时,更是惊惧不安。
在此之前,武田晴信便屡派密使来鱼津,铃木一直没有肯定的答覆,像铃木这样的小大名若与强邻结合,虽有好处,但风险亦大,保持若即若离方是最安全之道。铃木虽不聪明,但这一点智慧还有。
但藤紫心虚,日夜劝说铃木,终于说动铃木投靠武田。没想到景虎这么快就攻入越中,这时坐等武田奥援已来不及,她想起当年逃离春日山的情景,更是惊恐万分,又说动铃木,把她藏在鱼津东北四公里处片贝川沿岸的小荒村里。
那是铃木国重为藤紫所选定的躲藏处,是在村南、衬着一片树林的神社之家。藤紫带了无数行李到此。她经过逃离春日山的可怕回忆,因此一受铃木宠爱后,便告知京都娘家,仆役也从京都找来。京里的男人虽身心皆弱,但至少忠实可靠,不会像久助那样包藏祸心。
侍候她的人员共有两名女侍、两名武士、五名仆僮,全都出身京都,藤紫把他们都带在身边,跟着铃木的武士、仆僮来到神社。
这地方非常幽静,藤紫仔细检查四周后,令领路的武士和仆僮返回鱼津,便忙着整理居处,不一会儿她停下手,匆忙带着两名女侍和仆僮登上后山。
那是座低矮山丘,穿梭在红花绿叶遍开的林中小径,很快就到达丘顶。顶上没有大树,长满青草,草中处处冒着蕨菜。
女侍兴奋地摘着蕨菜,藤紫直直挺立,回望身后连绵而上的山势,又向前俯瞰丘下的村庄,及左前方一里处的鱼津城。
她仍然十分美丽,虽然已三十五岁了。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眼尾可见细微皱纹,但肤色依旧嫩润,就像身旁盛开的花瓣。
她神色不定地环视四周,然后直视前方不动。片贝川蜿蜒流过前方四、五百公尺处,冒着银光绕一大弯,在一里外注入海中。她的视线停在水光粼粼的河面上。不久,上游方向驶来一艘船,张着白帆,迅即消失在下游。
她脸色倏地开朗起来,吩咐众人:“回去吧!把蕨菜都扔掉!”
说完,迳自往山下走。
回到神社,她立刻对从人说:“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快拿行李!”
一行人连声招呼也没打,便把行李驮上马背迅速离去,来到片贝川畔、一向宗的寺院库房里。
穿过寺后的树林,便是高约两丈的断崖,崖下是青潭,崖上有条斜斜的石梯通往青潭。
藤紫向寺僧说明自己是铃木的亲人,欲借住此寺。寺僧不置可否,把紧邻寺厨的一房借给他们。藤紫和女侍住在房中,男仆则睡在大厅。
他们在此叨扰,寺僧倒没甚么话说。不过藤紫送了金子给住持,又送了一套和服给僧妻后,他们的态度立刻变得热络亲切。藤紫又趁机向他们借了三艘船,系在后山潭里。
逃离春日山失败的教训,一直深藏在她心底。不论设想多么周到,生活多么安适,她仍然无法安下心来。她原以为藏身在山里的神社,便可安全躲过劫难,万一敌人来了,还可以躲入深山里。但到了以后,发现那里反而容易成为敌人的目标,当然另寻藏身之处。她在小山丘上发现这寺后紧临片贝川,便觉喜出望外,万一有事,就可以驾船逃入海中。
她开始整理行囊,虽然只挑贵重的东西带,但少说也有三十几个皮箱,危急时很难处理,得先整理一番。
她先将金银及铜钱装成小包,最危急时可以亲自带在身边。另外把一些金、银、钱和衣服分装两个皮箱,危急时可让从人背着;另外又装了五箱衣服、发饰及器物,最后挑剩的东西则另外装箱。
在她到此地的翌日,越后军在近海处渡过片贝川向南,当夜在鱼津北方扎营的消息传来。片贝川的渡河点及北中都距此地仅一里,藤紫吩咐从人,有异变就立刻回报,并派人在沿路监视,自己则紧张地蛰居在寺里。
越后军只在北中停留一夜,便南下富山。如果富山城能防备坚固、挺住越后军的攻击,武田援军便赶得上;或是武田军直冲越后,牵制景虎,富山城也能守得住。
富山城距此地有一天的行程,藤紫不能不担心事情的进展,她派人到鱼津城去打听消息。人在夜深时带回消息说,神保不战而逃,一把火烧掉了富山城,如今鱼津城也乱成一团。
“甚么?”
“城主也不想死守城而战,决定先逃到北山再作打算,他还吩咐,他会绕到这边接夫人,请夫人准备!”
藤紫没有开口,她无法开口,这下,她内心深处隐然藏匿的不安完全验证了,她心痛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直想着:“又来了!又来了!”
她想到逃出春日山的情景。
“回京去吧!告诉大家,赶快准备!”
她的语调缓慢清晰。
“嗯?”家仆没弄懂她的意思。
“还不快去搬行李!按顺序搬!”
“是!”
家仆飞也似地奔去,大概是要回京的关系,他乐得脚步带舞。
藤紫心想非快不可,否则铃木一来,就走不掉了。她无法带着三十多个行李,必须留下一半。就在众人骚闹中,住持和他老婆赶来察看,吓了一跳。
藤紫当下有了主意:“城里有命令要我们到别处去,剩下的行李就都捐给寺里,算是这两天的照顾之礼!”
“那太不敢当了!”住持夫妻喜形于色。
“那就告辞了!”
藤紫行了礼,便举步而出,走没几步,便听到身后脚步声零乱,回头一看,只见那两人奔向房间的背影,很快看不见身影。接着像是抬箱笼的声音。藤紫虽觉可惜,但也没办法。
大约一小时后,铃木国重率领二十数骑家臣及五十多名步卒赶到寺中。听说藤紫已走,勃然大怒:“岂有此理!”
住持怯生生回答:“夫人派去的武士从城里回来,说是将军命他们迁往别处!”
铃木这下明白藤紫逃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听说藤紫早就准备了几艘船在片贝川的潭里,就也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这个贱人!”
他回身上马,此时片刻耽搁不得,他必须尽快赶到北山藏匿。
“快走!”
他向随从大吼,自身策马急奔,从骑倒还罢了,可怜那些步卒气喘如牛拚命追赶。
这时,藤紫的船已驶至片贝川入海口附近,很快就出了海。这天是三月三十日,天上没有月亮,海上漆黑一片,没有风,但是浪涛起伏很大,平底的河船航行其上相当危险,众人都非常恐惧。
家仆说先回陆地换船出海,但是藤紫觉得这么做更可怕。这样的夜里出航,更清晰地唤起她当年逃出春日山、雪夜行舟至鱼津港,在海边被卫士捕捉的记忆,她忍不住恐惧,总觉得不论停靠哪个海边,都会有那样可怕的卫士虎视眈眈。
“晚上上岸太危险了,等天亮了看得见时再说。大家小心船要靠在一起,离陆地不远地沿陆航行,这一带海岸都是沙岸,应该不会有危险。”
三条平底船就像树叶似地随浪起伏,沿着海岸线缓缓前航。
天明时分驶近鱼津外海,但是不能靠岸,只能续往前划。中午时驶入常愿寺川河口外海。
众人到现在都滴水未进。原先计算天明时就能驶进放生津港,可以换船,买些食物续航能登,然后改走陆路到加贺,或行船绕过半岛到越前敦贺或若狭小滨。没想到一切都失算,平底船如果张满了帆,很容易被浪头打翻,只好费力去划。
空腹还能忍耐,但暖和的春阳一照,又让横过北海的潮风吹了半天,众人都像晒干的青菜一般。众人实在受不了,必须设法弄点食物饮水,于是一艘小船航往岸边,其他的两艘则下锚在距岸一百公尺处等候。
那艘船一上岸,船上的人便进入松林深处的村落里。那是个十五、六间屋顶压着石块挡风的屋子的小渔村。船上众人心想这村里一定有水,但食物不会精美,不过能有些沙丁鱼乾、鲫鱼或是鱿鱼乾就谢天谢地了。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渔村方面,突然,刚才进去的家仆没命地奔向岸旁的小船。众人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看到村中追出十几名步卒,挥刀舞枪。跟着家仆的那名武士心想是逃不掉了,索性转身抽刀欲斩,但被一名手持长枪的步卒一枪刺倒。
仆僮已奔到船边,但立刻被追兵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