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虎向近卫前嗣表明返国的决心。
“你答应带我一起走的。”
“当然。”
“成就我愿,感激不尽!”
前嗣非常高兴宣布此事,便忙着准备上路,但是他的父母、天皇甚至一干朝臣公卿都大为惊愕。
前嗣的父亲稙家训戒他说:“虽然在职关白一时到近国游山玩水之事常有,但不曾有远赴他国的先例,你以为关白是甚么东西?岂有此理,还不打消这念头!”
前嗣根本不听:“我可以辞掉关白这职位,我老早就和景虎约好了,这会儿不能出尔反尔!”
稙家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将军义辉。义辉劝阻前嗣,但是无效,于是转令景虎不要带前嗣离京。
前嗣彷佛猜透义辉的打算,赶紧修书给景虎,表明不管将军吩咐甚么,自己的决心不变,信上甚至用熊野神社的牛王宝印捺了血印。
景虎屈服了,毕竟有约在先。他见过将军使者大馆兵部少辅,并写下承诺书呈交义辉将军。
“有关近卫殿下赴越后之事,将军命令令在下惶恐,或许世间有谓在下诱引殿下,然实无此事,此乃殿下自行提出。今太合殿下伉俪暨将军皆不同意,在下亦觉迷惘。在下将试劝殿下一二,然殿下不从,务必要在下实践前诺时,在下亦无可如何。在下虽无异议,敢不从将军命令,虽感惶恐,但观当今都中景况,暴恶之徒遍地,对殿下失礼者多矣!殿下有意去京,在下极为同情,尚祈将军见谅!”
景虎去看前嗣,告诉他将军的意思,又试着劝他回心转意。
前嗣脸色一变:“你是说不带我回去了?”
“不是,不过令尊令堂及将军都这么吩咐,你是否暂缓一下、等待时机呢?”
“不行,所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我要是稍微耽搁一下,恐怕再也走不成了,我绝不变更心意!”
“是吗?那好!在下也这么打算!”
景虎再度写信给将军,表白因为前嗣心意不变,只好带他同行了。
这下,换成携带天皇密旨的三条西大纳言来劝阻了:“……明年正月皇上将举行即位大典,关白大人若缺席,实在失礼。皇上也知道关白大人心意坚决,不敢强留,但至少等到大典过后再行可否?”
既是皇上敕令,景虎更觉为难,只好以更强硬的语气劝阻前嗣,没想到前嗣却回答:“即位大典无聊极了,有甚么好在场的,我辞掉关白行不行?”他的心思全系在越后地方。
景虎脸色一沉:“请勿说此戏言,关白一职岂可戏言?时间已近,就算大人辞官,朝廷亦觉困扰,还请大人无论如何延到大典以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越后国还不致于消失。”
“唔……”
“老实说,在下官拜四位少将,忝居朝臣之末,本当延迟返国,恭逢盛典,但是国内情势不允许,待在下先行返国,做好迎接大人的准备,眼前还请暂时打消主意吧!”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可是,你千万不能变心!”
“岂敢?在下一定派遣使者恭迎大人!”
“那你发誓!让我安心!”
“好!”
景虎写下誓书,捺了血印,交给前嗣。
十一月七日景虎启程返国,二十六日即回到春日山。距离他四月初出发,整整隔了八个月。随行部将及其家人,欢喜自不待言。那天天气特别寒冻,雪花纷飞,队伍在城门前解散后,众人便欢天喜地地冒着雪花返家。有人兴奋谈笑,有人抱着幼子耳鬓厮磨,有人甚至不避人嫌、扶着妻子细看端详、温柔问候。景虎坐在马上目睹这一切,竟忘了要进城门。他胸口不觉发热。
“回来真好!只要武田存在一天,我就必须留守这里,离开这么久真是罪过啊!”
但是这激动之下,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我没有那样欢喜迎接自己的妻子儿女,独自一人孑然立于天地之间。不过,我的家就是这国,家将和领民就是我的家人,他们不是如此高兴我回国吗?”
然而,他还是有些寂寞,有点后悔决定独身以终的感觉。
当天,他先召集留守的老臣,开宴庆祝平安归来,之后,特别把政景和宇佐美叫到起居室。
宇佐美这两年特别显老,原先瘦削的身体更显枯乾,须发也全白了。那原就高雅的风貌更有如昂首阔步的白鹤一般。景虎上京时,宇佐美来春日山送行,之后一直留在城外邸宅中,协助政景留守。他此刻的模样像比那时又老了许多。
景虎略觉心酸,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古稀过一,虽然心里不想服老,但毕竟年纪大了,一到冬天就受不了冷。”
景虎由衷地说:“你要特别小心,别伤到了身子啊!”
此时,他心中突然掠过乃美的事,她还没出嫁。很久以前,她曾说要出嫁,但不知甚么缘故,也没有下文了。她比景虎大一、二岁,如今也有三十一、二了,这个年纪还待在娘家未嫁,总令他心系不下。他想问乃美的事,但无法轻松出口。
重新摆酒对饮,景虎对他们说:“我留下你们,是想更详细的知道武田的事!”
政景答道:“我们本来也想报告,但怕您太累了,打算明天再说,既然您问起,就据实以报吧!接到您的命令后,国内武士便小心搜寻武田谋略,不过一无所获,这方面暂可放心,倒是邻国越中方面麻烦。武田不断派人到该国富山神保等武士处,不知又在打甚么主意,我们得小心为上。”
“的确!武田那种人就会做这种事!”
景虎心中大惊,上京时经过越中之际,松仓城的椎名右卫门大夫康种和富山城的神保氏春都特别照应他,神保甚至在途中相迎,盛宴款待,翌日更恭送至高冈,归国时亦然。他那专一的亲切态度,根本看不出有异心,连景虎都对他很有好感。如今闻言,心绪沉落,暗思:“世上尽是表里不一的人,丝毫疏忽不得!”
景虎又问武田军入侵时的情形,政景详细作答。在抗议之后,两军暂时对峙犀川,大约一个月后便议和退兵。景虎再问以后的情况。
宇佐美答道:“依在下推测,很可能开春时再展开行动,他们向越中武士下功夫,大概就是为了这事吧!他们可能唆使越中武士起事,等主公前往讨伐时,再由南边入侵,也可能进兵川中岛牵制我军,让越中军袭击我方背后,让我们进退失据!”
景虎点头,“不能大意,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得设法掌握证据,否则便师出无名了!”
“您说的是,只要是事实,用心找一定找得到的!”政景道。
景虎使劲地点头称是。
深夜时分,政景和宇佐美才告退,景虎送他们出门,方知雪下大了。眼前所见,万物俱白,大约已积了三、四寸深。像灰似的乾雪无声无息地自漆黑的空中飘下。
“今年雪积得早啊!”
景虎就这么望着深夜雪景,许久许久。
景虎几经考虑,除了多派密探到越中,也宣布将军准许他继任关东管领职位的消息。他想,武田才是大敌,不希望越中这边也生事,或许发布此一消息,越中武士就不会答应武田的教唆。
消息宣布后,反响极大。家臣及越后武士争相献礼庆贺,信州武士亦然。连属于武田的人也献贺词、敬赠大刀;关东诸大名也纷纷遣使进贺献刀,多达三十二家。
景虎所在意的越中方面也一样。效果如景虎预期一般。景虎虽然安心不少,但搜寻证据的行动并未停止。
年底,近卫前嗣托知恩寺的和尚送信,告诉景虎天皇即位大典已决定在正月二十七日,等到大典及附带仪式结束后,他立刻启程,方便的话赶快派人去接他。
“他以为这里是极乐净土不成?”
景虎忍不住苦笑。不过,他还是尽速派了使者,送去大量的金银献给皇上当贺仪,同时带了回信给前嗣。
“本地至二月底以前犹为厚雪冰封之地,且待三月阳春时再启程吧!”
这时,他也得知乃美的消息。
景虎无意中听得,乃美一直和父亲待在春日山城外的邸宅里。那天,景虎在居室里看书,断断续续听到隔室守候的侍卫闲谈的内容。
“……昨天下了好大的雪,我有事到府内一趟。中午过后办完事,喝了一点小酒又冒雪而归。到了城外时雪小了些,等我走到毘沙门堂附近时,却听到一阵笛声。不知是甚么曲子,听起来叫人身心俱澄,好像连横打过来的风及打着漩的雪也静止不动了。我就站在雪中听了一会儿,笛声像是寺堂里传出来。我很好奇,想去看看是谁有这雅兴在雪中吹笛,可是进了大门后,笛声却停止了。我还不死心,继续往里走。这时堂门突然打开,有个人出来,穿上雪鞋,戴了蓑笠,朝我这边走来。人愈来愈近,我正要招呼他时,发现她是个女人,于是没敢作声。她经过我身旁时,看了我一眼,天!那冷得彻骨的感觉,几乎叫我以为她是雪夫人不成?好美!这回上京我也看了不少美女,就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愣在那里,痴痴地目送她走出寺门……”
说话的人很有技巧,很能引起听者的兴趣,景虎觉得看书受到干扰,本想叫他声音小些,但听着听着也觉有趣起来。
隔室有人问:“年纪多大?是谁家的姑娘?”
“别急,听我说嘛!我当下走进禅房,问和尚刚才吹笛的女客是谁,和尚说是宇佐美将军的千金,常常到神像前吹笛,好像是在了甚么心愿!”
景虎闻言一惊:“乃美竟然在这儿!”
隔壁有人接着说:“没错,宇佐美将军是有位没出嫁的千金,不过年岁已经不小了,比我们都大很多!”
“对呀!我小时候看过她两、三次,她现在也该三十好几了!”
“这样还漂亮吗?你也真会讲话,为了使话题有趣,竟把个半老徐娘说成京畿没有的美女!”
众人笑成一团。
最先说话那人忙着辩驳:“绝无此事!我只是擦身而过,惊鸿一瞥,当时真的觉得她好美。你们别吵,听我说嘛!我问和尚她来了甚么心愿?和尚起初不愿说,经不起我哀求,才悄悄透露,她好像有个心上人,却无缘在一起,所以常来神前奉献一曲,托给心上人。不过,这都是猜测的。”
众人又问:“那会是谁呢?”
一场无聊的猜测争执展开。
景虎这厢却觉有如五雷轰顶,如果乃美有心上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他左手撑着腮帮子,茫然地望着虚空。
景虎想见乃美,但见了面,又似乎会发生无法收拾的结果。他强捺心头的意愿,没有去看她。腊月二十七日那天,宇佐美上城求见。
“我想告辞,明天早上返回琵琶岛。虽然那边的事都有小犬定胜料理,没甚么好担心的,但我确实也离开太久了,想回去过年,年后再来拜年吧!”
景虎马上想到乃美也要回去了,他有种解脱的感觉,但同时又有些惋惜。
“也好!辛苦你许久了,代我向定胜问好,这些天他特别辛苦了!”
“哪里!我好几年前就把所有事务交给他了,在家里甚么也不做,只是和女儿喝茶、读书,犹如隐居,定胜已然习惯,没甚么特别辛苦的!”
“是吗?这么说来,倒是为了我,还劳动你老人家辛苦,真该好好谢你才是。来,让我敬你一杯,慰劳你和暂时的离别!”
景虎命人斟了一杯酒给宇佐美,又端出一套在京都购买的茶具道:“这一阵子那边流行新的泡茶方法,叫幽茶,好像是个堺港商人叫千宗易的人开创的,听说他学会茶道各流后独创此式,说是茶室的布置也应如乡村民宅,静寂澄心,取其幽寂,所以称为幽茶。我去堺买火枪时,会见过他,也买了一套茶具回来,听说你最近好茶道,就拿去用吧!”
“真是求之不得!多谢。”
那套茶具相当重,景虎要他先放下,等一下派人送过去,但是宇佐美舍不得放手,心满意足笑着说:“不,不,想到这是我的,就一点也不重了!”
景虎送他出门,回到房间继续喝酒,心中喃喃念道:“乃美终于要回去了。”
他脑中浮现她陪着老父、冒着满天风雪艰苦走在沿海道路的模样,不禁暗祷:“明天最好雪能停了!”
他也想像他们父女俩用他送的茶具喝茶的情景。
在不习惯的人眼中,幽茶的茶具一点也不美,甚或觉得难看丑陋。
他彷佛看到乃美捧着茶具仔细端详说“这就是京都流行的吗?”的模样。“这个呀……”乃美的模样清晰浮现眼前,甚至都听到声音似的。
他一个人喝了许久。
幸好翌日雪停,虽然天空阴霾,吹着刺骨冷风,但不必冒雪而行,路上轻松得多。景虎略觉安慰。
雪停了三天,除夕夜里又飘飘而下,新年那天终日不断。众人冒雪上城恭贺新禧。
景虎在大厅接受众人贺礼,大开酒宴,举杯同贺新年,到了傍晚,又照往例在内殿与侍卫喝酒。才喝了一阵,便觉醉意,无法再喝。
“不知怎么搞的,今年醉得快!我先进去睡一下,你们留在这儿继续喝,待会儿我酒醒了,可能要出去!”
景虎回到寝室睡下。他睡得很沉,猛一睁眼酒宴还热闹持续着,连隔室的值班卫士也开始把酒畅谈了。
景虎悄悄翻个身,闭上眼睛。但熟睡之后,思绪清明,怎么也无法再入睡。隔室的话声清晰传入耳中。
“对了!上次山吉兄不是说在城外的毘沙门堂看见雪夫人吗?”
“就是宇佐美大人的千金吗?”
“对对,我也看到了,就是昨天,我经过那附近,听到笛声,想起山吉兄的话,好奇得紧,我也跑进大殿前等着看她,结果听得入迷。”
“胡说,你哪里是听笛,要看她等她吹完了出来时看就行了。”
“你别这么说,那笛声真的好听,身心都感觉清净一空哩!”
“别提笛子了,她到底美不美?”
“你这人真没风雅!不过,她真的很美,她那略带苍白的脸有点忧郁,不过真是美,又高雅,看到她时惊艳之下,根本没时间去想她的年龄!”
景虎窝在被中,心想,只有定行回去琵琶岛,乃美还留在这儿不成?继而一想,雪中跋涉对女人来说太艰苦了,留下也没甚么不对。
他感觉那原来以为已断的细丝又连了起来,更加无法入睡。
不久,大厅那边的喧闹已息,众人喝够了,满足地回去。但是隔壁的小宴仍继续着。他们的话题已经改变,他们似乎已醉了,话声不觉高扬。
景虎翻身而起,邻室立刻静寂下来。
“来人!”
立刻有两人奔进。
“拿衣服,我要起来!”
在侍卫侍候下,景虎换好衣服走进邻室。剩下的三个人慌忙地把杯盘移开,和先前的两人一起伏地一拜。
“不用收,我也加入吧!过年嘛!不要紧的!”
景虎泰然坐下,要了新酒,和众人对饮几杯后,众人又放心地热闹起来。
不久,景虎笑嘻嘻地说:“我要去个地方,你们跟我来!”
众人吓了一跳,但都乖乖从命。
一个小时后,景虎等人来到城外宇佐美宅门前。戴头巾、身穿蓑衣、脚着雪鞋。一同前来的五个人也同样的装扮。
大门紧闭,门房的灯也熄了。近卫叫门,门房听是景虎来访,慌忙起来开门,他老婆奔告内宅。
“来得不是时候,给你添麻烦了!”
景虎进门,走向玄关。玄关门大开,点着烛火,乃美低头跪在地板上。景虎来了,她也没抬头,视线彷佛钉在扶地的白嫩手背上。
“我来听你吹笛!”
她惊愕地抬起脸,随即又低下头去。
景虎揭下头巾,随从上前一步欲接,乃美迅速起身,裸足走下土地,跪着单膝伸出双手。景虎把头巾交到她手中,继而把蓑衣脱下递给她,猛然看到她的指尖抖得厉害。